第十三章這個黑暗的朝廷

第十三章這個黑暗的朝廷

「這個朝廷,真是太黑暗了!」

皇帝不顧朝政沉迷於煉丹,太子病危,二皇子與四皇子各懷心思,京城早就處在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局勢,今天夜福桓下朝回來,更是冷汗涔涔,連飯都吃不下了。

「老爺啊,出什麼事了嗎?」夫人一邊給他夾菜,一邊問。

「唉,別提了,二皇子給皇上找了個什麼本領通天的道士,那個道士說太子病危,是因為他命格中災星犯主,死了對皇上有益無害,皇上居然信了,又聽那道人謠言,認為二皇子才是天下明君,現下……似乎有立二皇子為太子的想法。」

「太子還沒去世呢!」夜鶯忍不住插嘴說。

「是啊,可是皇上已經不在乎這個兒子了,二皇子那一派的人也踮著腳在等太子去世呢,我看皇上這麼昏庸,近期之內,京城必有一場大亂,二皇子奪位之心路人皆知了。」

夫人心驚膽戰,問:「老爺,咱們可與二皇子從無來往,與太子爺沒什麼交情,應該弄不到我們頭上吧?」

「我想應該沒問題,不過現今這局勢,我看還是讓鶯兒早日與至善成親為好,只要女兒有了歸宿,我也就放心了……」

夜鶯捏著筷子想了想,說:「爹,我看不如這樣吧,你就向朝中辭官或者告假,就說送我這個獨生女兒去江南成親,我讓至善的母親去說說話,應該沒什麼問題,我們就全家到揚州去,避開這陣風頭吧。」

「女兒說得對啊,老爺覺得呢?」

「嗯……可我畢竟是京兆尹,公務繁忙,一時之間如何卸任呢?」

夜福桓正在遲疑,外面忽然傳來喧鬧聲,在內堂吃飯的一家人有點詫異,站起來回頭看去。

有人大步穿過前院,走到他們面前,然後出示了刑部手諭:「夜大人,大理寺卿常大人請大人見面敘話。」

夜福桓微微一怔,問:「到常大人府上?」

「不,到大理寺。」

到大理寺,雖然未下批文,但夤夜約談,當然沒好事。

夜福桓倒還鎮定,進內換了衣服,把家裡的事情交代給妻子,然後又拍了拍夜鶯的手,說:「爹要走啦,你好好聽你娘的話……如果願意的話,早點跟至善一起到揚州去。」

夜夫人「哇」的一聲就哭了,追著夜福桓跑到門口,夜鶯一直扶著腳步踉蹌的母親,一想到朝廷這麼複雜,轉眼就是飛來橫禍,她也嚇得淚流滿面。

夜福桓在走到門口時,想想又轉頭看差人,神情凝重地說:「我忽然想起來,我還有一句話要和我夫人說。」

夫人撲在他的懷中,痛哭失聲:「老爺,你可千萬不能出事啊……」

「爹,我一定會照顧好娘的……」

「咳咳……有句話我現在不得不跟你說了,說完我才能放心啊……」夜福桓說著,低聲湊到夫人的耳邊輕聲說,「書房的《孟子》中,夾著四十六兩銀票,這是我瞞著你攢了五六年的私房錢……千萬要收好啊!」

即使在這樣危急的局勢下,夜鶯和母親也不由得滿臉黑線,默默無語了。

那天晚上,夜鶯的父親沒回來。

夜福桓的事情,說起來很簡單。二皇子打壓太子派系的人,羅織罪名,牽涉眾多。皇上對二皇子推薦的那個道士言聽計從,一受挑撥就勃然大怒,於是立即批准了,不論官職大小,一律按律問罪。

夜福桓的冤枉之處在於,在名單送達大理寺之後,刑部侍郎出任詳斷官,幾個官員受不了重刑,招供自己確實想要幫助太子剷除異己。刑部侍郎便問:「到時如何裡應外合?京城之內由誰控制?誰比較熟悉京城布防?」

「京兆尹!」順理成章地,那幾個被打得奄奄一息的人脫口而出,就招供了夜福桓。

真是沒由來的一場大禍,京兆尹是從二品大員,雖然一時不能上刑,但被關在大理寺的一間單人房中,一夜之間白了半頭黑髮。

「放心吧,我爹和我娘已經在幫你爹斡旋了,而且你爹確實是無辜的,相信不需要多久就一定能洗清冤屈的。」

於至善陪夜鶯探望夜父,在走出大理寺的時候,這樣安慰她。

她默默點了點頭,強打精神,安慰著哭泣不已的母親。

就在他們準備上車離開時,旁邊有人冷笑道:「夜大人?我看,他是出不來嘍。」

夜鶯回頭一看,是刑部的一個小吏,正捧著宗卷從他們身後走過。

於至善趕緊問:「請問這位大哥,此話從何說起?」

「看到沒?裡面幾位大人都已經畫押簽字了,白紙黑字是夜大人準備和他們裡應外合的,這件案子牽扯的人這麼多,太子那一派的中堅力量,禮部尚書和太子少保都已經被革職下獄了,還在乎多京兆尹一個?」

於至善就是禮部的人,所以夜鶯立即看向他。

他嘆了一口氣,默然點頭,承認這是真的。

夜夫人眼睛一翻,頓時昏倒在地。

父親下獄,母親一病不起,偌大的家中,只剩了夜鶯一個人支撐著。

眼看年關將近,又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傳說夜福桓的罪名要問定了,可能會滿門抄斬,於是家中的奴僕也有悄悄走的,也有找管家辭別的,反正是個個逃命去了,就剩了幾個老家人和夜鶯一起照顧著夫人,迎接新年的到來。

