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伍 FIFTE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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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伍FIFTEEN

雲飛不再出現,雨鳳驟然跌落在無邊的思念和無盡的後悔里。

日出,日落,月升,月落……日子變成了一種折磨,每天早上雨鳳被期待燒灼得那麼狂熱。風吹過,她會發抖,是他嗎?有人從門外經過,她會引頸翹望,是他嗎?整個白天,門外的任何響聲,都會讓她在心底狂喊:是他嗎?是他嗎?晚上,在待月樓里,先去看他的空位,他會來嗎?唱著唱著,會不住看向門口,每個新來的客人都會引起她的驚悸,是他嗎?是他嗎?不是,不是,不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使她陷進一種絕望里。他不會再來了,她終於斷了他的念頭,粉碎了他的愛。她日有所思夜無所夢,因為,每個漫漫長夜,她都是無眠的。當好多個日子在期待中來臨,在絕望中結束,她的心就支離破碎了。她想他,她發瘋一樣地想他!想得整個人都失魂落魄了。

雲飛不知道雨鳳的心思。每天早上,白天,晚上……都跟自己苦苦作戰,不許去想她,不許去看她,不許往她家走,不許去待月樓,不許那麼沒出息!那麼多「不許」,和那麼多「渴望」,把他煎熬得心力交瘁。

這天早上,雲飛和阿超又走在街道上。

阿超看看雲飛,看到他形容憔悴,神情寥落,心裡實在不忍,說:「一連收了好多天的賬,一塊錢都沒收到,把錢莊里的錢倒挪用了不少,這虎頭街我去得真是倒胃口,今天換一條路走走好不好?」

「換什麼路走走?」雲飛煩躁地問。

「就是習慣成自然的那條路!」阿超衝口而出。

雲飛一怔,默然不語。阿超再看他一眼,大聲說:「你不去,我就去了!好想小三、小四、小五他們!就連兇巴巴的雨鵑姑娘,幾天沒跟她吵吵鬧鬧,好像挺寂寞的樣子,也有點想她!至於雨鳳姑娘,不知道好不好?胖了還是瘦了?她的身子單薄,受了委屈又挨了罵,不知道會不會又想不開?」

雲飛震顫了一下。

「我哪有讓她受委屈?哪有罵她?」

「那我就不懂了,我聽起來就是你在罵她!」

雲飛怔著,抬眼看著天空,嘆了一口長氣。

「走吧!」

「去哪裡?」阿超問。

雲飛瞪他一眼,生氣地說:「當然是習慣成自然的那條路!」

阿超好生歡喜,連忙跨著大步領先走去。

當他們來到蕭家的時候,正好小院的門打開,雨鳳抱著一籃臟衣服走出大門,要到井邊去洗衣服。

她一抬頭,忽然看到雲飛和阿超迎面而至。她的心立刻狂跳了起來,眼睛拚命眨著,只怕是自己眼花看錯了,臉色頓時之間就變得毫無血色了。是他嗎?真的是他嗎?她定睛細看,只怕他憑空消失,眼光就再也不敢離開他。

雲飛好震動,震動在她的蒼白里,震動在她的憔悴里,更震動在她那渴盼的眼神里。他潤了潤嘴唇,好多要說的話,一時之間全部凝固。結果,只是好溫柔地問了一句廢話:「要去洗衣服嗎?」

雨鳳眼中立刻被淚水漲滿,是他!他來了!

阿超看看兩人的神情,很快地對雲飛說:「你陪她去洗衣服,我去找小三、小五,上次答應幫她們做風箏,到現在還沒兌現!」他說完,就一溜煙鑽進四合院去了。

雨鳳回過神來,心裡的委屈就排山倒海一樣地涌了上來。她低著頭,緊抱著洗衣籃,往前面埋著頭走,雲飛跟在她身邊。兩人默默地走了一段,她才哽咽地說:「你又來幹什麼?不是說要跟我『散了』嗎?」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好不容易把他盼來了,難道要再把他氣走嗎?可是,她就是管不住自己。

