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因為著急賣東西,薛蟠誤惹上了不好惹的主顧。常言道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他遂告訴母親王氏說,當世大儒、揚州巡鹽御史林海病了。他與林大人有詩文往來,又是親戚晚輩,當前往探望才是。王氏以為他欲討好林大人,自不會攔阻。趁著假衛若蘭還沒來第二次,薛蟠趕緊腳底抹油開溜。

這日林海下了衙回到後院,才剛與老管家說了幾句話,忽有門子送來一張帖子。林海一看,上頭寫著「小和尚不明」,不覺微笑。乃命人請他進來。不多時便看見金陵詩僧不明和尚僧衣荷笠立在院中合十而拜,忙上前相迎。林海知道不明是個不羈的性子,遂命人將茶點設去了花園一間明軒之中。二人一壁吃茶一壁談詩論禪,好不自在。

一時林夫人賈氏使人傳話說素齋已備好、安置在書房。不明苦著臉道:「大人沒告訴夫人貧僧早開了葷戒啊。」

林海挑眉道:「既穿著僧袍,豈能開戒?」乃含笑起身。二人移步吃齋不提。

次日,林海上衙門公幹,不明去揚州城裡閑逛。行至近午,不明隨意上了一座飯館,在二樓臨窗處尋了張空桌子坐下。夥計見他是出家人,麻利的報了一串素菜名兒。不明點下幾個菜一壺茶。

等著上菜的功夫,忽聽樓下雜亂叫喊聲由遠而近。不明探頭一望,只見街口涌過一群人有男有女,手裡拿著笤帚鍋蓋門栓水桶等雜物,追著一個人打。那人一隻鞋沒了、踏著襪子,頭上的帽子歪得搖搖欲墜,衣裳從後背被撕破一大片,右手的袖子也扯掉了半幅。不明瞧著這人有點眼熟。待他跑近幾步再看——哎呦~~這不是那個假衛若蘭么?這廝不在金陵?貧僧為了避他特溜到揚州,他倒是後腳就跟來了?貧僧要不要幫他一手、算佔了他個人情?還是先隔岸觀火、等這幫人揍他個半死再說?

不明腦中兩個念頭正打架呢,忽見人群中一位身高七尺、膀大腰圓的大嫂,「嗖」的丟出手中木瓢。木瓢不偏不倚朝假衛若蘭腦袋飛去。不明心中一跳:危險!偏他這會子出手也來不及了。眼看木瓢離腦袋越來越近,假衛若蘭脖子一偏——木瓢只碰到了他頭側,勾著帽子掉了下去。

不明恐出人命,忙立在窗前大喊一聲:「阿彌陀佛!各位施主暫且住手!」

打人的沒誰搭理他;那假衛若蘭聞聽這聲音耳熟,百忙之中抬頭一望——登時喜出望外,拔腿就往飯館跑。只聽蹬蹬蹬嘩嘩嘩的腳步聲前後響起,假衛若蘭已順著樓梯爬上二樓。一眼望見不明還在窗邊,便跟得了救星似的撲過來。追的人緊跟著他上了樓,有個大嗓門嚷嚷:「下頭留兩個人堵住門別讓他跑了!」另一個喊:「他跑不了了!圍上他!」說話間假衛若蘭已逃至不明跟前,隨即兩步躥到他身後去了。

不明知道這會子念佛祖念菩薩都沒用。好在他少林十年,雖武藝在寺中吊車尾,基本功還頗為紮實。乃舉臂抬腿擺出少林拳的起勢。追人的少說有五六十號,已將他二人密密的圍了半圈。人群里有人喊「上」,另一人喊「且慢!這和尚是個練家子!」他們便暫沒湧上來。不明鬆了口氣。講道理就好,最怕亂拳打死老師傅。

只見對面走出來一位四十多歲的壯漢,大聲道:「那和尚,我看你不是本地人,莫要多管閑事快些躲開!」

不明收了招,雙手合十高聲誦佛道:「以眾欺寡,豈為正道。」

壯漢冷笑道:「以眾欺寡?你可知道他做了什麼?」

假衛若蘭喊道:「我壓根不認得他們!」

壯漢哼道:「你自然不認得我們。我只問你,舊年在天寧寺做下了什麼好事。」

假衛若蘭忙說:「什麼舊年!舊年我一整年不曾出過京城的城門!年後下江南遊學,前兒還在金陵呢,這和尚見過我。昨日剛到的揚州,只在客棧歇息。今兒才出的門,方才在前頭錦祥居排隊買獅子頭,這幫人忽然衝出來打我!」