太子的病日益沉重,京城的人都在等著,等著太子歿了的那一天,看局勢轉向何方,到底二皇子能不能順利奪得太子之位。

「你還是趕緊回揚州吧。」臘月十二,夜鶯送於至善出門時,和他商量說,「你爹娘已經回揚州去了,你一個人在這裡也不是辦法,說不定會被我家拖累,我看你還是先回去,還能趕得上和爹娘一起過年,等明年局勢明朗了,你再回來也不遲。」

於至善急道:「可是你一個人在這邊可怎麼辦呢?」

「我有什麼好擔心的?我現在以不變應萬變,什麼都不怕了。」

「可……」

「可什麼啊,你這個不肖子,你爹你娘在揚州不知道多擔心你呢,你難道真的就這麼與他們分離,一個人在京城過年嗎?」

於至善面露為難之色:「然而……」

「然而什麼?」

「但是……」

「……」

「因此……」

「因此你趕緊給我收拾東西回揚州去啦!免得你爹娘說我還沒成親就霸佔了你!」

「還……還沒成親就霸佔了我……」於至善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

「怎麼樣?」

「我……過了年我馬上回來。」

於至善離京之後,轉眼就到了大年三十那一天。

本朝慣例,只要不是死囚,在大年三十那天,若家中尚有親人的,允許犯人回家與家人團聚。

一大早,天就陰沉沉的,但夜鶯還是勉強帶著笑臉,和病榻上的母親告了別,去刑部天牢接自己的父親回家。

這天確實有很多犯人出獄回家過年,典獄長唱著花名,一一驗證查看,她等到接近中午,雪花都紛紛揚揚地下起來了,還沒有等來父親,不覺有點焦急。典獄長把花名冊一收,準備回去吃午飯了。

夜鶯焦急地上前,問:「請問原京兆尹夜大人怎麼還沒出來?」

「他的案子嚴重,同黨又還沒肅清,所以不允許回家。」他說。

夜鶯愕然,她一直以為父親清名在外,又有於家斡旋,這事總不至於到這步田地,可現在看來,局勢卻是極其可怕了。

多日來一個人苦苦支撐著的恐懼,終於在一瞬間將她淹沒,她不由得聲音顫抖起來,問:「夜大人他……他會有事嗎?」

「這可難說,這可是我們侍郎大人親自挖出來的線索,刑部要人順藤摸出來的瓜,如果你是刑部的人,你敢質疑嗎?」典獄長說著,轉身就走。

夜鶯追著他,急切地問:「侍郎大人……是哪位侍郎大人?」

「當然是我們刑部的侍郎大人,當朝中書令楚中維楚大人的門生。」典獄長拋下一句,再也不理她了。

夜鶯站在彤雲密布的天空之下,一動不動。點點白雪沾染了她的鬢髮,被她的體溫融化了,冰涼一絲絲滲進她的身體內。

楚中維,楚聿修的父親,當朝中書宰相,楚家在朝堂上分量極重,是太子與二皇子都要競相拉攏的勢力。

她的父親是京兆尹,說起來是個二品大員,但管理京城這個遍地皇親國戚的地方,卻是個看起來不錯實則棘手的燙手山芋,歷來都是朝廷兼授六部長官管理的苦差事。而本朝因為六部事務繁忙,所以潔身自好的老好人夜福桓才被提拔上來,做了這個如履薄冰的京兆尹。

多年來,因為一直謹慎處身,所以沒有任何一派力量庇護的父親,努力做到了現在,被很多人稱之為勤勉,但又有什麼用?官場上一場變亂,便是多年辛勞化為泡影,甚至捨身殞命。

還有什麼辦法能救自己的父親?

又有什麼辦法去面對卧病在床,苦等父親回家的母親?

下人懼怕被他家牽連,早就請辭了,夜鶯沒有挽留,今日又是年三十,根本雇不到馬車,所以她現在連車馬轎子都沒有。

她在風雪中,一步步往家裡走,點點雪珠落在她的身上,讓她覺得徹骨寒冷。

在走到十字路口時,她合攏雙手,朝自己的掌心呵了一口氣,看著面前的道路。

往南,朱雀大街青石巷,自己家。

往東,青龍大街烏衣巷,一大片的宅邸,楚家。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她默然轉向東面,走向楚家。

雪漸漸下大了,她沿著青龍大街往前走,一帶的粉牆毫無遮蔽。

好容易到了一個角門,她被風雪逼在屋檐下,撣去自己頭上衣上的雪花,腦中一片混亂,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如何對楚聿修開口。

是衝過去就大罵他是渾蛋,讓他沖著自己來,不要把自己的父親扯進來嗎?

不……這樣只能讓他惱羞成怒,讓父親的處境更加危急。

唯一的辦法,只有低聲下氣,去哀求他,隨便他怎麼對待自己,就算被侮辱,被嘲譏,被恥笑……無論怎麼都行,只要能讓父親平安回家,就算她死在楚家,她也無所畏懼。

眼睛一閉,反正天下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放下自尊去求那個傷害過她的人,那又怎麼?

