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食男女在福州

飲食男女在福州

飲食男女在福州福州的食品,向來就很為外省人所賞識;前十餘年在北平,說起私家的廚子,我們總同聲一致的贊成劉崧生先生和林宗孟先生家裡的蔬菜的可口。當時宣武門外的忠信堂正在流行,而這忠信堂的主人,就系舊日劉家的廚子,曾經做過清室的御廚房的。上海的小有天以及現在早已歇業了的消閑別墅,在粵菜還沒有征服上海之先,也曾盛行過一時。麵食里的伊府麵,聽說還是汀州伊墨卿太守的創作;太守住揚州日久,與袁子才也時相往來,可惜他沒有像隨園老人那麼的好事,留下一本食譜來,教給我們以烹調之法;否則,這一個福建薩伐郎(Savarin)的榮譽,也早就可以馳名海外了。

福建菜的所以會這樣著名,而實際上卻也實在是豐盛不過的原因,第一、當然是由於天然物產的富足。福建全省,東南並海,西北多山,所以山珍海味,一例的都賤如泥沙。聽說沿海的居民,不必憂慮飢餓,大海潮回,只消上海濱去走走,就可以拾一籃海貨來充作食品。又加以地氣溫暖,土質腴厚,森林蔬菜,隨處都可以培植,隨時都可以採擷。一年四季,筍類菜類,常是不斷;野菜的味道,吃起來又比別處的來得鮮甜。福建既有了這樣豐富的天產,再加上以在外省各地遊宦營商者的數目的眾多,作料采從本地,烹制學自外方,五味調和,百珍並列,於是乎閩菜之名,就喧傳在饕餮家的口上了。清初周亮工著的《閩小紀》兩卷,記述食品處獨多,按理原也是應該的。

福州海味,在春三二月間,最流行而最肥美的,要算來自長樂的蚌肉,與海濱一帶多有的蠣房。《閩小紀》里所說的西施舌,不知是否指蚌肉而言;色白而腴,味脆且鮮,以雞湯煮得適宜,長圓的蚌肉,實在是色香味俱佳的神品。聽說從前有一位海軍當局者,老母病劇,頗思鄉味;遠在千裡外,欲得一蚌肉,以解死前一刻的渴慕,部長純孝,就以飛機運蚌肉至都。從這一件軼事看來,也可想見這蚌肉的風味了;我這一回趕上福州,正及蚌肉上市的時候,所以紅燒白煮,吃盡了幾百個蚌,總算也是此生的豪舉,特筆記此,聊志口福。

蠣房並不是福州獨有的特產,但福建的蠣房,卻比江浙沿海一帶所產的,特別的肥嫩清潔。正二三月間,沿路的攤頭店裡,到處都堆滿著這淡藍色的水包肉;價錢的廉,味道的鮮,比到東坡在嶺南所貪食的蚝,當然只會得超過。可惜蘇公不曾到閩海去謫居,否則,陽羨之田,可以不買,蘇氏子孫,或將永寓在三山二塔之下,也說不定。福州人叫蠣房作「地衣」,略帶「挨」字的尾聲,寫起字來,我想只有「蚳」字,可以當得。

在清初的時候,江瑤柱似乎還沒有現在那麼的通行,所以周亮工再三的稱道,譽為逸品。在目下的福州,江瑤柱卻並沒有人提起了,魚翅席上,缺少不得的,倒是一種類似寧波橫腳蟹的蟹,福州人叫作「新恩」,《閩小紀》里所說的虎,大約就是此物。據福州人說,肉最滋補,也最容易消化,所以產婦病人以及體弱的人,往往愛吃。但由對蟹類素無好感的我看來,卻仍贊成周亮工之言,終覺得質粗味劣,遠不及蚌與蠣房或香螺的來得乾脆。

福州海味的種類,除上述的三種以外,原也很多很多;但是別地方也有,我們平常在上海也常常吃得到的東西,記下來也沒有什麼價值,所以不說。至於與海錯相對的山珍哩,卻更是可以干制,可以輸出的東西,益發的沒有記述的必要了,所以在這裡只想說一說叫作肉燕的那一種奇異的包皮。

初到福州,打從大街小巷裡走過,看見好些店家,都有一個大砧頭擺在店中;一兩位壯強的男子,拿了木錐,只在對著砧上的一大塊豬肉,一下一下的死勁地敲。把豬肉這樣的亂敲亂打,究竟算什麼回事?我每次看見,總覺得奇怪;後來向福州的朋友一打聽,才知道這就是制肉燕的原料了。所謂肉燕者,就是將豬肉打得粉爛,和入麵粉,然後再製成皮子,如包餛飩的外皮一樣,用以來包制菜蔬的東西。聽說這物事在福建,也只是福州獨有的特產。

