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利亞姨母與劇作家
胡利亞姨母與劇作家
胡利亞是玻利維亞人,從小在玻利維亞長大,在玻利維亞結婚,不過,現在,她卻到秘魯的首都來了,她所以要到利馬來,是因為她離了婚了。在利馬,她是到自己的姊姊家來休息調養,好恢復那不幸的婚姻給她造成的創傷。親戚中最饒舌的女人卻說:實際上,她是來另找丈夫的。
在姊姊的家裡,胡利亞和姊姊、姊夫許多年不見了,於是一家人就和胡利亞一直聊到黎明,三個人喝光了一瓶威士忌,由於睡得晚,到了第二天中午,他們仍然身穿睡衣,吃著辣子香腸,喝著冰鎮啤酒。
胡利亞的故鄉是玻利維亞的首都拉巴斯。她小時候在愛爾蘭修女辦的學校里讀書,畢業那年在時光舞里扮過黎明仙女。她很早就結婚了,丈夫在高原上有座花園,鄉居生活很適合她,因為她喜歡那裡的寧靜和健康而簡單的生活。她常常和丈夫一起騎馬、遠足,參加印第安人的聚會,這樣的生活本來很好,可是,陰影不久就出現了,因為胡利亞不能生孩子。一想到不能傳宗接代,胡利亞的丈夫便悶悶不樂,喝起酒來,兩夫妻常常吵架,最後終於離了婚,而這樣,胡利亞才會到利馬的姊姊家來。
到利馬來休息的胡利亞,並沒有好好地休息,事實上,來邀請她上餐廳,去看電影的並不乏人,他們不是請客就是送禮,所以,胡利亞時而收到香水,時而收到玫瑰花籃,甚至求婚者里還有遠房的親戚,打著蝴蝶結領帶,紐扣眼上插著丁香花。難怪饒舌的女人用掌握了仙女秘密似的口氣講道:她到利馬的第一周外出了四次,每次換一個求婚者,其中一個是結了婚的。這位離了婚的女人具有吸引力呀!
胡利亞並不喜歡和那些追求她的人去跳舞吃飯,她說那些男人真是愚蠢透頂,以為所有離婚的女人都是娼婦,用不著再說什麼溫柔的話,而是直截了當,十分庸俗地向她求婚,這使她感到討厭。而她,她喜歡羅曼蒂克的愛情,就像男孩子寫些短詩給女孩子呀那種。
馬里奧住在米拉弗洛雷斯區奧恰蘭大街的一幢白牆壁的別墅里,他和外祖父母一起住,如今,他在聖馬科斯大學攻讀法律。雖然讀的是法律,馬里奧想做作家,讀法律是他父母的願望。除了上學外,馬里奧在泛美電台當新聞主任,主要的工作是把報紙上有關新聞剪下來,稍加潤色,編成廣播新聞稿。這份工作工資微薄,不過頭銜響亮,而且工作時間可以由自己支配,這樣,馬里奧每天可以上街逛逛,到咖啡館里坐坐,有時去上幾節課,或者到中央電台的辦公室去串串門。
利馬有兩家廣播電台,同屬一位主人,互為鄰居,但兩家電台毫無相似之處。譬如馬里奧工作的泛美電台,佔據了一幢嶄新樓房的第二層樓和樓頂的平台,裡面的工作人員個個雄心勃勃,頗以時髦、年輕和華貴而自負。這個電台播放很多音樂節目,最多的是爵士音樂和搖擺樂,也有一點古典音樂。電台還播知識性的節目,有「國際時事評述」、「問答比賽」之類。馬里奧的新聞節目每隔一小時播送一次,每次一分鐘;只有在中午十二點和晚上九點連續播送十五分鐘。馬里奧的助手是一個熱衷於各種天災人禍消息的小夥子。
