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娘(一)
回顧這一生,和香只覺得迷幻而心痛。
好像這一生就這樣匆匆過去,白來了世上一遭,什麼都沒有得到過,等到老來,留給她的回憶竟然半點皆無。
老去之後,病痛總是如影隨形,這輩子過得實在是太快了,年輕時候她過得太苦,身體熬壞了,等到老了,病痛就多,她自己沒有子女,病床前連個服侍的人都沒有。年輕的時候拼死拼活存下的錢,也都給兩個繼子娶媳婦,給繼女做了嫁妝,沒有倒下之前,她還一直以撿垃圾為生,不想給她的那兩個繼子一個繼女添麻煩,甚至兩個繼子的孩子都是她一手帶大的。
可是現在等她老得病得動不了的時候,床前竟然連一個晚輩都沒有,別說錢了,就連來看一眼都過於吝嗇。
和香雙目無神地盯著天花板,木頭天花板早就在多年的梅雨浸蝕下發霉腐爛,整個房間都發出一股讓人作嘔的氣味。
和香生下來就命苦,她親生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死了,她爹後來重新找了一個女人。舊時代的女人很少有能對別人的女兒和自己的女兒一樣看待的,和香小時候生活得水深火熱,吃不暖穿不飽是經常有的事,她能長大都是感謝老天仁慈了。
等和香長大之後,她那個繼母,又吝嗇於嫁妝錢,還貪圖別人的彩禮錢,就將和香嫁給了她後來的丈夫,那個男人是個鰥夫,有三個孩子了。
這個男人看上去條件還是不錯的,曾經讀過書,在學校裡面代課。
但是後來上山下鄉,將他打成了□□,他被送去勞改。之後十年,和香幾乎是獨自將這幾個孩子拉扯大。給他們一個個的娶了老婆,又將養女風風光光地送嫁。
不過這些都沒有用,根本就沒有人記得她的情。
後來改革開放,和香就鼓搗著做起了小生意,一開始她的那些親戚,還擔心她會被抓,被當成投機倒把分子。和香雖然沒有念過書,但是頭腦靈活,很快就將生意做大,後來成為了那個年代第一批先富起來的人。
而她那個後來嫁的男人,在十年的勞改之後,被平反,拿著賠到的錢,嫌棄他原先娶的這個老婆是落魄時候娶的窮丫頭,沒有見識沒有文化,鬧著和她離了婚,後面又找了一個年輕女人。
和香什麼都沒說,只是她捨不得這些個被她一手拉扯大的孩子,所以就一直住在趙家。
等和香後來做生意賺了大錢之後,這些兒女們孝順得將跟是她親生的一樣。
和香的生意越做越大,連帶著趙家的人都受了恩惠。和香在九十年代的時候就已經是遠近有名的萬元戶。說是萬元戶,她的資產可不止一萬。
到了千禧年,和香已經開了工廠做了老闆。
她一生都沒有再嫁,將那幾個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當成親生的。和香大概怎麼都想不到,這幾個孩子最後會成為白眼狼,將自己名下的產業全部奪了過去之後,就將自己扔進了趙家的老宅。
臨死之前,和香心想大概重來一次的話,自己不會再這麼傻了。
睜開眼睛,入目的是木質天花板。這天花板不像她閉上眼睛時候看上去那樣潮濕而腐朽,乾乾淨淨的,還是木頭的原色。
和香以為自己沒死,她心裡還有些遺憾,這個時候,活著對於她來說已經是一種折磨了。
但是很快,和香就發現,自己動起來的時候,根本就沒有之前那種無力感,她想坐起來,一下子就坐起來了。和香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自己,她發現自己的手竟然一點老態都沒有,白白凈凈的,雖然稍顯粗糙,但是皮膚緊緻,光看手就知道年紀。
和香驚訝了很久,才總算是接受了,自己好像是重新回到了過去。
這裡是她後來生活得最長的地方,趙家的老宅。
和香沒想到自己還有能回到年輕時候的一天,難不成是上天要給她一次重來的機會?
