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兵克里
工兵克里
唐諾·巴莎姆[唐納德·巴塞爾姆(DonaldBarthelme)]有一個短篇小說,全部以對話進行,人物只有兩個,一個是一名工兵,一個是一名(或多名)秘密警察。這兩個人並不直接接觸,工兵在明,秘密警察在暗,兩個人都是自己對自己說話。這篇小說還有一點比較特別,主角人物工兵,竟然是著名的畫家保羅·克里[保羅·克利]。克里一共說了七次話,秘密警察說六次,小說就結束了。
克里說:現在我調到空軍部隊來了。一位好心的中士促成這次的調派,他認為我在這裡較有前途,容易升級。最初,我被派擔任飛機修理,和其他幾名工人一起,我們的表現,是把自己當作藝術畫家,並非僅僅是畫匠,這就叫人搖頭了。我們替木的機身上油飾,利用透明圖樣紙改正舊編號,加上新編號。稍後,我被取消了繪飾細部的工作,改派為運輸。我護送飛機到德國不同的基地,包括佔領地區在內。生活不算差,晚間我在巴伐利亞到處享樂,日間在調車場度過,沿站的餐室不缺麵包、香腸和啤酒。當我抵達一座名城,只要有空,我總跑去看名畫。一路上常有意外和延阻,更改行程路線,走回頭路等事,然後我回到基地。我常常見莉莉,我們在酒店中相會,很夠刺激。我從沒有誤失飛機或者送不到正確的目的地。戰爭看來漫無止境。華頓賣掉了我的六幅畫作。
秘密警察說:我們是秘密警察,我們有許多秘密。我們渴望所有的秘密。我們沒有你的秘密所以才跟蹤你的秘密。我們的第一個秘密是我們在何處,沒有人知道,我們的第二個秘密是我們共有多少人,也沒有人知道。無所不在是我們的目標。我們甚至不需要真正的無所不在,只要有無所不在的理論就夠了。有了無所不在,手牽手就連繫了無所不知,如此這般,無所不在加上無所不知,就成為無所不能。我們是一個三邊華爾茲。但我們的情緒是憂鬱的,我們有隱秘的嘆息,只能秘密地嗟嘆。我們渴望著名,被承認,甚至受羨慕,如果「無所不能」沒有人知道又有什麼用?但這份憂愁,是秘密。我們如今無處不在,其中有一處,就是在這裡偵察工兵克里,他護送三架貴重的飛機,編號三〇五四/十六—十七—十八,連同後備零件,由火車從米伯索芬送到甘保雷去。你想知道工兵克里此刻在行李車中做什麼嗎?他正在讀一本中國短篇小說。他脫了靴,雙腳踏在離行李卡加熱器二十六公分的地方。
保羅·克里說:這些中國短篇小說簡短可愛,卻不知翻譯是否適當。星期日,莉莉會在我們租下的房中見我,要是我準時回去。我們的目的地是第五戰鬥縱隊,自從早上我還沒吃過東西,那塊在離開基地時連同零用錢一起給我的美味腌肉,我吃掉了。今天早上,有位紅十字會的女士斜著眼給了我一些上好咖啡。無論如何,現在我們進入何恩拔保了。
秘密警察說:工兵克里跑進車站餐室去了,他在享用一頓大午餐。我們會在裡面和他一起。
保羅·克里說:現在我從餐室出來,沿著一列車卡步行,來到載我的飛機的那節無頂平板貨車卡前。奇怪的是,我注意到有一架飛機不見了,本來有三架,綁在貨車卡上,蓋著帆布,現在我用那素受繪畫訓練的眼去看,只見車卡上那三個帆布遮蓋的形狀變了兩個,放著第三架飛機的地方,只有一堆帆布和松繩子,我迅速回身四顧看看有沒有人發覺失掉了第三架飛機。
秘密警察說:我們發覺了。我們受過警察訓練的眼發覺平板貨車卡上原本綁著的三架蓋著帆布的飛機現在變成兩架。不幸得很,事發時我們在餐室內午餐,所以不能證實飛機去了哪裡,又不知是給什麼人搬走。居然發生了事我們不知道,真是煩惱到了極點。我們仔細觀察工兵克里,看他會採取什麼緊急措施,但見他從外衣取出一本記事簿和一支鉛筆,相信他是在那裡寫下事件發生的全部重點。
以上所引述的是小說中兩個人物每人說了三次的自白,他們彼此並沒有正式碰面對話,但小說的發展卻可以環扣式進行。巴莎姆採用的技巧,可以說是「戲劇式的手法」。這篇小說幾乎不必改編就可以搬上舞台演出,利用抽象的布景,工兵一面自敘一面配以修理飛機、運送飛機、吃午餐、繪畫等動作。秘密警察這個人物可以出場,甚至不出場,只用旁白播出幕後聲音來配合工兵。全劇可以由一個人演完。如果要熱鬧,當然,秘密警察十個二十個一起出場也行。
故事的結局是怎樣的呢?克里因為是藝術家,他根本不是拿出記事簿和筆來記事,而是看見帆布和繩索的線時,畫興大發,作了十五分鐘光景的素描。然後他才記起不見了飛機。秘密警察則更糟,想馬上報告上去,但又怕上頭問起飛機,有損於他們無所不能的名譽。工兵克里開始思索起來,不見了飛機,即使華頓賣掉他一千幅畫也賠不起,又不能馬上造一架。終於,克里想出了一個辦法,憑他繪畫的本領,他把貨單上的數目改了,改為把兩架飛機送到第五戰鬥縱隊,至於多出來的帆布和繩索,他把它們藏在空的車卡內,那車卡,標貼上寫著是開往另一個小城去的。這麼做了之後,克里就跑到鎮上去找糖果店了,因為他喜愛吃巧克力糖。另一方面,秘密警察目擊工兵克里把帆布和繩索藏在車卡,又看見他用畫家的技巧改塗貨單,做得一點假冒的痕迹也沒有,反而十分讚賞,因為他們本身的矛盾也得到了解決。對於工兵克里用這個方法處理事件度過危機,他們感到驕傲,竟想把他當兄弟擁抱,不過,秘密警察是不可擁抱的,他們是秘密,生存在陰影之中,最後:
保羅·克里說:我們抵達甘保雷了。飛機卸了貨,由每六個人抬一架,工作進行迅速,沒有人詢問起改過的貨單。天氣清朗。午餐后,我會離開這裡回程。我的通行令和釋歸便條已經發下,只等中尉的簽署,我在暖和整潔的室內滿足地等候。我畫的那些癱軟的帆布和繩索實在不錯。我吃了一塊巧克力糖。對於失去了飛機,我感到抱歉,但並不太難過。戰爭是短暫的,繪畫和巧克力是永恆的。
巴莎姆這篇小說的原名是《一九一六年三月,在米伯索芬與甘保雷之間,工兵保羅·克里不見了一架飛機》,是他的短篇小說集《愁》[《悲傷》(Sadness)]中的一個短篇。秘魯小說家巴爾加斯·略薩擅長借人物對話來推進小說的發展,尤其是間接不同的場景,在這方面,巴莎姆也有他的獨特技巧:故事、地點、時間,都包含在獨白中。整篇小說不過是兩個人物,分別交替說了六七次話,效果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