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話說不明在林府第三次遇見假衛若蘭,心中暗暗窩火。假衛若蘭含笑放下茶道:「果然林大人說的便是不明師父,別來無恙。」

不明面無表情合十道:「貧僧無恙,多謝衛施主掛心。貧僧還擔心衛施主沒鞋穿呢,看來是多慮了。」

假衛若蘭笑如春風拂面:「煩勞師父挂念,虧的我這趟多帶了幾雙鞋。」

林海納罕道:「不明師父,你與……」

假衛若蘭立時打斷道:「林大人,衛、某和不明師父前日……」

不明也打斷道:「貧僧與衛、施、主今日中午才剛見過一面……」假衛若蘭大聲咳嗽。

二人互視,以目光達成協議:假衛若蘭不提天上人間,不明不提圍毆。假衛若蘭笑眯眯向林海道:「中午我去買獅子頭,不明師父就在不遠處用齋飯,可巧遇上了。」

不明垂目繃住笑意:「衛施主言而有信平易近人不吝身份深入群眾,真乃謙謙君子。」

林海霎時驚訝,看了那老大人一眼。假衛若蘭忙指道:「這位是周大人,眼下在禮部任職。」不明忙上前與那周大人合十行禮。周大人作揖還禮。不明暗暗齜牙:方才假衛若蘭說「眼下」這兩個字時,周大人目中閃了道光。

林海又道:「魏公子方才問下官可認得寫『面壁十年圖破壁,難酬蹈海亦英雄』的金陵詩僧。下官說巧得很,不明師父正在我府上做客。」

不明道:「不過隨手閑筆罷了。」

假衛若蘭搖頭晃腦道:「不知師父寫的好~~詩~~是?」

不明慢條斯理道:「貧僧得意之作,便是年初林大人來金陵時,我二人同游紫金山所吟的那首竹石。」

林海撫掌道:「那個真真好詩!」遂命人去取。

一時下人取了捲軸來,林海親自展開。假衛若蘭一看,正是不明親筆。寫的是:

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假衛若蘭不禁擊案贊道:「好詩!果真好詩!」連那周大人也捏著鬍鬚連連點頭。不明莫名打了個冷顫,趕緊謙虛幾句。

假衛若蘭再看不明時,眼神竟與之前有幾分不同。吃了口茶,笑盈盈道:「前兒我與不明師父還在金陵相會,時隔一日竟又於揚州偶遇,可謂緣分不淺。」

不明淡然道:「貧僧小廟本在金陵,衛施主又去了金陵,得遇乃尋常事。並昨日貧僧知道了件頗為棘手的私事,特趕來求揚州林大人相助,不曾想衛施主也來了。」林海納罕的瞧過來一眼。不明解釋道,「不是什麼大事。貧僧正斟酌著如何同大人說。」

林海道:「師父有話只管明言。」不明合十而謝。

當晚林海做東,請假衛若蘭與周大人就在府衙小宴,不明作陪。席上周大人與林海打了許多啞謎,假衛若蘭只做壁上觀;不明是當真聽不懂。一時酒席散去,林海與不明親送他們一行人離府。

回頭才剛踏入后宅的垂花門,不明便問林海道:「大人吃飽沒?」

林海噗哧笑了:「不曾。」

「貧僧也沒吃飽。」不明道,「瞧諸位施主只顧著閑聊不下筷子,饒是貧僧身為方外之人也不好意思多吃。依貧僧看,滿席之人沒一個吃飽的。可惜了夫人預備的一桌好菜。大人,咱們不如接著吃如何?」林海笑而允之。又問不明有何私事求他。不明笑道,「委實是小事。只是也委實不大好開口。」

下人重整杯盤,林海與不明重新吃了會子。不明乃道:「林大人想必知道貧僧俗家的身份,論究起來與大人還扯上了點子親戚。」

林海點頭:「我知道。既是師父不言,我也不提。」

不明微笑合十,又道:「貧僧這回前來,便是想託大人向賢夫人打探一件內闈之事。」

林海一愣:「內闈之事?」

不明道:「俗話說,一樣米養百養人。貧僧曾見過舅父王子騰,舅父大人與我母親的性情氣度相去甚遠。故此貧僧全然不知貧僧之姨母、榮國府的二太太是個什麼性子。」他含笑看著林海,「倘若林夫人肯告訴我母親,她那二嫂子性情嚴厲無私、吃穿用度極為節儉、視規矩如性命、堪為世間婦人之楷模,貧僧必親替林夫人佛前誦經祈福七日做答謝。」

