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章

二六章

第二六章

天色漸漸暗下來,冬季剛過去,空氣中還瀰漫著未化冰雪的味道。

冷寂,森然。

血,一滴一滴滴落在冰冷的地面,猝然炸開一朵絢爛血花。

蘇沉澈原本柔和的聲線在這樣的環境下,也被染出了幾分冷冽:「妻子亡故,他獨自一人留在江南醉生夢死,相好無數,可每個都不超過一個月,你跟了他三年,難道還是什麼都察覺不出么……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懦夫,連愛也不敢愛的可憐蟲……」

語氣里有淡淡的蔑然。

不敢負於髮妻,不敢面對親子,不敢以真心,亦不敢要真心。

一生累於此,至死方休。

紀明月根本不管流血傷口,厲聲道:「他是你父親!他如何還輪不到你來說!」

蘇沉澈:「他幾年前就死了。」

紀明月一怔,緩緩道:「死了?我明明……」

蘇沉澈平淡道:「你給他留的那半條命很快就被他揮霍殆盡,我以為你知道。」

幾年前。

那時候她已經是紀明月,人人喊打的女魔頭明月宮宮主紀明月。

艷色無雙,冷傲絕艷。

報仇的念頭反覆折磨著她,她的性子素來偏激極端,這樣的欺辱如何也咽不下……於是,處心積慮數年,那一場局,她動用了所有她能用的力量,美色也好金錢也罷,甚至挑撥離間,換了他一個腎臟。

——畢竟他還有其他不可捨棄的東西,只要能威脅到他的事情,她沒有不曾嘗試過的。

被深深刺入的傷口開始蔓延出難以忍受的疼痛。

紀明月有一瞬間的恍惚,蒼白失血而皺眉忍痛的面容在她的眼前浮現,那時候……他會有多痛。

被報復的快感掩埋,就連理智也完全喪失。

紀明月突然攥住蘇沉澈的衣服,抿緊唇:「他死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的?」

因為這一個動作,嵌在她身體里的刀鋒又一次深入了進去。

「宮主!」

筱葉公子驚叫了一聲。

蘇沉澈:「反正我說了你也不會信。」

紀明月:「告訴我!」

蘇沉澈冷淡笑:「告訴你了又能怎麼樣?反正他已經死了,答案也早已不重要了。」

紀明月的聲音嘶啞:「我不信!」

蘇沉澈:「就連他自己都不信,可是……若非如此,他怎麼會急於推開你,又怎麼會被你威脅,你以為你的那些伎倆他真的束手無策么?就連你現在用的白練都是他贈的罷。千年蠶絲,一匹在我姑姑手中,一匹在你手裡……」

「……他死了,沒人知道和你的關係,不然你以為你能完好無損的站在這裡和你的男寵糾纏是因為什麼……他至死也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紀明月只是固執的道:「我不信!」

只記得最後一晚他看她冷淡的神情。

只記得他新攬在懷裡調笑的女子。

只記得三年惘然的付出……

卻忘了他所有溫柔的微笑,忘了他低回的聲音,忘了那些曾視為最美好的回憶。

她自私,她怯弱,她蠻橫。

她被內心的不甘和憤懣蒙蔽了雙眼。

然而到頭來……

紀明月身體里的真氣突然暴漲,鮮血淋漓的手握住劍鋒一把抽出。

她的眼睛里泛起幾抹赤紅的顏色,蘇沉澈的眉皺了一下。

走火入魔。

抽劍再砍,紀明月已然揮動白練擋開,朝著蘇沉澈襲去,面目有幾分猙獰。

眼見兩人纏鬥的身影化為光影,朝著地道深處行進,不斷發出重物落地斷裂的聲音,筱葉公子手中的劍顫了顫。

肩膀忽然一重。

沈知離靠在他的肩上,手臂微垂,似乎很疲倦的合上眼睛:「想去就去看吧。」

鮮血正透過沈知離的衣衫層層浸染,她的口氣卻沒有多少的怪罪,只是臉色煞白眉心微蹙。

筱葉公子一愣:「你不恨我?」

沈知離:「我為什麼要恨你?」

筱葉公子:「你難道不會覺得我陷害你們……」

沈知離:「不是你做的。」她的聲音很低,卻很篤定,微微抬眸,「一開始我的確懷疑,不過,我更相信我自己的判斷,你說你信我的時候,是真的。」

一瞬間的澀然,劍鋒移開。

筱葉公子垂頭:「抱歉,我沒能攔住他們,還用你威脅……你居然還……」

沈知離從懷裡掏出特質的凝血金創葯,吃力的替自己上藥,輕笑:「人總要有些堅定相信的東西,不然未免活的太累。」

比如她相信筱葉公子是真的把她當朋友,而不是僅僅利用,又比如她相信即使回到回春谷,師兄也不會殺了她……

「沒關係,你很擔心紀明月吧,快去罷。」

筱葉公子頓了頓,脫下外袍蓋在沈知離身上,就沖了進去。

四周明月宮的人早在紀明月進去時,就都跟了進去,只留下了兩個小廝看守她,大約見她身體孱弱又滿身鮮血,連看守都不甚盡心。

沈知離輕鬆用銀針葯倒二人,肉疼的看了一眼金子,頭也不回順著原本出去的路爬了出去。

外面余寒尤利、冷風料峭。

殘雪壓彎樹梢,撲朔朔落下枝頭。

沈知離打了個噴嚏,縮縮脖子,又爬了回來,扒光二人的衣服套在自己身上,才再度爬了出去。

雖然冷,但萬里無雲,天光大好。

潮濕而冰涼的氣息透過遮蓋不嚴的衣服絲絲縷縷傳了進來,然而這樣的氣息卻更覺真實。

終於出來了!

