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捌】
【肆拾捌】
爾康震懾了,原來緬甸人相信做夢是魂魄離開了身子。如果真是這樣,說不定那些和紫薇魂魄相聚的時刻,並不是自己的幻覺。他的魂魄入鄉隨俗,走出了自己的身體!
這天,是綿億滿月的日子。
晚上,乾隆賜宴,把所有的皇親國戚都請來了,在大戲台前,擺下幾十桌酒席。戲台上,許多隻穿著肚兜的小孩,在表演「百子滿月舞」。孩子們跳著,笑著,翻跟頭,手裡拿著紅綢,寫著各種吉祥話。
正中一桌,圍桌坐著乾隆、太后、知畫、小燕子、晴兒、令妃、永琪、永璇和其他妃嬪。其他的桌子,坐滿妃嬪、親王、貴婦、格格、阿哥等。知畫今晚是個主角,穿著紅色的福晉裝,頭上戴著大朵的牡丹花,戴著乾隆賞賜的珠寶,一身的喜悅,滿臉的笑容,樂不可支。和知畫相比,小燕子是悶悶不樂的,若有所失的,她甚至無法掩飾自己的失意。永琪不時看看小燕子,看看知畫,這真是一種難堪的局面。大家在為他的第一個兒子做滿月,他應該興高采烈才對,他卻連笑容都擠不出來。再想到,每逢宮中有喜慶,都是福倫和爾康來張羅,小燕子和紫薇同歡笑。現在,失去爾康,福家全家都沒來,他就更加笑不出來了。
其實,乾隆是在苦中作樂,爾康的去世,紫薇的悲切,事事傷心。勉強提著興緻,他環視眾人,說:「今天,是綿億滿月的日子,宮裡已經很久沒有喜事了,綿億的出世,帶來一份嶄新的希望,讓我們一起祝福這個小生命!來!大家喝一杯!」
眾人站起身子,舉杯,大聲祝福:「恭喜皇上!恭喜老佛爺!恭喜榮親王!祝福小王爺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乾隆乾杯,永琪趕緊乾杯,大家也乾杯。
乾隆看著知畫,答應了太后的事,不能不履行,於是說:「今天,還有一件事情要宣布。知畫生下小王爺,功不可沒,從今天起,正式冊封為榮親王的嫡福晉!」
眾人掌聲雷動,又大聲恭喜:「恭喜榮王福晉!福晉大喜了!」
知畫滿面笑容,羞答答起身道謝:「知畫謝皇阿瑪恩典!謝謝大家!謝謝!謝謝!」
沒料到乾隆會在宴席中突然宣布這個,小燕子一聽,大受打擊,臉色頓時變得好蒼白,眼裡盛滿了痛楚,忍不住看了永琪一眼。永琪也著急地看著她,想安慰,苦於無法說,眼神里充滿歉意。
太后志得意滿,看看眾人,朗聲說:「大家坐下喝酒吧!只是家宴,不要拘束了!」
大家喜氣洋洋,坐下喝酒。台上的舞蹈,跳得熱鬧繽紛,讓人目不暇接。
小燕子看著這樣熱鬧的場面,心裡五味雜陳,真想抱著紫薇哭一場。紫薇,紫薇在哪裡呢?紫薇比她還慘!她想著,心裡酸楚已極,再也沉不住氣,衝口而出:「紫薇在家裡哭,我們在這兒笑!上次聚在這兒看錶演,是送永琪他們上前線,現在聚在這兒慶祝綿億滿月,已經少了一個重要的人!我們好健忘啊,照樣的喝酒,照樣的笑……大家心裡,還有爾康嗎?」
太后臉色一僵,瞪著小燕子,不悅地說:「今天是個歡慶的日子,你一定要說掃興的話嗎?我們心裡都有爾康,但是,不能因為爾康的死,就停止過日子!死是悲哀,生是喜悅!我們為死者悲,也要為生者喜!」
「老佛爺說得好!」知畫甜甜地介面,帶著一臉的歉意,「其實,我心裡也很不安,在這個非常時期,大張旗鼓地慶祝綿億滿月,確實不妥。但是,有了這個題目,讓老佛爺和皇阿瑪能夠從悲哀里走出來,就是綿億的功德了!」
