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這次來茶館薛鵬舉沒有叫公車。退位了,不能再享受專車待遇了,但按規定他還是可以隨時叫車的。校辦主任就千叮嚀萬囑咐:「要用車時千萬別客氣,直接給車隊打電話就行了。」可這是私人約會,非關公務,他覺得叫公車不合適,便打的過來了。

哎呀呀!怎麼一退位就變得公私分明了呢?過去赴同樣的約會,不是一直心安理得地乘坐公車嗎?哦,原因大概是,過去大權在握,不怕司機非議,司機也不敢妄議;而今失去了權力,就對司機存有幾分忌憚之心了。

來的時候是午飯後,打的很方便;回去時正值下班時分,打的就變成了一件很艱難的事。駛過身邊的計程車都是滿載,沒有一輛顯示「空車」標誌。二十分鐘過去了,他依然在路邊佇立招手。沒辦法,只有改乘公交車了。

他記起昨天晚上,黃墨玉曾經遞給他一張公交卡,要他放在隨身的公文包里。他還記起,她當時對他說:「你不是要恢復教授身份回歸平民生活嗎?那好,以後出行時就試著用用這張老年公交卡吧。」他問:「『老年公交卡』?有什麼特殊意義嗎?」她解釋說:「這是市政府的一項惠民政策,專為六十歲以上的老人辦理的,票價減半優惠。如果年過七十,票價就全免了。」他把手伸進公文包一摸,公交卡果然在。好吧,就使用一下吧。

公交車倒不算太擠。但刷卡時機器驟然發出的響亮的提示音「老年卡」卻使他驚惶不已。這是他十多年來第一次乘坐公交車,也是他平生第一次用老年卡乘坐公交車。怎麼?我這就躋身老人的行列了?我並沒覺得自己有多老啊!提示音響起時,他的一個本能反應是張望四周,擔心別的乘客注意到他的老年身份而對他多加端詳。

他實在不願承認自己已經老了,因而對各類媒體中有關年齡的提法特別敏感。2008年汶川地震發生時,五十四歲的他看到一篇新聞報道說:「救援隊員剛從廢墟中救出一位五十一歲的老漢」當時他就在家中大呼小叫,深受刺激:「什麼標準啊?五十一歲就成了『老漢』了?」黃墨玉故意逗他:

「蘇東坡寫江城子(老夫聊發少年狂)時才四十歲,就已經自稱『老夫』了,五十一歲當然可以稱作『老漢』啰。你說對不對,薛老漢?」他狠狠白了她一眼,這一晚不再搭理她。

他的眼睛其實早就已經老花了,讀書看報都得依賴老花鏡了。但前些年無論大小會議,他都堅持不戴老花鏡。這樣,做大會報告時,文稿必須用加粗的三號字他才能看清。校辦的秘書們都懂他的習慣,所以從不出事故。但有些職能部門因為不知情,有時就難免弄出事故來了。

一次,他去社科處主辦的一個高端學術論壇致辭。講稿是社科處準備的,事先忘了與校辦做技術上的溝通,所以用了五號字。而他因為那兩天特別忙,拿到講稿后都沒有來得及看一眼。結果,致辭時眼前一片模糊。好在他身經百戰,又口才極佳,全靠即興發揮,也博得個滿堂彩。但當時也是愣怔了一陣的,事後他把當事人好一頓批評。

又一次,他參加研究生院召集的博士生導師增列工作評審會,評審材料也都用的五號字,他只能影影綽綽看個大概,還好,這些申請者的學術情況他都比較了解,不看材料,也能粗知其高下。問題是,表決票的字體同樣很小,他根本辨不清張三李四,那還怎麼畫圈呢?於是,他現場發作了:「字體搞這麼小,不是和我們老同志過不去嗎?研究生院不缺辦公經費吧?」研究生院院長相當機靈,一邊吩咐工作人員趕緊重新製作表決票,一邊做出極度震驚狀:「校長,難不成您的眼睛也老花了?看上去可是炯炯有神啊!都怪我,都怪我,總覺得校長永遠年輕呢!」

這以後,校內就再也沒有發生過類似的讓他發窘的事故了。去年以來,他的眼睛老花得更厲害了,字體再大也已無濟於事,做報告時他只好萬分不甘地藉助於老花鏡了。但他精心選配的老花鏡用的是價值不菲設計新穎的黑色鏡框,從外觀看與近視眼鏡無異,而他使用時也努力避免讓它落在鼻樑上,試圖給人造成他是近視而非老花的印象。平時,他在辦公室戴著老花鏡看文件時,一旦聽到敲門聲,就迅速摘下它藏到辦公桌的抽屜里,然後才清清嗓音叫道:「請進。」歸結到實質上,這都是他不服老的表現。

