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女

義女

楊妧在整理行囊。

她東西不多,家裡每年添置六身新衣,春夏冬各兩身。她正長個子,去年秋天做的衣裳,這會兒已經覺得有些緊。

能穿的只有三五件。

首飾更少,十歲之前都是戴絹花或者紗花,從十歲生辰開始,秦氏每年送她一樣首飾,要麼是釵、要麼是簪,加起來也湊不成一套。

一邊收拾著,腦子裡不停迴響著何文雋的話,「阿妧別輕看自己,也別輕看我……」

每想一遍,臉上的熱辣就加重一分,只恨不得尋個地縫鑽進去,再也不要見人。

她當時怎麼就抽了風說出那種話?

是覺得何文雋身有殘疾,隨便一個女子就有資格陪著他?

還是自認長相漂亮,她開口相求,何文雋必然會答應?

一時竟覺得無地自容。

院子傳來清娘爽朗的聲音,「……府上四姑娘說要進京,夫人捨不得,想認個乾女兒,以後不管寫信還是串門,互相都方便。」

關氏狐疑地問:「是何夫人提出來的?」

「姑娘提的,夫人也覺得好,打發我來問三太太和四姑娘的意思,如果願意,後天巳初三刻在家裡擺香案行禮。」

關氏願意。

如果何夫人認為義女,那麼何文雋跟楊妧就是義兄義妹。

有兄妹的名頭,兩人再無可能成為夫妻。

遂笑答:「能得何夫人青眼是阿妧的造化,我們高攀了,不過阿妧素來主意正,她同意才作數……阿妧在屋裡呢。」

清娘樂呵呵地說:「那我進去找她……順便把四姑娘落下的書帶來了。」

說著把手裡包裹卷打開。

關氏掃一眼,裡面整整齊齊四本書冊,揚聲喚道:「阿妧,何夫人打發人來了。」

楊妧匆匆把手頭東西歸置好,不等迎出門,清娘已大刀闊斧地撩簾進來,把包裹遞給楊妧,「給你的。」

楊妧接在手裡,低聲問:「我聽到你跟我娘說話了,公子是什麼意思?」

清娘詫異地張大嘴巴,「你怎麼知道是公子叫我來?」

這麼明顯的事情!

楊妧不由彎起眉眼,「若是阿秀打發人,十有九會吩咐喜鵲,要是何夫人,多半會打發個婆子來。清娘是靜深院的人,除去公子,誰會支使你跑腿?」

這一笑,腮邊小小的梨渦頓時生動起來,眸中也起了波瀾,像是澄清的湖面上一圈圈漾著漣漪。

清娘看得移不開眼睛,「四姑娘笑起來真好看,平常應該多笑,別天天沉著臉跟老太太似的……這些書,公子說他留著沒用,給你了,還打算挑些筆硯給姑娘做程儀,怕別人說閑話,也怕姑娘多心,就找了結拜做由頭。」

怕她多心……應該是怕被她賴上吧?