乾隆不禁點頭說:「知畫真是個懂事的孩子,說進朕的心坎里了!就是這樣!」
小燕子聽到知畫什麼都好,什麼都對,心裡的痛,翻江倒海地涌了上來。她無法再面對這個局面,無法再面對這樣的知畫,這樣的乾隆,甚至這樣的永琪!她一唬地站起身子,大聲說:「你們去慶祝,我坐不下去了!我走了!」
「回來!」乾隆一怔,怒喊,「你怎麼這樣沒風度?朕知道,你心裡不舒服,因為孩子是知畫生的,因為朕封了她為嫡福晉!但是,母以子貴,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你要怪,只能怪你自己肚子不爭氣!」
晴兒好著急,拚命拉小燕子的衣服,低聲說:「坐下,坐下!小人大貓!別忘了!」
永琪在另一邊,也拉小燕子的衣服,低聲說:「顧全大局,好不好?」
小燕子聽到乾隆那幾句話,早已氣得神志不清了,哪裡還聽得到晴兒和永琪的勸解,把自己的衣服一拉,傲然地昂頭說:「皇阿瑪!你不會願意我在場的!我再留下去,大家都吃不好!你們大家去享受『生的喜悅』,我一個人去憑弔『死的悲哀』,我不在這兒惹大家討厭!」
小燕子說完,就掉轉身子,衝出了大廳。
永琪跳起身子,匆匆說了一句:「我去追她回來!」
永琪跟著跑了。
大家怔著。令妃急忙打圓場:「皇上別跟她計較,小燕子就是這個脾氣嘛!來來來!大家看錶演,吃飯,喝酒……不要掃興!」
「還好知畫進了門,小燕子這副樣子,哪裡配得上永琪!」太后哼了一聲,對乾隆說,「咱們喝酒,不要理她了。」
乾隆一嘆,舉杯和大家喝酒,勉強提起的歡樂情緒,都被小燕子這樣一鬧給鬧掉了。小燕子變了,不再是他的開心果,永琪也變了,不再是出發打仗時那個意興風發的青年,紫薇更是變了,熱孝在身,幾乎不進宮。唉,爾康死了,什麼都變了!台上,百子舞如火如荼地跳著,音樂喜悅地響著。乾隆卻一點喜悅都沒有了。
小燕子離開了大戲台,心裡的苦,心裡的怒,心裡的嫉妒,心裡的痛楚……全部彙集,像是一把大火,燃燒著她。這個宮殿,再也不是她的樂園!她要逃,她要走,她要衝出這個牢籠!她埋著頭在御花園裡急走,永琪三步兩步,追上了她。
「小燕子!等我一下!」他拉住了她,誠摯地說,「我知道你心裡有多少不舒服,我也非常不舒服。你不要以為我沉浸在綿億出世的喜悅里,就忘了爾康!我沒有!我早就跟皇阿瑪說過,我沒有情緒慶祝綿憶的滿月,但是,老佛爺一定要做滿月,我也沒有辦法!至於封嫡福晉的事,我抱歉,又是我無法控制的事……」
小燕子站住了,猛然回頭,對著永琪大聲喊:「不要說了!你有一大堆無法控制,身不由己的事!我腦筋不清楚,我是傻瓜,我是白痴,我瘋了才會嫁給你!做了你這個大人物的老婆,我要和知畫分一個你,看著知畫幫你生兒子,看著大家幫你們慶祝,我還要坐在那兒恭喜你們,糊裡糊塗就從大老婆變成小老婆……老天啊!」她抬頭看著天空,對天空握拳叫,「老天!告訴我,這還有天理嗎?」
像是回答小燕子的問話一般,那黑暗的天空,驟然一亮,一朵煙火衝上天空,轟然炸開,綻放出一蓬花雨。接著,無數的煙火,在天空綻放。
許多宮女太監,紛紛仰頭,歡呼不斷:「哇!放煙火了!五阿哥生了小王爺,普天同慶呀!」
小燕子呆住了,看著天空一蓬蓬的煙火,怎麼?逃都逃不掉?
