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兄

父兄

到了晚間,悟空跟眾師兄在大通鋪上躺下了,仍舊覺得飄飄然不很真實,白日里他叫師兄掐他一把看疼不疼,師兄卻摸了他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只道,「這也沒燒啊,怎麼就糊塗了?」

是啊,不過是靈山一夢,怎麼就糊塗了?

悟空摸摸耳朵,金箍棒雖不在,但是他的火眼金睛,七十二變等各種法力法身卻沒消失,午後他在山澗間修習時,還偷偷叫了筋斗雲來。

這些本事,在他還是師父的小徒弟的時候,都是不會的。

悟空聽著師兄們都睡了,靜悄悄起身,披上衣衫出了門,把白日里沒走到的山間重新又慢慢走了一遍。

他摘過桃子的老桃樹,習武時師兄們用劍斬斷的巨石,習字的桌案,調香的舊亭子,潑了殘茶的泥土......那些舊日場景,都真真切切地真實存在著。

悟空心中不由好笑,做了佛,這夢都可以要多真,便有多真,也是一點好處了。

不知不覺,悟空竟走到菩提老祖房前,抬眼瞧去,見房門竟半掩著,悟空恐山間夜風寒涼凍著師父,便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打算幫師父把門帶上。

哪怕是夢裡,他也希望那白鬍子老頭兒無病無災,益壽永年。

只是他剛走過去,卻見門內的榻上,菩提老祖正披著衣服端坐,見他來了,便搖頭嘆道,「痴兒,夢耶?真耶?」

悟空心頭俱震,呆愣半晌,這才走過去跪在榻前,抱著菩提老祖膝頭,只哽咽地道一聲「師父」,便落下兩行淚來。

這菩提老祖撫著猴子頭毛,嘆息一聲,今日課堂之上,若不是發覺悟空睡夢之中神魂不穩,他也不會用戒尺敲醒他。

只是在悟空睜眼那一瞬,神光微斂,佛性稍溢,氣勢外泄,菩提老祖便知道,自己的徒弟,那個單純的一心求長生的小猴子,有了大機緣,神魂一夢,歸來了。

醒來之後,道氣全消,一身佛性,滿身頹敗,心中卻還有著一點真我未曾磨滅,也不知是在未來之世受了什麼苦難。

菩提老祖迴轉卧房,掐指細算,卻發現天機被遮掩了起來,悟空重重疊疊的前世今生,他已經看不穿了。

師父雖未發一語,但悟空卻從那溫柔的撫摸中感受到了一點疼愛和心疼,一時間忍耐不住,不禁嚎啕大哭起來。

菩提老祖也不是個會哄人的,徒弟哭成這樣,他雖心疼,卻也不知說什麼才好,想了想,從乾坤袋中掏出一粒仙丹遞過去,「莫哭啦,這個甜的,吃了吧。」

悟空被師父這哄小孩的語氣逗得破涕為笑,抽抽搭搭地收了哭聲,接了仙丹,瞧也不瞧地一口吞了,擦把眼淚,這才含糊地道,「師父最好了!」

菩提老祖心中一痛,不過給顆仙丹,就是最好的師父,唉,他這小徒弟,不知往後的時日受了多少磨難的。

竟無一人來疼他嗎?

老師父也沒什麼疼徒弟的法子,琢磨了一會兒,便柔聲道,「悟空還想學些什麼?師父今晚教你?從前講經,可有不懂之處?」

雖然可能他沒什麼好教給徒兒的了,但傳道,受業,解惑,乃是師父的職責,既然徒弟傷心,那就學習吧,只要學起來,什麼難過的事兒就都忘了!

窗外突然傳來悉悉索索地腳步離去的聲音,有個傢伙急促地道,「趕緊走趕緊走,等會兒被師父逮住全都得上夜課!」

有個懶洋洋的聲音一邊打哈欠一邊抱怨,「還是不是師兄,非說悟空瞧著不對,要我們來盯著,他哪裡不對,他那是又跟師父撒嬌去了!」

「就是就是,不僅撒嬌還吃小灶......」

雖然聲音低微,被夜風一吹就散了,但是菩提老祖和悟空是何人,最是耳聰目明不過的,眾人以為自己足夠小心安靜了,卻仍被聽了去。

菩提老祖低頭瞅瞅悟空,溫和地道,「你師兄們也是擔心你。」

悟空又心酸掉淚,求學之時,他也是眾人關心疼愛的小師弟啊......

雖當年上山之時,他已經在花果山做那說一不二的美猴王多年,但是在師父師兄眼中,卻不過還是個什麼也不懂的小猴子,之前在人間遊盪了十來年,在市井中學了人言禮儀,但到底粗鄙得很,入門之後,師兄們都不嫌他,手把手教著寫字讀書,天冷加衣,天熱送水,處處關愛,從無疏忽......

