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婉
何文秀念完信,何夫人接在手裡瀏覽兩遍,仔細地收進匣子。
楊妧呈上備好的禮。
額帕是烏綾面的,四周用金線綉著繁複的萬字不斷頭紋路,正中綉著仙鶴銜果圖樣,雅緻而又大方。
何夫人驚訝地問:「是你繡的?」
楊妧笑道:「秋冬季節,祖母跟我娘都離不開額帕,有空閑我就做幾條備著,這條是正月做的,前天鑲了細棉布裡子。」
額帕針腳細密勻稱,仙鶴眼睛用了兩粒小小的黑曜石,若是有經驗的綉娘還罷了,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繡起來著實不容易。
何夫人接著拿起兩隻荷包端詳會兒,瞪向何文秀,「看看阿妧這針線活兒,再看看你,真是一個天一個地,羞不羞死了。」
「娘,」何文秀嘟起嘴撒嬌,「我針黹女紅不如阿妧,但阿妧也有不及我的地方。」
何夫人挑眉,「你說阿妧哪裡不如你了?」
「我大度,」何文秀不緊不慢地說,「我食量比阿妧和二妹妹都大。」
何夫人一口茶全噴了出來,「你那是大肚吧?」
楊妧笑得打跌。
何文秀胃口好,身材豐腴,臉也圓,看著特別喜慶。
那年桃花會,楚貴妃就是看中了何文秀一臉福相才指給二皇子。
也是因為大皇子跟三皇子之間已經由暗鬥變成明爭,手握重兵的何猛也是兩人拉攏的對象。
楚貴妃索性讓兩人都夠不著。
誰成想,楚貴妃過世三年,竟是最沒可能的二皇子坐上了皇位。
可何文秀沒說錯,她真的是大度而且善良。
她入主後宮不到半年,就放三十歲以上的宮女回家團聚,又下懿旨,先帝所留妃嬪,有家人願接回奉養者,一概恭送出宮。
先帝年輕時憂心朝政,於女上並不放縱,可隨著年事漸高竟然耽於玩樂。大行前一年,還選過一批秀女。那一批十二人,泰半仍是處子之身。
萬晉朝有規矩,皇帝大行之後,除去生養過和妃位以上妃嬪得以留在皇宮外,其餘或到皇家寺院清修奉佛或者在西苑冷宮度此餘生。
禮部侍郎高書河聯合兩位御史上摺子,說女子侍奉帝王乃國君恩寵家族榮耀,何文秀此舉輕慢先帝有辱皇室尊嚴。
何文秀令人傳口諭至高家,「聽聞高大人府上六姑娘已然九歲,待她及笄,送去雍安寺為先帝祈福,以示皇恩浩蕩。」
高夫人差點沒暈過去,氣得揪掉高侍郎好幾根鬍子。
從此再無敢置喙者。
那年元旦大朝會,數十位沒有誥命、未能進入皇宮的婦人跪在西華門給何文秀磕頭。
楊妧又把給何文卓的禮拜託何文秀轉交。
是從大堂兄那裡得來的竹制筆筒,筆筒上雕著連中三元的圖樣,算是取個好意頭。
再陪著何夫人說會閑話,楊妧起身去靜深院。
何文雋一身黑衣站在梨樹旁,墨發隨意散在肩頭。
已近日中,艷陽高照,卻有絲絲縷縷的寒意從他高大的背影散發出來,說不出的孤寂清冷。
跟適才熱鬧的正房院是全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清風乍起,梨花紛落如雨,有兩朵飄在他肩頭,平添幾許溫柔。
楊妧行過禮,自包裹里取出帕子,雙手托著遞過去,「承蒙大哥一直照顧,做了四方帕子,大哥莫嫌棄。」
淺灰色的細棉布,疊得整整齊齊,最上面是枝橫斜的臘梅,開著五六朵金黃的梅花。
枝椏遒勁花朵有致,甚是清雅。
何文雋拿起來再看下面一方。
卻是綉著一叢青翠的蘭草,葉片之間一莖嫩綠的小花楚楚動人。