林海挑了挑眉頭:「師父這是何故?」

不明苦笑道:「實不相瞞,家母乃一尋常內宅婦人,眼界見識皆短卻極愛兒女。這些日子姨母再三來信,想替表弟求舍妹為配。他們本是京城公府,家母心動不已,貧僧束手無策。思來想去,唯有拿大戶人家規矩重來做筏子相勸。我妹子嬌慣,受不得那個。」

林海先是微驚,又沉思片刻,捋了捋鬍鬚道:「你這小和尚見識素來與旁人不同。我問你,為何不願意這門親事?親上加親不好么?」

不明嘆道:「貧僧早已告訴家母,表親婚姻易生弱智病殘兒;她只不肯信。爭辯說誰家表妹嫁表哥、誰家表弟娶表姐,孩子何嘗不妥了?殊不知那個誰家與誰家都夭折了長子長女,有些人家還夭折了好幾個孩子。」

林海頓時想起來:「是了,你曾提過這個。」又忽覺好笑,瞧著不明,「倒是難為你了。」

不明立起合十而謝。他又想起一事,道:「大人,今日貧僧在花園偶然遇上了貴府僕婦領著林小姐玩兒。貧僧家有幼妹與小姐一般大,少說比小姐胖了三圈。林小姐較之這個歲數的孩童,委實太瘦了些。」

林海嘆道:「我這個孩子生來體弱,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不明遂拿著自家弟妹做範例,勸他讓林妹妹少吃藥多食療,並說:「貧僧年幼時,寺中一位老師伯曾傳授貧僧一套少兒體操,並不需要多大力氣且於孩童而言極容易做。每日練兩回,持之以恆可強身健體。」林海眼見這小和尚極康健,又聽說他家弟妹歲數不大身體棒棒,立時被說服了。二人約好明兒早上讓林妹妹跟不明學少兒體操。

過了會子,林海瞧了兩眼窗外明月,隨口道:「師父來的巧。我前日閑來無事偶看明人話本,看到一段公案。才起了興緻,誰只那書的下冊竟不知所蹤。」他裝模作樣抓了下鬍鬚,「想是小女到書房玩耍時淘氣弄丟了。」

不明嘴角微動:「既是閑書,保不齊書童隨手放錯了架子呢?過些日子必能找出來。大人何苦拿一個五歲的娃娃頂缸。」那可是多少後人心中的女神啊林大人你是她爹也不能黑她!

林海啞然失笑,吃了口茶才接著說:「那公案頗為有趣,我想與師父議論議論。」

「大人請講。」

林海咳嗽兩聲說了起來。道是明朝嘉靖年間,邊境一老將上書求解甲歸田。老將手下有兩員猛將,皆可接任其職,且都熟知邊境地勢民風、調去別處委實可惜。甲將軍功勞和本事都略大、軍務嫻熟,卻性情剛直、不屑人情世故。因時常得罪同僚,多年來全賴老將庇護才免遭小人暗手。乙將軍雖功勞略小,為人謹慎謙恭、寬容大度。朝廷讓老將自己舉薦繼任之人。老將想薦乙將軍,又恐怕甲將軍及其麾下兵將不服。老將遂派人去求教正在替父守孝的前兵部尚書王守仁。王大人出了一計,在另一本書里林海沒看著。

不明聽罷暗暗咬牙。心想你這老狐狸,貧僧就知道你不是好相與的。這種小問題你解不出誰信啊?擺明了試探貧僧。再說,這玩意真是話本子還罷了;若是朝廷眼下之事,貧僧胡亂出主意出壞了呢?乃思忖良久才試探著說:「只不知那老將軍究竟捏准了乙將軍的性子沒有。」

