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東景物紀略
浙東景物紀略方岩紀靜
方岩在永康縣東北五十里。自金華至永康的百餘里,有公共汽車可坐,從永康至方岩就非坐轎或步行不可;我們去的那天,因為天陰欲雨,所以在永康下公共汽車后就都坐了轎子,向東前進。十五里過金山村,又十五里到芝英,是一大鎮,居民約有千戶,多應姓者;停轎少息,雨愈下愈大了,就買了些油紙之類,作防雨具。再行十餘里,兩旁就有起山來了,峰岩奇特,老樹縱橫,在微雨里望去,形狀不一,轎夫一一指示說:「這是公婆岩,那是老虎岩,老鼠梯」等等,說了一大串,又數里,就到了岩下街,已經是在方岩的腳下了。
凡到過金華的人,總該有這樣的一個經驗,在旅館里住下后,每會有些著青布長衫,文質彬彬的鄉下先生,來盤問你:「是否去方岩燒香的?這是第幾次來進香了?從前住過哪一家?」
你若回答他說是第一次去方岩,那他就會拿出一張名片來,請你上方岩去后,到這一家去住宿。這些都是岩下街的房頭,像旅店而又略異的接客者。遠在數百裡外,就有這些派出代理人來兜攬生意,一則也可以想見一年到頭方岩香市之盛,一則也可以推想岩下街四五百家人家,競爭的激烈。
岩下街的所謂房頭,經營旅店業而專靠胡公廟吃飯者,總有三五千人,大半系程、應二姓,文風極盛,財產也各可觀,房子都系三層樓。大抵的情形,下層系建築在谷里,中層沿街,上層為樓,房間一家總有三五十間,香市盛的時候,聽說每家都患人滿。香客之自紹興、處州、杭州及近縣來者,為數固已不少,最遠者,且有自福建來的。
從岩下街起,曲折再行三五里,就上山;山上的石級是數不清的,密而且峻,盤旋環繞,要走一個鐘頭,才走得到胡公廟的峰門。
胡公名則,字子正,永康人,宋兵部侍郎,嘗奏免衢、婺二州民丁錢,所以百姓感德,立廟祀之。胡公少時,曾在方岩讀過書,故而廟在方岩者為老牌真貨。且時顯靈異,最著的,有下列數則:
宋徽宗時,寇略永康,鄉民避寇於方岩,岩有千人坑,大藤懸挂,寇至緣藤而上,忽見赤蛇嚙藤斷,寇都墜死。盜起清溪,盤踞方岩,首魁夜夢神飲馬於岩之池,平明池涸,其徒驚潰。
洪楊事起,近鄉近村多遭劫,獨方岩得無恙。
民國三年,嵊縣鄉民,慕胡公之靈異。造廟祀之,乘昏夜來方岩盜胡公頭去,欲以之造像,公夢示知事及近鄉農民,屬捉盜神像頭者,盜盡就逮。是年冬間嵊縣一鄉大火,凡預聞盜公頭者皆燒失。翌年八月該鄉民又有二人來進香,各斃於路上。
類似這樣的奇迹靈異,還數不勝數,所以一年四季,方岩香火不絕,而尤以春秋為盛,朝山進香者,絡繹於四方數百里的途上。金華人之遠旅他鄉者,各就其地建胡公廟以祀公,雖然說是迷信,但感化威力的廣大,實在也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這是就方岩的盛名所以能遠播各地的一近因而說的話;至於我們的不遠千里,必欲至方岩一看的原因,卻在它的山水的幽靜靈秀,完全與別種山峰不同的地方。
方岩附近的山,都是絕壁陡起,高二三百丈,面積周圍三五里至六七里不等。而峰頂與峰腳,面積無大差異,形狀或方或圓,絕似碩大的撐天圓柱。峰岩頂上,又都是平地,林木叢叢,簇生如發。峰的腰際,只是一層一層的沙石岩壁,可望而不可登。間有瀑布奔流,奇樹突現,自朝至暮,因日光風雨之移易,形狀景象,也千變萬化,捉摸不定。山之偉觀到此大約是可以說得已臻極頂了吧?
