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回應
『萬一情況危急,請你大喊「——√……——」,說不定會有漂亮的大姐姐伸出援手哦。L』
男孩注意到這封信的時候,已經是進城風波隔天的午後了。
「嗯……」看見這張不知何時放在自己衣服里的紙片,少年偏了偏頭。與其說是紙片,還不如說是一張卡片,上面繪著優美的紋樣。幼小的男孩看了,只覺得「L的寫法好帥哦」而已。
「哥哥,那是什麼?」
「妮娜。」
民眾集中避難的廣場上,有人分發毛毯和食物。
目前小男孩沒有任何不滿。只是廣場上擠滿了人,妹妹無法隨處走動,一副很無聊的樣子,當然就對這張卡片產生了興趣。
「給我看、給我看!」
「不可以弄破喔。」
聰明的男孩知道這張卡片是誰給他的。
因此他拿取卡片的動作慎重,眼神像獲得寶藏般閃閃發亮,但仍然沒有拒絕妹妹的請求。他一定是個很溫柔的哥哥。
名叫妮娜的小女孩興高采烈地端詳手上的卡片。她還小,不會認字,但好像很喜歡那張卡片優美的設計。
「哥哥,上面寫什麼?」
「上面說,如果碰到危險的話,叫我們念這個。這句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男孩伸手指出那句意義不明的話,不過年幼的妹妹也不可能看得懂,二人一起歪頭看著那張卡片。這時,母親一手拿著分發的食物回來了。
順帶一提,自從城門口那次事件之後,母親總是緊緊牽著男孩的手,片刻也不放開。剛才也一樣,她是先拜託過隔壁那一家人幫忙看顧小孩子才離開的。男孩雖然覺得有點不自由,但這是他自作自受,只能放棄抵抗了。
「真是的,我知道大家都想看看領主大人,但到底有沒有搞清楚現在的狀況呀……」
「媽媽,歡迎回來!」
「嗯,媽咪回來啰。」
聽說領主現身,民眾搶著一睹他的風采,因此拖延到發派物資的速度。
母親邊碎碎念邊走過來,一看見孩子的身影立刻露出笑容,摸了摸小男孩的頭。她客氣有禮地謝謝隔壁一家人幫忙看顧小孩,這才注意到女兒正全神貫注地看著一張卡片。
「哎呀,這是什麼?漂亮的大姐姐……該不會是什麼色色的……」
「不、不是啦!」
男孩拚命否認。
雖然不知道「色色的」指的是什麼,不過從母親的態度,他也看得出來那是非常糟糕的事情。他不希望救命恩人遭到別人誤解。
「那個,那張卡片是城門口救了我的人給的!所以不是什麼奇怪的東西!」
「哎呀,原來是這樣。」
母親讚賞地低頭看著女兒手中的卡片。
以她為人母的立場,本來應該加以懷疑才對。雖然是恩人,對方再怎麼說都是素未謀面的冒險者,而且又把奇怪的東西交給了自己的兒子。
但是,她心裡完全沒有這方面的疑心。那張沉穩的臉龐、柔和的說話聲,再加上誠實高雅的眼神,懷疑那個人反而是一種罪惡。
「媽媽,這上面寫什麼?是文字?還是圖畫啊?」
「嗯……?」
男孩鬆了一口氣,接著將妹妹交還給他的卡片拿給母親看。
會不會是暗號啊?男孩有點期待,但如果是暗號,媽媽應該也看不懂吧。在心跳加速的男孩面前,母親爽快地笑了。
「這是樂譜喲。只有兩個小節而已,短短的樂譜。」
「樂譜?」
「是啊,樂譜就是記錄音樂的符號。上面也沒寫歌詞,真的只有音階而已呢。」
信中插入了一句樂譜,上面的「大喊」,指的應該是大聲唱的意思啰?