只是望著面前蒼茫的雪,在一瞬間,她的眼前如幻覺般一閃而逝的,是在嘉尚時,她和李富貴,和王發財,那一段曾經幸福開心的日子。

那時候季節美好,歲月平緩,人生之中除了沒有錢,什麼煩惱都沒有。李富貴還沒有拋棄她,王發財還沒有和她翻臉,那是她一生中最美最美的時刻。

只是,生命里消失得最快的,永遠都是最美好的。

她正這樣想著,後面有人叫她:「姑娘,外面風大,不如到裡面來避避雪吧?」

她才發現斜風將很多雪都卷了進來,堆到了她的腳踝。只是她已經凍麻木了,所以並不覺得寒冷。

轉頭看是兩三個門房正在烤火,招手讓她進去一起暖一暖,她感激地朝他們點點頭,然後小心地往火邊靠了一點,烘了烘自己的手。

有人認出了她,詫異地問:「你不是……夜大人的女兒嗎?」

她「啊」了一聲,但想到自己在京城狼藉的名聲,也不奇怪有人認出來,便點了點頭,說:「是……」

「這麼大雪天,你一個官家小姐,獨自一個人到這邊來幹嗎?」

她低聲說:「有點事。」

其中一個年紀稍大的人說:「大年三十的有什麼急事?你該帶個家僕出來。」

「我家如今自身難保,不願牽連下人,所以大家都散了……母親又病了,僅剩的幾個家僕要照顧她。」

「真是大廈一朝傾,樹倒猢猻散啊……」那位大叔感嘆。

旁邊一個娃娃臉的少年則比較冷靜,問夜鶯:「這麼說,你是來找我家少爺,想要求他幫忙的?」

夜鶯抬頭一看,垂花門后被高高的照壁遮住,看不見裡面,只有層層疊疊的飛檐翹角,讓她看出這一派宅子的規模。

原來已經到了楚家了,他家幾乎佔了半條街,自然很容易找到。

「這邊已經是楚府了,不過咱們這個小角門一直少人來,所以很多人都不知道。」娃娃臉見她愕然的神情,便說,「我早說了,應該在這邊也掛個牌匾嘛。」

夜鶯咬住下唇,調整自己的呼吸,良久,才低聲問:「那麼……請問你家少爺……楚聿修今日在府中嗎?」

「今日這麼大雪天,他是不肯出門的吧,你稍等片刻,我幫你去問問。」娃娃臉臉上掛著八卦的笑容,帶著要看好戲的表情,向著裡面沖了進去。

過不多久,他就興沖沖地順著迴廊跑了回來,身後還跟著一個丫頭。那丫頭是個有一對酒窩的美女,手中握著一把精緻的油傘,順著走廊裊裊婷婷地走來,滿臉笑容地幫她撐傘,說:「夜鶯小姐,少爺等你呢,快點進去吧。」

楚聿修果然在等她,居然紆尊降貴站在暖閣門口。一看見她現在的模樣,頓時又開口嘲譏她:「咦,真是三日不見刮目相看,怎麼變得這麼凄慘?這一頭一身的雪花是怎麼回事?」

夜鶯早就做好了被他嘲笑欺辱的準備,所以一言不發,跟在他身後進了暖閣。

外面是嚴寒天氣,裡面卻是極其溫暖。怕地龍燒得乾燥,裡面陳設了無數的花木來補充水分,最多的是水仙和碗蓮,碗蓮精緻小巧,水仙姿態各異,有像飛禽走獸的,有像亭台樓閣的,有像神仙人物的,錯落放置,香氣籠罩著整間屋子。

楚聿修在開得妖嬈美麗的水仙與碗蓮中間懶散地一坐,在雕了飛鳳翔鸞的扶手上支著下巴望著她,姿態優雅,宛如仙人。

但他現在就算再漂亮也勾引不了夜鶯,她根本無心欣賞他擺出來的姿勢,只說:「楚聿修,過往一切都是我的錯,我今日來,是想鄭重向你道歉。」

楚聿修唇角上彎,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哎呀,夜大小姐居然親自過來向我道歉,我真是受寵若驚了……只是不知道幾天前在茶館門口對我視而不見的人是誰呢?」

她低頭,咬住下唇許久,才輕聲說:「這是我的錯……請楚公子不要見怪。」

「那麼當初驕傲地跟我說,我們兩人已經互不相欠的人,又是誰呢?」

她眼睛一閉,來者不拒:「是我,我當初衝撞了楚公子,請你不要介懷。」

看著她逆來順受的模樣,楚聿修猛地站了起來,走到她面前反問:「那麼,當初對我不滿意,連夜逃婚,讓我成為京城笑柄的人,又是誰?」

她深吸了一口氣,聲音微顫:「是我……千錯萬錯都是我,如今我來請罪,無論楚公子怎麼對待我,怎麼處罰我,我都毫無怨言……只求你,求你……」

「求我幫忙,救出你爹,是嗎?」夜鶯父親下獄,全京城皆知,他自然更是一清二楚,所以他冷笑著,抱臂看著她,「之前還那麼趾高氣揚的模樣,現在有求於人了,你就過來求我了?」

夜鶯拚命咬住自己的下唇,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來,身體卻在微微顫抖。

楚聿修低頭端詳著她的表情,聲音冰冷:「怎麼?過來求人還一臉不甘願的樣子,這是求人的表情嗎?不如你笑一個讓我看看?」

夜鶯用力地呼吸著,然後抬起頭,向著他艱難地扯起嘴角,艱難地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楚公子,求你……」

「嘖嘖,一點誠意都沒有,你夜大小姐就是這麼求人的啊?」他後退一步,姿態悠閑地坐在榻上,順手拿了一柄玉如意在手中把玩著,「我倒是等你很久了,等著看你什麼時候才會沉不住氣,想起我這個可以利用的人來……現在這個時候,能救你下獄的父親,救你重病的母親的人,似乎只有我了吧?」

聽他提到自己的父母,所有的屈辱忽然都不見了,她的心裡湧起一陣抽搐般的恐懼,害怕父母真的永遠離自己而去,害怕自己再也無法見到他們。

只要能一家人團聚,只要父母安然無恙,那麼,無論付出了什麼,又有什麼關係呢?