不明納罕道:「施主不是有書童么?怎麼親自去買獅子頭?」

假衛若蘭道:「昨晚跟他們抹骨牌輸了。」

不明愈發奇了:「抹骨牌不是後院婦人玩的?你一個大老爺們……不,你們三個大老爺們居然抹骨牌?」他想了想,「抹骨牌不是得四個才能玩?」

假衛若蘭跌足:「這個要緊么?」

「額……委實不是什麼要緊事。」不明忙斂容向壯漢道,「這位施主,貧僧已聽明白了。你們認為這位衛施主舊年在揚州天寧寺做了件惡事,今兒可巧遇見、欲懲治於他,可對?」

壯漢冷笑一聲:「不錯。」

不明思忖片刻道:「諸位,可否將前因後果大略說與貧僧知道。倘若那事委實大惡且當真是此人所為,貧僧自親將此賊摜下樓去。煩勞諸位在下頭收拾他,莫要打壞了店家的桌椅茶碗。」

假衛若蘭喊道:「不與我相干!」

壯漢笑了起來:「好說。」

不明接著道:「倘若不是他做的,可知真兇依然逍遙法外。當報予官府派捕快緝拿才是。」

不待壯漢答話,假衛若蘭又喊:「正是正是!你們找錯了人,不就放過真兇了?」

後頭一個十來歲、灰頭土臉的小姑娘喊道:「就是他!我認得他!」

假衛若蘭叫屈道:「你何嘗認得我!我昨兒才進的安江門。」

「就是你就是你!」小姑娘不依不饒。

不明向小姑娘合十行禮道:「女施主,他與那惡人哪裡相似?」

小姑娘指假衛若蘭道:「穿一樣的衣裳!」眾人一愣。她接著說,「戴一樣的帽子!」

假衛若蘭道:「不過是頂尋常的皂帽!」

小姑娘又喊:「一般兒高矮一樣的鞋子!」

那扔木瓢的胖大嫂趕忙問道:「模樣兒呢?模樣是一樣的么?」

「一樣的。」小姑娘道,「就是這模樣。」

不明看向壯漢,見其眼中猶豫,便知此人並不魯莽。乃合十誦佛道:「這位施主,貧僧有個法子試探這位女施主是否記錯了人,施主或願聽聽。」壯漢點頭。

不明遂將壯漢引到窗邊,假衛若蘭趕忙跟著。壯漢回身道:「都莫要動他。」人群裡頭有幾個人答應了。假衛若蘭遂離不明遠了幾步。

不明向壯漢咬耳朵道:「施主可去戲班雇幾個與這位嫌疑人身形模樣相近的戲子,再與他穿一樣的衣裳鞋帽,讓他混在其中給女施主辨認。」

「這……」壯漢面色躊躇。

不明又向假衛若蘭大聲道:「衛施主,今我等須去一趟天寧寺,向主持法靜大師求證一事。你放心,法靜大師佛法高深為人公允,定不會有偏袒。」

假衛若蘭道:「既不是我所為,我巴不得快些得證清白。」

不明接著道:「只是天寧寺有些遠。可否煩勞衛施主出錢雇幾輛馬車?」

假衛若蘭擺擺手道:「無妨,這點子小錢不算什麼。」

不明這才向眾人道:「法靜不是天寧寺主持的法號。」眾人面面相覷。他又看著那壯漢,「天寧寺離此處極近,步行過去片刻即到,無須馬車。衛施主只怕不曾去過天寧寺。」

假衛若蘭這才明白,不覺擊掌:「好你個小和尚!」壯漢長嘆一聲,頹然鬆開拳頭。人群裡頭有個男人頓時哭出聲來。

不明誦佛道:「施主,既有冤屈,可曾報官?」

壯漢再嘆:「舊年便已報官,奈何官府都是酒囊飯袋。」

假衛若蘭看看不明又看看眾人,忽然說:「小師父,你最聰明不過,可能想個法子幫他們找到真兇?」不明簡直想犯殺戒!扭頭狠狠瞪了他一眼。此人一本正經道,「我瞧著,你比官府明白些。」

壯漢、胖大嫂並那哭著的男人等霎時個個雙眼發光望向不明。不明磨了磨牙,才剛合十還沒來得及誦佛,方才那小姑娘猛然衝出來撞向假衛若蘭,哭喊道:「是你是你我認得你!你賠我姐姐!」假衛若蘭躲閃不急,被她抓住胳膊狠狠咬住,哎呦大叫。