永琪急忙解釋:「這是宮裡的習俗,有了喜事,都要放煙火,你應該早就習慣了!」
小燕子的視線,從煙火轉到永琪臉上,她瞪著他,像是在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呼吸急促地鼓動著她的胸腔,她所有的理智,全部飛了,她搖著頭,咬牙說:「我不習慣!我為什麼該習慣?我像那個煙火一樣爆炸了,我和你結束了!」
「什麼叫結束了?」永琪驚愕地問,睜大了眼睛。
「結束了,就是完了!」她悲憤地喊,「我不要你了,不要這個婚姻,不要跟別的女人去搶丈夫,我認了!我輸給知畫了,我把你完完全全地讓給她!我今晚就搬到學士府去住!我和紫薇一起抱著哭,讓你和知畫一起抱著笑!我還要給自己再找一個男人,去生我的孩子!」
聽到小燕子最後那幾句話,永琪臉色大變。畢竟是阿哥,哪兒聽過這樣的言論!他瞪著她,又急又氣:「你在說些什麼話?給別人聽到算什麼?你不怕大家傳話嗎……」
「我不怕,我什麼都不怕!」她眼裡冒著火,「我不再喜歡你了,我的苦都因為喜歡你才有,只要不喜歡你,我還有什麼可怕?我決定離開這個皇宮……」
她說著就要走,他緊緊地拉著她,急促地說:「小燕子!你肯不肯理智一點?你不要這樣說,如果你否定了我,實在太過分了,知畫是你求我娶的,你忘了嗎?」小燕子一聽,悲從中來,怒上眉梢,憋著氣喊:「是我求你的,我還求你跟她入洞房呢!」她的眼淚,不爭氣地衝進眼眶,「你這個謊話大王!欺騙大王!偽君子!騙子!」
「什麼謊話大王?欺騙大王?你指什麼?」永琪也沉不住氣了,生為阿哥,被人這樣指著鼻子罵,還是少有。何況,對小燕子,他掏心掏肺,怎麼會落到是騙子,是偽君子?
「我指你和知畫結婚那晚,就『洞房』了!」小燕子喊,想著知畫告訴她的話,越想越氣,「還騙我沒有!騙了我兩個月之久,最後還要我求著你去……我真是天下最大最大最大的大笨蛋!你是天下最大最大最大的大混蛋!」
「這話從何說起?」永琪一怔,驚愕極了。
「從你的正福晉說起!從你的榮王妃說起!」小燕子手一摔,摔開了永琪,拔腿就跑,「我不要再跟你說任何一句話,我們完了!結束了!我再也不為你傷心受罪了!我解脫了!」
小燕子說完,就向景陽宮飛奔而去。
永琪愣了半晌,拔腳就追,拚命喊:「小燕子……小燕子……小燕子……」
一群宮女太監,看得目瞪口呆,議論紛紛。
滿天花雨,仍然熱鬧地撒了下來。
小燕子衝進景陽宮,衝進自己的卧室,拿出包袱皮,攤在床上,打開抽屜,把衣服一件件拋在包袱皮上。她卸掉那個鑲著牡丹花的旗頭,嚷著:「明月,彩霞!來幫我一下,我要換我的普通衣裳,從今以後,我不是福晉,不是格格,也不是五阿哥的老婆!我恢復我的本來面目,我是小燕子!」
小燕子一面說著,一面七手八腳地脫掉那身正式的旗服,穿上最簡便的便服。明月、彩霞趕緊過來幫忙梳頭。明月一邊梳頭,一邊著急地勸著:「格格,不要生氣,好好跟五阿哥談談嘛!」
「你這樣一走,不是正好中計了嗎?」彩霞也著急地說,「那個福晉就是要把你逼走,你怎麼可以讓她稱心如意呢?想想清楚吧!」
「讓她稱心去,讓她如意去!我不在乎了!」小燕子嚷著。
正說著,永琪大步沖了進來,看到這樣,嘆氣說:「你又要鬧『出走』嗎?為什麼要這樣?我好不容易從戰場回來,留住了這條生命,希望和你共度以後的人生,你居然和以前一樣,只要不開心,就收拾東西鬧出走!你也想想我的感覺,我的處境……」
