鰈魚

鰈魚

新石器時代的一個夏日，漁夫艾德克在波羅的海捕到了一條鰈魚。鰈魚又名比目魚，扁身體，小眼睛，身體上有許多石卵似的小斑點。漁夫艾德克捕到的鰈魚是一條不尋常的魚，它會說話，學識淵博，而且長生不老。它自願幫助漁夫，在它的一生中隨時做他的顧問，向他建議，給他忠告。自從得到了鰈魚的幫助后，漁夫的生命也和鰈魚一般變成永恆了。

漁夫度過了新石器時代、青銅時代、鐵器時代、中世紀，直至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在不同的歷史期，他都會變換不同的名字、職業和身份，他一共化身九次，在每一個時期，他總是依附一個女廚師，每次又總被驅使去做時代的叛逆者，這背後，當然是鰈魚起了啟發和敦促的作用。

九名女廚師，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中分別出現，標誌了婦女在歷史發展中所起的重大作用。婦女在史前一直掌握了母權，歷來在閨房和廚房成為支配者，直到後來，婦女才逐漸失去了權力。

到了二十世紀，鰈魚又一次被捕了，這次，是在呂貝克海灣被三名女子捕獲，鰈魚被帶到西柏林的「女性法庭」受審，在審訊中，鰈魚隱晦地體現了黑格爾精神，是它，想盡各種方法，企圖叫男子從婦女手中把權力奪過來。象徵婦解的「女性法庭」則指控鰈魚為「男人事業的顧問和贊助者」。「女性法庭」根據九個女廚師的經歷，要求承認婦女在歷史上所起的哺育人類的作用，並且要求承認「尚無記載」的婦女的歷史。這場審判同樣延續了九個月，結果以妥協性的判決而告終：鰈魚獲得釋放。

書中的「我」，就是史前的漁夫艾德克，他在第一章第一節里出現的身份是二十世紀的七十年代，他的妻子伊莎比正在懷孕，於是，他以九個月的時間，向他的妻子講述他那延續了許多世紀的漫長的「一生」，以及不同歷史期內，他和九個女廚師的故事。

《格林童話》里有一篇故事，叫做《漁人和他的妻子》[《漁夫和他的妻子》]，敘述的是窮漁人和他貪心的妻子的故事，故事裡出現了一條奇異的會說話的魚。這條魚，從《格林童話》的時候到現在，經過了一百多年，忽然又遊了出來，也是來自德國，他就是根塞·格拉斯的《鰈魚》[《比目魚》]。

《漁人和他的妻子》里的魚是一條庸鰈，格拉斯小說里的魚是一條大菱鮃，不管是鰈是鮃，或者是鰨，她們都是扁體魚，韋氏字典里這麼說：所有的扁體魚廣義來說都是比目魚或稱鰈魚，因此，英譯者也就把格拉斯的新小說譯為《鰈魚》。那條魚，從格拉斯自己繪的封面插圖來看，身體強健壯碩，體膚也比一般的比目魚粗糙，布滿石粒似的斑塊，同樣地，這條魚也會說話，而且是條聰明智慧的怪魚。

《鰈魚》是格拉斯送給自己五十歲生辰的一件禮物，他在四十五歲時已經決定要寫這部大小說，到時果然依時完成了。這是怎樣的一部小說呢？原來是一個大童話。《漁人和他的妻子》是格林童話，《鰈魚》則是格拉斯童話。小說的主角是鰈魚和漁人，配角是一群女子。故事發展的時間是從石器時代到現在。鰈魚和漁人在石器時代碰面，以後，他們就一直常常見面了，漁人從鰈魚那裡得到了新知和啟示，從而展開了一幅人類文明進化史的圖卷。從新石器時代到二十世紀的數千年間，鰈魚以同一的姿態和面貌出現，它是永恆的，不生不滅的，漁人則不斷更變他的角色，每世紀以不同的身份出現，每一次，隨著也會出現一名婦女，所有的婦女都是廚師，精於烹調食物，又特別各有一套吃魚的藝術。