上午已經拒絕了她,下午再徹底斷了她的念頭。

楊妧「騰」地又紅了臉。

清娘大喇喇地問:「三太太說聽你的,你同不同意?」不等楊妧回答,已拍板做了決定,「公子不可能害你,後天巳時擺香案,到時我來找你。」

拔腿邊走,完全不給她拒絕的餘地。

楊妧沒有理由拒絕,她對何文雋不存男女之情,卻著實敬重他。

敬重他的學識和氣度。

並非每一個人在歷過那般波折后,能夠不怨不艾,反而心平氣和地做學問。

只是想到要面對他,臉面上仍是掛不住。

隔天便沒往何家去,把湖藍色的裙子做好了。

簡簡單單的八幅羅裙,只沿著裙擺綉了一整圈的水草紋,行走間彷彿碧波蕩漾。

楊嬋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乖巧極了。

楊妧心裡柔軟一片,點著她鼻尖問:「姐漂不漂亮?給小嬋也做件一樣的裙子好不好?」

楊嬋不說話,兩眼彎彎閃著光芒。

事實上,楊嬋除了年幼時「哇哇」哭過之外,再沒開過口,連聲「娘」都不曾喚過。

楊溥請過好幾次郎中,從脈相上看並無毛病,可她就是不說話。

楊妧心裡頗有些愧疚。

剛意識到重生那幾個月,她怕被人瞧出端倪,盡量閉口不言,而關氏整天沉浸在悲痛里,根本顧不得楊嬋。

再後來,楊溥調至青州府。

趙氏打算撇開三房,只長房一家帶著祖母秦氏往青州去。

關氏怒不可遏。

她帶著兩個稚齡女兒怎麼過活?

楊溥可是當著宗族的面,口口聲聲答應照拂三房。

關氏跟趙氏吵,跟秦氏吵,帶著楊妧到楊家宗長家裡哭,足足吵鬧了小半年。

全家人誰都沒把楊嬋放在心上。

最終趙氏退了一步。

三房跟長房之間卻有了間隙。

除去公中吃穿,關氏每月月錢三兩銀、楊妧和楊嬋則是半吊錢。

平常三房買針頭線腦或者點心,絹花都是從這四兩銀子里出。

不能說拮据,卻著實不寬裕。

也所以,這次上京,楊溥會拿出私房銀子給楊妧。

假如當初,楊妧多用點心思在楊嬋身上,或許就不是現在的結果。

楊嬋能哭出聲,說明嗓子沒問題。

也能聽懂別人的話,說明腦子和耳朵也沒有問題。

楊妧猜想楊嬋很可能是心病。

心病還需心藥醫,可四歲半的小孩子有心病,說出去會不會被人當成笑話?

楊妧給楊嬋量著尺寸,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既然非要去京都,那她帶著楊嬋好了。

鎮國公老夫人年高體弱,定會有太醫定期上門請平安脈。

太醫都是杏林高手,沒準可以治好楊嬋的病。

楊妧迫不及待地去了正房。

先跟秦氏稟明何夫人收義女之事,接著建議,「祖母,我想帶小嬋去京都看病。」

秦氏不假思索地拒絕,「胡鬧,你們去京都是侍疾,帶著小嬋拖累人,你大伯母能照看過來?」

楊妧料到秦氏未必同意,已經想好如何勸服她,不成想秦氏張口說楊嬋是拖累,那楊妧也沒有必要好聲氣。

楊妧同樣冷下臉,「小嬋不是拖累,我可以照顧她……若是大伯母照看不過來,那我也不跟著添麻煩了。」

秦氏立刻意識到自己的話不合適。

儘管她從內心把楊嬋看作拖累,卻不能當人的面說,尤其楊妧待楊嬋仔細,比關氏還要上心。

秦氏忙緩了神色往回找補,「祖母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覺得小嬋還小,這一路打尖住店太折騰,再者萬一水土不服,給親戚添麻煩是小事,小嬋得受多少罪?」

楊妧抿抿唇,「路途沒什麼,該住店住店,該歇腳歇腳,帶著女眷,沒有急搓搓趕路的道理。到了京都更容易,國公府接我們去,膳食上應該會照顧我們的口味,即便不會特意照顧,我總會看護好小嬋。」

楊家人習慣魯菜,口味偏咸。

當初楊嫿借住陸府,楊妧特意撥了個會做魯菜的廚子過去伺候。

鎮國公府乃百年世家,廚子肯定少不了。

楊妧續道:「病還是儘早醫治為好,小嬋快五歲了,拖延下去更不容易張口。即便路途或者到了京都不太方便,可為了治病總是值得……再者,往各家走動時,說起來也是個由頭。」

國公府突然多了兩個正值豆蔻年華的女孩子,別人肯定會暗中猜測。

探親只是個幌子,再加上求醫則順理成章得多。

畢竟太醫院是杏林高手集中之地。

秦氏審視般看著楊妧。

她今年十二歲,身體已薄有曲線,宛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臉龐略嫌稚嫩,眼眸熠熠生輝,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沉靜與堅韌。