中央電台和泛美電台則相反,那是一所老式住宅,院落套院落,夾道通夾道,播音員毫無忌諱地滿嘴俚語,這家電台很少播送新聞,它的女王和主宰者是秘魯音樂,包括安第斯音樂,歌手常常到電台來播音,聽眾便人山人海地聚集在門口等候。但電台最膾炙人口的大菜,卻是廣播劇。電台每天至少要播送五六個廣播劇,整個利馬的家庭主婦們就為了那些廣播劇如痴如醉,傷心落淚。
馬里奧的家族,成員眾多,他們都有按照聖經宗旨辦事的傳統,住在米拉弗洛雷斯區,彼此十分團結。馬里奧每次去拜訪他的姨母、舅母、表姊表妹的時候,總聽到她們提起廣播劇的事。有一次,他上舅舅魯喬家去,見到了舅母的妹妹胡利亞,她從玻利維亞來,剛剛離了婚,要在利馬休息一陣子。
利馬中央電台每天要播五六個廣播劇,劇本的來源是怎樣的呢?原來是從古巴購進來的。古巴的廣播劇也非常發達,有一家電台擁有一支創作大軍,每天不停編造出無數的通姦、自殺、戀愛、決鬥、繼承遺產、信奉上帝和行兇犯罪的奇聞軼事,於是,中央電台把這些廣播劇的稿本論斤購進。
稿本是買進來的,就像買牛肉、奶油、雞蛋那樣由磅秤來確定。在運輸途中,一捆捆的打字稿由夏灣拿[哈瓦那]運往利馬,在船艙里或飛機上,經過海關,都會受到破損,整章整章地失掉;潮氣也把字跡弄得模糊難辨。然後,稿本被拋進中央電台的倉庫里,還要被老鼠亂咬一通。
誰會仔仔細細地去看那些七十公斤重的稿本呢,而且,稿本里又充塞了大量的古巴方言。所以,有了腳本,仍是一件麻煩的事,廣播劇藝員要花很多時間去把劇本譯成秘魯話,要把失去的章節跳過,或者不露痕迹修補,再說這些腳本收費很高。
玻利維亞的依里瑪尼電台也播廣播劇,劇本則由紅透半邊天的劇作家彼得羅·卡瑪喬編寫,卡瑪喬還寫舞台劇本,使拉巴斯的大劇院場場滿座,人們要出雙倍的價錢買黑市票,像買鬥牛票一般瘋狂。秘魯電台的老闆於是當機立斷,在訪問依里瑪尼電台後,說服了卡瑪喬,聘請他擔任中央電台的獨家客座廣播員,前來秘魯工作。
從玻利維亞到利馬來的人,一個是著名的劇作家,另一個是馬里奧的姨母胡利亞,他們結果在利馬怎樣了?這就是秘魯小說家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MarioVargasLlosa)筆下的故事:《胡利亞姨母和劇作家》。這個小說一共有二十章,第一、三、五等單數的章節,是故事的主要脈絡,其他雙數的章節則是一個個獨立的故事,看起來和小說故事本身似乎完全無關,而且更都是沒有結尾的。因此巴爾加斯·略薩(複姓)的這部小說在結構上竟和卡爾維諾的《冬夜旅人》十分相似了。