永琪話沒說完就被小燕子大聲打斷了:「你的感覺,你的處境我都不在乎了!因為你老早就不在乎我的感覺和處境了!我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已經沒有路再走下去,我不是你的備用老婆!」她把鞭子纏在腰間,把劍佩帶在身上,又把簫放進包袱里,「我告訴你,我的永琪和爾康一樣,在戰場上就死了,今天這個你,我根本不認識!我不要和你談!」
小燕子口不擇言,一句一句,刺痛了永琪,他惱怒起來,大聲問:「你巴不得我在戰場死掉算了,是不是?」
「對!」小燕子答得乾脆利落,「最起碼,那時的永琪會永遠活在我心裡,那時的永琪是我的英雄,是我的丈夫!今天的這個你,會對權勢低頭,對老佛爺低頭,在爾康的死亡陰影下,大肆慶祝兒子的滿月,對皇阿瑪像小狗一樣……你就算當了王爺,就算將來要當太子,當皇帝,對我而言,也什麼都不是!」
這一下,永琪再也無法忍耐了,他不止生氣,而且痛心。這樣一路走來,為了她,多少委屈都忍受了。娶知畫的事,說來說去都是為了她,為了簫劍!她應該比任何人都了解,最後,卻換來她這樣的評價!他重重地喘氣,抬高了眉毛,怒聲說:「你這樣貶低我!你把我說得一錢不值,這樣的你,我也不認識!我也不稀罕!」
「你不稀罕就稀罕,我們誰也不稀罕誰,從此以後,橋歸橋,路歸路!一拍兩散!」她堅決地說,已經結束停當,一副女中豪傑的短打裝扮,就把包袱用力打結,揚聲大喊,「小鄧子!小卓子!」
小鄧子、小卓子奔進房。
「你們去幫我準備一輛馬車,告訴神武門,我要出宮去看紫薇格格,不許在宮門口攔住我!」
小鄧子、小卓子二人,看看永琪,看看小燕子,立刻心知肚明。
「格格要出宮啊?恐怕有點不方便吧?太晚了!」小鄧子賠笑地說。
「就是就是!這麼晚,管馬車的小廝早就睡著了,馬夫也睡著了,那些馬兒大概……大概……」他一個勁兒傻笑,「也都睡著了!」
小燕子大聲一吼:「你們去不去?」
「格格……」小卓子為難地囁嚅著。
永琪瞪著小燕子,見她橫眉豎目,心中更痛,大聲嚷:「格格要走!就讓她走!你們儘管去備車,告訴神武門的侍衛,是我說的,還珠格格要出宮,誰也不許攔住門!」
小鄧子抓著腦袋,傻笑。
「五阿哥……真的要備車啊?」
如果永琪肯把小燕子往懷裡一抱,輕言細語解釋一下,或者就沒事了。偏偏永琪也憋著一肚子的無奈和沉重的悲哀,恨極她不了解他的心。俗語說「泥人也有土性」,何況,永琪是阿哥,可不是「泥人」,這場戰爭,演變到此,已經不可收拾。
小燕子聽到他這樣說,連留她都不留,根本就是「有了新人忘舊人」!她傷心已極,怒氣騰騰地對兩個太監跺腳大吼:「你們兩個聽不懂北京話是不是?要用海寧話講,你們才懂?」
永琪一聽「海寧話」云云,如此夾槍帶棒,辜負他一片真心,還要百般冤枉他,氣得也跺腳大吼:「去備車!去備車!去去去!」
「喳!」小鄧子、小卓子只得答應,飛奔出去。
明月、彩霞雙雙呆住了。
小燕子整整衣裳,走到永琪面前,深深地凝視他。
「我不會和你說再見!我們兩個的緣分已盡,我再也不會回來了!你最好認清這一點,我不是一時鬧彆扭,我終於認清了你!我跟你永別了!」
說完,她掉轉身子,就往門外大踏步而去。
明月、彩霞一急,明月衝到永琪身前,急促地、焦灼地喊:「五阿哥!你趕快留一留嘛!不要鬧到整個宮裡都知道了,又生出許多枝節來!」
彩霞一眼看到桌上的一本《成語大全》,就拿了過來,衝到小燕子身邊,喊著:「格格!格格……你就看在五阿哥幫你寫《成語大全》的分上,也要包涵一點嘛!」
