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六十四章 當忘難忘

四百六十四章 當忘難忘

寒月千里,人不知,當年初見時。

隨著夜色圍困,碎鑽一般的星子活躍於黯藍的天幕,晚風漸急,撕扯著營帳前的火堆,閃爍的火光之中,每一張年輕的面孔都暗藏興奮,每一雙熠熠生輝的瞳仁一同望向沉寂的原野,他們整兵待發,鬥志昂揚,只待不遠處森森營壘里火光一見,就發動這場決一生死的廝殺。

一切已經準備就緒了,只待偷襲的先鋒部隊射出第一支火箭。

暗伏在夜色里的格東山脈,一如既往的沉寂著,但是在夜色無法穿透的濃密樹蔭里,兇猛的殺意已經凝聚,飛鳥在這個夜晚尤其惶惶,盤旋於夜空之中,不敢歸巢,可惜黯色掩藏了一切,桐盧的三萬叛軍並沒有發現這非同一般的異常,對於已經進入倒計時的生命,他們並沒有產生任何預感。

生死攸關之時,桐盧還在憧憬著那早已經遙不可及的王權與金座。

月夜從營帳內大步而出,他站在整裝待發的鐵甲兵陣前,握緊了腰間的長劍。

雪地寸步不離他的身旁,對於他來說,這場戰爭的勝利並不是最重要的,他的任務,是保護好月夜。

時間在死寂中一息一刻地流逝,漸漸一觸即發。

忽然一陣急促的馬蹄從身後傳來,在這片寂靜中猶如驚雷震耳。

月夜幾不可見地蹙一蹙眉,回首之間,已經看清了越陣而來的幾騎青驄。

打頭的男子一襲玉白長袍,烏髮半散半束,月色打在他飽滿的額頭與俊秀的鼻樑上,烘襯著他有若天降嫡仙,不過飛身下馬之時,略為踉蹌的步伐,泄露了讓人心慌的狼狽。

儷陽城主瀾滄這個時候趕來,必然是發生了料想不到的變故。

可儘管月夜已經有所準備,當原花遭不明歹徒劫持的噩耗迴響在他的耳畔時,依然心神劇裂,扶在長劍上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

「跟著原花的侍衛都被殺死在外城,我也是收到射入城主府的密信,才得知發生了這等變故。」瀾滄微喘著氣息,急忙遞上那封密信:「指明讓將軍孤身前往城郊的山神廟,我剛才帶人去了,卻並沒有發現什麼異狀。」

很顯然,對方的目的是要逼月夜現身,而護衛洛伊的侍衛皆死於毒箭之下,看來這批人是早有預謀,瀾滄實在是想不到其他辦法,才在大戰在即的時刻,出城來軍營告知月夜。

那張單薄的信紙被月夜狠狠揉於掌心,他二話不說,奪過瀾滄手中的馬韁就想入城。

「將軍!可不能如此輕率,眼下大戰在即,您身為主將怎能離營而去?」如今的風月主寶宗急了,一把扯住月夜的胳膊。

雪地也上前扯住了月夜的另一隻胳膊:「風月主說得在理,再說這顯然就是敵軍的陰謀,將軍可不能孤身犯險。」

「放手。」低啞的嗓音沖喉而出,月夜冷冷地看著兩人:「原花身陷險境,我必須要去救他。」

這個時候,已經不需要掩飾了,對於他的以往,都是為了伽倻與大業活著,他原以為會一直這樣活下去,可是一聽說她陷入了危險,竟然沒有一絲猶豫,也不會有其他選擇。

這般堅決,讓眾人一愣。

「你是主將,怎能臨陣退縮,若是出了什麼差池,如何給陛下交待。」寶宗氣急,雖然他也為洛伊的安危擔憂,不過事有輕重緩急,怎可將戰事當做兒戲?

雪地雖然對寶宗的話嗤之以鼻,他的首領可是伽倻太子,為何要替新羅女王賣命,但卻並沒有表露出來,因為他也不想讓月夜隻身犯險,也緊跟著勸道:「那些人的目的是將軍,必不會對原花如何,將軍萬萬不能中了敵軍的奸計。」

信上說,若他亥時中還未出現在山神廟,就會殺死原花!