他入門晚,又是個性子焦躁的猢猻,,若不是師兄們從頭教起,一筆一筆教他認字寫字,讀書念經,只怕他連經文都看不懂,而那些進退周旋之禮,俗物應對之儀,師兄們更是言傳身教,從不懈怠。

為兄為父,也不過如此了。

師父揉揉悟空頭毛,「不哭了,即回來了,在山上好好住一陣子,跟師兄們玩耍相處幾日。」他知道,他是留不住這個徒弟的。

神夢歸來的悟空,有了大造化,不再是他小小的方寸山拘得住的,只是孩子戀家,想著師父師兄,菩提老祖自會寵著他,縱著他。

悟空想起當年離別後,不止師父,那些師兄都再未曾見過一面的,總歸也是憾事,便點點頭應了。

若這不是夢,而是他真的一朝回到從前,那又該何去何從?

然後接下來的幾日,靈台方寸山的弟子們,就有點兒看不懂自己的小師弟和師父了。

一個突然恢復了當初上山之時的淘氣,不對,只怕比當初還要更淘氣些,一個也不管教,就那麼捋著鬍子,笑呵呵地看著。

這不得把猴兒養成個熊啊?

師兄們剛開始一邊兒縱著小師弟淘氣,一邊兒替他打掩護,可是等看到這猴兒把師父心愛的丹爐都弄炸了,師父也沒責怪他,反倒心疼起猴子被燒黑的頭毛之後,師兄們便撩開手不管了。

這猴兒是師父親生的沒跑了!三星洞里傳出了這樣的流言。

不消說,那天悟空在師父卧房痛哭,師父還給糖吃,一定是這父子倆相認了呢!

山間歲月平淡枯燥,大家也會自己找樂子哩。

喧囂熱鬧了幾日,終有離別時,這一日,菩提老祖把悟空叫到屋中,給了他一個乾坤袋,悟空用神識一瞧,裡面滿滿當當的金銀珠寶,堆得山一樣,又有許多他叫不出名字的仙丹靈果,法器法寶,還有幾件針腳細密的道袍,幾雙鞋子。

悟空怔住,眼圈兒一紅,「師父,您這是又要攆我走?」

菩提老祖嘆口氣,摸摸小猴子頭毛,「看你神不守舍好幾日了,惦記著故人了吧?去吧,出去看看,師父和師兄就在這兒,等你想師父了,就回來。」

悟空拎著乾坤袋落下淚來,抽搭著道,「我不信,我走出去,師父就不見了!」

菩提老祖笑道,「怎麼會。」

悟空想起當年離開的情形,哭著道,「若是我在外惹禍生事,師父還認不認我。」

菩提老祖嘆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這小猴兒即成了我徒弟,自有福禍相連,哪有說不認就不認的道理!」

悟空聽師父此時之言,又想起上輩子,心中委屈無可訴說,氣呼呼地道,「我卻不信,師父與我拉鉤起誓!」

窗外偷聽的師兄們傳來一陣鬨笑,悟空也不理,只把眼睛望住老祖,瞬也不瞬。

師父能咋辦的,自己收的徒弟,寵著唄,只好伸出小拇指,與這猴兒拉了鉤兒。

猴子還不依不饒的,噘著嘴小聲兒嘀咕,「若是我前腳走了,師父後腳就帶著師兄們搬家,那師父就是小狗兒變得!」

菩提老祖哭笑不得,拿著戒尺抽了這臭孩子一記,笑罵道,「滾蛋吧!」

他卻也不怪悟空,許是神夢中那一世,自己掐算出了什麼,才把悟空攆出門去,又使了障眼法,遮了洞府,叫他找不到家吧。

自己既然與悟空絕情斷義,那必定是卦象大凶,許是會牽連洞府中其他弟子,才狠心下了這個決斷,也不怪悟空對自己這般。

悟空純善,別人給一點點好意就實打實記在心裡,換了自己,知道師父會跟自己恩斷義絕,永生不見,那隻怕醒來的第一天就叛逃出門了,哪像這小猴兒,還跪下來與自己道謝......

雖是石猴,卻有一顆鮮活的赤子之心。

菩提老祖瞧著悟空出了門去,又把小猴兒的命數掐算一遍,好在雖天機遮掩模糊不清,卻未曾有大凶之像,這才暗自慨嘆一聲,斂目不語。

眾師兄見悟空一臉淚痕地從師父房中出來,團團圍上來,不知說什麼好,還是大師兄道,「悟空,在外面別惹禍,小心行事,世人多奸狡,最會騙你這樣剛下山的小道士了,要處處留心,知道不?」

又有師兄道,「也別怕事兒,若遇到惹不起的欺負了你,儘管回來告訴師父師兄,我們給你出氣去,記住沒?」

眾人一句一句囑咐著,又七手八腳地遞過來許多東西,因著又雜又亂的,平日里最整潔的師兄看不過去了,拿去整理了來,理了個整齊的包裹,交在悟空懷中。

這師兄素日里就是個沉默寡言的,這會兒也想不出什麼,半晌才道,「記得日日里洗漱,梳頭。」

停了一下又兇巴巴地道,「若是不愛乾淨,生了虱蟲,等回來就把你毛髮都剃光!」然後就被其他師兄拍了後腦勺攆一邊去了,大家齊齊地道,「切!你就天天地惦記著剃光我們!」

悟空到底沒忍住,抱著師兄們哭了一場,然後背起包裹,踩著筋斗雲,一個跟頭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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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道士下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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