他凝視她,在她的淚眼凝注下讀出許多她沒出口的話。

「散,怎麼散?昨晚傷口痛了一夜,睡都睡不著,好像那把刀子還插在裡面沒拔出來,痛死我!」他苦笑著說。

雨鳳一急,所有的矜持都飛走了。

「那……有沒有請大夫看看呢?」

雲飛瞅著她。

「現在不是來看大夫了嗎?」

她瞪著他,不知道是該生氣還是該歡喜。

雲飛終於嘆口氣,誠懇地、真摯地、坦白地說:「沒騙你,這幾天真是度日如年,難過極了!那天晚上回去跟家裡大吵了一架,氣得傷口痛、頭痛、胃痛,什麼地方都痛!最難過的還是心痛,因為我對你說了一句絕對不該說出口的話,那就是『散了』兩個字。」

雨鳳的眼淚像斷線珍珠一般,大顆大顆地滾落,跌碎在衣襟上了。

兩人到了井邊,她把要洗的衣服倒在水盆里。他馬上過去幫忙,用轆轤拉著水桶吊水上來。她看到他打水,就丟下衣服,去搶他手中的繩子。

「你不要用力,等下傷口又痛了!你給我坐到一邊去!」

「哪有那麼嬌弱!用點力氣,對傷口只有好沒有壞!你讓我來弄……」

「不要不要!」她拚命推開他,「我來,我來!」

「你力氣小,那麼重的水桶,我來!我來!」

兩個人搶繩子,搶轆轤,結果,剛剛拉上的水桶打翻了,潑了兩人一身水。

「你瞧!你瞧!這下越幫越忙!你可不可以坐著不動呢?」她喊著,就掏出小手帕,去給他擦拭。

他捉住了她忙碌的手,仔細看她。

「這些天,怎麼過的?跟我生氣了嗎?」

她才收住的眼淚立刻又掉下來,一抽手,提了水桶走到水盆邊去,把水倒進水盆里,坐下來拚命搓洗衣服,淚珠點點滴滴往水盆里掉。

雲飛追過來,在她身邊坐下,心慌意亂極了。

「你可以罵我,可以發脾氣,但是,不要哭好不好?有什麼話,你說嘛!」

她用手背拭淚。臉上又是肥皂又是水又是淚,好生狼狽。他掏出手帕給她。她不接手帕,也不抬頭,低著頭說:「你好狠心,真的不來找我!」

一句話就讓他的心絞痛起來,他立刻後悔了。

「不是你一個人有脾氣,我也有脾氣!你一直把我當敵人,我實在受不了!可是……熬了五天,我還不是來了!」

她用手把臉一蒙,淚不可止,喊著:「五天,你不知道五天有多長!人家又沒有辦法去找你,只有等,等,等!也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時間變得那麼長,那麼……長。」

他睜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她,簡直不知身之所在了,他屏息地問:「你有等我?」

她哭著說:「都不敢出門去!怕錯過了你!每晚在待月樓,先看你有沒有來……你,好殘忍!既然這樣對我,就不要再來找我嘛!」

「對不起,如果我知道你在等我,我早就像箭一樣射到你身邊來了,問題是,我對你毫無把握,覺得自己一直在演獨角戲!覺得你恨我超過了愛我……你不知道,我在家裡,常常為了你和全家爭得面紅耳赤,而你還要坍我的台,我就沉不住氣了!真的不該對你說那兩個字,對不起!」

雨鳳抬眼看了他一眼,淚珠掉個不停。他看到她如此,心都碎了,哀求地說:「不要哭了,好不好?」

他越是低聲下氣,她越是傷心委屈。半晌,才痛定思痛,柔腸寸斷地說:「我幾夜都沒有睡,一直在想你說的話,我沒有怪你輕易說『散了』,因為這兩個字,我已經說了好幾次!只是,每次都是我說,這是第一次聽到你說!你說完就掉頭走了,我追了兩步,你也沒回頭,所以我想,你不會再來找我了!我們之間就這麼完了。然後,你五天都沒來,我越等越沒有信心了,所以現在看到了你,喜出望外,好像不是真的,才忍不住要哭。」