何文雋逐條看罷,彎起唇角,「多謝阿妧,我很喜歡,只是這圖樣……」
楊妧仰頭,烏漆漆的眼眸定定地望住他,等著下文。
何文雋稍頓,終是說出口,「略帶些許匠氣。」
楊妧臉「騰」地又紅了。
她跟陸知海十年夫妻,頭幾年要好的時候,替他綉過無數的扇套、香囊、荷包等物,就屬梅蘭竹菊繡得最多,已經到了不需花樣子襯著,起針便可以繡的地步。
熟能生巧,匠氣也在所難免。
可給何文雋又實在不好選圖案。
他身有殘疾在仕途上已經不可能,就連長壽也是奢望。
諸如喜登連科或者松鶴長春這種都不合適,而富貴白頭、百年好合又不是隨隨便便可以能送的。
楊妧羞紅著臉問:「不知大哥喜歡什麼花樣,我另外再綉?」
何文雋淺笑:「不用,這幾方帕子已是極好,阿妧定是花費不少工夫,我只是吹毛求疵而已,要不我給阿妧畫一些花樣子,就畫院子里種的鳶尾、石斛、酢漿草?」
楊妧眸光一亮,看著周遭的青翠碧綠,皺眉,「現在都還沒開花。」
「再過七八天便開了,屆時我多畫幾張,一併寄去京都。」
「好,」楊妧喜出望外,點頭答應了才又想起來,「會不會耽誤大哥太多時間?」
何文雋搖頭,「不會。」
他不怕耽誤時間,只怕無事可做無以排遣。
往常楊妧每天來抄錄文稿,督促著他必須查閱書籍撰寫出一定量的稿子,每天忙忙碌碌,恨不得一天當成兩天用,連病痛都顧不上。
這兩天閑著,白天翻幾頁書尚能度日,晚上卻覺得空曠漫長。
而身上十幾處新傷舊疤好似被喚醒,不約而同地疼起來,使得日子越發難捱。
他從來沒畫過花樣子,想必挺有意思。
楊妧回到家中,關氏告訴她,楊婉果真拿著剪刀到秦氏跟前鬧。
只是她手抖個不停,話還沒說利索,被秦氏一聲怒喝,嚇得剪刀落在地上。
沒傷到人,卻把裙子戳了個洞。
秦氏罰她閉門思過四個月,抄一百遍《女戒》。
楊妧訝異地瞪大雙眸。
明擺著,秦氏不可能讓家裡的女孩子一個不剩全都進京,傳出去豈不被人笑話死?
再者京都是什麼地方?
牆頭隨便落下一塊磚,有可能砸死三個官,個個比楊溥的官階大。
楊婉這般衝動,誰敢放她出門?
前世,楊婉並沒這麼蠢。
不但不蠢,反而很精明能幹。
京都大,居不易,尤其楊家資財少,生活極為拮据,前兩年都是租住楊溥同窗的院子。
楊妧成親時嫁妝也極寒酸,連傢具帶被子勉強才湊夠四十二抬。
也因此,陸知萍打心眼看不上她。
楊妧嫁到陸府第二年,楊婉不知道怎麼鼓搗出雙色饅頭、曲奇餅還有酥酪蛋糕等好幾樣點心,她把點心方子賣到糕點鋪賺了近千兩銀子。
楊家再添一千兩,置辦了一間鋪面,賣咸豆腐腦、甜豆花,後來還賣奶茶。
店面小,地角也不好,收益卻出奇地高。
加上楊溥的進項越來越多,所以楊妧借錢做生意,楊溥才能拿出三千兩銀子。
但楊婉跟她從來不親近。
前世彼此有所克制,儘管不喜,面子上總會過得去,可重生之後,楊妧發現楊婉的脾氣好像大了許多,動輒甩臉子使性子。
楊妧多有忍讓,楊婉卻經常蹬鼻子上臉,後來乾脆不理她,任由她自己發飆生悶氣。
關於前世的點心,有次廚房裡蒸發糕,楊妧試探著問楊婉,想不想用酥酪做蛋糕,非常鬆軟可口。
楊婉翻個白眼,「一股子腥氣,誰喜歡吃那種東西?」
楊妧猜測她根本不會做蛋糕,因為楊婉從來沒進過廚房,十指不沾陽春水,連面都不會發。
楊妧試過兩次,糟踐了許多白糖和雞蛋,最後蒸出來一團死麵餅。