雪地的規勸實在是火上澆油,月夜一甩胳膊,先擺脫了他,跟著一扯腰上的令牌,不由分說地就塞在寶宗手中:「你是風月主,我如今將軍符交給你,也將這場戰爭交給你,由你帶領將士們依計作戰。」

竟然是決心已定。

寶宗目瞪口呆,還想推辭,月夜卻已經翻身上馬:「若是原花有個好歹,興國公會如何?寶宗郎,厲害處你也知道,何須再勸?」

寶宗與瀾滄面面相覷,都心虛地後退一步,毗曇對洛伊的感情他們是知道的,如若再阻止月夜,讓洛伊出了事,毗曇一定會陷入瘋狂。見這兩人放棄了,雪地不由得大為焦急,乾脆也要跟著去:「既然將軍執意要去,要得帶上屬下!」

「你是龍華香徒的首領!不可擅離!」月夜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可是將軍!」

「我令你留在此處,依原計劃參與作戰,這是軍令!」火光映紅了月夜的瞳仁,漸漸透出焦急來:「你若是不服從我的軍令,以後也別再跟著我。」

話已至此,就是根本不容雪地反駁了。

雪地真恨不得將月夜一拳打暈,讓他不要去淌這趟渾水,未知的危險不說,眼看著就會立下軍功,卻在這個節骨眼放棄,說不定還會被事後追究擅離職守之罪,原花的生死真有這麼重要?竟然讓月夜棄前途大業於不顧?

胸中怒江翻滾,可雪地最終還是無奈地放棄了,他揮手叫上兩名郎徒:「將軍,無論如何你都不能孤身犯險,帶上他們……」

這兩人其實是復倻會的成員,對月夜的忠誠自不消說,更重要的是,自從暗地裡重建復倻會,儷陽城內也有許多復倻會徒,有了這兩人,便可暗中聯繫,以護月夜周全。

無須雪地細說,月夜心知肚明,也不再推辭,帶著這兩人,跟著瀾滄一同策馬回城。

——

酈陽城郊的一間普通農舍內,洛伊背靠著粗糙的夾土牆,嘗試著動了動了手臂,立即就感覺到了身旁的蒙面徒刺來的兩道陰森目光,不由牽起一抹苦笑。

在外城受襲,眼見這幫歹徒武藝出眾,遠在自己之上,她乾脆放棄了抵抗,裝作一副弱不禁風,手無縛雞之力的模樣,乖乖地束手就擒,被歹徒一路挾持,到了山中的這處農舍。她不知道這些歹徒挾持自己有何目的,不過也看出他們暫時對自己沒有殺意。

粗礪的繩索透過單薄的錦衣,將她的雙臂牢牢反縛,掙扎一下,便是酸痛入骨,到了這時,洛伊是真的毫無反抗之力了。

這些黑衣歹徒們至始至終都沒有開口說話,就像陰影一般,讓洛伊完全摸不著頭腦。

難道是叛軍在儷陽城內的姦細?彷彿也只有這樣一個解釋了,不過桐盧應當並不知道他已經被重重包圍,並且決戰就在今晚,那麼他劫持自己,恐怕是為了要脅月夜。

可是想要將自己帶出城外,帶去敵軍陣營並無可能,那麼是想引月夜入城?

這似乎有些牽強,兩軍對壘之時,桐盧何以會認為挾持住自己就能逼月夜就範?洛伊低著頭,將表情藏於暗影里,飛速思量著,漸漸有些焦急起來。

難道是桐盧感覺到了異樣,甚至探清毗曇領軍前來,想用自己逼迫毗曇?

眼看著最後的決戰在即,卻出現了這樣的變故,毗曇他,該不會……

該不會為了解救自己,放過桐盧吧?

月色將窗外的樹影映入一壁粗牆,黯淡地搖瑟著,仍有幽香入鼻。

這已經是洛伊第三次被挾了,她不知道會不會好像前兩次一樣有驚無險地渡過,在這樣的時刻,往事仿若流水般從眼前一一淌過,她無比懷念的,依然還是雕刻在生命里的那個男子。

他就在城外,而他與她之間,此時相隔著營壘森森。

這個時辰,城外的戰鬥應當已經打響,但是這寂靜的山林里,卻聽不見一聲嘶喊。

只有細細的風聲,不斷地在叢林里奏響,間中也有蛙鳴,有犬吠,有嬰兒嘹亮的哭聲。

這片山林並非寥無人跡,但也是極為偏僻的所在,洛伊在途中,就沒有遇見一個農人。看來這群黑衣人,是非常熟悉這個地方的,並且這場劫持是早有準備。

想到這裡,洛伊呼吸一慢,若是早有準備,那麼主使者一定並非桐盧,原因很簡單,若是他一早就安排了這場挾持,定然是洞悉了己方的計策,就不會踩入陷井之中、身陷絕地了。

難道這場挾持與戰爭無關?