和香下了床,走出了房間。此時看樣子正是清晨,薄薄的晨霧還籠罩著遠山。
院子被打掃得乾乾淨淨,柴火和家什都很規整地擺放著。
雞也咕咕地在雞圈裡叫著。
和香不知道現在到底是什麼時候,家裡沒有鏡子,她也不知道自己現在看上去到底是個什麼年紀。
但是和香很快就想到了一樣東西。
這時候的農村,在春節來臨的時候,都會有匠人走家串戶的來賣春種圖。這種圖就是用一種木製的模板,上面刻了年份,月份,以及一些節氣時間之類的,就像後世的掛歷一樣,不同的是,這個圖並不大,一般人家買這個也只是圖一個吉利,因為很少有人識字,根本就不知道這上面寫了哪些東西。
和香走進堂屋,在供奉祖先的壁龕下,牆壁上果然貼著一張還是紅色的春種圖。
上面寫了今年的年曆,1968年。
和香記得很清楚,她是1967年的時候嫁到趙家來的。1966年剛出正月,趙前進就被打成了□□,被送去遙遠的地方改造去了。她嫁過來都沒有見過趙前進,是趙前進的父母張羅的。趙前進具體是送去哪裡了,當年的和香不識字,記不住地名,幾十年都過去了,現在的和香更不知道了。
趙前進的三個孩子,最大的叫趙起躍,老二叫趙起文,最小的女孩叫趙起秀。
從三個孩子的名字上都能看出這個趙前進確實是讀過書的,沒有讀過書的人家給孩子取名都很隨便。
趙前進給三個孩子費盡心思取名,也是希望他們以後能有大出息。他的孩子們確實做到了,三個在以後都成為了富商。
但是都是靠著吸和香的血才做到的。
現在的三個孩子,最大九歲了,最小的趙起秀,今年才五歲。
這個時候的孩子,不會像後來那樣反感后媽,他們只會害怕后媽。因為在他們的身邊,他們的村莊裡面,有太多后媽虐待孩子的先例了。所以和香最開始嫁到趙家來的時候,幾個孩子都像是老鼠見了貓,對她畢恭畢敬,生怕她一個不高興就拿了他們當出氣筒。
但是和香小時候就吃盡了后媽的虧,輪到她自己的時候,雖然沒有上過一天學,念過一天書,也並不知道很多做人的道理,但是和香從來就沒有打算要對趙家的這三個孩子怎麼樣,她當時想的是,就算自己不能像親娘一樣對待他們,至少也不會像自己的後母對自己那樣打罵虐待。
而趙家的這三個孩子,是慣會裝乖的。他們將和香哄得團團轉,讓和香將一輩子都搭在了他們身上,為了照顧他們,和香甚至連自己的孩子都沒有。當然,沒有孩子這一點,也不是和香自己一個人決定的,還有趙前進。他為了不讓自己的前面這幾個孩子吃苦,也從來沒有打算要給和香一個孩子。
和香在年輕的時候,其實還是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的,後來她發現根本就懷不上,而且趙家這三個孩子也很聽話乖巧,所以和香後面也就沒有了想要孩子的想法了。
和香將一輩子都砸在了這個幾個白眼狼身上,老了的時候,不僅錢財被他們設計奪了過去,自己還被丟回了趙家老宅,孤苦伶仃地悄無聲息地死了。
等老天給了和香一次重來的機會的時候,和香覺得自己有必要讓他們知道知道,后媽若是不好他們的下場到底會是什麼樣的。
這個時候天色尚早,但是農民都是起早貪黑的,勤快的人這時候都已經去自留地侍弄莊稼,或者是下地掙工分去了。趙前進被送去勞改了,家裡就剩下和香,和香那時候的公婆,以及那三個孩子。她公婆的身體不太好,撫養不了這三個孩子,這才想出餿主意,給趙前進娶個老婆,讓他老婆來幫忙養。
他們託人給趙前進寫了一封信,告訴了他這件事,在趙前進的默許之下,這才請媒人,後面相中了和香。