近兩年,在各種公私宴集的場合,他總是喜歡有意無意地說自己「垂垂老矣」,目的是試探聽者的態度。內心極希望別人能馬上接茬說:「哪裡啊,你一點也不老,思維還是那麼敏捷,而且,依然很有魅力。」如果有人真的這樣說,並且不止一個人這樣說,他就情緒高漲,眉飛色舞。假如在場的聽眾無人及時做出反應,默認他的自謙,他心底就無比失落,臉上也會笑得非常勉強。到後來,他的這種感慨以及聽眾對這種感慨的反駁就成為彼此心照不宣的一種遊戲了。

今天,刷卡機無情地揭破了他不願承認而他周邊的人也竭力掩飾的真相:他確實是一介老人了。這一真相很快又得到了佐證:車上已經沒有空座了,他手抓吊杆站在車廂中間,車輛有點顛簸,他的身體也隨之搖晃。畢竟坐慣了專車,乍乘公交車還真有點不太適應。忽然有人拉他衣袖,回頭一看,是一位靚女要給他讓座。

靚女衣著時尚而用語禮貌:「大伯,您老請坐。」又是「大伯」,又是「您老」,都是他特別忌諱的稱呼,提醒他在陌生人眼裡,你已經老到需要年輕人為你讓座的程度了。真是悲催啊!

他斷然拒絕了靚女的好意:「謝謝你!不用了。我還年輕,只是長得老相一點。」心裡卻像打翻了五味瓶。靚女欲言又止:「那那剛才機器的提示音不是」不知出於什麼心理,他索性硬起頭皮,一裝到底:「機器也有失靈的時候!」語調有點冷,靚女識趣地噤聲了。而他話一出口便又後悔了:這又何苦呢?也太孩子氣了吧?俗話說「老小老小」,把「老」與「小」相提並論,就是因為人到老年又會恢復孩子氣的緣故,這時,反倒需要年輕人來讓著他哄著他寵著他了。

因為路面坑凹不平的緣故,車輛繼續顛簸著,配合著薛鵬舉心潮起伏的節奏。靚女這時已把座位讓給了別的老人,在薛鵬舉的前方站著。這種文明禮讓行為倒是讓他感到十分欣慰,覺得社會風氣並沒有某些媒體批評的那麼糟糕。

他用讚賞的目光向靚女的背影行注目禮,視線所及處,一隻手正不為人所注意地伸向靚女牛仔褲後面的口袋。扒手!他腦子裡迅速閃過這一概念,未及思索,便抓住了那隻黑手。

黑手試圖掙脫,抓住它的手卻像鐵鉗一般有力。

黑手的主人是個二十多歲的「小黃毛」,一臉流氣。小黃毛在掙扎的同時,雖然一聲不吭,兇狠的目光卻像兩把出鞘的鋼刀逼視著薛鵬舉,彷彿在威脅他說:「老東西,識相點,小心我捅了你。」

薛鵬舉毫不畏懼,同樣目不轉睛地緊盯著小黃毛。正邪兩股目光在空中無聲地較量,漸漸地,小黃毛膽怯了,眼中的神色轉變為乞憐。自幼習武的薛鵬舉鬆開了手,那隻冷汗涔涔的黑手也馬上縮了回去,就像剛鑽出洞口來到地里扒拉糧食,就遭到突如其來的狙擊,只好乖乖退回洞中的土撥鼠一樣。

薛鵬舉覺得這還不夠,又施展一直沒有廢棄的童子功,將全身真氣運到手掌上,使勁在小黃毛肩膀上拍了拍,彷彿告誡他說:「千萬莫伸手,伸手必被捉!」小黃毛可憐兮兮地點了點頭。

這場交鋒是在靜默狀態中進行的。薛鵬舉沒有出聲呵斥,因為他不想驚擾別人,引起大家的恐慌,並進而產生乘坐公交車的不安全感。同時,他也不想由於自己的聲張而把一種尋常行為發酵為一起為市民們所津津樂道的見義勇為事件,更不想成為這起事件的主角而在各類媒體頻繁亮相。小黃毛也始終沒有吱聲,大概是怕引發眾怒,被乘客群起而攻之吧。唯其如此,其他乘客,包括那位險遭毒手的靚女都沒有發現車內發生的驚心動魄的一幕。

薛鵬舉深為自己當了一回無名英雄而自豪,望著靚女背影的目光中多了一絲嘚瑟:沒想到吧,你口中的「大伯」還有如此膽量如此身手!他又不無遺憾地想象,如果靚女得知了事情的經過,會出現怎樣的情形呢?他想象中的畫面是,他問靚女:「大伯老了嗎?」靚女有些羞赧地回答:「不!你一點也不老!我應該改叫你大哥,親愛的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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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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