有種她不答應,決不輕易罷休的意味。

秦氏沉吟一番點了頭,「也好,讓佟婆子跟著照顧。」

佟嬤嬤在秦氏身邊伺候十多年了,非常有耐心,又能煲一手好湯。

楊妧屈膝行禮,「多謝祖母,我這就回去給小嬋收拾行李。」

關氏得知,同樣盯著楊妧看了半天,嘆道:「你樣貌像我,心思卻不像……我十一、二歲的時候,每天不是挑剔頭花難看,就是嫌棄飯食簡慢,天天因為雞毛蒜皮的事兒跟你大姨母拌嘴。因為你大姨母要說親,多裁了好幾件新衣裳,我鬧過好一陣子。」

楊妧微笑,「娘想讓我在地上撒潑打滾要東西?」

關氏瞪她兩眼,又嘆,「當時生氣我娘偏心,現在想起來卻是悔……」

大姨母成親頭一年便懷了孩子,可惜胎位不正,生產時候一屍兩命。

關氏只姐妹兩人,並無男丁。

外祖父過繼了族裡十歲的堂侄為嗣子。

頭兩年堂侄還算聽話,等關氏成親,他便把財產往生身爹娘家裡搗騰。

關氏回娘家理論,堂侄當面應得好聽,待她離開,仍舊我行我素。

所以關氏寧可自己生,也不願過繼別人已經懂事的孩子。

轉天剛過巳初,清娘來請楊妧。

因是何家認義女而不是兩家互相結乾親,關氏便沒去,只仔細地叮囑楊妧注意禮節。

何家正房裡香燭酒水以及四色供品都已備好,何夫人請了濟南府兩位頗有名望的太太做見證。

一位是濟南府通判的家眷李太太,另一位是鳴鹿書院山長的太太,姓張。

楊妧依照兩人指點拜過香案,又跪著給何夫人奉茶,改口稱「乾娘」。

何夫人接過茶,順勢塞給她一隻荷包。

何文秀把楊妧扶起來,笑道:「妹妹快起來。」

庶女何文香跟著過來見禮。

楊妧比何文秀小半歲,卻比何文香大一歲。三人按著序齒,親熱地叫著「姐姐」「妹妹」。

李太太拉著楊妧的手讚不絕口,「真應了古話,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楊姑娘的相貌氣度,跟兩位何姑娘就像嫡親的姐妹似的。」

何夫人心裡堵得難受。

為了給何文雋留條香火,她先後買了好幾個年輕姑娘來家。可領到靜深院看見何文雋,那些姑娘沒有不尖叫著跑出來的。

這些年,不害怕何文雋相貌的,也只楊妧一人而已。

何夫人老早存了心思。

礙於她年紀小,怕楊家人拿歲數說事,沒有轉圜之地,所以想過兩年,先把風聲放出去,然後暗中活動一二。

何家在濟南府根基深,何猛又位高權重,對付個楊溥根本不在話下。

誰成想,眼看要到手的兒媳婦搖身變成了干閨女。

干閨女再親近也不姓何,不能給何文雋生下一男半女。

何家也不缺閨女。

可何文雋做出的決定,任誰都改變不了。

趁何夫人陪兩位太太說話,何文秀拉楊妧去了她屋裡,目露愧疚,「阿妧,其實你一早就知道我家的意圖是不是?我對不住你,不該算計你,但我拗不過我娘……我哥又可憐。」

楊妧搖頭,「我沒怪你。」

真的不怪,前世何文秀待她的好,她不會忘記。

何文秀笑得比哭都難看,「可我會怪自己,阿妧,以後我把你當親妹妹看待……你到京都后千萬記得給我寫信,咱們別疏遠了。」

楊妧笑著拍拍她臉頰,「阿秀,咱們不會疏遠,只會比以前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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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爺寵妻無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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