後來趙前進也就是以這個為借口,說當年他根本就沒有見過和香,新時代崇尚自由戀愛,他和和香的婚姻是包辦婚姻,所以拉著和香去把婚給離了。
那個時候,和香都已經嫁到趙家十來年了。
和香一心一意地給趙家當牛做馬,最後卻落得那樣的下場。而趙家,趙前進的父母就不說了,早年雖然對和香刻薄,但是去世得早,後面幾乎也沒有享太多福,而趙前進用和香掙來的錢,加上他自己平反之後領到的錢,找了一個比他幾乎小了一輪的小媳婦。
正在和香回想上輩子的事情的時候,她聽到門吱呀一聲響。她轉過頭,看到她的婆婆從一間房裡走了出來,看到和香還站在院子里,頓時不滿了,問道:「和香,怎麼這麼大早上了,你還沒有下地去?你不下地,哪來的工分?咱們這一大家子吃什麼?就你愛偷懶!今年起躍都九歲了,上了學堂,家裡壓力更大了,你還有偷懶的功夫?」
是了,儘管這個時候趙家不富裕,別人家的孩子,九歲了,都趕上山放牛去了,就算是孩子的工分少,好歹能給家裡掙點口糧回來,但是趙家不一樣,雖然勞動力少,但是心氣高,一定要送孩子去學堂念書。
當年的趙起躍和趙起文都是送去過學堂的,就連趙起秀,和香的公婆覺得女孩子讀書沒有什麼用,不願意送趙起秀去學堂,趙起秀哭得跟個什麼似的,最後還是和香於心不忍,是她去勸說她公婆,說也不求趙起秀以後能讀書有多大的出息,只要她能認識自己的名字,會寫自己的名字就行了。趙起秀讀書確實很用功,她也是讀書這塊料,比她兩個哥哥強,一路往上°,最後甚至考上了中專,後來還分配了工作。
她讀書那幾年,真的是趙家最困難的幾年,本來種地就沒有別的出息,還要勒緊褲腰帶送這個學生,最慘的時候都是吃了上頓沒有下頓,但是和香還是咬緊牙關,堅持送趙起秀讀出了頭。
可是這也沒有什麼用,書讀得再多,趙起秀依舊不記得和香的情,她甚至覺得那是和香作為後娘應該做的事情。後來若不是趙起秀這個讀了一肚子書的人給她的兩個兄長出主意來奪她的公司,她那兩個哥哥還沒有這能耐。
「娘,你說得對,家裡現在已經這麼困難了,飯都要吃不上了,讀書的事情就後面再說吧。起躍都已經九歲了,他這個年紀,隊上也要他去看牛了。一天能掙兩個工分,雖然少了一點,但是好歹是一點口糧。」
和香的婆婆叫來娣。來娣聽了和香這番話之後,瞪大了眼睛,道:「前不是才說得好好的嗎?不管家裡怎麼困難,還是要送孩子讀書的,就是前進送來的信裡面,也是這麼說的!」
來娣一上來就將趙前進給扯了出來,因為這個時候的女人都是以夫為天。她將和香的男人搬出來壓和香,和香大概就不會有什麼異議了。
和香聽了之後,道:「你說得是,若是家裡沒有這麼困難,孩子怎麼樣都要送去上學的。可是現在,我們家就我一個勞動力,你和爹都不能算。我一個人,就算是當牛使,也養活不了這麼一大家子人不是?你說這是前進的意思,前進是託人帶了錢回來,還是託人帶了話回來?他不知道現在家裡情況有多困難,一句話要送孩子上學就完了?錢呢,糧食呢?將趙起躍這個半個勞動力送去學堂,家裡要是因此吃不上飯,餓死人怎麼辦?前進想過現在家裡的情況嗎?」
來娣之前聽媒人說起過,這個和香在家裡的時候就是一頭騾子,任打任罵還任勞,脾氣好,幹活也是一把好手,這才動了要將她娶過來的念頭。嫁過來一年了,確實,脾氣是很好,幹活也從來都不偷懶。
來娣對於這個媳婦還是比較滿意的,但是作為婆婆嘛,不給媳婦挑刺,她自己都覺得活著沒有什麼樂趣。
前面不管他們說什麼,和香都不會有異議,今天這太陽是打西邊出來了,竟然提出反對意見了?