這一篇話,讓雲飛太震動了,他一把就捧起她的臉,熱烈地盯著她。

「是嗎?你以為我不會再來找你了!」

她可憐兮兮地點點頭,淚盈於睫,說得「刻骨銘心」。

「我這才知道,當我對你說我們『到此為止』,我們『分手』,我們『了斷』,是多麼殘忍的話!」

雲飛放開她的臉,抓起她的雙手,把自己的唇緊緊地貼在她的手背上。一滴淚從他眼角滑落,滾在她手背上,她一個驚跳。

「你……哭了?」

雲飛狼狽地跳起來,奔開去,不遠處有棵大樹,他就跑到樹下去站著。雨鳳也不管她的衣服了,身不由己地追了過來。

雲飛一伸手把她拉到自己面前,用手臂圈著她,用濕潤卻帶笑的眸子瞅著她。

「我八年沒有掉過淚!以為自己早就沒有淚了!」

她熱烈地看著他。

「你剛剛說的那些話,對我太重要了!為了這些話,我上刀山,下油鍋……都值得了!我沒有白白為你動心、白白為你付出!」

雨鳳這才祈諒地,解釋地說:「那晚臨時改詞,是我沒有想得很周到,當時,金銀花說你們父子三個全來了,我和雨鵑就亂了套……」

他柔聲地打斷。

「別說了!我了解,我都了解。不過,我們約法三章,以後,無論我們碰到多大的困難,遇到多大的阻力,或者我們吵架了,彼此生氣了,我們都不要輕易說『分手』!好不好?」

「可是,有的時候,我很混亂呀!我們對展家的仇恨那麼根深蒂固,我就是忘不掉呀!你的身份對我們家每個人都是困擾!連小三、小四、小五每次提到你的時候,都會說『那個慕白大哥……不不,那個展渾蛋』,我每次和雨鵑談到你,我都說『蘇慕白怎樣怎樣』,她就更正我說『不是蘇慕白!是展雲飛』,就拿那晚來說,你發脾氣掉頭走了,我追在後面想喊你,居然不知道該叫你什麼名字……」

他緊緊地盯著她。

「那晚,你要叫我?」

她拚命點頭。

「可是,我不能叫你雲飛呀!我叫不出口!」

他太感動了,誠摯而激動地喊:「叫我慕白吧!有你這幾句話,我什麼都可以放棄了!我是你的慕白,永遠永遠的慕白!以後想叫住我的時候,大聲地叫,讓我聽到,那對我太重要了!如果你叫了,我這幾天就不會這麼難過,每天自己跟自己作戰,不知道要不要來找你!」他低頭看她,輕聲問,「想我嗎?」

「你還要問!」她又掉眼淚。

「我要聽你說!想我嗎?」

「不想,不想,不想,不想……」她越說越輕,抬眼凝視他,「好想,好想,好想。」

雲飛情不自禁,俯頭熱烈地吻住她。

片刻,她輕輕推開他,嘆口氣。

「唉!我這樣和你糾纏不清,要斷不斷,雨鵑會恨死我!但是,我管不著了!」就依偎在他懷中,什麼都不顧了。

白雲悠悠,落葉飄飄,兩人就這樣依偎在綠樹青山下,似乎再也捨不得分開了。

當雲飛和雨鳳難分難解的時候,阿超正和小三、小五玩得好高興。大家坐在院子里綁風箏,當然是阿超在做,兩個孩子在幫忙,這個遞繩子,那個遞剪刀,忙得不亦樂乎。終於,風箏做好了,往地上一放,阿超站起身來。

「好了!大功告成!」

「阿超大哥,你好偉大啊!你什麼都會做!」小五是阿超的忠實崇拜者。

「風箏是做好了,什麼時候去放呢?」小三問。

「等小四學校休假的時候!初一,好嗎?我們決定初一那天全體再去郊遊一次!像以前那樣!小三,我把那兩匹馬也帶出來,還可以去騎馬!」

小五歡呼起來。

「我要騎馬!我要騎馬!我們明天就去好不好?」

「明天不行,我們一定要等小四!」

「對!要不然小四就沒心情做功課!考試就考不好,小四考不好沒關係,大姐會哭,二姐會罵人……」

雨鵑從房裡跑出來。

「小三,你在說我什麼?」

小三慌忙對阿超伸伸舌頭。

「沒什麼!」

雨鵑看看阿超和兩個妹妹。

「阿超!你別在那兒一廂情願地訂計劃了,你胡說兩句她們都會認真,然後掰著手指頭算日子!現在情況這麼複雜,你家老爺大概恨不得把我們姐妹都趕出桐城去!我看,你和你那個大少爺還是跟我們保持一點兒距離比較好!免得下次你又遭殃!」