小燕子抓起《成語大全》就撕,彩霞趕緊去搶,已經來不及,撕碎了好多頁。小燕子對彩霞怒氣騰騰地說:「那個幫我寫《成語大全》的五阿哥,早已死了!」她把《成語大全》對著永琪扔了過去,毅然決然地說,「以後,我再也不用背成語,再也不用裝淑女,再也不用討好這些宮裡的偽君子!我的新生命從今天開始!」
永琪一閃,《成語大全》落在地上,他的臉色發青,怒不可遏,大喊:「你走了,就永遠不要回來!」
小燕子氣得發抖,堅決地大叫:「放心!你就是用八抬大轎來抬我,你就是痛哭流涕來求我,我也不會回來了!」說完,她就背著包袱,乒乒乓乓地出門去了。
永琪氣呼呼地站在那兒,看著她的背影消失,臉色灰白,眼神卻是極端痛楚的。
小燕子出了宮,當然只能去學士府。她有一肚子的話,要告訴紫薇。只有紫薇才能了解她的憤怒,她的委屈,她的醋意和她的無助。誰知,到了學士府,福晉就用一對帶淚的眸子迎接她,一句話也沒說,就把她帶進紫薇的房間。她跟著福晉進房,一進門,就呆住了。
只見滿房間都點著蠟燭,房裡,處處燭火熒熒。
紫薇一身素服,牽著東兒的手,站在窗前,對著打開的窗子,虔誠地喊:「爾康!我帶著東兒,在這兒等你!你不是責備我不理東兒嗎?那麼,你也不可以忘掉他呀!看看東兒,來吧!回來吧!」就低頭對東兒說,「東兒,你喊阿瑪!告訴阿瑪,你想他,希望看到他!」
東兒順從地看著窗外,喊:「阿瑪!東兒乖乖……東兒聽話不闖禍,阿瑪趕快回家!」
福晉看得熱淚盈眶,對小燕子低低說:「最近,她好像中邪了,每晚都是這樣子!」
福晉對著紫薇悲哀地喊:「紫薇,小燕子來了!」
紫薇驚動地回頭,看了小燕子一眼,立刻緊張地,小小聲地說:「噓!別吵……說不定爾康會回來!上次我點了蠟燭,他就來了!」說著,顧不得小燕子,又虔誠地看向窗外。
小燕子一見紫薇這樣,悲從中來,把佩劍鞭子都丟在床上,奔了過來,握住紫薇的雙臂搖著,沉痛地喊:「紫薇!你醒醒啊!爾康已經死了,他怎麼會回來呢?」
紫薇一回身,熱切地抓住她的手,滿眼狂熱地說:「小燕子,我告訴你,爾康沒有死,他陷在一個地方,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但是,他沒有死!他在我面前現身,向我求救,我跟阿瑪、額娘講,他們都不相信我的話,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所有的思想、意識、感覺都清清楚楚地體會到這個事實,他沒有死!我們必須想辦法去找他去救他,要不然就太晚了!」她四面看,找尋著,「永琪呢?他在哪兒?我有話要問他!」
提到永琪,小燕子大痛,悲聲喊:「沒有永琪!再也沒有永琪!紫薇,你失去了爾康,我失去了永琪!我們姐妹兩個,從進入皇宮開始,就是一場夢,現在,夢醒了,我們都變成原來的那個我們,什麼都沒有!」
紫薇搖搖頭,熱切地向窗外觀望:「不不!不要這樣說,我不是什麼都沒有,我有東兒,我有阿瑪、額娘,我有皇阿瑪,我還有爾康啊!」
福晉聽著看著,傷心著,忍不住拭去眼角的一滴淚,走過來說:「紫薇,你心裡明白,你還有我們有東兒,就為我們振作起來吧!小燕子帶了行李過來,你們又可以睡在一張床上說悄悄話了,我不打擾你們,你們慢慢談!兩個都不許鑽牛角尖……你們互相吐吐苦水,說不定都會舒服很多!東兒我帶走了,放心,奶娘會照顧他……我讓秀珠給你們準備消夜!」
福晉說完,就牽著東兒,難過地看了二人一眼,出門去了。
房門關上,小燕子拉住紫薇的手,激動地說:「我告訴你,我永遠離開那個皇宮了!我再也不會回到永琪的身邊去,在他把我『休掉』以前,我先下手為強,把他『休掉』了!」