從前看中國畫里的奇岩絕壁,皴法皺疊,蒼勁雄偉到不可思議的地步,現在到了方岩,向各山略一舉目,才知道南宗北派的畫山點石,都還有未到之處。在學校里初學英文的時候,讀到那一位美國清教作家何桑的《大石面》一篇短篇,頗生異想,身到方岩,方知年幼時的少見多怪,像那篇小說里所寫的大石面,在這附近真不知有多多少少。我不曾到過埃及,不知沙漠中的Sphinx比起這些岩面來,又該是誰兄誰弟。尤其是天造地設,清幽岑寂到令人毛髮悚然的一區境界,是方岩北面相去約二三里地的壽山下五峰書院所在的地方。
北面數峰,遠近環拱,至西面而南偏,絕壁千丈,成了一條上突下縮的倒覆危牆。危牆腰下,離地約二三丈的地方,牆腳忽而不見,形成大洞,似巨怪之張口,口腔上下,都是石壁,五峰書院,麗澤祠,學易齋,就建築在這巨口的上下齶之間,不施椽瓦,而風雨莫及,冬暖夏涼,而紅塵不到。更奇峭者,就是這絕壁的忽而向東南的一折,遞進而突起了固厚,瀑布、桃花、覆釜、雞鳴的五個奇峰,峰峰都高大似方岩,而形狀顏色,各不相同。立在五峰書院的樓上,只聽得見四圍飛瀑的清音,仰視天小,鳥飛不渡,對視五峰,青紫無言,向東展望,略見白雲遠樹,浮漾在楔形闊處的空中。一種幽靜、清新、偉大的感覺,自然而然地襲向人來;朱晦翁、呂東萊、陳龍川諸道學先生的必擇此地來講學,以及一般宋儒的每喜利用山洞或風景幽麗的地方作講堂,推其本意,大約總也在想借了自然的威力來壓制人慾的緣故,不看金華的山水,這種宋儒的苦心是猜不出來的。
初到方岩的一天,就在微雨里游盡了這五峰書院的周圍,與胡公廟的全部。廟在岩頂,規模頗大,前前後後,也有兩條街,許多房頭,在蒙胡公的福蔭;一人成佛,雞犬都仙,原是中國的舊例。胡公神像,是一位赤面長須的柔和長者,前殿後殿,各有一尊,相貌裝飾,兩都一樣,大約一尊是預備著於出會時用的。我們去的那日,大約剛逢著了廢歷的十月初一,廟中前殿戲台上在演社戲敬神。台前簇擁著許多老幼男女,各流著些被感動了的隨喜之淚,而戲中的情節說辭,我們竟一點兒也不懂;問問立在我們身旁的一位像本地出身,能說普通話的中老紳士,方知戲班是本地班,所演的為《殺狗勸妻》一類的孝義雜劇。
從胡公廟下山,回到了宿處的程××店中,則客堂上早已經點起了兩枝大紅燭,擺上了許多大肉大雞的酒菜,在候我們吃晚飯了;菜蔬豐盛到了極點,但無魚少海味,所以味也不甚適口。
第二天破曉起來,仍坐原轎繞靈岩的福善寺回永康,路上的風景,也很清異。
第一,靈岩也系同方岩一樣的一枝突起的奇峰,峰的半空,有一穿心大洞,長約二三十丈,廣可五六丈左右,所謂福善寺者,就系建築在這大山洞裡的。我們由東首上山進洞的後面,通過一條從洞里隔出來的長弄,出南面洞口而至寺內,居然也有天王殿、韋馱殿、觀音堂等設置,山洞的大,也可想見了。南面四山環抱,紅葉青枝,照耀得可愛之至;因為天晴了,所以空氣澄鮮,一道下山去的曲折石級,自上面瞭望下去,更覺得幽深到不能見底。
郁達夫書法
下靈岩后,向西北的繞道回去,一路上儘是些低昂的山嶺與旋繞的清溪。經過園內有兩株數百年古柏的周氏祠廟,將至俗名耳朵嶺的五木嶺口的中間,一段溪光山影,景色真像是在畫里;西南處州各地的遠山,呼之欲來,回頭四望,清入肺腑。
過五木嶺,就是一大平原,北山隱隱,已經看得見橫空的一線,十五里到永康,坐公共汽車回金華,還是午後三四點鐘的光景。
爛柯紀夢
晉王質,伐木至石室中,見童子四人彈琴而歌,質因倚柯聽之。童子以一物如棗核與質,質含之便不復飢。俄頃,童子曰:「其歸!」承聲而去,斧柯摧然爛盡。既歸,質去家已數十年,親情凋落,無復向時比矣。