阿超看著雨鵑,納悶地說:「你這個話,是要跟我們劃清界限呢?還是體貼我們會遭殃呢?」

雨鵑一怔,被問住了。

阿超凝視著她,話鋒一轉,非常認真而誠摯地說:「雨鵑姑娘!我知道我只是大少爺身邊的人,說話沒什麼分量!可是我實在忍不住,非跟你說不可!你就高抬貴手,放他們一馬,給他們兩個一條生路吧!」

「你在說些什麼?你以為他們兩個之間的阻力是我嗎?你把我當成什麼?砍斷他們生路的劊子手嗎?你太過分了!」雨鵑勃然變色。

「不要生氣,不要生氣!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動不動就生氣!我知道他們之間,真正的阻力在展家,但是,你的強烈反對,也是雨鳳姑娘不能抗拒的理由!」

雨鵑怔著,睜大眼睛看著阿超。

他就一本正經地、更加誠摯地說:「你不知道,我家大少爺對雨鳳姑娘這份感情,深刻到什麼程度!他是一個非常非常重感情的人!他的前妻去世的時候,他曾經七天七夜不吃不喝,幾乎把命都送掉。八年以來,他不曾正眼看過任何姑娘,連天虹小姐對他的一片心他都辜負。自從遇到你姐姐,他才整個醒過來!他真的愛她,非常非常愛她!不管大少爺姓不姓展,他會拼掉這一輩子來給她幸福!你又何必一定要拆散他們呢?」

雨鵑被撼動了,看著他,心中竟有一股油然而生的敬佩。半晌,才介面:「阿超!你很崇拜他,是不是?」

「我是個孤兒,十歲那年被叔叔賣到展家,老爺把我派給大少爺,從到了大少爺身邊起,他吃什麼我吃什麼,他玩什麼我玩什麼,他念什麼書我念什麼書,老爺給大家請了師父教武功,他學不下去,我喜歡,他就一直讓我學……他是個奇怪的人,有好高貴的人格!真的!」

雨鵑聽了,有種奇怪的感動。她看了他好一會兒。

「阿超,你知道嗎?你也是一個好奇怪的人,有好高貴的人格,真的!」

阿超被雨鵑這樣一說,眼睛閃亮,整個臉都漲紅了。

「我哪有?我哪有?你別開玩笑了!」

雨鵑非常認真地說:「我不開玩笑,我是說真的!」想了想,又說,「好吧!雨鳳的事,我聽你的話,不再堅持就是了!」就溫柔地說,「進來喝杯茶吧!告訴我一些你們家的事,什麼天虹小姐、你的童年,好像很好聽的樣子!」

阿超有意外之喜,笑了,跟她進門去。

這真是一個奇妙的轉機。

當雨鳳洗完衣服回來,發現家裡的氣氛好極了,雨鵑和阿超坐在房裡有說有笑,小三和小五繞著他們問東問西。桌上不但有茶,還有小點心。大家吃吃喝喝的,一團和氣。雨鳳和雲飛驚奇地彼此對視,怎麼可能?雨鵑的劍拔弩張,怎麼治好了?雨鵑看到兩人,也覺得好像需要解釋一下,就說:「阿超求我放你們一馬,幾個小的又被他收得服服帖帖,我一個人跟你們大家作戰,太累了,我懶得管你們了,要愛要恨,都隨你們去吧!」

雲飛和雨鳳真是意外極了。雨鳳的臉就綻放著光彩,好像已經得到皇恩大赦一般。雲飛也眼睛閃亮,喜不自勝了。

大家正在一團歡喜的時候,金銀花突然氣急敗壞地跑進門來。

原來,這天一早,就有大批的警察氣勢洶洶地來到待月樓的門口,把一張大告示往待月樓門口的牆上一貼。好多路人都圍過來看告示。黃隊長用警棍敲著門,不停地喊:「金銀花在不在?快出來,有話說!」

金銀花急忙帶著小范、珍珠、月娥跑出來。

黃隊長用警棍指指告示。

「你看清楚了!從今晚開始,你這兒唱曲兒的那兩個姑娘,不許再唱了!」

「不許再唱了是什麼意思?」金銀花大驚。

「就是被『封口』的意思!這告示上說得很明白!你自己看!」

金銀花趕緊念著告示:

查待月樓有駐唱女子,名叫蕭雨鳳、蕭雨鵑二人,因為唱詞荒謬,毀謗仕紳,有違善良民風。自即日起,勒令『封口』,不許登台……

她一急,回頭看黃隊長:「黃隊長,這一定有誤會!打從盤古開天地到現在沒聽說有『封口』這個詞,這唱曲的姑娘你封了她的口,叫她怎麼生活呢?」

「你跟我說沒有用,我也是奉命行事!誰叫這兩個姑娘得罪了大頭呢?反正,你別再給我惹麻煩,現在不過只是『封口』而已,再不聽話,就要『抓人』了!你這待月樓也小心了!別鬧到『封門』才好!」

「這『封口』要封多久?」

「上面沒說多久,大概就一直『封』下去了!」

「哎哎,黃隊長,這還有辦法可想沒有?怎樣才能通融通融?人家是兩個苦哈哈的姑娘,要養一大家子人,這樣簡直是斷人生路……而且,這張告示貼在我這大門口,你叫我怎麼做生意呀?可不可以揭掉呢?」

「金銀花!你是見過世面的人!你說,可不可以揭掉呢?」黃隊長抬眼看看天空,「自己得罪了誰,自己總有數吧!」

金銀花沒轍了,就直奔蕭家小屋而來。大家聽了金銀花的話,個個變色。

雨鵑頓時大怒起來。

「豈有此理!他們有什麼資格不許我唱歌?嘴巴在我臉上,他怎麼『封』?這是什麼世界,我唱了幾句即興的歌詞,就要封我的口!我就說嘛!這展家簡直是混賬透頂!」說著,就往雲飛面前一衝,「你家做的好事!你們不把我們家趕盡殺絕是不會停止的,是不是?」

雲飛太意外,太震驚了。

「雨鵑!你不要對我凶,這件事我壓根兒就不知道!你生氣,我比你更氣!太沒格調了!太沒水平了!除了暴露我們沒有涵養、仗勢欺人以外,真的一點兒道理都沒有!你們不要急,我這就回家去,跟我爹理論!」

金銀花連忙對雲飛說:「就麻煩你向老爺子美言幾句。這蕭家兩個姑娘,你走得這麼勤,一定知道她們是有口無心的,開開玩笑嘛!大家何必鬧得那麼嚴重呢?在桐城,大家都要見面的,不是嗎?」

阿超忙對金銀花說:「金大姐,你放心,我們少爺會把它當自己的事一樣辦!我們這就回去跟老爺談!說不定晚上,那告示就可以揭了!」

雨鳳一早上的好心情全部煙消雲散,她憤憤不平地看向雲飛。

「幫我轉一句話給你爹,今天封了我們的口,是開了千千萬萬人的口!他可以欺負走投無路的我們,但是,如何去堵悠悠之口?」

雨鵑怒氣沖沖地再加了兩句。

「再告訴你爹,今天不許我們在待月樓唱,我們就在這桐城街頭巷尾唱!我們五個,組成一支合唱隊,把你們展家的種種壞事唱得他盡人皆知!」

阿超急忙拉了拉雨鵑:「這話你在我們面前說說就算了,別再說了!要不然,比『封口』更嚴重的事還會發生的!」

雨鳳打了個寒戰,臉色慘白。

小三、小五像大難臨頭般,緊緊地靠著雨鳳。

雲飛看看大家,心裡真是懊惱極了,好不容易讓雨鳳又有了笑容,又接受了自己,好不容易連雨鵑都變得柔軟了,正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時候,家裡竟然給自己出這種狀況!

他急切地說:「我回去了!你們等我消息!無論如何不要輕舉妄動!好不好?」

「輕舉妄動?我們舉得起什麼?動得起什麼?了不起動動嘴,還會被人『封口』!」雨鵑悲憤地介面。

金銀花趕緊推著雲飛。

「你快去吧!順便告訴你爹,鄭老闆問候他!」

雲飛了解金銀花的言外之意,匆匆地看了大家一眼,帶著阿超急急地去了。

回到家裡,雲飛直奔祖望的書房。一進門,就看到雲翔、紀總管、天堯都在,正拿著賬本在對賬。雲飛匆匆一看,已經知道是虎頭街的賬目。他也無暇去管紀總管說些什麼,也無暇去為那些錢莊的事解釋,就義憤填膺地看著紀總管,正色說:「紀叔!你又在出什麼主意?準備陷害什麼人?」