「所以,你想要求我救你父母的誠意呢?」楚聿修繼續冷笑著問。

她沉默著站起來,遲疑許久,終於向他屈膝下跪,低頭伏在地上,眼淚不由自主就流了出來。

楚聿修沒想到她真的會這麼卑賤地向自己下跪乞求,驚得一下子站了起來,說不出話。

她伏在地上,聲音哽咽,顫抖而微弱地說道:「楚聿修,以往都是我任性無知,衝撞了你,我會向京城所有人說明我的過錯,然後,我會遠遠地離開京城,永遠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了。」

「永遠不會再出現在我面前?」楚聿修走到她面前,低聲問。

「是……永遠都不會……」

話音未落,楚聿修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將跪在地上的她拉了起來,在她猝不及防的低呼中,他將她抵在背後的柱子上,狠狠親吻了她。

水仙和碗蓮的香氣暗暗襲來,在溫暖的小閣內,她暈眩至極,感覺到他雙臂收攏,用力地抱緊她的身體,那麼緊,像是要將她揉進他的體內。

他吻過她的唇,探入她口中儘力汲取芬芳,讓她的無法呼吸,整個人處在暈眩中,幾乎昏厥過去。

良久,他才終於結束這個吻,卻沒有放開她。他將自己的臉埋在她的發間,灼熱的呼吸和急促的喘息在她的耳畔盤旋。

她睜大眼睛,茫然地靠在他的懷中,胸口激烈起伏,無法平息。

她聽到他微澀的嗓音,帶著一種因為過分激動而恍惚虛脫的感覺:「不許你離開我,你要永遠陪在我身邊。」

她沒有回答,極度的震驚讓她腦中一片空白。

「還有,和於至善斷絕關係,以後……再也不要來往。」他輕輕吻著她的發,恍惚地說,「我知道你們還沒來得及定親……以後你也不需要和他定親了。」

原來如此。他是,不肯看到她會有幸福的未來吧?

「還有呢?」她嗓音喑啞,緩緩地問。

「忘記李富貴,安安心心地待在我身邊,永遠不要離開。」

是斷絕了她,此生永遠的幸福可能。

她用力地呼吸著,勉強讓自己鎮定下來,然後艱難地點頭,輕聲說:「好……」

聽到她絕望而乾澀的嗓音,他慢慢地將她推開一點,看了看她。

她的臉上,眼淚簌簌落下,絕望而認命。

他得到她的這一刻,卻讓她這麼痛苦悲哀。

他的心口湧起深濃的憤怒與痛楚,以至於害怕看到她用這樣的表情對著他,就像他是吞噬她所有幸福的惡魔。

他慢慢地放開她,轉過身,問:「怎麼了,不甘心嗎?」

她無力的身體順著柱子慢慢滑下,跌坐在地上。她沒有站起來,也無力再站起來了,只是將自己的臉埋在膝上,無聲地流淚。

「難道跟我在一起讓你這麼痛苦?難道我真的讓你這麼討厭?」他不由自主地怒吼出來,憤怒無法發泄,他抓起身邊那柄玉如意向牆角砸去,「嘩啦」一聲,無瑕的白玉碎了一地。

彷彿被那一聲驚住,兩個人都久久說不出話。

許久,委頓在地的夜鶯才慢慢扶著柱子站起來,低聲說:「沒什麼……以後,再也不會了,我只是一時……一時……」

她說不下去,屋內只剩下楚聿修因為暴怒而沉重的呼吸聲。

「以後……真的不會了,我會和於至善分手,也會……會忘記李富貴,我會待在你身邊,隨便你怎麼對我。只要,只要你救我爹出來,無論你怎麼都行……」

「我不會救你爹的!」他盛怒之下,一口拒絕了她。

夜鶯怔了怔,顫聲問:「你……你說什麼?」

他急怒攻心,口不擇言:「如果求我讓你覺得這麼痛苦的話,那麼你過來見我幹什麼?我又憑什麼要幫助你這樣曾經讓我丟盡了臉的女人?」

她氣得渾身顫抖,那雙瀰漫著水汽的眼睛中滿是不敢置信:「楚聿修,你授意別人加害我父親,強迫我過來向你哀求,現在我已經過來了,也答應你所有條件了,你……你不能食言!」

「我什麼時候授意別人加害你父親?」他反問。

「刑部侍郎是你父親的門生,不是嗎?」

「我父親的門生多得是,遍布各部,你不如說刑部尚書是我父親的好友,所以把你爹打成謀逆好了!」他反唇相譏。

她一時說不出話,許久,才低聲問:「所以,你不會幫我,是嗎?」

他把目光移向旁邊開得正好的碗蓮上,沒說話。

「所以,你剛剛對我說的,要我做的,其實都只是在羞辱我,是吧……」她慢慢地說著,一步一步往後退去,「楚聿修,你真可怕……我真後悔……」

他冷笑一聲,問:「後悔不應該在我落水的時候救了我嗎?後悔當初沒有讓我死了算了?」

「不,我後悔為什麼要認識你,我一開始……就不應該認識你。」她說著,後背已經抵到牆上,退無可退。

幽深的暖閣里,碗蓮與水仙開得那麼好,香氣瀰漫。

她在一片籠罩著她的暈眩中,看也沒看楚聿修一眼,向著門口走去。

「夜鶯……」楚聿修在她的身後,忽然開口,「你就這樣走了,不管你的父親了?」

「我再求你,你就會救他嗎?」她沒有回頭,只是低聲說,「不,你只會更快意地羞辱我,你根本不會理會我……你只是喜歡把別人毫無尊嚴地踩在腳下,你根本不會大發慈悲幫助我。」