這傳說,小時候就聽到了,大約總是喜歡念佛的老祖母講給我們孩子聽的神仙故事。和這故事聯合在一起的,還有一張習字的時候用的方格紅字,叫作「王子去求仙,丹成入九天,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我的所以要把這些兒時的記憶,重新喚起的原因,不過想說一句這故事的普遍流傳而已。是以樵子入山,看神仙對弈,斧柯爛盡的事情,各處深山裡都可以插得進去,也真怪不得中國各地,有爛柯的遺迹至十餘處之多了。但衢州的爛柯山,卻是《道書》上所說的「青霞第八洞天」,亦名「景華洞天」的所在,是大家所公認的這爛柯故事的發源本土,也是從金華來衢州遊歷的人非到不可的地方,故而到衢州的翌日,我們就出發去游柯山(衢州人叫爛柯山都只稱柯山)。
十月陽和,本來就是小春的天氣,可是我們到爛柯山的那天,覺得比平時的十月,還更加和暖了幾分。所以從衢州的小南門出來,打桑樹桕樹很多的田野里經過,一路上看山看水,走了十六七里路后,在仙壽亭前渡沙步溪,一直到了石橋寺即寶岩寺的腳下,向寺後山上一個通天的大洞看了一眼的時候,方才同從夢裡醒轉來的人一樣,整了一整精神。爛柯山的這一根石樑,實在是偉大,實在是奇怪。
出衢州的南門的時候,眼面前只看得出一排隱隱的青山而已;南門外的桑麻野道,野道旁的池沼清溪,以及牛羊村集,草舍蔗田,風景雖則清麗,但也並不覺得特別的好。可是在仙壽亭前過渡的瞬間,一看那一條澄清澈底的同大江般的溪水,心裡已經有點發癢似的想叫起來了,殊不知入山三里,在青蔥環繞著的極深奧的區中,更來了這巨人撐足直立似的一個大洞;立在山下,遠遠望去,就可以從這巨人的胯下,看出後面的一灣碧綠碧綠的青天,雲煙縹緲,山意悠閑,清通靈秀,只覺得是身到了別一個天地;一個在城市裡住久的俗人,忽入此境,那能夠叫他不目瞪口呆,暗暗裡要想到成仙成佛的事情上去呢?
石橋寺,即寶岩寺,在爛柯山的南麓,雖說是梁時創建的古剎,但建築卻已經摧毀得不得了了。寺後上山,踏石級走里把路,就可以到那條石樑或石橋的洞下;洞高二十多丈,寬三十餘丈,南北的深約三五丈,真像是懸空從山間鑿出來的一條石橋。不過平常的橋樑,決沒有這樣高大的橋洞而已。石橋的上面,仍舊是層層的岩石,洞上一層,也有中空的一條石縫,爬上去俯身一看,是可以看得出天來的,所謂一線天者,就系指這一條小縫而言。再上去,是石橋的頂上,平坦可以建屋,從前有一個塔,造在這最高峰上,現在卻只能看出一堆高高突起的瓦礫,塔是早已傾圮盡了。
石橋下南洞口,有一塊圓形岩石蹲伏在那裡,石的右旁的一個八角亭,就是所謂遲日亭。這亭的高度,總也有三五丈的樣子,但你若跑上北面離柯山略遠的小山頂上去瞭望過來,只覺得是一堆小小的木堆,塞在洞的旁邊。石橋洞底壁上,右手刻著明郡守楊子臣寫的「爛柯仙洞」四個大字,左手刻著明郡守李遂寫的「天生石樑」四個大字,此外還有許多小字的題名記載的石刻,都因為沙石岩容易風化的緣故,已經剝落得看不清楚了。石橋洞下,有十餘塊斷碑殘碣,縱橫堆疊在那裡。三塊宋碑的斷片,字跡飛舞雄偉,比黃山谷更加有勁。可惜中國人變亂太多,私心太重,這些舊跡名碑,都已經斷殘缺裂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爛柯山志》編者,在金石部下有一段記事說:
名碑古物之毀於兵燹,宜也;但爛柯山之金石,不幸竟三次被毀於文人,豈非怪事?所謂文人的毀碑,有兩次是因建寺而將這些石碑抬了去填過屋基,有一次系一不知姓名者來寺拓碑,拓后便私自將那些較古的碑石鑿斷敲裂,使後人不復有再見一次的機會。
爛柯山南麓,在上山去的石級旁邊,還有許多翁仲石馬,亂倒在荒榛漫草之中。翻《爛柯山志》一查,才知道明四川巡撫徐忠烈公,葬在此地,俗稱徐天官墓者,就是此處。
在柯山寺的前前後後,賞玩了兩三個鐘頭,更在寺里吃了一頓午飯,我們就又在暖日之下,和做夢似的回到了衢州,因為衢州城裡還有幾處地方,非去看一下不可。
一是在豆腐鋪作場後面的那座天王塔。
二是城東北隅吳征虜將軍鄭公舍宅而建的那個古剎祥符寺。
三是孔子家廟,及廟內所藏的子貢手刻的楷木孔子及夫人丌官氏像。
這三處當然是以孔廟和楷木孔子像最為一般人所知道,數千年來的國寶,實在是不容易見到的希世奇珍。
陪我們去孔廟的,是三衢醫院的院長孔熊瑞先生,系孔子第七十三代的裔孫。楷木像藏在孔廟西首的一間樓上;像各高尺余,孔子是朝服執圭的一個坐像,丌官夫人的也是一樣的一個,但手中無圭。兩像顏色蒼黑,刻劃遒勁,決不是近代人的刀勢。據孔先生告訴我們的話,則這兩像素來就說是出於端木子貢之手刻,宋南渡時由衍聖公孔端友抱負來衢,供在家廟的思魯閣上;即以來衢州后的年限來說,也已經有八九百年的歷史了。孔子像的面貌,同一般的畫像並不相同,兩眼及鼻子很大,顴骨不十分高,須分三掛,下垂及拱起的手際,耳朵也比常人大一點兒。孔子的一個圭,一掛須,及一隻耳朵,已經損壞了,現在的系後人補刻嵌入的,刀法和刻紋,與原刻的一比,顯見得後人的筆勢來得軟弱。
孔廟正中殿上,尚有孔子塑像一尊,東西兩廡,各有遷衢始祖衍聖公孔端友等的塑像數尊,西首思魯閣下,還有石刻吳道子畫的孔子像碑一塊;一座家廟,形式格局,完全是聖廟的大成至聖先師之殿。我雖則還不曾到過曲阜,但在這衢州的孔廟內巡視了一下,閉上眼睛,那座聖地的殿堂,彷彿也可以想象得出來了。
衢州西安門外,新河沿下的浮橋邊,原也有江乾的花市在的,但比到蘭溪的江山船,要遜色得多,所以不紀。
仙霞紀險
從衢州南下,一路上迎送著的有不斷的青山,更超過幾條水色藍碧的江身,經一大平原,過雙塔地,到一區四山圍抱的江城,就是江山縣了。
江山是以三片石的江郎山出名的地方,南越仙霞關,直通閩粵,西去玉山,便是江西;所謂七省通衢,江山實在是第一個緊要的邊境。世亂年荒,這江山縣人民的提心弔膽,打草驚蛇的狀況,也可以想見的了;我們南來,也不過想見識見識仙霞關的險峻,至於採風訪俗,玩水游山,在這一個年頭,卻是不許輕易去嘗試的雅事,所以到江山的第二日一早,我們就急急地雇了一輛汽車,馳往仙霞關去。
在南門外的汽車站上車,三里就到俗名東嶽山,有一塊老虎岩,並一座明嘉靖年間建置的塔在的景星山下;南行二十里,遠遠望得見衝天的三塊巨岩江郎山,或合或離,在東面的群山中跳躍;再去是淤頭,是峽口,是仙霞嶺的區域了,去江山雖有八九十里路程,但汽車走走,也只走了兩三個鐘頭的樣子。仙霞嶺的面貌,實在是雄奇偉大得很!老遠看來,就是那麼高那麼大的這排百里來長的仙霞山脈,近來一看,更覺得是不見天日了。東西南的三面,彎里有彎,山上有山;奇峰怪石,老樹長藤,不計其數;而最曲折不盡,令人方向都分辨不出來的,是新從關外二十八都築起,沿龍溪、化龍溪兩支深山中的大水而行的那條通江山的汽車公路。