沈知離搖晃著身子,輕按因為失血過多而眩暈的腦袋,還好,失血還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雖然會虛弱幾日,但至少不會死。

她深深的握拳,以後絕對不要再進這裡了。

無論紀明月還是蘇沉澈……都跟她一個銅板的關係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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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隆!

一聲巨響,猶如悶雷一般在明月宮中響起,接著是一陣坍塌的聲音。

她的臉色一白,想也不想又爬了下去。

蘇沉澈還在下面!

明月宮裡煙塵滾滾,什麼也看不清楚,只聽見倉促的腳步聲涌了過來。

「宮要塌了,大家快走啊!」

「快跑了,明月宮要毀了!」

沈知離替守衛的二人解了麻痹散,支撐著身體,逆著方向朝里走,大量的人潮似無頭蒼蠅一樣亂跑驚叫,她側身越走越里。

「蘇沉澈、蘇沉澈……你在哪……咳咳咳……」

她的聲音太小,很快被淹沒。

轟然倒塌的聲音越來越近,她終於聽見了人聲。

「你怎麼還在這裡,快出去啊!」

沈知離:「筱葉公子……你……」

話音未落,空曠的明月宮裡回蕩著紀明月狂浪肆意到甚至有些癲狂的笑聲,而後是極端冷靜的聲音。

「那就一起死罷。」

整個明月宮更加劇烈的震蕩了起來。

沈知離抬頭,是站在明月宮正中大殿頂端的紀明月,身邊一尊男子石像。

她還是那一身染血的鵝黃色裙裝。

眼眸赤紅,髮絲散亂,周身有逆轉的氣流,顯然是走火入魔的跡象。

傳說紀明月嗜好收集武功秘籍,學的駁雜,而且急功近利接受過不少傳功……這種人一旦走火入魔,反噬會比其他人都厲害的多……

筱葉公子焦急的把她朝外推,同時往她懷裡塞了一樣東西:「你快走,這個……就當是你信任的獎勵罷,但凡綠色的路線都可以出去。」

那是一份地圖,明月宮的地道地圖。

「可是……」

她的話沒說完,腰間突然一緊。

有人摟住她的腰,唇擦過她的耳垂道:「知離,我帶你走。」

抽過沈知離手裡的地圖掃了一眼,蘇沉澈毫不猶豫的抱起她,準備縱身而起。

沈知離猛然轉頭。

紀明月站在高處,對於不斷坍塌的明月宮毫無感覺,只是專註的撫摸著那尊石像。

眼眸依然赤紅,指甲在石像上刮出一道道血痕。

突然間,石像一陣,從腰間攔腰斷裂開,上半身直直摔了下去。

紀明月發出一聲慘叫,直直衝了下去。

她死命想要拉扯住筱葉公子的衣角:「紀明月已經瘋了,不要去送死!跟我們出去!」

筱葉公子扯開她的手道:「我的命是她救的,陪著她死正好。」他對著沈知離微微一笑,波光瀲灧的眸折射出極漂亮的輝芒,「只可惜沒機會再去尋你說要給我配的葯了。」

沈知離的手垂下,遠遠看著筱葉公子快速消失的背影。

這一切不過轉瞬。

蘇沉澈抱住她的腰,掠起輕功,朝外飛奔。

視線中的二人越來越遠,只能隱約看見筱葉公子抱住瘋狂的紀明月,任由紀明月的白練揮在他的身上,石像滾落,裂成數塊,猶如斷裂的愛戀,再拼不回最初形狀。

碎石不斷阻擋她的視線,逐漸的將裡面的一切淹沒。

包括她在明月宮的一切經歷,那個美麗而高傲的女人,那個魅惑而固執的男子……

和他們絕望的痴念。

沈知離突然覺得頹力。

垂下眸,任由蘇沉澈帶她出去。

不知多久,風拂過她的面頰,新鮮而微涼的空氣預示著安全的到來。

蘇沉澈如同放珍貴瓷器一樣放下沈知離,小心翼翼的檢查她身上的傷口,沈知離默默推開他。

蘇沉澈眨著那雙澄澈依舊的大眼睛。

沈知離聲音無波無瀾:「你剛才說的都是真的?」

蘇沉澈沉思了一下,老實回答:「不完全是。七分真三分假,才會有人信。」

沈知離:「……你父親真的喜歡紀明月?」

蘇沉澈果斷道:「我又不是他,我怎麼知道他是怎麼想的。」頓了頓,見沈知離面色不善,又委屈補充,「而且就算他死前,我也很少見他,本人更是完全不了解……」

那你剛才對紀明月說的全都是騙人的嗎!

冷風掠起沈知離的額發,她裂開一側嘴角道:「你已經完全想起來了么?」

……既然已經被發現,再隱瞞也沒有任何意義。

蘇沉澈乖乖道:「沒有全部,但大部分是想起來了。」

沈知離:「什麼時候?」

蘇沉澈低聲:「大概掉下來剛清醒的時候……」

剛清醒的時候……

剛清醒……

沈知離沉默了一下,抬起黑眸,對蘇沉澈勾勾手指,蘇沉澈狗腿的湊過去聆聽沈知離的吩咐。

拽住蘇沉澈的耳朵,沈知離咆哮:

「蘇沉澈你這個王八蛋,滾得越遠越好,我這輩子再也不想看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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