思路到了這裡,忽然像是打了死結,解不開,理不順,糾纏成一團亂麻。

而正在這個時候,農舍外忽然響起刀劍相擊之聲,輕脆地震蕩著黯夜,洛伊心中一緊,跟著就被一股大力硬拽起身,一柄冰冷的長劍,貼向她的脖子,她只得跟著蒙面徒,往門外走去。

並不寬敞的院落中,十名黑衣徒圍攻著身著鎧甲的月夜,他手舞長劍,一雙眼睛被夜色染得烏深,看過來時,焦急萬分。

「放開她。」月夜沮喪地垂下了手臂,將長劍擲於地面。

立時就有幾名歹徒上前,用繩索將月夜捆了個嚴嚴實實。

他站在月色之中,目光一直膠著在她的面容上,彷彿要將她牢牢地嵌入生命里,再無掩飾,更無退卻。

洛伊微微地嘆了口氣,一顆心沉沉浮浮,無法安定,她欠他的,實在是太多了,多的連要償還,也不知從何做起。

冰冷的長劍移開,洛伊卻並沒有覺得一分輕鬆,而是萬般慚愧地垂下眼瞼,她不敢與他的坦誠相對,不敢接受他的目光中,無遮無擋的情意。

「你們的目的既然是我,那麼請放她離開。」月夜好不容易才將目光從她臉上移開,冷冷地盯牢剛才用劍相逼的歹徒。

可是這句話,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那些影子並沒有放開洛伊,連一句解釋都沒有,只將兩人推搡著逼進農舍,依然留下兩個黑衣徒在門外監督,其餘人都隱藏在黯影里,幽靈一般,無聲無息。

果香從窗外隱隱傳來,夾雜著塵土的澀味,月夜不知為何,本來焦急的情緒,奇迹般地平緩下來,一側面,看著肩旁那張溫婉如常的玉面嬌顏,這一次,他與她離得是這麼近,他嘆息著,卻不可自抑地喜悅起來。

「是我連累了你。」洛伊微低著頭,語音還若清泠,卻滿含歉疚。

「不是,他們的目的明明是我。」月夜淺淺一笑,視線里,看見她耳側散著的一絡烏絲,忍不住想替她別在耳後,才驚悟自己被縛緊了手臂,動彈不得。

「為何這麼說?」洛伊才一抬眸,便被那炙熱的瞳仁燙得心慌,於是急忙躲避。

其實這樣的夜晚,他只想與她安靜地坐著,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就這麼到天荒地老,他也不會覺得寂寞,可是,他知道,留給他們的時間並不太多。

簡陋的農舍里,並沒有燈燭,只有月色緩緩鋪呈進來,仿若水銀,又似輕霜,仿若一場,他曾在佛前祈求了多年的夢境。

「累了嗎?你靠著我。」他忽然說道,目光之中是滿滿地堅持。

門外一聲輕輕地嗤笑,彷彿有戲謔的目光看了進來,又不動聲色地移轉開去。

洛伊想拒絕,卻被月夜的堅持鎖得緊緊的,她心中一動,移過身子,與他靠背而坐。

她的脊背柔軟又溫暖,和他想像的一樣,月夜微微一笑,深深地呼吸著,艱難地轉動著手腕,十指摸索著,悄悄地替她鬆開腕上綁得死死的繩索。

「你才被挾持,瀾滄公就收到了密信,信中指明讓我孤身去城郊的山神廟,然後我就被帶到了這裡,因此,其實是我連累了你。」他的指尖觸到了她柔軟的肌膚,忽然之間,心蕩神迷,卻還是竭力平穩著呼吸。

於是就拋下了戰場,毫不猶豫地身犯險境嗎?一種沉甸甸的情緒鎖緊了洛伊的心臟,他可是主將,就這麼擅離職守,將一切置之不顧,只為了,一個永遠不可能接受他的女子,他的心意,沉重得讓她無法面對,讓她酸澀不已。

彷彿過了一樹花開的時間,才聽見她微顫的聲音:「不值得的。」

「值不值得,是我說了才算吧。」微嘆,又微笑,他背對著她,手指用力地拉扯著繩結,語音卻依然溫柔得像潺潺而過的溪水:「如果我不來,我會恨我自己,就算死在戰場上,也是不能瞑目的。」