「你這說的是什麼話?」紀總管臉色一僵。

祖望看到雲飛就一肚子氣,「啪」的一聲,把賬本一合,站起身就罵:「雲飛!你連基本的禮貌都沒有了嗎?紀叔是你的長輩,你不要太囂張!」

「我囂張?好!是我囂張!爹!你仁慈寬厚,有風度,有涵養,是桐城鼎鼎大名的人物,可是你今天對付兩個弱女子,居然動用官方勢力,毫不留情!人家被我們逼得走投無路,這才去唱小曲,你封她們的口,等於斷她們的生計!你知道她們還有弟弟妹妹要養活嗎?」

祖望好生氣,好失望。

「你氣急敗壞地跑進來,我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以為錢莊有什麼問題需要商量!結果,你還是為了那兩個姑娘!你腦子裡除了『女色』以外還有沒有其他的東西?你每天除了捧戲子之外,有沒有把時間用在工作和事業上?你虎頭街的業務弄得一塌糊塗!你還管什麼待月樓的閑事!」

雲飛掉頭看紀總管。

「我明白了!各種詭計都來了,一個小小的展家像一個腐敗的朝廷!」他再看祖望,「虎頭街的業務我改天再跟你研究,現在,我們先解決蕭家姐妹的事,怎樣?」

雲翔幸災樂禍地笑著。

「爹!你就別跟他再提什麼業務錢莊了!他全部心思都在蕭家姐妹身上,哪裡有情緒管展家的業務?」

雲飛怒瞪了雲翔一眼,根本懶得跟他說話。他邁前一步,凝視著祖望,沉痛地說:「爹!那晚我們已經談得很多,我以為你好歹也會想一想,那兩個姑娘唱那些曲,是不是情有可原?如果你不願意想,也就罷了!把那晚的事一笑置之,也就算了!現在,要警察廳去貼告示,去禁止蕭家姐妹唱曲,人家看了會怎麼想我們?大家一定把我們當作是桐城的惡勢力,不但是官商勾結,而且為所欲為,小題大做!這樣,對展家好嗎?」

天堯插嘴:「話不是這樣講,那蕭家姐妹每晚在待月樓唱兩三場,都這種唱法,展家的臉可丟大了,那樣,對展家又好嗎?」

「天堯講得對極了,就是這樣!」祖望點頭,氣憤地瞪著雲飛說,「她們在那兒散播謠言,毀謗我們家的名譽,我們如果放任下去,誰都可以欺負我們了!」

「爹……」

「住口!」祖望大喊,「你不要再來跟我提蕭家姐妹了!我聽到她們就生氣!沒把她們送去關起來,已經是我的仁慈了!你不要被她們迷得暈頭轉向,是非不分!我清清楚楚地告訴你,如果你再跟她們繼續來往,我就不認你這個兒子!」

祖望這樣一喊,驚動了夢嫻和齊媽,匆匆忙忙地趕來。夢嫻聽到祖望如此措辭,嚇得一身冷汗,急急衝進去拉住祖望。

「你跟他好好說呀!不要講那麼重的話嘛!你知道他……」

祖望對夢嫻一吼:「他就是被你寵壞了!不要幫他講話!這樣氣人的兒子,不如沒有!你當初如果沒有生他,我今天還少受一點氣!」

雲飛大震,激動地睜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著祖望,許多積壓在心裡的話就不經思索地衝口而出了。

「你寧願沒有生我這個兒子?你以為我很高興當你的兒子嗎?我是非不分,還是你是非不分?你不要把展家看得高高在上了!在我眼裡,它像個充滿細菌的傳染病院!姓了展,你以為那是我的驕傲嗎?那是我的悲哀,我的無奈呀!我為這個,付出了多少慘痛的代價,你知道嗎?知道嗎?」

祖望怒不可遏,氣得發昏了。

「你混賬!你這是什麼話?你把展家形容得如此不堪,你已經鬼迷心竅了!自從你回來,我這麼重視你,你卻一再讓我失望!我現在終於認清楚你了,雲翔說得都對!你是一個假扮清高的偽君子!你沉迷,你墮落,你沒有責任感,沒有良心,我有你這樣的兒子,簡直是我的恥辱!」