唱歌就會有人來幫忙嗎?男孩頭上冒出問號,偏了偏頭。母親纖細的手指,滑過短短几公分的五線譜與符號。
「這是Zio、Fiu,這是……」
母親唇間流瀉的聲音聽起來好陌生,像歌曲的一部分一樣高低起伏,十分悅耳。只有寥寥幾個音,雖然男孩從來沒有看過樂譜,也一下子就背起來了。
「哦……」
「媽媽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耶。」
母親看起來也很納悶,妹妹有樣學樣地偏著頭。男孩點了個頭,將卡片收進口袋。雖然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但他一點也不懷疑恩人說的話。
既然卡片上寫著,要他碰到危險的時候念出這段話,男孩下定決心,時機到來的時候一定要大聲喊出來。面臨生死關頭,小小的羞恥心根本不值得在意。
幾小時后,發揮決心的時刻來臨了。
爆炸聲從西邊傳來,天搖地動的巨響逐漸逼近。母親緊緊抓著男孩和妹妹的手,握得他們生疼。
避難民眾仍然聚集在廣場上,由於男孩他們後來才進城,位置理所當然偏向廣場外側。正因如此,即使男孩還很矮小,仍然從驟然起身的人群之間看見了眼前的景象。
「是魔物!」
「女人、小孩進到官邸裡面避難!動作快!」
那是他們昨天才剛剛目睹的大群魔物。它們露出利牙,踏碎街道,挾帶絕望席捲而來。數量龐大的魔物塞滿整條街,像洶湧的浪潮,男孩只能緊緊握住母親顫抖的手。
母親拉著他的手,想儘可能帶他們遠離魔物,他看見淚水在母親眼眶裡打轉。聽見周遭大吼的聲音,妹妹不明就裡地哭出聲來。一切宛如慢動作般閃過眼前,他感到害怕,但不知為何沒有掉眼淚。
『不過,守護到最後一刻,才是真正的守護。』
眼前似曾相識的光景,忽然喚醒了那雙溫暖的手抱起自己的記憶。
我要守護到最後一刻才行——千鈞一髮之際,男孩這麼想著。我要變強,那個人說我不用害怕,說他尊敬我。這一次,我也做得到。
因為,有人把守護家人的方法交給我了。
「呃……唔……」
他發不出聲音,嘶啞的嗓音微微顫抖。
但男孩忍住恐懼,緊緊握住母親的手,回握的溫度給了他力量。魔物已經逼近到幾棟房子的距離,他大大張開嘴巴。
「『——√……——』(救救我們)!!」
下一瞬間,地面颳起一陣金黃色的光輝。
男孩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看傻了眼,無論是那陣柔和的金黃色光輝,還是眨眼間出現的、那五位女子的背影都太過美麗。
所有人都忘記現在的狀況,倒抽了一口氣。太美了,腦海中除此之外浮現不出任何語彙,人群呆立於原地。
魔物朝地面一蹬,往人群襲來,五位女性擋在避難民眾和魔物之間,緩緩張開雙臂,好像要憑著僅僅五人的力量,封鎖這寬敞的街道一樣。
「唔哇……!」
下一秒,音波宛如轟鳴般響起。她們口中唱出雄壯的音量,音色優美,彷彿人聲演奏出來的交響樂。緊接著,一道光之繭由下往上包覆了人群。
男孩目睹迫近的魔物而乾涸的雙眼,到了這時候終於湧出淚水。
「你看,那些魔物……!」
聽見母親的敦促,他往那個方向一看,發現撲來的魔物被光之障壁彈開了。
周遭也注意到這件事,這才了解那是保護他們的障壁。人們紛紛流下安心的淚水,緊緊擁抱深愛的人,只有舉劍應戰的憲兵不知所措地打量著那幾位女子。
「……發生什麼事?」
「不知道……」
「我們是不是動手剷除魔物比較好……」
「不行,要是我們輕舉妄動,說不定會分散她們的注意力……」
最重要的是,他們實在不太敢靠近那些女子。
她們美麗的相貌超越了人類的認知,美得令人不敢輕易碰觸。布條封住了她們的眼睛,卻無損於她們的美,反而因為藏起部分面貌而顯得更加神秘。
插圖p007