「嗯?」

「他是真的寬容大度還是?」不明假笑了一下,「陞官變臉的多了去了。」

林海細瞧了他兩眼,瞧得不明后脊背發涼。林海含笑道:「若真大度該當如何?假大度又如何?」

不明道:「若是真大度,就派個性子不好的太監過去勞個軍,依著甲將軍的脾氣難免得罪於他。回頭便借這太監的名頭將甲將軍平調去任文職、不調他手下部將兵卒。待乙將軍穩定了軍心,再上書朝廷調甲將軍回去與舊袍澤重新在一起。新上司乙將軍也算護了他一回,不論是甲將軍自己還是他手下人都無話可說。」

林海不禁點頭:「得了這番教訓,說不得他也能學乖些。」

不明接著說:「若乙將軍上位便不認人,少不得會打壓甲將軍原先的部屬。可將那些人悉數調給甲將軍再派駐別處。相信他們會珍惜那段緣、好生替朝廷效力的。邊境那麼長,總有地勢相類者。俗話說樹挪死人挪活,還怕沒有豪傑用武之地?」

林海詫然道:「你這和尚小小年紀,想得倒是周全。」

不明拿眼睛覷著林海:「貧僧不過是個和尚,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隨口扯幾句罷了。」

林海哈哈直笑,點頭道:「也罷。」又思忖會子,他嘆道,「甲將軍縱然本事大些,也難混跡官場。」

不明瞧這老頭像是真的犯愁,躊躇片刻壯著膽子說:「那就是嘉靖皇帝的不是了。庸才易得人才難求。將心思集中在統兵上的將領方能成大將;天賦再好卻分心去聯絡上司交好同僚,專註度必有所下降。敵國若只是偶爾派兵過來溜達一趟還罷了;真遇上要緊的大戰,乙將軍保不齊就要差一口氣。運氣再不好些,一場戰爭可以亡一個國家。」他頓了頓,看對面林海眼神跳動,接著說,「不過,王守仁替父守制那幾年明朝邊境頗為安生,用甲用乙倒是無所謂。雞刀牛刀都能殺雞,反正也沒有牛可殺。」

林海皺眉道:「倘或哪日得了牛呢?」

不明合十誦佛道:「自認倒霉。」

林海似笑非笑道:「不明師父還有話沒說完?」

不明垂頭道:「什麼話都說完了多無趣。」

「橫豎此處並無旁人,說說何妨。」

「牛刀不好保養,尋常人家派不上用場,難免蒙塵。嘉靖皇帝不是尋常人家,開的乃天下獨一家的買賣。甲將軍除非辭官為民,否則朝廷調他干文職他也得干去。」不明又想了片刻,「尋常人家則不同。尋常人家的牛刀若閑置久了會被廚子忘記,保不齊就讓屠夫使小兒偷了去。屠夫家不會吝惜精神保養牛刀,殺的也不是雞鴨鵝那些柔弱生物。」

「啪!」林海輕拍了下桌案。半晌,伸手指頭點了點不明,「小和尚好肥的膽兒。」

不明端起茶盞子垂下眼皮:「貧僧左不過偶與詩友議論古書舊事罷了,哪裡用的著多大的膽子。再說也沒有外人聽見。」乃無事人一般吃茶。

林海瞧了他半日,悠悠的說:「你那茶樓生意可好?」

顯見這位老爺知道自己寫的招牌掛在哪兒。不明不慌不忙撂下茶道:「大人,咱倆既然心照不宣了這麼久,何苦說出來?」遂立起合十誦佛行禮。

林海重重哼了一聲,咳嗽道:「前幾日本官趁夜遊船,想起徐凝的那兩句,『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他竟將那事就此揭過了!不明眼角一跳:貧僧這算將功抵過么?怎麼覺得虧了呢?林海忽然笑了起來,笑聲乘風而上傳出去老遠。

一時林夫人賈氏使人傳話,說是聽說老爺與不明師父在吃殘席。今兒這酒席本是為貴客預備的,葷腥不少,卻於佛家不敬。夫人已另預備下一小桌齋菜,問可要送上來。林海忙命送去花園水榭,又讓請幕僚趙先生過來作陪;不明連聲誦佛道謝。

去花園的路上,林海越笑越開心。不明看在眼裡,心裡越來越不踏實。雖已猜到甲乙二將必不與嘉靖皇帝相干,如今看來竟八成不是小事。自己這趟來揚州本來是盤算著忽悠人家的,誰知才剛進林府不過一兩日反倒讓他給忽悠了。果然姜還是老的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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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之逆賊薛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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