星期六的早上,金特羅斯醫生一早起來,吃過了早餐,打過一個電話回醫院,就上健身院去了。在健身院里,他見到了自己的侄兒理查多,無精打采地在穿運動鞋,臉上目光獃滯,見到了醫生彷彿他並不存在似的。理查多與他的妹妹埃利安妮塔,是利馬著名的漂亮人物,不但人品出眾,而且家世烜赫,醫生對這一對美麗的侄子侄女也寵愛非凡,不過,處於這麼年輕快樂的年齡,理查多為什麼顯得如此憂鬱呢?也許,家裡正在辦喜事,所有的人都忙壞了。
埃利安妮塔是利馬最漂亮的女孩,像她這樣的女孩,任何人都相信她會嫁給利馬最出色的男子,不過,她的選擇叫所有的人都感到失望了,因為她的未來丈夫竟是個既不富有、才智學識又普普通通的無名小卒,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他都是配不上埃利安妮塔的,所以,理查多對醫生說:人們說,愛情是盲目的,叔叔。
婚宴熱鬧而豪華,嘉賓沿著大街流水般前來,醫生富有的兄弟家裡布置得富麗堂皇,花園裡到處是桌子和日光,來賓一進門便被美酒佳肴圍繞起來。醫生到場之後,各親朋戚友握手就一直沒停。埃利安妮塔果然是整個利馬最美麗的新娘,她一直在青年人中帶領跳舞,而新郎則在一邊被朋友圍著灌酒,已經喝到第二十杯了。
舞曲剛停,新娘忽然伸起了她的手,彷彿要趕去面前一隻蚊子似的,竟搖搖擺擺,站在她旁邊的人也趕不及扶住她,昏倒在地上了。人們一陣忙亂,把她扶上樓,送進自己的房間。醫生待了一陣,想起自己是醫生,才跑上樓去為侄女兒診治。新娘是太疲倦了嗎?她真的是太疲倦了,但她的昏暈,主要的原因是因為她已經懷了孩子。醫生從樓上下來回家,經過大門時才看見理查多,坐在草地上,問他要一支手槍。要槍幹什麼呢?殺死新郎,或者殺死自己,他答。這是《胡利亞姨母和劇作家》里第二章的一個獨立故事,故事的中心人物,其實正是福克納《喧聲與憤怒》[《喧嘩與騷動》]里的昆丁與凱蒂。
一個非洲土人怎麼會從非洲跑到遙遠的秘魯呢?他帶著渾身的傷痕躲在碼頭倉庫里,整個人都是赤裸的。深夜,警長利圖馬出外巡哨,發現了這個語言不通、外星人似的異客,把他帶回警局。像這樣的一個人,在秘魯是無法生存的吧,難道他可以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舒服安逸地在秘魯定居?不過是一個一無所長的偷渡客,在世界上,這樣的人大概少一個好一個。當局為了減少負擔和麻煩,決定將他悄悄處死。這項任務仍落在利圖馬身上。同去執刑的人出於惻隱之心勸利圖馬放了黑人,於是利圖馬舉起槍來,不知道該不該按動機掣。
非洲土人的這一個故事,是《胡利亞姨母與劇作家》里的第四章,顯然又是一個獨立的故事。像這樣的故事,小說中共有九則,最具特色的地方都是,每到故事的結尾,問題出現了,但沒有得到解答。譬如第二章的婚宴,結尾是一連串的問題:新郎會捨棄了新娘嗎?他會容忍這樣的事情嗎?社會上要出現一件大丑聞了嗎?還是大家都把這件悲劇掩飾隱藏起來?而第四章結尾的問題則是:利圖馬會開槍殺掉黑人嗎,還是放了他?