絕世的美女,極致完全的美。那種美近似雕像,美得反而不會勾起俗人的慾望,就連與她們來往都教人惶恐。
「你剛剛喊的,該不會是……」
「咦,我好怕,媽媽怎麼辦……」
自己說出口的話語,怎麼可能呼喚這些女子現身?他不敢相信。
男孩瀕臨各種極限,他完全忘了對魔物的恐懼,顫抖著身子聽從憲兵的避難指示。
「話說回來,隊長的火槍原來不是只有一把喔?」
「那種用法很累人呢。」
還以為那是他的王牌,沒想到只是因為累人才不在平常使用。劫爾嘆了口氣。
話雖如此,想必這也不是唯一的理由。利瑟爾不像劫爾他們那樣,擁有從正面戰勝任何對手的實力,因此不讓對方得知實際戰力是很重要的。
「輕鬆簡單就被你們躲過,我實在有點受到打擊。」
「哪有,我嚇了一大跳欸!啊,不過我還滿想再看你用那招的說。」
「有機會再說啰。」
三人以平常的步調,從西門走向官邸前廣場。
路上偶爾會看到憲兵在討伐離群的魔物。剛才利瑟爾特別留意不要遺漏強大的魔物,因此憲兵看起來也沒有陷入苦戰,倒是每一次利瑟爾一行人經過他們身邊,憲兵總是要多看一眼。
「想到這歌聲即將停止,總覺得有點捨不得。」
「不合我胃口。」
「我也是欸。」
廣場近在不遠處,一行人已經接近到必須仰望光之圓頂的距離。
「她們看起來那麼文靜,竟然能發出那麼大的聲音喔。」
「那不是單純的音量,我想應該是魔力共鳴之類的吧。」
「是喔。那她們為什麼還在唱啊?」
「附近有魔物吧。」劫爾說。
利瑟爾支配魔物的技術並不完美。
萬一從旁遭人攻擊,它們的意識會輕易轉向攻擊者。妖精的魔法也可能被它們視為一種敵對行為,或許有些魔物還因此逗留在附近。
「我果然還是比不上專業的。」
「嗯,畢竟人家是支配者嘛。」
「那可是支配者啊。」
假如異形支配者還健在,他一定會展現出完美的操縱技巧,一隻魔物也不遺漏。
最強魔物使可不是虛有其名,利瑟爾佩服地點點頭。
「啊,看見了。」
視野豁然開朗。眼前是幾位神秘的女子,她們宛如向天祈禱般展開雙臂,站在無數的避難民眾前方。這些女子難以接近,利瑟爾一行人卻若無其事地走向前去,眾人的目光紛紛集中在他們身上。三人毫不在意地在她們面前停下腳步,妖精口中奏響的旋律仍然綿延不斷。
感覺到她們布條遮掩下的眼瞳似乎看向了這裡,利瑟爾露出感謝的微笑。
「———……─,……(謝謝你們鼎力相助。)」
他沉穩的聲音理應被層層疊疊的歌聲蓋過,那幾位女子卻一下子全都噤聲。
同時,光之圓頂也逐漸瓦解、消散,有如細雪般從空中飄落下來。突如其來的寂靜刺痛耳朵,一股耳鳴不斷的感覺,使得避難民眾和憲兵之間一陣騷然。
「——……———√(已經沒有魔物了,你們怎麼還繼續唱呢?)」
「……——(哎呀?)」
交談的聲音宛如歌聲。
雙方的對話交織出優美的音樂,演奏出一首不間斷的歌曲。這就是古代語言,語言本身即擁有強大的力量。
在遙遠的往昔,這種語言被廣泛使用,不過到了現在,只有擁有龐大魔力的妖精們才有辦法正確使用古代語。利瑟爾說的古代語,只是以對話為目的的聲音而已。
「———……√——……(原來他們是因為害怕魔物才求救呀。)」
美麗的笑靨綻放開來,如繁花、如寶石,那是任何事物都難以比擬的美。
經過利瑟爾的翻譯,劫爾他們聽了臉頰抽搐。這些妖精就是這樣。她們看起來是纖柔的弱女子,普通男人看了,大概擔心伸手一碰就會將她們碰壞,但劫爾和伊雷文完全不這麼想。
「這些傢伙還是一樣沒有危機意識欸。」
「不需要吧。」
她們居住在魔力聚積地,那裡沒有人入侵,她們僅從豐碩的自然資源當中採擷需要的分量,維持安穩的生活。由於妖精純潔的種族特性使然,她們排斥負面的情緒,因此內部就連一點微小的糾紛都沒有。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數百、數千年。就像生物不必要的機能會逐漸退化一樣,她們喪失危機意識也是理所當然的。