從開始說起吧，那是石器時代。在石器時代，所有的女子都叫阿娃（在《聖經》里，第一個女子是夏娃），所有的男子都叫亞達（在《聖經》里，第一個男子是亞當）。那時候的人不懂得算數，他們只會數一二三，最多數到三。那時候的阿娃，共有三個乳房。

石器時代的男子，無權無勢，無腦無才，因為是阿娃從天上的天狼那裡取來三枚點燃了的炭粒，教會大家把生的食物煮熟。那時候，所有的男子都聽阿娃的話，一切都由阿娃作主。孩子們見了男子只叫「那那」，不叫爸爸，因為孩子們並不知道有父親。

小說里的「我」，在石器時代是一名亞達，他的工作是捕魚，所以他是一名漁夫。那時候，阿娃教大家用柳條編籃，用來盛載大家啃嚼過的鹿骨頭，把一籃骨頭吊到河裡，讓奔騰的河水把骨頭洗乾淨，阿娃就有廚房的用具了。就因為把骨籃放在河裡，有一次把籃拉上來時，卻發現捉到了些小魚兒，乃發明了捕魚的方法，這發明當然是阿娃的本領，因為男子都很笨，不會想到編籃子這種事。

據說是經過電腦的計算算出來，似乎是公元前二千二百一十一年的五月三日，星期五，是一個新石器時代天，吹東南風，天上有點散雲，到了下午，亞達在他的捕鰻籠里發現了鰈魚。亞達想：把魚帶回去給阿娃吧，她會照老方法，用微濕的生菜葉包著魚放進熟灰里焙熟。亞達正這樣打算，鰈魚卻說話了，它向他道午安。亞達只是奇怪為什麼偌大的一條扁魚，偏要把自己擠進捕鰻的窄籠子里。鰈魚告訴他，是它想和他談話。

魚說，在新石器時代的面前，將有不少的新事物要出現，它要把它們帶給亞達這愚魯的漁夫。魚說，為了和亞達交談，它還特別學會了波羅的海這帶的方言。當然，鰈魚也知道它會遇上危險，因為婦女都是烹魚的好手，它又是一條味道鮮美的魚。魚叫亞達放了他，以後只要他呼喚它，它會立刻出現，答他的任何問題，並且把世界上各個角落的新事新知傳達給他。

亞達即時做了一次實驗，他把魚扔下海然後叫：鰈魚，鰈魚，回來，我有事情要問你。就在亞達站立的地方，鰈魚從波羅的海躍上來，落在亞達的掌上。亞達的第一個問題是：火還有些什麼用。對於亞達來說，火是阿娃從天上取下來的，阿娃用火煮食物，冷的時候大家圍著火取暖，火的用處就是這麼多了。但是，鰈魚告訴亞達，火可以把金屬熔解，金屬可以製成矛鏃和利斧。

三天後，魚還從瑞典帶了一塊礦石標本來。魚說：火，除了供人取暖和煮食外，火里有幻象，火能潔凈，火里有火花升起，火是思想，火是未來。魚說，在其他的河邊，也有阿娃，也有亞達，未來在行進，而他們，卻像嬰孩般，仍在接受阿娃的看護和照顧。魚對亞達說：你必須掌握火，像普羅米修斯那樣。不要滿足於做一名漁夫，做一名鐵匠吧。亞達得到了鰈魚的啟示，果然和別的亞達在上山打獵時發現了礦砂，不久就製成了矛鏃和利斧，新石器時代於是進入了青銅器時代，人類的母系氏族社會也就此終結了。

以上的片段，是《鰈魚》故事的開始，佔全書五百多頁中的三數頁而已，故事一直發展到二十世紀。在青銅器時代，亞達不再叫亞達，另外一名婦女替代阿娃登場，但鰈魚是永恆的。格拉斯的這部寓言小說，探用第一人身敘述，全書以輕快明朗的筆調進行，充滿詼諧和風趣的情節，故事形式結構，既即興又嚴謹，時空倒錯與自由聯想紛呈，每到一個段落，還總結以一首詩，整部小說一共有四十五首詩，幾乎可以輯成一部詩專集。讀這部小說，還給人一個非常特別的感覺，彷彿格拉斯邀請了許多人一起來參加他的魚宴，各式各種烹魚的方法，各類的蔬菜肉食，真是吃得大家很飽很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