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六十二章 什麼是自不量力
領聖命洛伊任監軍,自求辱太后失君心。
毗曇與薛原既然早已洞悉了桐盧之計,必定是有了萬全的計策,並且一早就知會了女王,可若真讓桐盧帶著四萬兵力與上州停對峙,勝負尚不可分,薛原所帶萬餘人,加上舒玄所率之士,在兵力上,不過是與東川洞的叛軍持平,如若交戰,就算是能平定叛軍,己方必然也有傷亡。
就算能及時趕往上州停合圍,剿滅叛黨還不是十拿九穩,萬一有個差池,必然會給國都與王室造成極大的危險。
無論是薛原,抑或是毗曇,決計不會鋌而走險。
他們一定還準備了后著。
還有關健的一點是,薛原並沒有中計,他的萬餘人馬對於桐盧來說,無疑是個極大的威脅,在這樣的情況下,桐盧難道還會堅持原先的計劃?
不會!他們的勝算,就是突襲,可他們想必也知道計劃已經被薛原洞穿,突襲已經無望了,他們一定會改變計劃。
所以才會散布謠言,所以才會造成往上州停去的假象。
只要女王中計,調禁軍與花郎前往上州停,國都相當於就是座空城!
是儷陽城!
桐盧一定是想突襲儷陽城,由儷陽直擊國都!
將這一切想得通透,洛伊方才說道:「陛下容稟,微臣認為當今之計,可調五千禁軍往上州停,另外五千禁軍與各部花郎,當保儷陽!」
話音才落,女王忍不住擊掌叫好:「果然是原花,有了你與毗曇相助,桐盧與他那四萬叛軍,也只有死路一條。」
「就算是沒有微臣與毗曇,不過是區區陰謀,又怎麼能瞞得住陛下的慧眼。」這句話倒不僅僅是恭維,桐盧實在是太過小看女王,洛伊相信就算毗曇與薛原沒有洞穿他的陰謀,女王也不會將所有的雞蛋放在唯一的籃子里。
「毗曇之意,在於不戰而屈人之兵,將新羅之損失減於最微。」女王笑意更甚,其實一切計劃所知者無非就是四人,現在她卻想全盤告知洛伊。
屈人之兵?洛伊訝異地挑了挑眉,但轉念之間,也就明白了過來:「中部洞的叛軍是昔氏族人,他們與桐盧只怕是綁死在一起了,到了這個地步絕不會屈服,但東川洞與皇吾洞不過是受人蠱惑,只要陛下胸懷寬闊,給他們一條活路,他們必不會一心求死。」
那些領兵謀反的將領,的確罪該萬死,可那些兵士,若也盡數處死,新羅也會元氣大傷,而東川洞與皇吾洞的叛將,家人與族人的性命還捏在王室手中,他們如果看不到勝利的希望,想必也會為家人考慮,若女王能赦免其死罪,他們未必不會屈服。
「你說得沒錯,桐盧一黨頑固不化,孤若不將他們剿滅一盡,怎麼對得起先祖們拼盡血淚打下的江山。」說到這裡,女王眉間戾氣橫生,眸中掠過兩道鋒利的殺意:「孤一想到宣城、
宇中、奔城三郡,已經落入百濟人手裡,就恨不得將桐盧一黨剝皮去骨!」
「陛下聖明,更何況就算陛下願給桐盧一條生路,他也不會感激陛下的寬厚,對於如此大逆不道之人,的確不可輕饒。」為一己之私,導致國之領土淪喪,無論在哪個時代,也無論是哪個君王,都不會放過桐盧。
「可惜我新羅多少兵士,犧牲於這些的人貪婪與私慾。」女王重重冷哼:「毗曇就是要逼得他們突襲儷陽。」
那麼儷陽城外,一定是四萬叛軍的葬身之處!