楚聿修張張口,沒說出話來。

「我會回家去守著我娘,如果我爹去了我會和他一起赴死,世上哪有什麼事情比死更容易?」她回頭,最後朝他看了一眼,眼神平靜,無波無瀾,「楚聿修,我祝你以後幸福美滿,所有違逆你心意的人全都死光,你稱心如意,長壽到老,福壽安康。」

侍女打著傘,帶著夜鶯沿著來路回去。

驟然從溫暖的閣內出來,外面的寒風激得夜鶯全身僵硬冰冷。雪越下越大,遠遠近近的亭台樓閣和花木台階全都淹沒在白雪之中。

忽然一陣腳步聲傳來。

有人快步從外面走來,輕聲對她們說:「快去避一避,皇長孫過來了,免得衝撞了貴人。」

那個侍女「啊」了一聲,趕緊拉著夜鶯的袖子,示意她往旁邊避讓。

夜鶯本來就精神恍惚,由著侍女把她拉到了游廊的牆壁之後,站在了角落裡。那裡一角粉牆,種了三兩株芭蕉,現在芭蕉葉上正覆了厚厚的雪,被她的身子一撞,積雪簌簌滑落。

有一兩片雪剛好落進她的脖頸中,冰冷的雪花融化在她的肌膚上,一股冷氣順著脊椎冒上來,她原本一片空白的大腦中,忽然因為這種冰冷,猛地呈現出一個自己都覺得不敢置信的念頭——

去求一求皇長孫吧……

當今皇上的長孫,太子唯一的兒子,即將成為天下之主的人……如果他願意的話,一定能幫助自己的父親。

她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也聽到迴廊上傳來的繁多而有序的腳步聲。這樣的人出行,身後自然跟著眾多的護衛,她這樣毫無身份地位的人,又沒有經過通報允許,忽然撲出去攔住他喊冤,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被拖下去杖斃。

可是……楚聿修不願意幫她,那麼這是她唯一的機會了。

即使真的被當作刺客亂刀砍死,即使真的因為衝撞皇長孫而被杖斃……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要有一線的機會能救自己的父親,無論如何,她都要緊緊把握住。她是真的不願意,在父母絕望之後,還一個人在這個世上苟且偷生。

她一聲不吭地咬住下唇,收緊了十指,等待著那群人漸漸接近。

前面是八對肅清開路的衛士,然後是四對執宮燈的宮女,隨後是六對宮中內侍,又是兩對捧香的宮女,四對手中捧著拂塵、唾壺等各色物品隨時等待需用的宮女,等到最後一對穿著紫衣的貼身內侍過來時,夜鶯鬆了一口氣,這個陣勢,看來是微服私訪,不是大動干戈地來訪。

她屏息靜氣,躲在轉角闌干外的芭蕉樹下,等著那對紫衣內侍過去,一個穿著紫色錦袍的人走了過來。

她低著頭,只看見他腳上一雙黑絨底上綉著團龍福紋的靴子,那鞋子很乾凈,顯然他是剛從步輦或者馬車上下來的。他踏著此時廊上斜飄進來的白雪,如同閑庭信步一般,姿態悠閑。

她的心中忽然升起一種奇異的感覺。她心想,這個人我認識,這種腳步,這種無論何時何地都似乎從容有餘的氣度與風範……這個人,她真的是認識的。

只是,她想不起自己什麼時候曾見過皇長孫。

雖然年少時,她曾經跟著父母見過太子與皇上,但是與皇長孫絕對沒有見過面。

但,究竟在哪裡,見過這麼熟悉的腳步呢……

可她已經來不及細想了,機會轉瞬即逝,那個人即將從她的面前走過去。

她狠狠一咬牙,猛地抬手甩開那個侍女,一手撐住走廊的欄杆,呼地一下跳了進去。

在侍女失聲的尖叫中,她的腳勾到了欄杆,雖然勉強站住,但還是不免踉蹌地跌倒在地,正好伏在了皇長孫的腳下。

這麼狼狽的姿勢,她也顧不得了,她倉皇地跪在他面前,急切地扯住他衣服的下擺,哀求道:「王爺,求您幫我爹申冤……」

還沒等她說出第二句話,身後的侍衛已經熟練地拖住她,見她還死死地扯著皇長孫的衣角,便乾淨利落地一腳踢在她的手肘上,她手上吃痛,不由自主便放開了手。

只這麼一剎那,侍衛們已經將她拉了開去,往後面的雪地上拖去。

她知道自己唯一的機會已經失去了,但還是不死心,在被拖出去之後,還是拚命地回頭,朝他哀求:「求您過問一下……我爹是京兆尹夜福桓,他真的是冤枉的,我爹對朝廷對皇上忠心耿耿,絕無二心……」