畢竟對於她們來說,即使是魔力聚積地當中經過龐大魔力強化的魔物,都完全不構成威脅。
「√——……——(我們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不知道大家為什麼在哭泣呢。)」
「……——√(對於唯人來說,魔物是相當駭人的威脅呀。)」
看見路邊的小石塊,人怎麼可能會感受到性命威脅呢?對於妖精而言就是這麼回事。
「還好隊長有塞紙條給那個小鬼。」
「這傢伙實際上也被人操縱了嘛。」
二人投來別有深意的目光,利瑟爾假裝沒發現。
那個男孩相信自己寫在卡片上的話,發揮勇氣求救,必須向他道謝才行。利瑟爾稍微環顧了一下避難群眾,不過沒有找到小男孩的身影。
「——…………(我們聽見可愛的孩子用悲傷的聲音求救,一時之間忍不住……)」
「……——,√——(這本來也是我想拜託你們的事情,非常感謝。)」
妖精纖細潔白的手輕輕按住臉頰,優美的唇瓣間漏出心疼的嘆息。
就連這個小動作,也不由得引人注目。她們是珍視小孩勝過一切的種族,但所有妖精都是女性,不會懷胎生下小孩。據說,不知居於何處的妖精之王是妖精當中唯一的男性,但是她們一次也沒有見過那位王者。
「啊!」
「啊。」
忽然,避難的群眾當中傳來一聲輕呼。
利瑟爾朝著聲音的方向看去,看見一個面熟的男孩撥開人群冒出頭來。他微微一笑,招手要男孩過來。男孩背後背著妹妹,心神不寧地留意著周遭的目光,不過還是朝這裡走了過來。
「你讀了我寫的信?」
「是、是的。那個,謝謝大哥哥!」
「應該道謝的是我才對,你一定很努力吧。」
利瑟爾跪了下來,握住男孩的手。妹妹從他背後探出臉來,男孩聽了利瑟爾的話睜大眼睛,不過立刻露出笑容,點了點頭。
看起來他們都沒受傷,利瑟爾微微一笑。這時,一位妖精的唇間忽然流露出歌聲。
「嗯,這個嘛……」
「隊長,她說啥?」
「她問我,可不可以跟這兩位小朋友說說話。」
妖精是珍視小孩的種族,但是她們身邊沒有孩子。美麗的女子們看著男孩和小妹妹,溫婉的舉止當中蘊藏著期待。利瑟爾明白她們的心情,不過……
「現在還是請她們先忍耐一下——」
「那、那個!」
男孩忽然出聲說道。
「我、我也想跟大姐姐說謝謝!」
「我也要!」
利瑟爾眨眨眼睛,看向男孩和他背後的妹妹。
這是他的真心話。男孩的表情有點緊張,想要模仿哥哥的小女孩則滿面笑容,二人的眼神中確實也帶著一點好奇。利瑟爾見狀,高興地眯起眼睛笑了。
他偶然抬頭一看,這對兄妹的母親正站在避難民眾當中望著這裡。利瑟爾微微偏了偏頭,徵詢她的同意,只見母親急忙點點頭。
「太好了,那就請你們跟大姐姐做好朋友吧。」
接著,利瑟爾口中也唱出音調。
他站起身來,妖精們便悠然走向前去,高興地接近男孩和小妹妹。她們摸摸孩子的頭,撫摸他們柔軟的臉頰,男孩漲紅了臉,妹妹則笑出聲來,妖精們看起來也相當滿足。
「還真饑渴。」劫爾說。
「畢竟這些傢伙幾乎是為了小朋友跑來的嘛。」
「實際上,這也是她們幾百年來第一次接觸小孩子吧。」
「啊……隊長,你是說那個吧,小孩某天突然出現在祭壇上?」
妖精無法產下子嗣,那她們如何延續種族?
她們的孩子會突然伴隨著光輝出現在聚落的祭壇上,沒有任何預兆。沒有人知道這是為什麼,妖精自己也不知道,不過小孩會被當作聚落中所有人的孩子來疼愛,在百般憐惜中撫養長大。
「但是二十歲之前,妖精小孩的成長速度也跟普通人一樣嘛。」
「她們一定很想念小孩子吧。」
「動輒活上一千年,人數哪可能隨便增加。」
「劫爾,你說得太直接了……」
男孩被妖精抱進豐滿的胸脯里,整個人僵在原地,三人望著這情景悠哉地閑聊。