「孤已經下了密詔,准毗曇調普德洞、佛國洞四萬駐軍。」說到這裡,女王眉心戾氣更重:「桐盧想要突襲,他卻想不到,孤已經布下了天羅地網。」
看來毗曇雖然在家書中說,留在北鄭郡是為了平息這場叛亂的波動,實際上卻是奉了女王的密令隱密的調兵,他冷眼旁觀著桐盧廢盡心力地挖好陷井,卻輕而易舉地繞了開去,並且不動聲色地將桐盧引入自己布下的陷井之中,只怕桐盧這時正在沾沾自喜,以為勝利在望,絲毫沒有感覺到自己已經成了獵物,坦露在獵鷹的利眼與鋼爪之下。
「只要五千禁軍與八千花郎能抵擋住十日,桐盧一黨便是必死無疑。」女王一牽唇角,眸中卻是冷厲的殺意:「儷陽城不同上州停,本就佔了高地,易守難攻,有禁軍與我新羅八千花郎誓死守護,豈能讓叛軍輕易得手?」
這麼說來,桐盧必敗無疑。
所有的語言似乎都已經成了多餘,洛伊只餘四字:「陛下聖明。」
「桐盧讓近萬兵士襲擊上州停,無非是疑兵之計,有五千禁軍去守城也足夠了。」女王漸漸緩和了神情,又再說道:「孤想任命月夜為東路將軍,由他帶領禁軍與花郎守衛儷陽。」
薛原、舒玄、瘐信、周真等大將都出征在外,女王足以託付之人,也只有月夜了,不過她雖信任月夜之能,對他的忠心卻並沒有把握,因此又補充一句:「至於毗曇調軍之事,孤暫時不想告訴旁人,所以,原花……」
洛伊一怔,下意識地抬起眼瞼,迎面而來的就是德曼沉重而信賴的目光:「孤令你為監軍,孤相信你會替孤牢牢地守護住儷陽。」
這是要讓她上戰場?洛伊心頭大震,這擔子未免也太重了些,她可從沒想過有一天會帶兵上前線,雖說也讀過一些兵法,不過只能紙上談兵而已,實在難堪此大任,下意識地就想婉拒,可才吐出陛下兩字,卻被女王打斷。
「月夜到底曾是復倻會的首領,將儷陽託付於他,孤並不能完全放心,而你是原花,花郎們都能聽信於你,有你在儷陽,我也就能安心了。」女王一邊頷首,一邊微笑道:「抵抗叛軍之事統統交給月夜即可,你只需監督,最重要的是等到毗曇所領的四萬大軍一到,再令月夜帶兵攻出,與毗曇前後夾擊,務必要將叛黨一網打盡,尤其桐盧,無須帶回受審,當場斬殺就是。」
話已經說到這個地步,就是再不容洛伊推辭了,洛伊也只得領命,準備與月夜帶著八千花郎與五千禁軍,往儷陽城去。
就在當日,國都十二部花郎與所餘一萬禁軍盡數參戰的詔令頒發,卻是前往上州停備戰,於是桐盧叛軍將襲上州停的消息在朝臣之間大規模地散布開來,隨著花郎與禁軍的離去,徐羅伐將會成為一座空城,貴族與朝臣們都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有的言官甚至認為女王的決定太過輕率,怎麼可以將禁軍盡數派出?若有個差池,豈不一點後路都沒有了?可是兵部的諸位大臣都對這個決定以沉默表示支持,言官們也就是議論兩句罷了。
此次花郎盡數出征,其中當然也包括了滁盱,對於即將到來的這場戰鬥,他其實也是滿懷憧憬,他直覺般認為,桐盧如果真想突襲上州停,就決不會讓女王這麼早就產生防備,眼前的這一場戰鬥,也許會給新羅的政局帶來更加巨烈地震蕩。
新羅江山是否易主,新羅君主花落誰家,並不是他關心的重點,他只是希望這個國家混亂的時間能更長一些,最好是元氣耗盡,這樣百濟才有機會,趁亂而起,蠶食吞併,打得新羅沒有還手的餘地。
這一次,他好不容易才利用取信將桐盧挑唆得毅然謀逆,並如願以償地讓宇中、奔城郡守也牽涉進來,百濟幾乎不廢吹灰之力就奪得了龍江三郡,若局面繼續混亂,瘐信也不得不撤軍回都,若是如此,混亂不堪的龍江洞還如何自保?如何能阻擋百濟鐵騎的長驅直入?
如果一切順利,湮滅整個新羅也並非異想天開。想到這裡,滁盱心跳如雷,等他的任務圓滿完成,他就可以擺脫如今見不得光的身份,他是百濟丞相之子,他完全可以在陽光下無所顧忌的生活。
可是……
若真有那一天,是不是就真的沒有遺憾了?