侍衛見她還在凄惶地大聲叫喊,抬起手就要打下去。手在半空卻被人一把抓住,他回頭看見抓住自己手臂的那個人,立即住了手,垂首站在一邊:「王爺。」

這位王爺,當然就是十二歲就遷出東宮,受封齊王的皇長孫李元初了。

見皇長孫親自過來阻攔,抓住夜鶯的那幾個侍衛也趕緊收了手。夜鶯驟然得脫,頹然地伏在雪地里大口喘氣。

大雪紛紛揚揚,在她凌亂的頭髮上積了薄薄一層。

站在她面前的皇長孫慢慢地蹲下來,將她臉上的亂髮撥開,輕聲叫她:「金多多……」

她的身體一震,猛地回頭看他。

李富貴。

她曾經在夢裡,一次又一次地夢見他們的重逢,在他不告而別之後,在他留下休書拋棄了她之後,在她遇見了無數艱難痛苦的時候,她總是想著他,想著,她總有一天要找到他。

可,她怎麼也沒想到的是,她竟會遇見這樣的他。

沒有想到,在自己最狼狽最痛苦的時候,與他重逢。

沒有想到,自己企圖求助的,以為能幫到自己的人,居然又是一個拋棄過自己的人。

極度的震驚讓她跌坐在雪地中良久都無法動彈,全身冰冷,連呼吸也無法進行。

他凝視著她,抬手將她頭髮上的雪花拍去。他的手碰到了她的肌膚,那冰冷的觸感讓他打了個冷戰。

無法控制般地,他握住她的手,輕輕幫她呵了一口氣,低聲問:「金多多,你怎麼會在這裡?」

她恍惚地看著他,像隔了千山萬水。他們才分別了三個月,可這三個月來她的人生跌宕起伏,卻像整整過了半生。

她用顫抖的手去撫摸他的面容,氣若遊絲,不敢置信:「李富貴……」

他「嗯」了一聲,俯首看著她消瘦蒼白的面容。

她沉重地喘息著,想要對他說些什麼,說一說自己和他分離以後的絕望與悲傷,說一說自己對他的怨恨與想念……

但,什麼也來不及說,極度的寒冷,加上情緒的大起大落,讓她在一瞬間承受不住,暈了過去。

李富貴抱著她站在風雪之中,一時心頭茫然一片。她的頭軟軟地靠在他的胸前,氣息微弱又紊亂,讓他的心跳似乎也跟著她的心一起亂了節拍。

迎接他的楚聿修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來到廊下,他一直冷眼看著他們,此時見夜鶯暈了過去,便再也忍耐不住,大步從廊下走出,在疾風大雪之中走向他們。

李富貴緊緊抱著夜鶯,在雪花的間隙中,看向對面楚聿修模糊的面容,竟是一點放下她的意思都沒有。

而金多多偎依在他的懷中,全身虛軟,失去了所有意識。

「她怎麼了?」楚聿修低聲問著,他的指尖觸到她垂下來的手,一片冰涼蔓延上他的肌膚,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

一瞬間,對她的氣惱和怨恨都莫名消失了。

只剩下淡淡的苦澀與悲哀,橫亘在他們三人之中。

金多多醒來時,看見自己熟悉的床帳、熟悉的被子和熟悉的枕頭。

身體軟軟的,暖暖的,讓她一點都不想動。

她靠在枕上,聽著安靜的風聲從她的窗外流過。樹枝晃動著,一隻小鳥在枝頭輕輕地唱著歌。

她轉過頭去看窗外的鳥,守在她床前的母親立即驚覺,驚喜地俯身抱住她,聲音低啞:「鶯兒,你終於醒了!」

她望著母親,用剛剛醒來所以還有點乾澀的聲音叫道:「娘……」

「你……你沒事就好了,就好了……」她喜極而泣,捂著自己的臉,語無倫次地說著。

「我沒事啊,娘……」她握著母親的手,勉強撐起自己無力的身體,「不過我做了個夢,在夢裡啊,我發現李富貴他……」

發現李富貴他居然是皇長孫,他和她重逢了,他擁抱著她,懷抱溫暖,聲音溫和,眼神溫柔。

在充滿寒風與冰雪的那個夢裡,唯有他的懷抱溫暖了她。

只是,這個夢如此真切,所有的痛都是切膚之痛,所有的暖也都是直透心脾,讓她到現在還無法從那種震驚與哀痛中抽身。

「你做了什麼夢?」母親拍著她的後背,問。

她欲言又止,還沒來得及說,外面一個人影撲了上來,她的爹爹夜福桓大叫一聲:「鶯兒,爹回來了!」她爹用力抱住她,老淚縱橫。

夜鶯好不容易才把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爹給推開一點,仔細端詳著他:「爹……你,你終於回來了?」

夜福桓消瘦了點,但一臉喜氣,容光煥發:「是啊,太子府特意過問,刑部尚書親自出馬問詢,你爹我的案件,雖然還未來得及審理,不過已經得到允許,可以先行暫免牢獄之災,放我回家和你們團聚,果然是天恩浩蕩啊!」

「太子府特意過問……刑部尚書親自問詢?」夜鶯喃喃地問,腦中一片空白,不知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轉折。

「是啊,所以我才能順利回家啊。」夜福桓激動得向皇宮方向拱手,「這都是當今聖上的恩德,你爹我的造化啊!」

「不過,雖然你回家了,但那四十六兩私房錢,我還是全部接管了。」父親的案件終於有了轉機,母親的病自然不藥而癒,她喜上眉梢,「只是女兒,這些日子苦了你了,你看你瘦成這樣,這邊剛燉好的人蔘雞湯,你快補補啊……」

看著母親端出來的雞湯,夜鶯差點沒從床上掉下來:「娘,這個就不用了吧!」

畢竟,母親烹飪手藝的那種恐怖程度,連她都趕不上啊!

夜母趕緊把碗穩住,免得被她打翻:「哎呀死丫頭,這個可不是你娘做的,這個是太醫院的太醫們燉好了,親自給你送過來的!」

夜鶯捧著參湯,不敢置信:「太醫院?」

「是啊,你為了救爹爹,昏倒在了楚府。皇長孫殿下親自將你送過來,當晚還派了兩個太醫過來看護你,你一睡睡了三天,我們都很擔心啊。」

夜鶯在母親激動的表述中敏銳地找到了「皇長孫」三個字,頓時愣住:「皇長孫……我真的見到皇長孫了?」

「是啊,不然誰送你回來啊?」

「那,皇長孫……是誰?」

「當然是齊王殿下李元初了,你難道不知道?」

「我知道……但是……但是他是誰?」

父母交換了一個「女兒不會腦殼壞掉了吧」的眼神,兩人都有流淚的衝動。

「是我。」門口有人淡淡地說。

只聽到這聲音,她感到自己的心撕心裂肺一般疼痛起來。

她的身體彷彿僵住了,讓她需要深吸一口氣,艱難地,用盡全身的力量,才終於將自己的脖頸轉過來,睜大眼睛看著那個說話的人。

站在她門口的人,正是李富貴。

「哎呀皇長孫,您又來探望小女了啊?」母親笑逐顏開,趕緊起身迎接。

父親剛回來,還有點不了解狀況:「這……這……」

母親趕緊說:「當日夜鶯在楚府暈倒,就是皇長孫送她回來的,咱們家夜鶯真是福氣好啊,皇長孫不但親自過來探望過夜鶯好幾次,還請了太醫過來調治,我們全家真是感恩戴德,死而後已……」