這時,品慧和天虹,也被驚動了,丫頭僕人,全在門口擠來擠去。

雲飛瞪著祖望,氣得傷口都痛了,臉色慘白:「很好!爹,你今天跟我講這番話,讓我徹底解脫了!我再也不用拘泥自己姓什麼,叫什麼了!我馬上收拾東西離開這兒!上次我走了四年,這次,我是不會再回來了!從此之後,你只有一個兒子,你好好珍惜吧!因為,我再也不姓『展』!」

品慧聽出端倪來了,興奮得不得了,尖聲介面:「喲!說得像真的一樣!你捨得這兒的家產嗎?捨得溪口的地嗎?捨得全城六家錢莊嗎?」

夢嫻用手緊緊抓著胸口的衣服,快無法呼吸了,哀聲喊:「雲飛!你敢丟下我,你敢再來一次!」

雲飛沉痛地看著夢嫻。

「娘!對不起!這個家容不下我,我已經忍無可忍了!」他再看祖望,「我會回來把虎頭街的賬目交代清楚,至於溪口的地,我是要定了!地契在我這裡,隨你們怎麼想我,我不會交出來!我們展家欠人家一條人命,我早晚要還他們一個山莊!我走了!」

雲飛說完,掉頭就走。

夢嫻急追在後面,慘烈地喊:「雲飛!你不是只有爹,你還有娘呀!雲飛……你聽我說……你等一等……」

夢嫻追著追著,忽然一口氣提不上來,眼前一黑,她伸手想扶住桌子,拉倒了茶几,一陣乒乒乓乓。她跟著茶几一起倒在地上。

齊媽和天虹從兩個方向撲奔過去,跪落於地。

齊媽驚喊著:「太太!太太!」

「大娘!大娘!」天虹也驚喊著。

雲飛回頭看到夢嫻倒地不起,魂飛魄散。他狂奔回來,不禁痛喊出聲:「娘!娘!」

夢嫻病倒了。

大夫診斷之後,對祖望和雲飛沉重地說:「夫人的病本來就很嚴重,這些日子是靠一股意志力撐著。這樣的病人最怕刺激和情緒波動,需要安心靜養才好!我先開個方子,只是補氣活血,真正幫助夫人的恐怕還是放寬心最重要!」

雲飛急急地問:「大夫,你就明說吧!我娘有沒有生命危險?」

「害了這種病,本來就是和老天爭時間,過一日算一日,她最近比去年的情況還好些,就怕突然間倒下去。大家多陪陪她吧!」

雲飛怔著,祖望神情一痛。父子無言地對看了一眼,兩人眼中都有後悔之色。

夢嫻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她悠悠醒轉,立即驚惶地喊:「雲飛!雲飛!」

雲飛一直坐在病床前,著急而悔恨地看著她。母親這樣一昏倒,蕭家的事,他也沒有辦法兼顧了。聽到呼喚,他慌忙撲下身子。

「娘,我在這兒,我沒走!」

夢嫻吐出一口大氣來,驚魂稍定,看著他,笑了。

「我沒事,你別擔心,剛剛只是急了,一口氣提不上來而已。我休息休息就好了!」

雲飛難過極了,不敢讓母親發覺,點了點頭,痛苦地說:「都是我不好,讓你這麼著急,我實在太不孝了!」

夢嫻伸手,握住他的手,哀懇地說:「不要跟你爹生氣,好不好?你爹……他是有口無心的,他就是脾氣比較暴躁,一生起氣來會說許多讓人傷心的話,你有的時候也是這樣!所以,你們父子兩個每次一衝突起來就不可收拾!可是,你爹,他真的是個很熱情、很善良的人,只是他不善於表達……」

母子兩個正在深談,誰都沒有注意到,祖望走到門外正要進房。他聽到夢嫻的話,就身不由己地站住了,佇立靜聽。

「他是嗎?我真的感覺不出來,難道你沒有恨過爹嗎?」雲飛無力地問。

「有一次恨過!恨得很厲害!」

「只有一次?哪一次?」

「四年前,他和你大吵,把你逼走的那一次!」

雲飛很震動。

「其他的事呢?你都不恨嗎?我總覺得他對你不好,他有慧姨娘,經常住在慧姨娘那兒,對你很冷淡。我不了解你們這種婚姻,這種感情。我覺得,爹不像你說的那麼熱情,很多時候,我都覺得他很專制、很冷酷。」