隨著新羅的湮滅,流雲又將在何處安身?也許他能竭盡全力保她無虞,甚至可以爭取她到自己的身邊,泗比城的夏季,遠比徐羅伐更加溫柔,他想,她也許會喜歡,也許,當沒有退路,她會無可奈何地接受他……
心跳更加喪失節奏,眼前一陣斑瀾的迷朦,他似乎看到了她在泗比城溫柔的陽光下,縱馬飛馳的洒脫,高高束起的秀髮與飛揚的眼角,她回頭沖著他笑,只衝著他一人笑。
這一瞬間,滁盱妖艷的眼角,瀰漫起濃郁得化不開的溫柔。
這溫柔持續了一刻,終於被苦澀衝散。
他是清楚的,這隻不過是他的妄想而已。
他與她,註定是不能的,無論他最終成功,或是失敗。等一切真相揭開,他與她只能是分別站在戰壕的兩端,永遠都是敵對的位置。
金色的陽光利箭一般地刺穿了滁盱深栗色的瞳仁。
徐羅伐的夏季,還真是惹人厭煩。
——
除了調空國都兵力,洛伊被任命為監軍之職一事,多少也引起了朝臣們的議論,美生、夏宗等人猶感自豪,他們敏銳地感覺到女王對原花的重用,只怕並不落後興國公多少,這當然是讓他們喜聞樂見的,只有廉宗有懷不甘,他擔心女王倚重洛伊太甚,就算是被他們拿出洛伊「通敵」的證據,說不定女王也會包庇,豈不是白忙一場?
花郎們也為此事感到自豪,原花得王室倚重,也是他們的光榮,有這樣的女首領,自然信心十足,每個人都鼓足了勁,想要立下功勞,為國爭光,士氣頓時高漲。
一些言官認為將軍政大事交於女子之手,實在是有些不妥,雖然美室任原花之時,就曾帶兵拼殺,不過也正是因為如此,才致於讓她征服了戰將,手握兵權,反而削弱了王室之威。這些言官並不敢直抒胸臆,竟有人托婦人之口,去太後面前說話,目的就是要讓太后出面,說服女王。
還有多少男兒可用,軍事大政,還是莫要倚賴婦人才好。
因為毗曇對勝曼的嫌棄,太后從那時就把洛伊當做了她們兩母女的仇敵,沒事時都恨不能給洛伊添堵,更何況被那些閑言碎語挑撥之後,自從葛文王去世,勝曼已經成了她的唯一,她忍受著喪夫之痛,經過漫長的十月懷胎,才將女兒誕下,她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陰沉的傍晚,當勝曼發出第一聲啼哭時,竟然出現了滿天紅霓。
後來睢冷說,那一晚,紫薇星徹夜長明,預示著她誕下的女兒將是未來的王者。
她對於這樣的說辭深信不疑。
勝曼想得到的,無論是男人還是天下,她這個做母親的,都義不容辭的要為女兒爭取!
因此太后並沒有經過深思熟慮,衝動地前往仁康殿,她要質問女王,為何要讓一個女人參與軍政,那一刻她甚至忘記了,女王也是一名女子,更沒有想起來,她雖然貴為太后,卻並不能拿捏一國之君。
太后才一動身,曇華殿就立即得到了消息,宮女碧漣小心地打量著勝曼公主的神情,提心弔膽地問道:「殿下是否要趕去勸阻太後娘娘,在這麼一個節骨眼,娘娘若是與陛下發生了衝突……」
滿月形的鏤空花窗外,幾叢散尾葵在纖細的清風裡娉婷,在深金的烈日下舒展,勝曼只是微笑著,眸底流淌的情緒,讓碧漣半點也看不分明。
仁康殿外,小英眼看著太后的鳳駕遠遠而來,不動聲色地轉身入內,稟報了女王,再次迎出,帶著卑微小心的一抹笑意,垂著頭恭身相迎。
「陛下現在何處,哀家有要事要見她。」太后的目光淡淡地落在小英的發頂,厚重的語音里隱隱透出一股浮躁。
小英的頭更低了幾分:「娘娘容稟,陛下正在議事廳,有請娘娘去偏廳稍候。」
在議事廳,那麼一定是與臣屬商議國事,太后已經側身,忽然又站住了:「議事廳里還有誰?」
若是換一個人,打聽女王的行為小英完全可以不作理會,但這位可是太后,區區一個掌殿,是不敢得罪的,因此小英只猶豫了一瞬,便小聲答道:「回娘娘的話,原花大人與月夜郎都在裡邊。」
太后便完全收回了步伐,不由分說地越過小英,直往議事廳走去。
小英心下慌亂,卻又不敢阻止,只得領先太後幾步,在議事廳外稟報:「陛下,太後娘娘來了。」
女王正與月夜、洛伊商談軍情,聞言皆是一愣,三人才站起身,果然就看見太后推門而入,身後的兩三個宮女,略帶著驚慌失措,猶豫著是要留下,還是退得遠些。
明明讓太後去偏廳稍候,她卻不顧闖入,如此強硬的態度讓女王頗為不滿,她對太后不過就是幾分尊重而已,可是看這樣的情形,太后是有些自視過高了。