這時候,抱著男孩的妖精忽然抬頭看向利瑟爾,嬌嫩的唇瓣緩緩動了起來。
「———√……———(我們也很喜歡你那種可愛的說話方式喲。)」
「─……——(榮幸之至。)」
看來在妖精們眼中,利瑟爾他們三人也一樣是庇護的對象。
自己跟母語人士實在不能比,利瑟爾面露苦笑。妖精們看了,也露出優美的微笑,彷彿在說「我們可不會隨便允許所有人這樣親近」。
甘甜的紅茶(高級品)、甜美的點心(高級品)、午茶三層架(高級品)、晶亮的銀器(高級品),全都是打動少女心的極品,妖精當然也不例外。她們優雅地笑出聲來,儘管遮著眼睛,仍然沒有妨礙她們舉止高雅地享用下午茶。
對她們來說,最美好的應屬乖巧坐在同一桌、身穿禮服的幼小孩童了。天真活潑的孩子固然可愛,端莊有禮、一副小大人模樣的孩子也同樣惹人憐愛。
那孩子是伊雷文口中那位「萬能過頭的店員」的兒子。美麗的女子們讚不絕口地誇他可愛,對他疼愛有加,那孩子臉上儘管帶著孩子氣的天真笑容,仍然完美地款待座上嘉賓。看來他確實繼承了父親的血脈。
利瑟爾和小男孩道別之後,委託憲兵處理善後,並請沙德為妖精們準備了歇息場所。至於他自己,此刻正在面對沙德本人極度煩躁的脾氣,跟背景飛舞著美麗花瓣的隔壁房間真是天壤之別。
「請你解釋清楚。」
沙德的美聲低沉有磁性,假如說這人是妖精之王,自己大概也會相信吧。利瑟爾邊在內心點頭,邊思索自己面臨現在這種狀況的原因。
他確實沒告訴沙德魔物會攻進城內,但他提過城牆可能會遭到破壞。他確實沒說自己會遭到主謀操縱,不過事先提過主謀很可能通曉操控人類的魔法。他確實沒有提及妖精的存在,但事前他也告訴過沙德,避難民眾那邊應該不會有問題。
「我的意思是,你明明可以阻止所有事情發生,卻沒有這麼做,到底是為什麼?」
「各位真的太抬舉我了。」
「駁回。你不會說你辦不到吧。」
沙德眯細了那雙聰敏的眼眸,利瑟爾見狀露出苦笑,啜飲了一口招待的咖啡。
如果說接待妖精的是兒子,在這裡擔任侍者的就是正宗鼻祖了。這位店員只照顧他們一個晚上,端給伊雷文的咖啡卻不忘加上滿滿的牛奶,辦事機靈得令人佩服。
「我也不打算凡事都靠你解決。只有傻子才會絕口不提自己有多無能,反而質疑別人為什麼沒有做得更好。你立下的功勞已經超乎期待,我沒有任何怨言。」
沙德排遣焦躁似地嘆了口氣,接著又深深呼出一口氣。
「我只是想問你這麼做的原因。」
一旦決定著手做一件事,利瑟爾看起來不像是會草草了事的人。
因此,他必須知道背後的原因。假如利瑟爾刻意迴避某些事情,那一定是因為這麼做對商業國不利。
比方說,為什麼他沒有將魔力增幅裝置全數破壞?為什麼知道主謀是異形支配者的時候,沒有立刻逮捕他?儘管異物已經排除,但魔物大侵襲還沒有結束,沙德必須儘可能採取對策。
「大侵襲那邊沒關係嗎?」
「我全權委託憲兵總長指揮了。現在魔物的行動已經恢復正常,不會有問題。」
「太好了。那麼,我們就慢慢聊吧。」
利瑟爾似乎領會了沙德想說什麼,他微笑點頭,然後將杯子放到桌上。
「您想問什麼,請儘管問吧。」
「那我要問!為什麼不一開始就把主謀幹掉啊?」
伊雷文撐著手肘,立刻理所當然地插嘴問道。
平常他正打算開口,劫爾就會立刻往他頭上揍下去,叫他「看看場合」。但劫爾現在坐在利瑟爾的另一側,沒有人可以阻止自由奔放的伊雷文。
沙德皺起眉頭。不過,反正聽聽利瑟爾的答覆也不吃虧,他硬是說服自己冷靜。
「隊長,雖然你說會危及到避難的人,但一瞬間殺掉他不就解決了?」
「被你殺掉就傷腦筋了。」沙德說。
「口誤啦,我是說,打爆他的頭之類的。」
還是很駭人聽聞。
「事前沒有調查清楚就攻擊敵方的大本營,是很危險的喲。」