紫薇這才注意小燕子的話,眼神里充滿了困惑。
「你離開皇宮了?你『休掉』了永琪?什麼意思?」
「他們男人,動不動就要休掉老婆,什麼『七出』之罪,都是女人的錯!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換了女人,就是淫蕩!我想通了,我和永琪是平等的,男人可以『休妻』,我也可以『休夫』,他傷了我的心,我決定不再愛他!我把他『休了』!從此,我和他一刀兩斷!」
紫薇凝視了她一會兒。
「一刀兩斷?你怎麼可以和永琪一刀兩斷?他是你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就像爾康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一樣!生死都無法斬斷的感情,你怎麼會說斷就斷?」
「這次是真的斷了!我再也不會原諒他!」她激動地嚷,搖著紫薇的肩,「紫薇,你也別認那個爹了,他是我的殺父仇人,我再也沒辦法愛他,他也不再愛我!我每次看到他,就想著我爹在斷頭台上的情形,想著我娘在烈火里自刎的情形,我真想衝上前去,給他兩刀,為我爹娘報仇……可是,我又會想到他對我的好……我真的太痛苦了!紫薇……我們兩個,怎麼會變成這樣?」
紫薇看著窗外,神思恍惚起來:「是啊,我們兩個,怎麼會變成這樣?如果當初我們沒進宮認爹,這一切都不會發生,說不定,我們嫁了兩個平凡的小老百姓,過著平凡而幸福的生活,沒有緬甸戰場,沒有死亡,沒有爾康,沒有永琪,沒有皇阿瑪,沒有知畫……說不定,那樣的一輩子,比現在幸福!」
「是啊是啊!」小燕子熱淚盈眶,「紫薇,讓我們回到當初去吧!我不要什麼皇子,不要皇宮,我寧願過窮苦的生活!我真想回到當初,我一定不會再冒充你,再冒充格格!我已經嘗到滋味,受到報應了!」
紫薇悲哀地看她,說:「人生只能往前走,不能往後走,不管多後悔,就是無法『回到當初』!」她思前想後,心痛如絞,「可是……我要我的爾康啊!我要我的東兒啊,我也愛我的皇阿瑪啊!如果『回到當初』,我寧願再重複一遍,寧願再受這樣的痛苦和煎熬……」她的眼淚慢慢地滑下面頰,聲音哽咽,「我也不後悔和爾康的相遇相知,我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個時辰……」說著,就忘形地衝到窗邊,對著窗外大喊:「爾康!回來啊!讓我再看你一眼……爾康……你在哪裡?」
小燕子看到紫薇這樣,顯然她的哀痛,更勝於自己!她震撼地看著,在各自那錐心的痛楚下,簡直不知該何去何從了。
當紫薇在燭火中找尋爾康,在窗前呼喚爾康,在幽幽谷思念爾康的時候,爾康的身體,已經完全恢復了。穿著一身緬甸的服裝,他看來英姿煥發,像個緬甸的王子。
這天,慕沙決定把爾康帶到戶外,讓他晒晒太陽。她招來她的坐騎,一匹高大的大象。她和爾康,乘坐在象背上,走在充滿異國情調的緬甸花園裡。慕沙帶著滿臉的笑,爾康依然是心事重重,落落寡歡的。
慕沙討好地說:「出來走走,你會不會覺得心情好多了?你看,我們這兒也挺美的,是不是?」
爾康四面察看,希望找到逃走的辦法。他看到花園裡有一群和尚走過。
「嗯,你們的國家,有好多和尚。」
「不是我們的國家,現在,也是你的國家了!」慕沙笑著說,「我們信仰佛教,但是,我們也同時信仰巫術、符咒和占星術。所以我們有巫師,你也可以稱他們為巫醫或者魔法師!他在我們的生活里,是很重要的人!在你病得很重的時候,我就讓一位巫師幫你喊魂,才把你的魂魄喊回來!」