感覺到她腕上的輕顫,月夜忍不住想要回頭看她,卻還是用力忍住了,繼續低聲說道:「只有你安然,我才能安然,只有你幸福,我才能安然。」

「雖然我很遺憾,你要的幸福是我給予不了的,可是沒有關係,我想要的,不過就是這些而已,你可以逃避我,可以拒絕我,但是不能強求我對你棄之不顧,洛伊,對我來說,最殘忍的不是得不到,而是連付出都沒有資格。」

「所以,你什麼都不要做,不需要歉疚,也不需要為難,只要接受就好,這樣我就滿足了,我還能為你付出,這樣,我才能好像從前那樣活下去,這樣,我活下去才有價值。」

他低低地說著這些,唇角始終滿帶溫柔,然後他又沉默下來,終於替她鬆開了腕上的死結,那一剎那,他也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輕鬆。

他感覺到她有些清冷的指尖,流星一般地掠過他的掌心,腕上一緊,他知道她也要替他解開手中的結,那麼一剎那,他抓緊了她,輕微的顫慄,明明冷清,卻進入了他的血液,引發了前所未有的炙燙。

「洛伊。」握緊了,用堅決的力量:「就這樣,時間也許不長,但請你不要動。」

那一剎那的掙脫,最終輾轉成猶豫,他更堅決地握緊了她:「不需要擔心,等一會兒,等一會兒,就有人來了……」

聽懂了,所以她靜止了下來,也許他始終無法進入她的心,他對她來說,就像一曲好比天籟的古琴,卻使終,不能讓她忘忽所以。

就像許多年前,虞楚的長公主,隔著冷漠的人群,傾聽著舞台上傾情奉獻的藝術家,精盡所學演奏的那首古曲,是動人心魄的音樂,卻使終還是隔著人群,遠遠比不上靜夜時分,從耳機里傳出的一首慢搖,不為人知地怦擊著她的血液,一直一直深入,讓她凍止。

她只能任由他握著手,懷著滿腹歉意,與一種辛酸。

一支冷箭穿過月色而來,殺聲忽然一片。

月夜微笑著,他知道,是復倻會的援兵殺到了,他果斷地放開了手。

當黑衣徒再次想要將長劍架在她脖子上的時候,她反擊了,用毗曇教給她的殺著,準確無誤地割斷了敵人脖子上的動脈。

鮮血,帶著苦澀的氣息,迎面而來。

歹徒們眼睜睜地看著那個柔弱女子,忽然化身為地獄使者,一劍,又一劍,乾脆利落地划落,招招殺著。

他們無比沮喪地發現,他們輕敵了。

對月夜的歉疚,化作森寒的殺意,洛伊仿若一隻滿翼飽沾毒粉的蝴蝶,當她亮出毒刺來,勝過惡魔一般的猙獰。

弱不勝衣的人質,忽然化身為勾魂使者,這讓黑衣歹徒無所是從,他們被打亂了陣腳,只見鮮血高高濺起,不斷有人死去,瞬間都紅了眼眸。

「殺死那個男人!」影子們總算是說了話。

「可是主人說過,不能傷了原花的性命!」一聲急促地反駁。

「所以才讓你殺那男人!我們的人不能白死,一定要讓他填命!」

隱約之中,洛伊聽到了這麼幾句,像有無比鋒利的冷芒穿過她的思維,不及細想,已經看見冷刺的利芒沖著月夜而去。

他依然,被繩索約束……

當殺聲四起之時,月夜卻還沉浸在酸澀又略帶著甜蜜的情緒之中,過去的三十年,對他都只是白駒過隙,他的生命,仿若只有這一晚,才真正地有意義,他看見她閃電般地出手,奪過利劍,親手綻放了一朵血色,月色照在她暖玉一般完美無缺的笑容上,就連殘酷都是那般驚心動魄。

從一開始,他就決定了要結束。

當他在傍晚目送她離開時,他就覺得就此結束才好。

但若死在她的面前,總會讓她記住吧。

多年以後,當她想起他,也許就是這個炎熱的夜晚,他們在風景如畫的儷陽城,在一處深山裡,有月色如水,有清風似霧,有果林里繚繞不斷的清香,有她的溫柔,與他的絕決,該說的話他都已經說了,總會讓她記得。

當有一天,她風燭殘年,被子孫環繞之時,在溫暖的錦被裡,等著離開的那一天,也許會想起早已離開的他,會想起這個月色瀰漫的夜晚,會想起還有這樣一件事,那麼就算現在死去,他也是嘴角含笑。

所以當冷劍遠遠遞來,月夜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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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國之戀——新羅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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