「家裡的困難只是一時的,要是不送起躍去學堂,耽誤了他一輩子怎麼辦?」
和香道:「你看一下村裡,有幾家人家能將孩子送去學堂的,能送去的都是家裡勞動力多,不愁吃喝的人家。要耽誤,大家都是一樣的耽誤,不存在咱們家要特殊一點。而且,放眼全村,就我們家最困難,別打腫臉充胖子,寧願餓死也要將孩子送去上學,上學不能叫人吃飽,也不能叫人穿暖!我今天就去和隊長說,讓隊長給起躍留一個名額,讓他跟著放牛去。」
來娣見自己勸不動和香,就進了房間去,準備將她老伴拉出來勸說和香。
農村人都講究起早貪黑,這大夏天的,要是早上出門遲了,正午的太陽能將人毒死。可這兩老倒好,睡到大天光,都要吃不上飯了,也不知道這兩人是怎麼睡得著的。
趙老柱聽說和香不送孩子去上學,也是有些驚訝。但是聽和香將家裡的情況分析了一遍之後,趙老柱要稍微理智一些,他知道家裡的情況不容再負擔一個學生了。
「沒事,現在的孩子讀書都晚,讓起躍先去放牛吧,等過兩年,家裡條件好一點了,說不定到時候前進也回來了,到時候再送他去學堂也不遲。」
來娣本來是將老伴拉過來勸說和香的,沒想到老伴倒叫和香給說服了。但是老伴都拍板了,來娣也只好認了。
其實來娣作為一個舊式沒有念過書的女人,她未必真的覺得讀書有多重要,只是因為這個是兒子親自寫信過來說的,她就將之當成了聖旨,一定要執行不可的。
和香知道這會兒隊長應該都下地去了,等到中午,或許人就回來了。就算是再勤快的莊稼把式,到了中午也是歇一歇的。
和香等到了中午,就去和隊長說了一下讓起躍去放牛的事情。
「隊長,你也知道我們家這個情況,實在是靠我一個人吃不飽飯了,還請隊長費心,讓起躍跟著去放牛吧,能掙一個工分是一個工分。」
隊長也姓趙,其實這村莊里的人都是趙家本性的人。不用和香說,他也知道和香家的情況,確實,趙家二老懶惰在趙家村是出了名的,現在借口身體不好,在兒媳婦娶進門之後就再也沒有怎麼下過地了。現在趙家就靠著和香一個女人支撐著,日子確實艱難。
「可以是可以。只是我之前怎麼聽說,你們打算送起躍去念書啊?」
和香道:「別提了,我們家這個情況吃飽飯都尚且成問題,更別說送起躍去念書了,根本就沒有這個條件。」
隊長這才點了點頭,「是了,還是要先吃飽飯,再考慮別的。」
這個時期,人們對於讀書這件事,普遍都是持消極態度的。因為他們從來沒有見過身邊有人通過靠讀書改變命運的。送孩子去上學,最多是為了讓孩子不當個睜眼瞎罷了。
起躍最開始得知自己要去上學,興奮了好幾個晚上都睡不著覺。村裡雖然多半孩子到了年紀都只能下地幫著幹活,但是還是有大戶人家有那個實力可以將孩子送去上學的。這樣的人家,通常都是人口很多的人家,不缺勞動力,也就不缺孩子掙工分。
但是很快,他就聽說了自己不能去上學要去放牛的消息了。
趙起躍都傻了。這怎麼跟前面說好的一點都不一樣。
這個消息是他奶奶來娣親自來告訴他的。
來娣在孫子面前,當然是說兒媳婦壞話的多。
「還不是你這個後娘,看著人好像很老實,其實啊,壞心眼子都藏在肚子里呢。你爹都寫信過來,說無論如何一定要送你去上學了,可你這個後娘就是咬定了家裡現在困難,送不了一個學生。你去上學能花多少錢?這個年頭了,難不成還能餓死人?那不能夠!就算是上山挖蕨粑,都能養活一家子人呢!」