「原來是巫師把我的魂魄喊回來的,」爾康苦澀地說,「要不然,可能我的魂魄還在紫薇身邊吧!」他看著她,想著自己「離魂」的經驗,不禁深思起來,問:「你們也相信靈魂嗎?」
「相信極了!每個人都有靈魂,身體只是靈魂居住的地方。靈魂可以離開身體,在外面飄蕩,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果靈魂離開太久,人就會死掉,所以要把靈魂叫回來!人在做夢的時候,也是靈魂離開的時候,如果你夢到掉進水裡,醒了之後,記得請巫師作法,用水盆裝滿水,把濕淋淋的靈魂撈出來!要不然就會生病,傷風咳嗽就是因為靈魂濕了!」
爾康震懾了。原來緬甸人相信做夢是魂魄離開了身子,如果真是這樣,說不定那些和紫薇魂魄相聚的時刻,並不是自己的幻覺。說不定他的魂魄,入鄉隨俗,跟著緬甸人的習俗,走出了自己的身體!他想著,幾乎對這種說法,生出一種敬畏的情緒。
「看樣子,在這一點上,我和你們的國家,有些同化了!我的靈魂也曾經離開身體,也曾經在外面飄蕩……我國也有這種說法,還有關於離魂的種種傳奇,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倩女離魂》的故事!我以前不信,現在有些相信了!」他看慕沙,又問,「你們相信靈魂,那麼,靈魂有沒有形狀呢?」
慕沙有些興奮,難得他這樣心平氣和地和她談話,她就有些受寵若驚了。
「有啊!」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靈魂有我們自己的形狀和面目,但是,靈魂會飛,所以,我們也相信靈魂有翅膀。馬來人說,靈魂像鳥,可是,我們緬甸人,相信靈魂是蝴蝶!」
「蝴蝶?靈魂是蝴蝶?」爾康一震,好像看到幽幽谷中,許多蝴蝶在救紫薇,也看到含香病危時,許多蝴蝶圍繞著含香。慕沙拍拍象背,大象停下。
「我們下來走走!」
象兵趕緊過來,把二人接下地。
這時,那隻大象,抬起鼻子親吻著慕沙的臉頰,又用鼻子拍打她的肩膀,還用鼻子去卷她的脖子,把她勾向自己。慕沙笑著,拍著象鼻子,摸著象耳朵:「要跟我玩呀?不行不行!」
爾康四面看著,心想,這是一個機會,要不要逃跑?看到花園四周,緬甸侍衛環侍,不禁搖搖頭,知道自己插翅難飛。
慕沙看他眼光四轉,笑著問:「你在想什麼?如果想要逃走,你就太笨了!你看,四面都是我們的人!那些和尚,都是有功夫的,在悄悄地保護我,也是悄悄地監視你!」
「原來如此!」爾康驚看她,「你還會讀心術嗎?」
慕沙一笑,笑得非常燦爛迷人。爾康發現,她是非常愛笑的一個姑娘,雖然自己總是給她釘子碰,她還是隨時隨地地笑,只是,翻臉比翻書還快,脾氣一來,拳腳也跟著而來。這種女子,也是天下一奇。他正在胡思亂想,慕沙的大象,發出一聲長鳴,又把鼻子搭在她肩上。
「你們的象,好像比人還重要!」爾康好奇地說。
「當然!象是我們的神。傳說,我們最重要的一條河流,伊洛瓦底江,原來是雨神住的地方,雨神有一頭神象,它從鼻子里噴出大量的水,匯聚成伊洛瓦底江。我們才能灌溉農田,才有水喝!我的象也是神象,它還會表演呢!」
慕沙說著,往草地上一躺,嘴裡喊了一句緬甸話。
只見那頭大象走來,提起巨腳,就踩在慕沙的胸前。爾康一見大驚,急忙撲上前去,用力把她一拉,急呼:「小心!它會踩死你,趕快起來,不要這樣玩,太危險了!」
豈知,大象的腳,只是輕輕地踩在慕沙身上,還在那兒搓來搓去幫她按摩呢!
