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士之禮
這一次從齊國一路走來我深刻的認識到,不僅僅是六國的貴族,六國最底層的平民對秦國的統治也非常的排斥。秦法隨著秦軍的鐵蹄推行到了六國舊地,但是六國平民卻似乎不能很好地接受完備詳盡,但略顯苛刻的秦法。秦國雖然有培養官吏的學室,但由於吞併六國的腳步太快,基層官吏的人數不足,更沒有足夠的時間對六國舊民進行普法教育。
什麼樣的法律才是最可怕的法律,不可知的就是最可怕的,而對於六國舊民來說,秦法就是。因為不夠了解,所以很容易觸犯,觸犯就意味著懲罰,這對於他們來說,彷彿是天降橫禍,頭懸利劍。
面對這樣的高壓,是很容易出事的。我在抄寫出來的秦律上塗塗改改,坐在馬車對面的蒙毅忍不住再次出聲。
「先生欲改商君法?」
我沒有抬頭,只淡定嗯了一聲。蒙毅對我很好奇,這是自然的,畢竟天下一統之後,嬴政再沒有這樣禮遇過一個士人,派中郎將來函谷關迎接,這可以稱得上真正的禮賢下士了。作為嬴政身邊的親隨,他自然會猜測此舉用意,猜測我的到來會給秦國帶來什麼。
不過我不打算給他解惑,隗林這個身份,並不打算在秦國與任何人深交。
秦始皇十五年秋下午,章台宮外,往日喧囂熱鬧的咸陽城主道空曠安靜,整齊劃一的黑甲郎衛或執旗幡,或執劍戈護衛,簇擁著一道身影,頭戴冠冕,身著朱玄間色寬袖禮服,肩負日月星辰紋章,腰佩長劍,氣度威嚴,正是如今的天下共主,皇帝陛下嬴政。在他身後,則跟著一大群著官服的秦國官員。
好傢夥,大場面!雖然是和嬴政事先約定過,但這百官相迎的場面著實是……爽!
蒙毅滿頭霧水地看了我一眼,就是當年的韓非入秦,嬴政也沒幹過這種事情,親率百官出章台宮相迎,甚至都有點不符合嬴政人設。上一個讓他以這種禮儀迎接的人,是呂不韋,但此一時彼一時,此時的嬴政已經獨攬大權許久,並不需要顧忌任何人,做出此舉更顯得頗為反常。
我也沒託大,立刻在蒙毅的虛扶下下車,我的「夫人」嬌娘入城之後已經由蒙毅派人安置。
我小步上前行禮,「齊郡隗林,參見皇帝陛下,陛下親迎,林愧不敢當。」
嬴政亦上前幾步,扶住我的手臂,長眸落在我的臉上,「朕曾言,先生若願入秦,必以國士之禮相待,豈可食言。」
聲音低沉但響亮,周圍的郎衛百官應該都能聽清,這是我和嬴政商量好的,我要扮演的是一個嬴政及其倚重信任的臣子,這樣就可以保證政令的推行,也方便後面背鍋。
如有實質的目光在我臉上逡巡了一番,長眸中眸光微微顫動了一下,我心有所動,借著寬袖的遮擋反手捏了捏他修長的手指。
你很想我,而我也是。
他的嘴角幾不可見地勾了勾,然後恢復成淡漠的模樣,「先生請。」
我忙側身想讓,「陛下請。」
嬴政在章台宮設宴,百官相陪,我的位置設在嬴政右下首,對面是丞相王綰。秦以右為尊,雖然來者是客,但這個位次是相當禮重了。
「諸卿共飲此杯,為先生接風洗塵。」嬴政修長的手執起爵杯。
席邊跪著的女侍為我在爵杯中注滿酒,我面色平靜地舉杯,還好提前問嬌娘要了醒酒的藥丸,不然當場醉倒場面就尷尬了。
酒一入口,便覺得甘甜,這…這是甘蔗汁?我疑惑地品了品味,但面上並未有異色,一飲而盡。
我抬頭望向主座的嬴政,冕琉下他神色冷淡,這是他一貫的神情,他那張臉只要沒有表情,就顯得冷峻薄情。
除了他,也沒有旁人能在章台宮調包掉我杯中酒了,應該是他知道我酒量不行,提前做了布置。
「先生所著新律,令人喟嘆,朕常掩卷深思,故特請先生來咸陽解惑。」嬴政平靜但威嚴的聲音在殿中回蕩。
殿內雖有百官,安靜無聲。
我抬手行禮,「林不甚榮幸。」
「朕在邯鄲時亦受先生襄助良多,今海內一統,朕常思治國之法,先生可願以新律助朕。」
我笑了幾聲,「陛下若要推行新律,非一朝一夕,也非我一人之力可成。」
聊到這裡,殿內已經有些悉悉簌簌的小聲交談,那是自然,隗林這個身份是突然冒出來的,嬴政又頗為禮重,秦國朝廷上下必然有很多想吐槽的。還有就是這個新律,光聽名字也能想到估計有大變動,在座的各位的利益肯定會涉及一二,所以不可能無動於衷。
嬴政思索片刻,「朕欲以先生為相邦,推行新律,百官相佐,此事可為否?」
殿中的窸窣聲陡然增大,呂不韋之後,秦國只有丞相,再無相邦。
我站起身,拂袖回望了一眼大殿,對上形形色色的目光。
「皇帝陛下,大秦自商君變法以來,國強兵壯,陛下受天命一統六國,今日欲再行變法,不知這新律為何?」首先發問的是一位年過五旬的嬴姓宗親,語氣還算冷靜,商鞅變法傷的嬴姓宗親利益,在那之後,秦國的宗族勢力就不強,對於他們來說新律未必是壞事,故而問得坦蕩。
嬴政長眸微抬,看了我一眼,我臉上掛著淺淡的微笑,「新律足有三百二十七條,願布告天下,與各位共議。」
我並不打算閉門造車,對秦法的修改本就該廣采眾議,如果可以,我甚至願意讓天下人都參與進新律的討論中來。
聽我此言,殿內稍平息了些,想來覺得還有一段緩和時間。
我旋即轉身,甩袖行禮,「臣定不負陛下厚恩!」
「好!」嬴政微微頷首,「諸卿,即日起,隗林先生就是我大秦相邦,諸卿當全力相佐。」
這一次殿內幾乎嘩然,就連一向穩重自持的丞相王綰都忍不住出列道,「陛下三思,相邦乃百官之首,隗林先生初來乍到,並無寸功,若忝居高位,豈非令天下人側目。」
這一瞬間,幾乎整個殿內所有人都在點頭贊同,彷彿秦國朝堂從未有過黨派之爭。
嬴政語氣平靜,但不容置疑,「朕意已決。」
殿內竊竊私語聲很快消散,這時站在偏角落位置的一人率先朗聲道,「遵陛下旨意,參見相邦大人。」
有人開頭,眾人不敢違背嬴政的意思,便也相繼開口向我這位新任相邦行禮。聲音雖不響亮,但也算整齊。
我看向最先開口的那個官吏,他也正好向我看過來,頷首致意,面龐清秀,膚色微偏黑,正是趙高。他不再是工坊初見的少年模樣,身材更健壯了些,眼神也更加深邃難測。
趙高是向我示好?還是只是為了向嬴政表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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