雙色饅頭倒是做成了,她還能做三色饅頭和花捲。
只可惜,這個方法非常簡單,一琢磨就會,並不能換成銀子。
楊妧發家致富的夢想很快破滅,因著糟踐了東西,還被趙氏指桑罵槐數落好幾天,只得作罷。
也不知前世楊婉到底從哪本書上看到的法子。
楊妧顧不上糾結這些。
她打開箱籠把自己和楊嬋的物品再清點一番,覺得沒有遺漏,便把春笑叫來仔細叮囑一番,不外乎是謹言慎行,遇事三思後行。
最重要是照看好楊嬋。
三房只三個下人,都是到濟南府之後買的,一個婆子管著洒掃漿洗,再就是春喜和春笑。
春笑十一歲,年紀雖小卻聽話,楊妧打算帶著她進京。
初六一早,楚家的馬車便停在楊家門口,清一色的黑漆平頭車,從外面看很普通,上車之後,楊妧才發現裡面寬敞華麗得多。
窗帘是綉著竹報平安的錦緞,底下綴著一排五彩琉璃珠。椅子上鋪著墨綠色的墊子,兩側放著錦緞迎枕,上面同樣綉著竹報平安,清雅又舒適。
有擺放茶壺茶盅的案幾,盛點心的匣子還有圍棋以供路途消遣。
趙氏跟楊姮坐頭一輛車,兩位丫鬟隨車侍奉;楊妧跟楊嬋帶著春笑坐第二輛車,其餘丫鬟婆子分坐在後面三輛馬車上。
行李箱籠等物,則另外僱用了車行的三輛騾車。
嚴管事、含光以及小廝護院等二十餘人騎馬在車隊前後護衛。
一行車馬浩浩蕩蕩地出了城。
嚴管事安排得極為妥當,每隔一個時辰會在路旁茶棚歇腳,用餐的酒樓和歇息的客棧均已打點好,只提前讓小廝去報個信即可。
楊嬋頭一次出遠門,忽閃著大眼睛四處打量。楊妧便將帘子撩開一條縫,指著路邊樹木告訴她,哪是槐樹,哪是楊樹,又見榆樹上掛滿了榆錢,笑道:「榆錢可以生吃,還可以蒸餅子、包包子,幾時姐做榆錢窩窩給小嬋吃……地里一片片綠色的是麥苗,麥苗抽穗能長出麥子,麥子成熟之後磨成麵粉,就可以給小嬋做餅子了。」
楊嬋眼巴巴地看著,聽得專註。
正說著,窗口突然出現一根樹枝,上面密密麻麻綴著榆錢。
楊妧探頭往外看,含光正隨在車旁,錯後半個馬身。
想必是他聽到適才的話,折了樹枝過來。
楊妧忙道謝。
含光淡淡回答:「舉手之勞,」掃她一眼又道:「前面還有五里便是鎮子。」
鎮子人多,就不能撩開車簾往外瞧了。
楊妧明白他的意思,抬手掩好車簾,揪了簇榆錢塞到楊嬋嘴裡,自己也吃一把,笑問:「甜不甜?」
楊嬋不說話,張著嘴意示還要。
楊妧輕笑,「小饞貓,」親昵地點了點楊嬋的鼻頭。
說話間車隊已行至鎮里,在一家頗為氣派的酒樓停下。
因小廝提前傳過話,酒樓已備好酒菜,待人坐齊,菜一道接一道端了上來。
有葷有素,有當地特色菜,也有普通家常菜。
出人意外的是,女眷這桌竟然加了碟榆錢餅。榆錢混著蛋液和白面,攤得薄薄的,兩面金黃。
咬一口,酥脆中帶著清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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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有事情,明天停更一次,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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