五步一轉彎,三步一上嶺,一面是流泉渦旋的深坑萬丈,一面又是鳥飛不到的絕壁千尋。轉一個彎,變一番景色,上一條嶺,辟一個天地,上上下下,去去回回,我們在仙霞山中,龍溪岸上,自北去南,因為要繞過仙霞關去,汽車足足走了有一個多鐘頭的山路。山的高,水的深,與夫彎的多,路的險,不折不扣的說將出來,比杭州的九溪十八澗,起碼總要超過三百多倍。要看山水的曲折,要試車路的崎嶇,要將性命和運命去拼拼,想嘗一嘗生死關頭,千鈞一髮的冒險異味的人,仙霞嶺不可不到,尤其是從仙霞關北麓繞路出關,上關南二十八都去的這一條新辟的汽車公路,不可不去一走。車到關南,行經小竿嶺的那個隘口,近瞰二十八都谷底里的人家,遠望浦城楓嶺諸峰的青影的時候,我真感到了一種一則以喜一則以懼的說不出的心理;喜的是關后許多險隘,已經被我走過了,懼的是直望山腳的目的地二十八都,雖然是只離開了一程拋石的空間,但山坡陡削,直衝下去,總也還有二三千尺的高度。這時候回頭來看看仙霞關,一條石級鋪得像蛇腹似的曩時的鳥道,卻早已高高隱沒在雲霧與樹木的中間了。
《兩浙勝槩圖譜》
從小竿嶺的隘口下來,盤旋迴繞,再走了三四十分鐘頭,到仙霞關外第一口的二十八都去一看,忽然間大家的身上又起了一層雞皮的細粒。
太陽分明是高照在那裡,天色當然是蒼蒼的,高大的人家的住屋,也一層一層的排列著在,但是人哩,活的生動著的人哩,人都到哪裡去了呢?
許許多多的很整齊的人家,窗戶都是掩著的,門卻是半開半閉,或者竟全無地空空洞洞同死鱸魚的口嘴似的張開在那裡。踏進去一看,地下只散亂鋪著有許多稻草。腳步聲在空屋裡反射出來的那一種響聲,自己聽了也要害怕。忽而索落落屋角的黑暗處稻草一動,偶爾也會立起一個人來,但只光著眼睛,向你上下一打量,他就悄悄的避開了。你若追上去問他一句話呢,他只很勉強地站立下來,對你又是光著眼睛的一番打量,搖搖頭,露一臉陰風慘慘的苦笑,就又走了,回話是一句也不說的。
我們照這樣的搜尋空屋,搜尋了好幾處,才找到了一所基幹隊駐紮在那裡的處所。守衛的兵士,對我們起初當然也是很含有疑懼的一番打量,聽了我們的許多說明之後,他才開口說:「昨晚上又有謠言。居民是自從去年九月以來,早就搬走了。在這裡要吃一頓飯,是很不容易,因為豆腐青菜都沒有人做,但今天早晨,隊長是已經接到了江山胡站長的信,飯大約總在預備了吧?」說了,就請我們上大廳去歇息。我們看到了這一種情形,聽到了那一番話,食慾早就被恐怖打倒了,所以道了一聲隊長萬福,跳上車子,轉身就走。
重回到小竿嶺的那個隘口的時候,幾刻鐘前曾經盤問我們過,幸虧有了陳萬里先生的那個徽章證明,才安然放我們過去的那位捧大刀的守衛兵,卻笑著對我們說:「你們就回去了么?」回來一過此口,已經入了安全地帶,我們的膽子也大起來了,就在龍溪邊上,一處叫作大塢的溪橋旁邊下了車,打算爬上山去,親眼去看一看那座也可以說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宋史浩方把石路鋪起來的仙霞關口。一面,叫空車子仍遵原路,繞到仙霞關北相去五里的保安村去等候我們,好讓我們由關南上嶺,關北下山,一路上看看風景。
據書上的記載,則仙霞嶺高三百六十級,凡二十四曲,有五關,×十峰等等,我們因為是從半腰裡上去的,所以所走的只是關門所在的那一段。
仙霞關,前前後後,有四個關門。第二關的邊上,將近頂邊的地方,是一座新築的碉樓在那裡,據陪我們去游的胡站長說,江山近旁,共有碉樓四十餘處,是新近才築起來的,但汽車路一開,這些碉樓,這座雄關,將來怕都要變成些虛有其名的古迹了。