沒有錯,以伊雷文的實力,趁夜抹除對方的意識也不是什麼難事。即使支配者混在避難民眾當中,花點力氣追查一樣可以把他揪出來,但利瑟爾卻沒有這麼做。
為什麼嘛,伊雷文噘起嘴唇。利瑟爾輕撫著咖啡杯的把手,開口回答。
「干涉魔力裝置的時候,我調查過了。假如異形支配者死亡,或是在非自願的情況下喪失意識,龐大的魔力全部都會用於強化魔物。」
「那會很恐怖嗎?」
「強化魔物,可是魔物使最厲害的本領哦。而且支配魔物的施術者是難得一見的天才,還有許多高階魔物受到他操縱呢。」
「啊……」伊雷文領略了他的意思,回想起在城牆上看見的大群魔物。
確實出現了不少迷宮深層的魔物,不過利瑟爾努力把它們擊殺了。
「那種層級的魔物萬一再經過強化,恐怕只憑一頭魔物的力量,就能夠破壞城牆。」
那會是最糟的情況,沙德嘖了一聲。
只是一道西城門遭到破壞,損失就已經難以估計。萬一全方位都遭受同樣攻擊,那可不是應接不暇而已。唯一能夠阻止魔物的只有主謀,要是他已經昏倒,那就無計可施了。
「魔力裝置上也有陷阱?」
「很可惜,是的。」
「那確實沒辦法破壞。」
劫爾本來想提議「既然這樣,為什麼不破壞裝置」,聽了利瑟爾的答案,也乾脆地接受了。
「但隊長不是破壞過魔力裝置嗎?」
「因為那個陷阱在所有裝置都無法作用的時候才會發動。」
「是什麼樣的陷阱啊?」
「大爆炸。」
沙德不由得板起面孔。
「你還真敢破壞前兩個裝置。」劫爾說。
「根據我的猜測,破壞一定數量是沒有問題的。你想想看,裝置也有可能被路過的魔物破壞掉呀。」
為了應付這類意料之外的狀況,所有魔力裝置都彼此相連,即使欠缺一、兩部裝置,剩餘裝置仍然可以互相支援,正常發揮作用。拜此所賜,利瑟爾即使破壞了兩部裝置,也幸運地沒被支配者發現。
由於裝置彼此相通,爆炸的時候也是運用凝縮的龐大魔力,一口氣引爆所有裝置。屆時魔物勢必會全數炸飛,不過商業國的外牆附近,恐怕也一樣會灰飛煙滅。
「而且我想,留著這些裝置說不定還有用處。」
「為什麼?」
「萬一城牆遭到破壞,感覺可以運用那些裝置展開魔力護盾。」
這人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已經考慮到城牆受損的問題了?
沙德已經明言,不論利瑟爾做出什麼事,他都不會再感到驚訝了。到了這時候,他才終於明白自己這句話真正的涵義:一旦不再驚訝,剩下的反應就只有錯愕和無奈而已。沙德理解了劫爾時不時嘆氣的原委。
「你引他出來是為了加快事態發展,那為什麼要破壞城牆,讓魔物攻進城裡?」
「領主大人,您是不是以為我什麼事都辦得到呀?」
「大抵的事情你都辦得到吧。」
「您不稍微懷疑一下嗎……也許我試圖阻止,卻失敗了?」
「駁回。」
沙德哼笑一聲,利瑟爾有點失落。
他平時就這麼覺得了,有時候沙德的舉止有點粗魯,利瑟爾在心裡嘀咕道。他擁有貴族最低限度的教養,不過也許是不在他人面前露臉的緣故,並沒有那麼講究。
沙德本人一定也覺得,禮儀只要做到不受人指責的程度就好了。工作方面他明明毫不妥協的。
「您太抬舉我了。」
「嗯,畢竟是隊長嘛。」
「別人這麼想,大多都是你自找的。」
難以接受。
「———……√——……」
這時,一陣澄澈的音色,忽然在房內輕柔地迴響。
妖精們在隔壁房間享受下午茶,既然特地將歌聲傳到這裡來,肯定是有什麼事。所有人一瞬間豎起耳朵,接著徵詢般看向利瑟爾。
「她們稱讚令郎很可愛,年紀還這麼小,卻完美替她們斟了紅茶,她們很高興呢。」
「這點小事,做到是應該的。感謝貴賓的誇獎。」
聽見利瑟爾轉達的話語,站在一旁待命的店員微微一笑,行了一禮。
看他兒子的年紀,小手端起茶具組應該還搖搖欲墜才對,店員卻說這是應該的。超乎想象的表現,不曉得是這種嚴格的教育使然呢,還是該歸功於遺傳自血脈的濃厚天分?