福州食品的味道,大抵重糖;有幾家真正福州館子里燒出來的雞鴨四件,簡直是同蜜餞的罐頭一樣,不雜入一粒鹽花。因此福州人的牙齒,十人九壞。有一次去看三賽樂的閩劇,看見台上演戲的人,個個都是滿口金黃;回頭更向左右的觀眾一看,婦女子的嘴裡也大半鑲著全副的金色牙齒。於是天黃黃,地黃黃,弄得我這一向就痛恨金牙齒的偏執狂者,幾乎想放聲大哭,以為福州人故意在和我搗亂。

將這些脫嫌糖重的食味除起,若論到酒,則福州的那一種土黃酒,也還勉強可以喝得。周亮工所記的玉帶春、梨花白、藍家酒、碧霞酒、蓮須白、河清、雙夾、西施紅、狀元紅等,我都不曾喝過,所以不敢品評。只有會城各處在賣的雞老(酪)酒,顏色卻和紹酒一樣的紅似琥珀,味道略苦,喝多了覺得頭痛。聽說這是以一生雞,懸之酒中,等雞肉雞骨都化了后,然後開壇飲用的酒,自然也是越陳越好。福州酒店外面,都寫酒庫兩字,發賣叫發扛,也是新奇得很的名稱。以紅糟釀的甜酒,味道有點像上海的甜白酒,不過顏色桃紅,當是西施紅等名目出處的由來。莆田的荔枝酒,顏色深紅帶黑,味甘甜如西班牙的寶德紅葡萄,雖則名貴,但我卻終不喜歡。福州一般宴客,喝的總還是紹興花雕,價錢極貴,斤量又不足,而酒味也淡似滬杭各地,我覺得建庄終究不及京庄。

福州的水果花木,終年不斷;橙柑、福橘、佛手、荔枝、龍眼、甘蔗、香蕉,以及茉莉、蘭花、橄欖等等,都是全國聞名的品物;好事者且各有譜諜之著,我在這裡,自然可以不說。

閩茶半出武夷,就是不是武夷之產,也往往借這名山為號召。鐵羅漢,鐵觀音的兩種,為茶中柳下惠,非紅非綠,略帶赭色;酒醉之後,喝它三杯兩盞,頭腦倒真能清醒一下。其他若龍團玉乳,大約名目總也不少,我不戀茶嬌,終是俗客,深恐品評失當,貽笑大方,在這裡只好輕輕放過。

從《閩小紀》中的記載看來,番薯似乎還是福建人開始從南洋運來的代食品;其後因種植的便利,食味的甘美,就流傳到內地去了;這植物傳播到中國來的時代,只在三百年前,是明末清初的時候,因亮工所記如此,不曉得究竟是否確實。不過福建的米麥,向來就說不足,現在也須仰給於外省或台灣,但田稻倒又可以一年兩植。而福州正式的酒席,大抵總不吃飯散場,因為菜太豐盛了,吃到後來,總已個個飽滿,用不著再以飯顆來充腹之故。

飲食處的有名處所,城內為樹春園、南軒、河上酒家、可然亭等。味和小吃,亦佳且廉;倉前的鴨面,南門兜的素菜與牛肉館,鼓樓西的水餃子鋪,都是各有長處的小吃處;久吃了自然不對,偶爾去一試,倒也別有風味。城外在南台的西菜館,有嘉賓、西宴台、法大、西來,以及前臨閩江,內設戲台的廣聚樓等。洪山橋畔的義心樓,以吃形同比目魚的貼沙魚著名;倉前山的快樂林,以吃小盤西洋菜見稱,這些當然又是菜館中的別調。至如我所寄寓的青年會食堂,地方精潔寬廣,中西菜也可以吃吃,只是不同耶穌的饗宴十二門徒一樣,不許顧客醉飲葡萄酒漿,所以正式請客,大感不便。

福州古迹馬江羅星塔

1945年,在閩江對岸俯視福州

此外則福建特有的溫泉浴場,如湯門外的百合、福龍泉,飛機場的樂天泉等,也備有飲饌供客;浴客往往在這些浴場里可以鬼混一天,不必出外去買酒買食,卻也便利。從前聽說更可以在個人池內男女同浴,則飲食男女,就不必分求,一舉竟可以兩得了。

要說福州的女子,先得說一說福建的人種。大約福建土著的最初老百姓,為南洋近邊的海島人種;所以面貌習俗,與日本的九州一帶,有點相像。其後漢族南下,與這些土人雜婚,就成了無諸種族,系在春秋戰國,吳越爭霸之後。到得唐朝,大兵入境;相傳當時曾殺盡了福建的男子,只留下女人,以配光身的兵士;故而直至現在,福州人還呼丈夫為「唐晡人」,晡者系日暮襲來的意思,同時女人的「諸娘仔」之名,也出來了。還有現在東門外北門外的許多工女農婦,頭上仍帶著三把銀刀似的簪為髮飾,俗稱他們作三把刀,據說猶是當時的遺制。因為她們的父親丈夫兒子,都被外來的征服者殺了;她們誓死不肯從敵,故而時時帶著三把刀在身邊,預備復仇。只今台灣的福建籍妓女,聽說也是一樣;亡國到了現在,也已經有好多年了,而她們卻仍不肯與日本的嫖客同宿。若有人破此舊習,而與日本嫖客同宿一宵者,同人中就視作禽獸,恥不與伍,這又是多麼悲壯的一幕慘劇!誰說猶唱後庭花處,商女都不知家國的興亡哩!試看漢奸到處賣國,而妓女乃不肯辱身,其間相去,又豈只涇渭的不同?這一種古代的人種,與唐人雜婚之後,一部分不完全唐化,仍保留著他們固有的生活習慣,宗教儀式的,就是現在仍舊退居在北門外萬山深處的畲民。此外的一族,以水上為家,明清以後,一向被視為賤民,不時受漢人的蹂躪的,相傳其祖先系蒙古人。自元亡后,遂貶為疍戶,俗呼科蹄。科蹄實為曲蹄之別音,因他們常常曲膝盤坐在船艙之內,兩腳彎曲,故有此稱。串通倭寇,騷擾沿海一帶的居民,古時在泉州叫作泉郎的,就是這一種人種的旁支。