是了,是他這個後娘在阻攔!他爹都說了要送他去學堂,他這個後娘憑什麼攔著?都說後娘心黑,他沒想到自己竟然也會遇上一個心黑的後娘!小小年紀的趙起躍在心裡恨得牙根痒痒,但是依舊不敢將恨意表現出來,他可是見過村裡一戶人家的後娘毒打前面妻子生的孩子的!他爹現在不知道在什麼地方,他這個後娘要是打他,連個阻攔的人都沒有。
將趙起躍的事情處理了之後,接下來要處理的就是趙家這對公婆了。
其實他們年紀也不大,不到六十歲。在農村,老人除非是真的老到不能動了,不然都會一門心思地想著幫助孩子,要做點事情,最不濟的就是上山撿撿柴火,都能幫到孩子。
但是趙家這對父母倒好,不到六十歲的年紀,就稱病,下不得地,干不得活,就連去砍個柴火,都說腿腳不便。平時要是去村口和那些村人擺龍門陣,那腿腳便利得走路都虎虎生風。說白了就是懶,因為現在家裡有和香了,就算是窮一點,但是只要有和香,他們就餓不死,於是就犯起了懶。
若是他們真的是身體不好,和香也不會說什麼。但是這擺明了就是偷懶。在這個困難時期,誰家不是恨不得家裡有一百個勞動力,能多掙點糧食回來,這家人倒是好,每日喝點稀粥,只要能不餓死,就堅決不下地勞動。
而和香治他們的法子也很簡單,他們不是稱病嗎?那自己也稱病不下地掙工分,等到家裡真的一點糧食都沒有了,看看他們下不下地。
說干就干,當天和香就躺在床上沒起來吃晚飯。
來娣在家還是會做飯的,畢竟她要是不做飯,和香下地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來,餓到的人就是他們自己。
和香最開始沒有起來吃飯,來娣還沒有放在心上。人嘛,誰還能沒個小病的,歇一歇就好了,甚至歇都不要歇,農村人哪裡有這麼講究的?
但是第二天,和香還是沒有起床。
和香讓趙起文去給隊長告了假,就說她病了,實在是下不來床。
這個時候其實是有會偷懶的人的,但是在生產隊長那裡,和香就不可能是為了偷懶而裝病的那種人,看來是真病了,也就很痛快地准了假。
和香雖然在稱病,但是也沒打算要餓著自己,讓趙起文給自己將飯端進房間。說是飯,其實是稀得不得了的紅薯粥,一碗喝下去,感覺大半碗喝得都是水。一點飽腹感都沒有。
等第三天和香還是沒有起床的時候,來娣有些慌了。
現在趙家就靠著和香一個人掙工分了,現在正是農忙的時候,和香早不病晚不病,這個時候病了,工分掙不來,一大家子可就要喝西北風了。
她只好來看了和香,和香就裝出好像說話都很羸弱的樣子,她還一副很絕望的表情看著來娣,「娘啊,我這是不是得了什麼絕症了?我感覺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不會是得了什麼治不好的病了吧?家裡現在錢也沒有,想給我看病都沒有錢。現在地里正是忙的時候啊,不趁著現在多掙點工分,我們一大家子冬天吃什麼啊!可能連明年春天都熬不過去!」
來娣也急啊,家裡現在確實沒有錢給和香請大夫看病,就算是有錢,來娣也不可能花在和香身上的。
和香說得也是實話,現在就是地里最忙的時候,下一天地,能掙七八個工分。少去一天,就少掙一天的口糧。和香要是一病不起,沒有人去掙工分,後面就真的要喝西北風了。