仙霞關內嶺頂,有一座霞嶺亭,亭旁住著一家人家,從前大約是守關官吏的住所,現在卻只剩了一位老人,在那裡賣茶給過路的行人。
北面出關,下嶺里許,是一個關帝廟。規模很大,有觀音閣、浣霞池亭等建築,大約從前的閩浙官吏來往,總是在這廟內寄宿的無疑。現在東面浣霞池的亭上,還有許多周亮工的過關詩,以及清初諸名宦的唱和詩碣,嵌在石壁的中間。
在關帝廟裡喝了一碗茶,買了些有名的仙霞關的綠茶茶葉,晚霞已經圍住了山腰,我們的手上臉上都感覺得有點潮潤起來了,大家就不約而同的叫了出來說:
「啊!原來這些就是仙霞!不到此地,可真不曉得這關名之妙喂!」
下嶺過溪,走到溪旁的保安村裡,坐上車子,再探頭出來看了一眼曾經我們走過的山嶺,這座東南的雄鎮,卻早已羞羞怯怯,躲入到一片白茫茫的仙霞懷裡去了。
冰川紀秀
冰川是玉山東南門外環城的一條大溪,我們上玉山到這溪邊的時候,因為杭江鐵路車尚未通,是由江山坐汽車繞廣豐,直驅了二三百里的長路,好容易才走到的。到了冰溪的南岸來一看,在衢州見了顏色兩樣的城牆時所感到的那種異樣的,緊張的空氣,更是迫切了;走下汽車,對手執大刀,在浮橋邊檢查行人的兵士們偷拋了幾眼斜視,我們就只好決定不進城去,但在冰川旁邊走走,馬上再坐原車回去江山。
玉山城外是由這一條天生的城河冰溪環抱在那裡的,東南半形卻有著好幾處雁齒似的浮橋。浮橋的腳上,手捧著明晃晃的大刀,肩負著黃蒼蒼的馬槍,在那裡檢查入城證、良民證的兵士,看起來相貌都覺得是很可怕。
從冰川第一樓下繞過,沿堤走向東南,一塊大空地,一個大森林,就是郭家洲了。武安山障在南邊,普寧寺、鶴嶺寺接在東首。單就這一角的風景來說,有山有水,還有水車、磨房、漁梁、石墈、水閘、長堤,凡中國畫或水彩畫里所用得著的各種點景的品物,都已經齊備了;在這樣小的一個背景里,能具備著這麼些個秀麗的點綴品的地方。我覺得行盡了江浙的兩地,也是很不多見的。而尤其是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的,是郭家洲這一個三角洲上的那些樹林的疏散的逸韻。
郭家洲,從前大約也是冰溪的流水所經過的地方,但時移勢易,滄海現在竟變作了桑田了;那一排疏疏落落的雜樹林,同外國古宮舊堡的畫上所有的那樣的那排大樹,少算算,大約總也已經有了百數歲的年紀。
這一次在漫遊浙東的途中,看見的山也真不少了,但每次總覺得有點美中不足的,是樹木的稀少;不意一跨入了這江西的境界,就近在縣城的旁邊,居然竟能夠看到了這一個自然形成的像公園似的大雜樹林!
城裡既然進不去,爬山又恐怕沒有時間,並且離縣城向西向北十來里地的境界,去走就有點兒危險,萬不得已,自然只好橫過郭家洲,上鶴嶺寺山上的那一個北面的空亭,去遙想玉山的城市了。
玉山城裡的人家,實在整潔得很。沿城河的一排住宅,窗明几淨,倒影溪中,遠看好像是威尼斯市裡的通衢。太陽斜了,城裡頭起了炊煙,水上的微波,也漸漸地漸漸地帶上了紅影。西北的高山一帶,有一個尖峰突起,活像是倒插的筆尖,大約是懷玉山了吧?
這一回沿杭江鐵路西南直下,千里的遊程,到玉山城外終止了。「冰為溪水玉為山!」坐上了向原路回來的汽車,我念著戴叔倫的這一句現成的詩句,覺得這一次旅行的煞尾,倒很有點兒像德國浪漫派詩人的小說。
選自《屐痕處處》(上海現代書局一九三四年六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