不明磨蹭了幾秒鐘,待壯漢等人紛紛開口喝小姑娘住口,方不咸不淡誦聲佛道:「女施主,貧僧勸你你暫放開吧。倘若他不是兇手,你豈非咬錯了人?倘若是他,惡人的胳膊多臭啊!讓衙門裡的衙役拿板子打他豈不更好?」假衛若蘭齜牙咧嘴瞧了不明一眼。偏他這會子只顧得上疼、旁的顧不上。

說話間胖大嫂已上前來拉開了小姑娘。小姑娘本來臉上有灰,這會子整個哭成個小花臉,依然惡狠狠盯著假衛若蘭。假衛若蘭右胳膊上印著兩隻淌血的牙印兒,伸左手從懷內掏出一塊帕子。偏他單手不方便包紮,不明上前兩步接過帕子替他紮上,口裡低聲問道:「衛施主,敢問你生得像父親還是像母親?」

假衛若蘭沒好氣道:「我家兄弟舊年悉數在京城。」

不明紮好帕子後退一步,雙手合十立得筆直。「貧僧只問施主像父親像母親。」

假衛若蘭皺起眉頭。本待不答,抬頭看壯漢胖大嬸等人個個拳頭捏起腮幫子鼓起、恐怕不好走,只得咬牙低聲道:「頗似家父。」

「令尊可有外室子。」

假衛若蘭喝道:「大膽!」

不明垂目道:「有還是沒有。」

假衛若蘭惱道:「我哪裡知道。」

「嗯,那就是衛施主沒把握沒有。」不明抬眼皮子瞧了他幾眼,又看看那花臉小姑娘。「這位女施主一口咬定是你。貧僧看衛施主是個聰明人。若是你所為,你定不會扯『舊年一直在京城』這等極容易被戳破的謊兒。只怕真兇與衛施主委實長得有幾分相似。」

假衛若蘭咬牙道:「我頭一回來江南,諸事不知。」

不明點頭道:「這一節貧僧信你。」乃回身向壯漢等道,「諸位,如今天色正午,貧僧腹中飢餓。方才已向店家點下素齋,只是大伙兒圍在此處夥計小哥不敢送過來。」眾人霎時有幾分不好意思。不明接著說,「施主們看如此可好?倘若信得過貧僧,你們留下一位願意吃素且知道前後經過的施主,貧僧請他一道用齋飯。其餘施主就請先回家去吧。」

那壯漢立時道:「不用師父請。今兒煩勞師父了,我請師父用齋。」又看了假衛若蘭一眼,「也請這位衛先生。」

假衛若蘭揣度著自己必是走不了的,哼道:「很不必。我還出得起幾個齋飯錢。」

不明含笑道:「施主只請貧僧用齋便好。至於衛施主——」他看著假衛若蘭,「衛施主此番出行有僕從相隨。他因賭約出來買獅子頭,許久不回去僕從必然著急。兼他委實沒有犯案時間,就先放他回客棧去吧。」

壯漢道:「那他老子是誰?」

不明使了個眼色:「倘若當真與衛家相干,官府自然能找到。」

壯漢是個明白人,立時抱拳道:「既如此,多謝師父。」乃回頭道,「你們先回去,也放這個姓衛的走不用跟著他。我信得過這位師父。」

壯漢極有威信。人群裡頭雖有人不痛快,倒是都聽了他的話。或瞧或瞪假衛若蘭幾眼,紛紛散去。花臉小姑娘不肯走,被那胖大嬸一把抓起來搭在肩頭抗走了。

眼看人群散盡,假衛若蘭鬆了口氣,朝不明拱拱手:「不明師父,算我欠你個人情。」不明含笑點頭。假衛若蘭摸了摸被咬傷的胳膊,整整破衣裳,昂然下樓離去。

望著此人背影,不明輕聲道:「施主,你看這衛施主的氣度,顯見不是尋常人家子弟。」

壯漢哼道:「憑他是誰,害了我侄女必要他償命。」

不明輕輕搖頭道:「貧僧的意思是,此人非富、乃貴。故此他父親必是貴人,他親戚也是貴人。尋常百姓是沒法子要貴人性命的。打官司,他們官官相護;雇刺客,他們身邊多有官兵、或是攜刀佩劍的護衛。」

壯漢瞪圓了眼:「師父這是何意?」

「貧僧想預先告訴施主最壞的可能。」不明道,「你還想報仇么?」

壯漢重重擊案:「憑他是誰!害了我侄女,必要他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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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之逆賊薛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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