慕沙卻為爾康這聲「急呼」所表露的感情,深深震動了。躺在地上,獃獃地看著他。那隻大象,忽然友善地揚起鼻子,在爾康面頰上輕輕地吻了吻。
慕沙見狀大喜,一滾,滾出大象腳下,一躍而起,滿臉發光地對他喊:「神象就是神象,它已經向我啟示了,你就是我生命里的男人,沒錯!而且,你沒辦法賴,你關心我!哈!我們已經不再是敵人了!」
爾康呆了呆,急忙解釋:「慕沙,我關心你,就像關心一個朋友……」
慕沙喜悅地笑著,和大象玩著,鬧著,嚷著:「隨你怎麼說,我了解你不了解的!你是我的,你逃不掉了!這是你的命運,你成了緬甸人,你是我的……」
爾康震動地看著慕沙,默默不語,心裡在說著:「我不是你的,我是紫薇的。這不是我的命運,我的命運早就註定了!我和你出遊,遷就你,只是在等兩個月期滿而已。」
他環視四周,美麗的景緻,美麗的庭園,花園裡聳立著各種雕塑,繁花如錦,鳥語花香。如果紫薇也在,那該多好!爾康想起了西湖,想起了火燒小船,紫薇和晴兒雙雙跳進西湖裡……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是前生?還是前生的前生?
「你在想什麼?」慕沙看了他一眼。
爾康怔了怔,回過神來。
「想以前的事,你不會喜歡聽的事!」
「那麼你就別說!」她看著他,柔聲問,「你知道緬甸的燈火節嗎?」
「燈火節?不知道!」
「每年的七月十五日,是緬甸的燈火節!到了那一天的晚上,城裡真是漂亮得不得了,我們會用燈火,把橋上、路上、房子上……全都掛滿了燈,還把燈火,在地上排成各種走道,各種形狀,整個城裡城外,都是一片燈海。然後,我們的姑娘和小夥子,會拿著蠟燭跳舞到天亮。那是我們重要的節日!」
「七月十五,今天已經是六月初,就是下個月!」他盯著她,「那天,我們的兩個月之約,也到期了!」
「正是!所以,我爹已經選了那一晚,給我們兩個舉行盛大的婚禮!」
爾康直跳起來,堅決地喊:「不行!你說過,如果到時候我還是不想娶你,你就放掉我!」
「時候還沒到,到時候,你會答應的!」她樂觀地說。
「慕沙,這一切都是不對的!你們是一個信佛教的國家,有最和平的百姓,為什麼要發動戰爭?為什麼要侵略中國?為什麼不尊重別人的意志?為什麼要故布疑陣俘虜我?你在戰場上,威風八面,豪氣干雲,確實讓我刮目相看!但是,這樣拘禁我,勉強我的你,會讓我輕視!你為什麼不做一個洒脫的女中豪傑,要做一個眼光狹窄、一意孤行的女人呢?」
慕沙瞪著他,生氣了。
「你喊些什麼,我聽不懂!」
「你懂!你的漢語這麼好,你什麼都懂!就算對我的用詞用字不懂,我的表情我的心態,你也懂!我是中國人,我一定要回到中國去!」
「你的中國在哪裡?你看得到嗎?摸得著嗎?」慕沙大叫,「只有你的靈魂,才飛得回中國去!何況,你已經離不開銀硃粉了,你的中國,有銀硃粉嗎?」
「我的中國會讓我擺脫銀硃粉,我的中國有最好的大夫,我的中國還有我魂牽夢縈的紫薇,只要見到紫薇,我會百病全消!」
慕沙一聽,大怒,掉頭對著那隻大象,用緬甸話喊:「象兒!幫我教訓他!」
大象一聲長鳴,忽然對爾康衝來。爾康一看情況不對,拔腿就跑。他哪兒跑得過大象,只覺得身子被象鼻一卷,整個人就騰空而起。他張著雙手,急呼:「慕沙!讓它放我下來!」
慕沙大笑。滿花園的宮女侍衛,也都看著他大笑。他就這樣懸在空中,揮舞著雙手,笑也不是,氣也不是,恨也不是,嘴裡喃喃地嚷著:「虎落平陽被犬欺!我今天是『虎落平陽被象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