「別再現你的成語了!」夜福桓趕緊拉住她,兩人一起向李富貴道謝。

而李富貴只向他們點了點頭致意,目光依然在夜鶯的身上,見她驚疑不定地凝望著自己,他的唇角露出一絲笑容:「醒了嗎?」

夜鶯凝望著他,身體瑟瑟發抖,聲音更是顫抖得厲害:「你……李富貴,你是……」

「怎麼了……昏過去之前的那些事,你都忘記了嗎?」他在她的床前坐下,神情溫和地問。

夜福桓還在旁邊傻獃獃地站著,想不透自己的女兒到底怎麼會和皇長孫攪在一起了,夜夫人則早已看出不對,一拉他的手,把他拽出了屋,順便把門也給帶上了。

屋內只剩下他們兩人,李富貴坐在床前凝視著她許久,見她張口結舌,說不出一個字來,才微微笑了笑,低聲問:「金多多,你就沒有什麼話對我說嗎?」

這一句話,讓她忽然清醒過來,她一片空白的大腦中,忽地燃起一點灼熱的火光,燒得她全身都疼痛起來——

無所謂,就算她失去了一切又怎麼樣?都無所謂了……

只要,她的父母能安然無恙就好!

她急切地撐起身子,用力抓住他的手,她那雙冰冷的枯瘦的手,緊緊地攥住他溫暖的手腕,她絕望地叫他:「李富貴……」

他低頭看她,眼神終於波動起來:「金多多……你有沒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有……我,我只想求你一件事……」她急切地說。

「是要我收回休書……」

「求你……救救我父親!」

兩個人幾乎同時說出,然後,各自看著對方,一時心中千言萬語,攪成一團,說不出話來。

許久,李富貴才輕輕地吁了一口氣,將自己的臉轉開了:「哦,你父親的事嗎?」

「是……是啊,我父親是冤枉的。」夜鶯哀求地看著他,「他這一輩子,存了好多年私房錢,也不過四十六兩銀子,他對朝廷一直忠心耿耿,經常對我說,自己一介毫無背景的人能做上京兆尹是祖上積德……他不求權,不求利,對現在得到的位置已經感激涕零,他還為什麼要謀反?難道他以為自己還能謀到更高的位置嗎?」

「只有這個嗎?」李富貴凝視著她,慢慢地說,「那麼,你還有其他的什麼事情,要對我說嗎?」

其他的事情……

那個冬夜,下元節的寒風之中,她捏著一紙休書,站在鎮口的寒風中,寒冷刺得她撕心裂肺地疼痛,她要如何對他說?

他們在嘉尚一起歡笑過,一起憂愁過,一起努力,一起生活,甚至……成親,可這一切,已經被他終結。

他們之間,還有什麼事情好說。

屋內燒了火爐,可畢竟是嚴冬,外面積雪堆冰,身子怎麼都是冷的。她慢慢地蜷縮起身子,因為極度的寒冷與惶恐,她的身體顫抖得厲害,蒼白的臉頰上是凍得烏紫的雙唇,看來幾乎面無人色。

她低低地,用乾澀而喑啞的嗓音,緩慢而艱難地對他吐出幾個字:「不……沒有了。」

李富貴再也忍不住,伸手將她的手一把握住,攏在自己掌心裡。

他的手很溫暖,可她太過寒冷,他怎麼都無法幫她暖回來。他將她的手貼近自己的臉頰,低聲輕喚她:「金多多……你沒事吧?」

金多多仿若未聞,冰涼的手只是不停地顫抖著,艱難地對他說:「我只求你,救救我爹……」

他低頭凝視著自己懷中這個狼狽不堪的女子,輕聲說:「好,我會讓你的父親平冤昭雪的。」

終於得到他的許諾,她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多謝你……李富貴。」

他微微頓了一下,攏著她的手下意識地一緊。他抬起眼看他,低聲說:「不用客氣……畢竟,我們曾經成過親,我是你的丈夫,而你是我的妻子。」

「可惜我被你拋棄了,不是嗎?」她說著,唇角一絲苦笑,「你丟下一張紙,我們就毫無瓜葛了……即使我們拜過堂成過親,但那都是為了掩人耳目,你要和我斷絕關係,根本就不需要和我提起,你隨心所欲,完全不需要顧慮我的感受,不是嗎?」

「當初我們只是各自逃婚,在路上遇到,剛巧湊到一起而已。其實我們……雖然拜過天地,但並沒有上戶籍,而且也一直都是分房睡的,最後我給了你休書,說清楚了以後我們沒有任何瓜葛,各自男婚女嫁,毫不相干……所以,不會妨礙到你的。」

「沒有任何瓜葛……」她聲音顫抖,喃喃地念叨著他的話。

李富貴沉默地望著她,欲言又止,過了許久許久,才說:「既然你當初口口聲聲說我沒有錢,跟著我沒有未來,現在我實現你的願望,不好嗎?」

夜鶯腦中一片空白,想起自己似乎曾說過這樣的話,她以前確實每天和他哀嘆沒有錢,但……真的是,沒有未來嗎?

