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氫氣球的人

賣氫氣球的人

剛好是

春天當世界泥巴巴地

采麗那小小的

跛足的賣氫氣球的人

吹著口哨遙遠而微細

於是艾迪和貝兒奔跑前來

打從滾彈子和

海盜的遊戲而這是

春天

當世界水窪窪地奇異

那古怪的

賣氫氣球的老人吹著口哨

遙遠而微細

於是蓓蒂和伊沙貝爾舞蹈前來

打從造房子和跳繩的遊戲而

這是

春天

而

那

羊足的

賣氫氣球的人吹著口哨

遙遠

而

微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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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是怎樣的？詩人衣衣·康明思［肯明思（E.E.Cummings）］筆下的春天，是一個童話般的世界。他看見積雪融化了，冰封的天地漸漸消失，小孩子都跑到戶外來遊戲。

秋天是乾燥的，春天卻是泥濘的：這裡是一堆濕泥，那裡又是一處水潭，但這些水和泥的天地，正是兒童最喜歡的遊樂場所。因此，即使是泥和水，也變成泥巴巴地采麗和水窪窪地奇異。

在春天，小孩子跑到戶外來做什麼遊戲？他們所做的都是傳統而古老的遊戲，真正的遊戲。男孩子照舊玩滾彈子，扮演海盜；女孩子則跳繩，造房子。從這些遊戲來看，我們可以知道，那些兒童都是八九歲天真的小孩。在這些孩子的心中，充滿了神話和故事。

八九歲的兒童，喜歡很多新奇的事物，他們會喜歡肥皂泡、棉花糖、動物木偶，以及氫氣球。於是，春天來了，賣氫氣球的人也來了。氫氣球是美麗的，帶來了夢想和新奇，帶來了冬天以後的彩色的世界。

賣氫氣球的人，是一個老頭，是一個小小的人，是跛足的。當他出現，他會吹著口哨，那聲音，遙遠而且微細，但是，小孩子都聽見了。即使口哨的聲音很遠，很低，兒童的感覺是敏銳的。於是，他們捨棄他們的遊戲，跑來尋找賣氫氣球的人。

男孩子是怎樣前來的？他們是奔跑而來的。他們喜歡奔跑。滾彈子是滾動的遊戲，兵士和海盜是奔跑追捕的遊戲，所以，男孩子都跑來了。

女孩子不是奔跑而來的，她們舞蹈。女孩子喜歡舞蹈。跳繩是躍動的，造房子是獨腳跳的，女孩子都以躍跳的姿勢前來。

賣氫氣球的人沒有奔跑，也沒有舞蹈，他是用一種奇異的與眾不同的步伐前來的，像一個跛足的人。或者是因為，他已經老了。不過，這個賣氫氣球的人不是普通的人。康明思最初告訴我們他是跛足的（使我們覺得這賣氫氣球的老人，真可憐呵）。最後，詩人把謎底揭開了，他告訴我們：那「羊足的」賣氫氣球的人，吹著口哨來了，他不再是一個「小小的，跛足的人」，也不再是「老人」，而是「古怪的羊足的」人。

羊足的人，是誰呢？還會是誰，當然就是希臘神話里的「潘」（Pan），人身羊足，頭上有角的牧神。（原來不是小小的跛足的可憐的老人呵。）

其實呢，詩人的感覺是敏銳的，只有兒童和詩人，能夠知道牧神的降臨，只有他們知道他。

第一次讀康明思的詩，是翻開了一冊兒童詩歌選集，碰見了他的這首詩。原來用的題目只簡單地重複了詩首第一行的「剛好是」，與很多常見的無題詩一般，不算詩名。後來閱讀他的全集，才知道這首詩的名字總稱《純真的歌》，而且一共有三首，《剛好是》是三首中的第一首。

最初讀康明思的詩，感到很驚訝，因為他的詩用字異常特別，根本不理會文法結構和語法常規。譬如說：別人的詩，詩行第一個字的第一個字母必定是大寫，而他用小寫。英文中的「我」字，一般上是大寫，他則用小寫。有許多字，應該一個一個分開，他卻把它們連排在一起，成為很長的新字，至於一個字的字，他則把它們截斷，分列為字母的片段，等等。舉一個例子，他最著名的創作字是把「人類」這個字改了。「人類」是由「人」和「慈」兩個字組成的（mankind），康明思在這兩個合組字間加了兩個字母，使那個字變作了「人不慈」（manunkind）。因此，從表面上來看，康明思是喜愛耍文字遊戲的詩人，其實，他不斷創新，敢於突破，賦予文字以新的生命力。

在《剛好是》一詩中，康明思同樣採用了他一貫的創字風格，譬如男孩子和女孩子的名字，他就把三個字合成為一個，而且名字全部小寫。本來，那三個字應該是：艾迪，和，貝兒；蓓蒂，和，依沙貝，他把它們連接成：艾迪和貝兒，蓓蒂和依沙貝。分別是有的，因為字和字擠合在一起，讀起來就更快速和利落了，而且有了連音的效果，對於一群奔跑舞蹈的兒童，更加動態化，加速了行進的速度。

全首詩的起行都用小寫字母，但有兩個字卻用了大寫字母，一個是「剛好」，一個是「賣氫氣球的人」的「人」字；前者彷彿遊戲，但這個字的意思是公正，是牧神的形容詞么？後者則強調這個賣氫氣球的人不是常人，而是牧神，所以變成大寫。

詩裡面有一個奇怪的字：是「和」，一共用了十二次，它的意思既是「以及」，「與」，「於是」，又是「同」或「而」，有承上繼后的作用，這個字是詩的環扣，把詩一節一節連串起來，並且使這首詩變成一首歌謠一般，可以不停地輪唱下去，像這樣子：

而春天來了，而世界泥巴巴，而賣氫氣球的人吹著口哨，而男孩子跑來，而女孩子跳躍來，而春天來，而世界水窪窪，而賣氫氣球的人吹著口哨……

這首詩，好像散漫，其實很緊湊，而且很有規律地每四行即出現一行單行。至於「遙遠而微細」，一共出現三次，每次的姿態不一樣，真的讓我們覺得，那牧神的口哨聲音很遙遠，微細。從文字的排列，還看到動態，由近而遠，牧神來了又走了。

一九七九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