眼看著和香一點好起來的起色都沒有,來娣只能拉著老伴趙老柱去生產隊長那賣了個長輩面子,頂上和香的位置,去掙工分去了。
等他們一出門,和香立馬就坐了起來,在床上躺了這幾天,她身上的骨頭都要散架了。
也不知道來娣和趙老柱做了一輩子的農民,是怎麼能偷懶的。
和香起來在院子里走了幾圈,她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何去何從。
她現在都已經嫁到趙家了,城裡現在估計也是百業皆廢,且現在不允許做生意,她就算是進城,估計也討不到好處。最主要的是她現在身無分文。
這個時候不像後來那樣,不管在什麼地方,只要肯鑽研,就能有無限的可能。這個時候,大環境就是這樣的,將人的發展都限定死了。
和香實在是一時半會也想不出去路,只能先在趙家待著。
待著是待著,但是想要她再像以前那樣當牛做馬地伺候人,是不可能的。首先和香就不可能再像從前那樣,當一個男人使,拼死拼活地去掙工分來養活趙家這家子。
她得想個辦法脫離趙家才行。但是現在還沒有改革開放,也就沒有自由婚姻這一說,她就算是想離婚,趙前進不在,她也離不了,就算是離開了趙家,她就是黑戶,不能落戶,不能有自己的地。
這讓和香一時半會只能待在趙家。好在趙家人雖然自私了點,雖然糟心了一點,但也並不是待不下去。就是趙家太窮了,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往上走。
來娣和趙老柱兩個在田地里勞作了一天,累得老眼昏花,回來之後,還是冷鍋冷灶,家裡連飯都還沒做。
來娣累了一天,早就一肚子的氣。她其實也想偷懶的,但是和他們一組的村民個個眼睛都盯著她們兩口子,因為都知道這兩口子是喜歡偷懶的,只要來娣稍微休息一下,就有人說她。來娣這一天勞動下來,可是實打實的,半點水份都沒摻。兩口子下地比和香一個人掙得多,兩人掙了十四個工分,和香一個人下地,只有八個工分呢。若是來娣他們不是這麼懶,吃上大米有難度,但是頓頓紅薯肯定是管飽的。
來娣衝到了和香的房間,憤怒地痛罵她。
「我們老趙家是請了一個活菩薩回來啊,要讓我們供著。你在家連飯都不會煮了?我們老趙家娶你回來有什麼用?花了那麼多錢,還不如買幾頭豬呢!豬都比你值錢,比你管用。」
和香早在他們回來之前就上床躺著了,聽她這麼說,本來有心想要反駁幾句,但是話到嘴邊,突然就頓住了。她突然就想到了一個法子來。
趙家著急娶個兒媳回來,不就是想要花錢買頭會勞動的騾子回來嗎?她要是因病不能勞動,反而要花錢,反而要趙家人養她的話,按趙家人的性子,肯定不會樂意,到時候她再找人鼓動一下來娣,來娣肯定不會再容她,說不定就要將她掃地出門。
雖然是被掃地出門,但是這是她目前脫離趙家唯一可行的法子了。
於是和香就忍著不說話。
早飯本來就煮的稀粥,又下地勞作了一天,來娣早就餓得老眼昏花,罵了和香一會兒也就沒有力氣了,狠狠地轉身走了出去。趙老柱沒有心情來罵兒媳婦,自己去廚房弄吃的去了。
紅薯煮稀粥倒也快,不多時就煮熟了。
來娣還在罵罵咧咧的,見粥熟了也就顧不上再罵和香了,正準備吃飯。廚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和香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來娣頓時瞪大了眼睛。