因為福州人種的血統,有這種種的沿革,所以福建人的面貌,和一般中原的漢族,有點兩樣。大致廣顙深眼,鼻子與顴骨高突,兩頰深陷成窩,下額部也稍稍尖凸向前。這一種面相,生在男人的身上,倒也並不覺得特別;但一生在女人的身上,高突部為嫩白的皮肉所調和,看起來卻個個都是線條刻劃分明,像是希臘古代的雕塑人形了。福州女子的另一特點,是在她們的皮色的細白。生長在深閨中的宦家小姐,不見天日,白膩原也應該;最奇怪的,卻是那些住在城外的工農佣婦,也一例地有著那種嫩白微紅,像剛施過脂粉似的皮膚。大約日夕灌溉的溫泉浴是一種關係,吃的閩江江水,總也是一種關係。

我們從前沒有居住過福建,心目中總只以為福建人種,是一種蠻族。後來到了那裡,和他們的文化一接觸,才曉得他們雖則開化得較遲,但進步得卻很快;又因為東南是海港的關係,中西文化的交流,也比中原僻地為頻繁,所以閩南的有些都市,簡直繁華摩登得可以同上海來爭甲乙。及至觀察稍深,一移目到了福州的女性,更覺得她們的美的水準,比蘇杭的女子要高好幾倍;而裝飾的入時,身體的康健,比到蘇州的小型女子,又得高強數倍都不止。

「天生麗質難自棄」,表露欲,裝飾欲,原是女性的特嗜;而福州女子所有的這一種顯示本能,似乎比什麼地方的人還要強一點。因而天晴氣爽,或歲時伏臘,有迎神賽會的關頭,南大街,倉前山一帶,完全是美婦人披露的畫廊。眼睛個個是靈敏深黑的,鼻樑個個是細長高突的,皮膚個個是柔嫩雪白的;此外還要加上以最摩登的衣飾,與來自巴黎紐約的化妝品的香霧與紅霞,你說這幅福州晴天午後的全景,美麗不美麗?迷人不迷人?

亦唯因此之故,所以也影響到了社會,影響到了風俗。國民經濟破產,是全國到處都一樣的事實;而這些婦女子們,又大半是不生產的中流以下的階級。衣食不足,禮義廉恥之凋傷,原是自然的結果,故而在福州住不上幾月,就時時有暗娼流行的風說,傳到耳邊上來。都市集中人口以後,這實在也是一種不可避免而急待解決的社會大問題。

說及了娼妓,自然不得不說一說福州的官娼。從前邵武詩人張亨甫,曾著過一部《南浦秋波錄》,是專記南台一帶的煙花韻事的;現在世業凋零,景氣全落,這些樂戶人家,完全沒有舊日的豪奢影子了。福州最上流的官娼,叫作白面處,是同上海的長三一樣的款式。聽幾位久住福州的朋友說,白面處近來門可羅雀,早已掉在沒落的深淵裡了;其次還勉強在維持市面的,是以賣嘴不賣身為標榜的清唱堂,無論何人,只須化三元法幣,就能進去聽三齣戲。就是這一時號稱極盛的清唱堂,現在也一家一家的廢了業,只剩了田墩的三五家人家。自此以下,則完全是慘無人道的下等娼妓,與野雞款式的無名密販了,數目之多,求售之切,到了駭人聽聞的地步。至於城內的暗娼,包月婦,零售處之類,只聽見公安維持者等談起過幾次,報紙上見到過許多回,內容雖則無從調查,但演繹起來,旁證以社會的蕭條,產業的不振,國步的艱難,與夫人口的過剩,總也不難舉一反三,曉得她們的大概。

總之,福州的飲食男女,雖比別處稍覺得奢侈,而福州的社會狀態,比別處也並不見得十分的墮落。說到兩性的縱弛,人慾的橫流,則與風土氣候有關,次熱帶的境內,自然要比溫帶寒帶為劇烈。而食品的豐富,女子一般姣美與健康,卻是我們不曾到過福建的人所意想不到的發見。

原載一九三六年七月《逸經》第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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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達夫談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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