「在去年秋天,十月十五下元節那一天,我父親病情稍定,我便迫不及待從京城趕回揚州,想要對你坦白我的身份、我的心意,我想帶你回來……因為那個時候,我是真的很想和你在一起,真的很想,讓我們在嘉尚的那一段感情變成真的……」

「你……騙人!」夜鶯用力大喊,打斷他的話,「你明明是回來給我留休書的!」

「是。因為在我趕回來的那一刻……我卻看見,你和楚聿修親密地擁抱在一起,並且,我親耳聽到你說,原來你和我在一起時那麼痛苦,我消失了之後你那麼開心。」

夜鶯拚命搖頭:「不是的,不是的……我,我在你離開之後,從頭至尾,一直在等你回來!」

「那麼,那天晚上呢?你是真的在等我回來嗎?你看見我回來了,沒有開心,沒有喜悅,只是淡淡地問,你還回來幹什麼……那一刻我恍然大悟,我真的不是你喜歡的人,我只是,妨礙你幸福生活的人。」他輕輕地說著,低沉的聲音卻掩不住深深的悲哀,嘴角卻帶著嘲諷的微笑,「金多多,你當初嫌棄我沒有錢,沒有身份沒有地位,於是選擇了與楚聿修在一起,現在你被他當眾拋棄,又過來哀求我……你讓我,如何是好?」

夜鶯腦中一片空白,他這些話,合情合理,和事實這麼接近,即使她心中完全不是這樣想的,可她確實就是這樣做的,她一時無法反駁,所有辯白澄清都是那麼無力,她只能啞口無言。

她當初確實天天嫌棄李富貴沒有錢,確實曾經選擇與王發財在一起,確實被王發財當眾拋棄,確實……拋棄了一切自尊去哀求皇長孫,請他救自己的父親。

但是,明明,一切都不是這樣的,可又要從何說起?她根本沒有辦法說清楚。

「金多多……原來,我本人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身份,對嗎?」

夜鶯聽到他低喑黯淡的聲音在自己的耳邊輕輕飄散。她呆了好久,才猛地抬頭看著他,顫聲說:「不,李富貴,是你誤會了……」

「親眼所見,親耳所聽,怎麼會是誤會呢?」他依然在她耳邊輕聲說著,「金多多,我不會與任何人提起這件事,你……就當我沒有愛過你這一回吧。」

她仰望著他,深深吸氣,想要說出辯解的話,想要說她以為他那一次回來只是她又一次做的夢,想說他誤解她了,可是,面前是已經不再相信她的李富貴,是她已經錯過了的人,別說她的解釋無力又可笑,縱然她能舌燦蓮花,說得天花亂墜,又有什麼用?在她接受王發財的那一刻起,她就應該明白,自己已經永遠地,失去李富貴了。

「所以金多多,不要在放棄了我之後,又因為我身份的改變而對我不一樣,不然我會……」

他沒有把「看不起你」那四個字說出口,但夜鶯知道他想說什麼。她默然放開了扯著他袖子的手,疲倦地靠在枕上,默然許久,才低聲說:「我知道了……多謝你救了我一家人,大恩不言謝,我來生再報吧。」

已經夠了,至少她的父親已經沒事了,就這樣吧……至少讓她保留一點點可憐的自尊心。

李富貴看著面前的這個女孩子,在他印象中,她一直興高采烈、趾高氣揚地生活著,似乎永遠也沒有艱難絕望的時刻。可現在,他第一次看見她沉靜的樣子,像是忽然發現了,原來她也不是永遠沒心沒肺地歡喜生活著的人。

這種悲哀的情緒,似乎在一瞬間籠罩了李富貴,他沉默許久,慢慢站起來,低聲說:「既然如此,那麼,再見吧。」

「不,還是再也不要見了吧。」她低低地說。

那天晚上,在上床休息的時候,夜福桓嘆了一口氣,對夜母說:「不如,我們離開京城,辭官回老家吧。」

夜母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經常說自己能做到這麼大官是祖上積德嗎?怎麼剛剛官復原職,就要辭官回家了?」

「朝廷風雨,政局動蕩,這些都不說了,我們這一輩子就鶯兒一個獨生女,這輩子我們活著幹嗎?還不就是為了女兒嘛……」夜父嘆了一口氣,說,「誰知這孩子,人生這麼不如意,這半年來,走了多少坎坷路……現在她在京城聲名狼藉,而且,看樣子她與皇長孫關係也非同一般,我看,就算有於家這樣的好人家敢娶被楚家兒子當眾退親的咱家女兒,可他們萬萬也不敢得罪皇長孫吧?」

「好不容易能遇到於家這樣好的人家,不介意我們鶯兒的過往,至善也是個好孩子,我真是喜歡。」夜母嘆了一口氣,說,「現在只希望,無論皇長孫與鶯兒過去有過什麼,都能永遠成為秘密。」

夜福桓點頭:「所以,為今之計,只有咱們趕緊帶著女兒南下揚州,一切絕口不提,先讓他們成了親,我們才能安心。」

「可是,這樣瞞著於家,是否妥當?」

「有什麼辦法?難道你能看著女兒一世孤苦伶仃嗎?而且我看皇長孫為人溫厚,又對鶯兒極好,應該不會追究此事。我們就把這事當成秘密,永遠爛在我們三人的心中就好了。」

「說的也是……那麼老爺,我今晚就收拾東西吧。」

「嗯,事不宜遲,就說我在獄中舊病複發好了,我今晚就去寫奏摺,辭官回家。」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側側輕寒古言青春力作(套裝共5冊)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側側輕寒古言青春力作(套裝共5冊)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三章這個黑暗的朝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