女王不愉的面色讓太后也有幾分不滿,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哀家聽說陛下與原花都在,正好有些事情,也想問問原花。」說完掃了一眼月夜,也不待女王表態,便於首位入坐。
是存心在仁康殿擺架子?洛伊心內驚異,見女王擰緊了眉頭,卻一聲不吭地於太后左側下首坐下,並示意月夜暫退,顯然還是想給太后留幾分顏面,於是也默不作聲地垂眸,盯著寬大的議桌上,燦爛卻有些冷硬的飛鳳金紋。
眼看著女王有退讓之意,太后更篤定了幾分,冷冷一眼掃向洛伊:「我聽說陛下讓原花任了監軍?」
「這麼說,娘娘此次前來,竟是為了國事?」女王面容沉靜,似笑非笑。
「陛下!」太后沉肅了神情,語音漸高:「洛伊再怎麼睿智,也不過是個婦人,怎能將軍政大事託付於她!」
隨著話音落地,議事廳內的氣氛愈加沉重,女王並不著急分辨,眸中閃爍著探究,毫不猶豫地盯著太后。
太后心口一窒,猛然醒悟過來,女王也是女兒身,剛才的話,似乎站不住道理,可說出去的話好比潑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來了,只得接著往下說,於是太后只質問洛伊:「難道你也認為,你能夠勝任監軍之職?陛下信任你,可你也得有自知之明,如今動亂四起,人心不穩,朝臣們對陛下的決定議論紛紛,你非但不勸誡陛下平息眾議,還一意逞能,豈非對陛下不忠?」
看來是女王對自己太過信任,傷了某些人的利益,讓他們坐不住了,洛伊心下明白,她對太后一意避讓,但眼下卻不是再讓步的時候,若任由太后干涉女王的意旨,才是對女王的不忠。
「微臣雖然無能,但也不敢違陛下之令,娘娘,微臣身任原花之職,帶領花郎護衛王室乃微臣的責任,若是貪生怕死,畏縮不前,才是有違陛下之信任。」洛伊不溫不火地說道,仍然是恭敬的態度,言辭卻沒有絲毫退讓。
彷彿這是第一次,洛伊當面反駁,太后頓時大怒:「區區一個婦人,如何敢枉言軍政大事!」
「太后!」女王再也忍不住了,冷聲說道:「洛伊雖是女子,卻是孤親自冊封的原花,是孤之重臣,若她不能言國政,那麼又有誰有資格?」
言下之意,同為女子的太后您,更沒有干政的權力。
女王原本以為,太后一心想讓毗曇納妾,屢屢為難原花,可能只是出於王室尊長對宗親的維護,可是看現下的情形,太后竟是一意要針對原花的,為何如此?是想控制毗曇的許可權,或者另有企圖?
控制朝中各方勢力平衡一直是女王的意圖,但卻輪不到太后插手,更何況這個太后,實際上並不是那麼名正言順。
當初女王冊立月明夫人為太后,無非是因為她畢竟乃真安葛文王之妻,又誕下聖骨公主,又在外郡飄泊多年,好不容易回宮,給她們一個補償也無可厚非,再加上摩耶太后辭世,王室內部也需要一個尊長平衡主持,她原以為月明夫人是個明白人,知道該做什麼,卻想不到幾年身居高位,讓她漸漸地產生了慾望。
想要干涉王權,這是女王無論如何也不能忍受的。
可是太后卻並不能看清楚情勢,她被女王的疾言厲色深深地震驚了,這還是往常那個溫和謙恭的侄女嗎?竟然敢當面反駁於她,她可是一國之太后!
惱怒之下,太后口不擇言:「陛下是想忤逆哀家?」
「姪女不敢。」女王冷冷地說。
姪女兩字徹底提醒了太后,如今的女王,可不是她的女兒,忤逆兩字是萬萬不能加於女王身上的。
「孤乃一國之君,任用臣子乃孤之權力,太後身為王室尊長,必然明白姪女的難處。」女王繼續說道:「太后既知如今動亂頻起,新羅處於危難之中,自當與孤分憂才是。」
太后胸有驚雷,卻憋屈著發泄不出,只覺喉中越漸辛辣,她這個太后,原來只不過一個擺設而已,讓她如何甘心,於是還不放棄:「陛下,可是言官們對此議論頗多……」
「這真是奇怪了。」女王的眸底忽而有凌厲之氣掠過,唇角卻戲謔一般地揚起:「言官有什麼不滿,孤為何沒收到奏摺,甚至沒聽說一句,反而身在後宮的太後娘娘,卻聽說了許多。」
太后險些沒被這句話噎死,一雙杏眼瞪得狼狽。
「孤之政令,無須向太后解釋,娘娘若是沒有別的事,就請回純陽殿吧。」女王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目送著太后顫顫危危地離開,神色陰霾。
而洛伊,依然是一副雲淡風清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