「不是這樣的!我們這一代的男女之情,和你們不一樣。我們含蓄、保守,很多感覺都放在心裡!我自從生了你之後,身體就不太好,慧姨娘是我堅持為你爹娶的!」

「是嗎?我從來就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呢?感情不是自私的嗎?」

「我們這一代,不給丈夫討姨太太就不賢慧。」

「你就為了要博一個賢慧之名嗎?」

「不是。我是……太希望你爹快樂。我想,我是非常尊重他,非常重視他的!丈夫是天,不是嗎?」

門外的祖望聽到這兒,非常震動,情不自禁地被感動了。

雲飛無言地嘆了口氣。夢嫻又懇求地說:「雲飛,不要對你爹有成見,他一直好喜歡你,比喜歡雲翔多!是你常常把他排斥在門外。」

「我沒有排斥他,是他在排斥我!」

「為了我,跟你爹講和吧!你要知道,當他說那些決裂的話,他比你更心痛,因為你還年輕,生命里還有許多可以期待的事,他已經老了,越來越輸不起了。你失去一個父親,沒有他失去一個兒子來得嚴重!在他的內心,他是絕對絕對不要失去你的!」

夢嫻的話深深地打進了祖望的心,他眼中不自禁地含淚了。他擦了擦濕潤的眼眶,打消要進房的意思,悄悄地轉身走了。

他想了很久。當晚,他到了雲飛房裡,沉痛地看著他,努力抑制了自己的脾氣,傷感地說:「我跟大夫已經仔細地談過了,大夫說,你娘如果能夠拖過今年,就很不錯了!雲飛……看在你娘的分兒上,我們父子二人休兵吧!」

雲飛大大地一震,抬頭凝視他。

祖望嘆口氣,聲音里充滿了愴惻和柔軟,繼續說:「我知道,我今天說了很多讓你受不了的話,可是,你也說了很多讓我受不了的話!好歹,我是爹,你是兒子!做兒子的,總得讓著爹一點,是不是?在我做兒子的時候,你爺爺是很權威的!我從來不敢和他說『不』字,現在時代變了,你們跟我吼吼叫叫我也得忍受,有時候就難免暴躁起來。」

雲飛太意外了,沒想到祖望會忽然變得這樣柔軟,心中,就湧起歉疚之情。

「對不起,爹!今天是我太莽撞了!應該和你好好談的!」

「你的個性,我比誰都了解,四年前我不過說了一句『生兒子是債』!你就悶不吭聲地走了!這次,你心裡的不平衡一定更嚴重了。我想,我真的是氣糊塗了,其實……其實……」他礙口地說,「有什麼分量,能比得上一個兒子呢?」

雲飛激動地一抬頭,心裡熱血沸騰。

「爹!這幾句話,你能說出口,我今天就是有天大的委屈也咽下去了!你的意思我懂了,我不走就是了。可是……」

祖望如釋重負,介面說:「蕭家兩個姑娘的事,我過幾天去把案子撤了就是了!不過,已經封了她們的口,總得等幾天,要不然警察廳當我們在開玩笑!她們兩個這樣指著我的鼻子罵了一場,懲罰她們幾天,也是應該的!」

「只要你肯去撤案,我就非常感激了,早兩天、晚兩天都沒關係。無論如何,我們不要對兩個窮苦的姑娘,做得心狠手辣、趕盡殺絕……」

「我能做到的,也只有這樣了,我撤掉案子,並不表示我接受了她們!」祖望皺皺眉頭,「我不想再聽她們和展家的恩怨,如果她們這樣記仇,我們就只好把她們當仇人了!就算我們寬宏大量不把她們當仇人,也沒辦法把她們當朋友,更別說其他的關係了!」

「我想,我也沒辦法對你再有過多的要求了!」

「還有一件事,撤掉了案子,你得保證,她們兩個不會再唱那些攻擊展家的曲子!」

「我保證!」

「那就這麼辦吧!」他看看雲飛,充滿感性地說,「多陪陪你娘!」

雲飛誠摯地點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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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天有淚(全二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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