利瑟爾佩服地想道。他正準備轉達店員的感謝,才微微張開唇瓣,卻又閉上了嘴。
「各位這麼安靜,我有點不好意思耶。」
「你不是習慣受人矚目了?」劫爾說。
「完全不一樣呀,這就像在眾目睽睽之下唱歌一樣。」
嘴上說不好意思,但利瑟爾看起來一點也不害臊。伊雷文詫異地看向他。
「隊長,我不懂你羞恥心的標準在哪欸,你平常不是都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平常?」
原來如此,只是有沒有自覺的問題而已嘛。劫爾和伊雷文點了點頭。
利瑟爾儘管心裡納悶,不過還是沒有追究,開口將回應送到隔壁房間。他模仿妖精的做法,以魔力構築出傳導聲音的路徑,隔著一面牆壁勉強能夠傳達。
「話說回來,關於魔物侵入城內的事……」
這傢伙平常到底都做了些什麼事?沙德一面感到好奇,一面將話題拉了回來。
他差點分神去想這件事了,一定是因為克服了最艱巨的難關,現在心情鬆懈下來的關係。他灌了一口咖啡,集中精神。
「關於這一點……」
利瑟爾尋思似地輕觸唇邊,開口說道。
「主要是因為,我們不能奪走支配者的意識。只要還能思考,他隨時都有辦法破壞城牆。」
「……啊,原來如此。你的意思是,他可能已經重新設下機關了?」
「啥?」
「主謀不是說了?等到我方筋疲力盡的時候。」
聽見伊雷文的疑問,劫爾簡單答道。
異形支配者趁著避難的時候,設下了一開始炸毀西城門的那道魔法,因此設下魔法想必不需要太多時間。打從支配者來到城牆上的時候,城牆就已經註定會被他炸毀了。
而且正如劫爾所言,從某個時間點開始,異形支配者就已經打算親臨西門,這也就代表市區遲早會遭到魔物蹂躪。
「既然魔物一定會攻進城內……」
利瑟爾瞥了劫爾一眼。
「……所以我才想,落入對方的支配當中奪取控制權,是最快的方法,災情也可以減到最輕呀。」
「所以?」
看來這招行不通,利瑟爾放棄了。
既然劫爾交代「事後給我記著」,利瑟爾總想儘可能在他算賬之前找到免死金牌。不過,看來就算有正當理由,劫爾也不會因此原諒他。
前一晚劫爾也說過了,不論有什麼理由都一樣,所以他不接受這個借口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你又沒把握一定能奪取成功。」
「所以我才事先請你過了三分鐘就阻止他呀。」
「隊長,差一點點就超出時限了欸。」
「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成功奪取了控制權,應該誇獎我才對吧。」
啪一聲,劫爾的手背打到利瑟爾額頭上。一如往常,聲音響亮,卻一點也不痛。
「嗯?話說回來,阻止他的方法應該是破壞掉所有裝置對不對?」伊雷文問。
「是呀。魔力如果沒有經過強化,是不足以支配人類的。」
「不會爆炸?」
「引發爆炸的魔力,也全部用在我身上了。」
操縱人類的困難程度可見一斑。
實際上,異形支配者取得利瑟爾這個棋子之後,也沒有繼續操縱魔物了。正因為他放棄了魔物的支配權,利瑟爾才能在短時間內奪取成功。
「……你被支配之前也未免準備得太周到了。」沙德說。
「萬一就這麼一直被支配下去,那就傷腦筋了呀。」
「你別被支配不就好了?」
利瑟爾這麼做一定有各種考量,對於商業國而言,或許這也是最好的做法。
但是,這些對劫爾他們來說一點關係也沒有。不論災情擴大,還是發生任何事情,二人的優先順序都不會改變。
「我也有一些意見,但這件事還是交給你左右那兩個人處置吧。」
「我是有在反省的。」
「駁回。你應該要後悔才對。」
利瑟爾也知道自己有錯在先。
組了隊伍卻擅自行動確實不妥,而且,他也沒有遲鈍到不明白劫爾他們怎麼看待這件事。因此,利瑟爾甘願接受責備。
「假如我這麼做對這個城市一點幫助也沒有,那我會後悔的。」
「……嘖。」
但他多少還是會垂死掙扎一下。
「那麼,您是否還有其他疑問呢?」
「不,已經夠了。我大致明白了。」
那太好了。利瑟爾說著,微微一笑,望向窗外。
「那麼,就讓我實現約定吧。」
「約定?」
「我告訴過您,會在今天之內解決這件事吧?」
「駁回。這約定早就實現了。」
異形支配者已經逮捕,相關事務也全數處理完畢。
只剩下一場普通的魔物大侵襲,討伐也進行得相當順利,沙德想不到還有什麼約定。
「我不是說過了嗎?您會很忙的。」
利瑟爾維持面向窗外的姿勢,目光朝沙德的方向瞥來。