和香笑道:「我睡在房間裡面都聞到香味了。」
三個孩子都守在火邊,等著吃晚飯。這會兒全部都抬起頭看向她。
老大趙起躍看著和香的目光藏著憤恨,老二趙起文這時候還不太懂事,才七歲,他每天也有任務,就是將家裡唯一的一頭老母豬趕到山上去放。
而最小的趙起秀,今年才五歲,幾乎什麼都還不能做。但是在別的人家,五歲的孩子已經會做飯了。
「你來幹嘛!?」來娣瞪大眼睛看著她。
和香咳了一下,「瞧娘這話問的,我當然是過來吃飯的。」
「你這會兒也能下床了?」這話說的,裡面的嘲諷誰都能聽出來。
和香沒再理會她的嘲諷,走了過去,坐了下來。
來娣可不打算就這樣放過她,「什麼都沒做的人還好意思吃飯呢?是我羞都羞死了。」
和香這時候才說道:「娘,照你這麼說,今年一年都是我在掙工分,這幾個孩子,只知道張嘴吃飯,什麼都沒做,是不是他們也不能吃飯了?」
來娣沒想到她竟然還敢頂嘴,頓時就火冒三丈,「你還敢頂嘴?你今晚上什麼都不要想吃,沒做你的飯!」
趙老柱還算是個講點理的,「行了,行了,說和香做什麼,她這不是生病了嗎?坐下吃飯!」
「哼!」來娣顯然不服氣。來娣是個精瘦的老太太,身上穿著一件看不出原來顏色的補巴土布衣服,頭髮亂糟糟地用一根布條扎在腦後,因為太過精瘦,所以整個人不接觸都能看出這不是個好相處的人。
趙老柱則是很普通的農村的形象,喜歡將一根抽旱煙的煙感掛在身邊。
在家裡,趙老柱說話還是很有威嚴的,來娣雖然不滿,但是也沒有再說什麼了,只是在盛飯的時候動了心思,紅薯都是沉在鍋底的,前面的湯幾乎都是白水。她在給和香盛飯的時候,勺子幾乎是平行鍋底,就舀了上面的白水。幾乎連半點糧食都沒有盛給她。
和香是來娣第一個盛飯的人,因為給她盛飯了之後,才好攪一攪鍋,將裡面的紅薯勻一勻,再給別的人盛。
和香當然也看到了她的小動作,但是她什麼都沒說。等來娣將飯遞給她的時候,她順手就將飯遞給了離她最近的趙起躍。
「起躍今天放牛累壞了吧,快吃,多吃點。」她很慈愛地對趙起躍說道。
其實現在這三個白眼狼都還只是孩子,要對這種孩子模樣的白眼狼下手,她其實也良心不忍,但是想一想這三個白眼狼後面做的那些事情,她就能硬起心腸來。現在沒有虐待他們就已經算是她講良心了,再想讓她像以前那樣掏心掏肺地對他們是不可能的。
來娣就眼睜睜地看著她將那碗清水一般的碗遞給了趙起躍,驚得動了一下,但是很快就穩住了,她現在要是讓和香自己喝這碗白水,豈不是擺明著告訴和香,她就是再故意整她嗎。來娣還沒有這麼蠢,只好按捺下來了,等回頭再給大孫子添一碗。
這回來娣不敢再盛白水了,萬一和香又遞給了她其他兩個孫子孫女呢。
和香拿到了一碗還算有點糧食的粥之後也就消停了。
這只是開始,沒必要這麼急將人都惹急了,循序漸進就可以了。
一頓飯畢,和香就推說自己頭暈,丟下碗就回了房間。氣得來娣站在廚房一邊跺腳一邊罵她。
來娣雖然自己喜歡偷懶,但是最討厭的就是有人在她面前偷懶,特別是這個人的身份還是她的兒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