不必說,沙德現在已經忙死了。但他判斷這次面談比什麼事都更加重要,所以才以疾風怒濤之勢解決了各項要務,特地安排一段時間與利瑟爾談話。
在沙德眼前,利瑟爾將交握的雙手擱到桌上,悠然一笑。
「今晚您不會有餘暇安眠的。」
利瑟爾雙唇吐露出簡短的音節,下一瞬間,渾厚的聲之洪流衝擊耳膜。
沙德瞠大眼睛,透過窗戶,他看見奇迹般的景象。無數劍刃飄浮在空中,形象有如海市蜃樓般飄搖不定——數量驚人的光刃。
『——√——……─……Sia!!』
響起一段有如交響樂終曲般強勁的旋律,光劍隨著歌聲落下。
那光景恍如流星墜地般壯麗,人們只能抬頭仰望。大侵襲畫下了唐突的句點,戰士們愣愣地放下武器。必須迎戰的魔物已經不復存在,光刃貫穿了一切,眾人看得出神。
寂靜籠罩全城。利瑟爾閉上眼睛,沉浸於優美旋律的餘韻之中,對真正尊貴的存在,致上由衷的敬愛之情。
「√……———(在此向你們致上由衷的感謝與敬意。)」
宛如嘆息般吐露的心意,一定準確傳達到妖精耳中了。
從隔壁房間傳來的音色溫暖柔和,她們想必不覺得這有什麼特別,又重新開始享受下午茶時光了吧。
利瑟爾緩緩睜開眼,眨了幾下眼睛,接著忍俊不禁地笑了。
「…………」
在他眼前,沙德撐在桌上的那隻手掩著臉龐,默默無語。
「你是想快速解決這件事,早點去泡溫泉吧……」劫爾說。
「被你發現了?」
「畢竟隊長到商業國來也沒什麼事嘛。」
「是呀,現在也沒有辦法觀光。」
聽見三人若無其事的對話,沙德緩緩抬起頭來。
那頭光潤的黑髮蓋住臉龐,形貌駭人,小孩子看了都會嚇到哭出來。即使他是美男子,這副模樣還是一樣可怕,那張臉上簡直能感受到殺意。
「這麼說來,我有一件事,無論如何都想請教領主大人……不知道這次我賣了您多少人情呢?」
利瑟爾卻不為所動,乘勝追擊,語氣顯得刻意。
「你該不會……」
「啊,我不小心說出來了嗎?」
竟然挑這種時機,真不留情面,劫爾嘆了口氣。
看利瑟爾處處幫忙商業國,劫爾也隱約有所猜測,事實果然不出所料。他不會說利瑟爾是沒有好處就不會行動的男人,但可以獲得好處的時候,利瑟爾也不會放過機會。
「你有什麼目的?」
「我的目的只有一個。」
沙德煩躁地撥起劉海,牢牢瞪著利瑟爾,神色中帶著幾分警戒。
「我想知道一件事情。」
利瑟爾緊接著道出的內容,確實等同於特級機密。
怎麼可能告訴你——若是以前,沙德一定會這麼回答。但利瑟爾確實立下了相應的功勞,經過這次大侵襲,他也知道不應該與利瑟爾為敵。
而且,還不僅如此。沒想到自己也有明白雷伊心情的一天,沙德心想,響亮地嘖了一聲。
「……還不夠,差了一點。」
不過,沙德好歹也是商人之城的領主,能抬價的時候他也不會手下留情。
聽見這句試探,利瑟爾卻點頭表示贊同。這情報確實價值不斐,但利瑟爾這反應彷彿看穿了自己的本意,沙德有點不是滋味。
「那麼,請容我獻上這東西補足吧。」
「什麼?」
利瑟爾將一副眼鏡交到沙德手中。鏡片沒有度數,帶著綠松石般美麗的深綠色。
「這是阻絕認知的眼鏡,戴上它,周遭就認不出您是誰了。它的效果相當優異,甚至碰見熟人也會被當成陌生人看待。如果您想象以往一樣到街上視察,有了它不是正好嗎?」
「沒想到隊長開到的尷尬迷宮品會派上用場欸。」
「什麼尷尬,這可是迷宮深層開出來的高級迷宮品耶。」
「雖然除此之外根本沒用。」
聽著三人的對話,沙德掩住的嘴角勾起笑容。
一敗塗地。自己想必一輩子都贏不過眼前這號人物了,這麼一想,心情反而輕鬆許多。他收下眼鏡,插在胸前的飾繩上。
「足夠了嗎?」
不如拿去跟雷伊炫耀吧——竟然產生這種難以置信的想法,看來自己的情緒也相當高昂。沙德心想,筆直回望利瑟爾投來的微笑。
「我就同意吧,成交。」
接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逐漸朝這裡接近。
憲兵總長呼喚自己的聲音傳入耳中。這也不意外,沙德點點頭。魔物突然間全數殲滅,他必須向不知道內情的人交代才行。該怎麼解釋才好?
誠如利瑟爾所言,他今晚大概不用睡了。但無所謂,反正心情如此浮躁,即使沒有事情要辦,他也睡不著。
「應付大侵襲辛苦了,領主大人。」
「駁回。初次見面我就說過了吧?」
沙德站起身準備離開,他走向房門,伸手握住門把。
「祝您度過美好的夜晚,沙德伯爵。」
聽見沉穩的嗓音如此回應,沙德唇角勾起一道淺淺的弧。走出房門時,那道笑容已經消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