如果看完了九個獨立的故事,我們就會發現,這些故事原來是廣播劇作家卡瑪喬編的故事,正是這些沒有答案的故事令利馬的婦女左思右想,傷心嘆息。當然,卡瑪喬編的故事就是巴爾加斯·略薩寫的故事,和整部小說的脈絡其實息息相關。第二章為什麼出現了昆丁和凱蒂式的戀愛故事呢?因為生活在利馬的馬里奧和來自玻利維亞的胡利亞姨母戀愛了。第四章出現了非洲土人的故事,正好反映了從玻利維亞到秘魯來的人在異國社會中受到的厄運。小說的第八章寫的是一個人追殺老鼠的故事,這個人年幼時在鄉下居住,有一天晚上,他的嬰兒妹妹因為乏人照顧,竟給老鼠嚙吃了。於是,這個人長大后千方百計去滅鼠,甚至因此成專家而致富。如果看看馬里奧家族的人以及利馬當局對馬里奧和胡利亞的婚事多方阻撓,我們就會明白為什麼巴爾加斯·略薩要寫一則殺鼠故事。
在秘魯,廣播劇是多麼的迷人心魄呀,所以,卡瑪喬不停地編他的奇異曲折的劇本。寫到後來,他竟瘋了,所有的廣播劇變得一團糟,甲廣播劇的人物跑到乙廣播劇里去,而在丙廣播劇里死去的角色在丁廣播劇中會忽然出現,這樣,中央電台的廣播節目叫聽眾們驚訝不已。在秘魯,最攝人心魄的娛樂,還該數足球比賽吧,而球場上的裁判員,要數華金最受觀眾的擁戴了。說起來,華金會成為鬥牛勇士般英雄偶像的人物,也是異數。華金出身貴族血統,家境非常富有,不過,他從小就是一個愚鈍的孩子,家裡請了世界各國的家庭教師來教他讀書,他竟讀來讀去連數目字也數不清,別說什麼課本的文字。於是父母請來了醫生給他診治,醫生說,華金患的是溫室病,就像有些植物要是在戶外,受日晒雨淋,昆蟲咬嚙才能長得好。結果,大家發現華金喜歡在球場上玩,而且,到了球場上,他從不踢球,只是做裁判員。就這樣,華金沉迷於大大小小的球場,既不讀書,也沒有實現父親的願望去當上什麼什麼律師、工程師,或大機構的總裁。
不錯,華金終於成為秘魯首屈一指的足球裁判員,他身體健康,判斷準確,每次在球場上,一直跟著足球跑,從來沒離開足球十米以外,所以,他是所有球員最服從的裁判員,也是所有觀眾沒有喝過倒彩的裁判。這一年的南美足球冠軍爭奪戰進入最後的決賽了,對仗的是玻利維亞與秘魯,這場大球賽,正是由華金擔任裁判,五萬多觀眾一早滿座。球賽進行了一半,忽然球場一端出現了一個又高又瘦的黑人,而且是幾乎完全赤裸的,滿身傷痕,大家都看得出,他似乎是出來殺裁判的。這時,球場邊上又出現了警長利圖馬,突然下令把黑人槍殺了。這件血淋淋的事件引起了大騷動,球場立刻浮移起來,人們有的打架,有的離場,各處的出口擠滿了人,人們互相推擠、踐踏。結果,死了許多人,屍首遍地。卡瑪喬編的故事,愈來愈怪誕了。
克里桑托的父母真擔心他們的孩子能不能長大,因為他生下來的時候還不到一千克。不過,他倒活下來了,體質纖弱,由兩條小小的腿支撐著他走路。所以,母親總是到修道院去工作時也把他帶在身邊,好照顧他。這樣子,克里桑托漸漸長大,終於十歲了。
修道院里有一個女孩子叫花地瑪,和克里桑托一般年紀,她自小被人遺棄在修道院門口,由修女們收留下來養大,這小女孩在修道院里做打掃的工作,種種花草。沒有事做的克里桑托總去幫她澆花、搬花盆、掃地。不過是十歲,克里桑托發現他愛上花地瑪了。稍後,院長認為克里桑托是個大孩子了,不讓他再進修道院來。
克里桑托雖然體弱,但耳朵非常靈敏,聽過任何音樂就能牢記,而且不久就自己哼起曲子來。只要有什麼吉他手或樂師演奏,克里桑托總去聽,然後自己回家作曲。於是,他的音樂才華隨著他的年齡增長,而且傳播遠方。年輕的音樂家不能進修道院去,但他懷念著花地瑪,作了無數思念的歌曲和聖詩,人們更加迷醉了。為了見見花地瑪,克里桑托只能到教堂去做彌撒,跪在聖壇前。他偶然可以見到她,因為她成了修女,和其他的修女一起,在教堂中祈禱。這樣子,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克里桑托竟五十歲了,也已經成為利馬著名的音樂師。這年,有一項重大的宗教籌款音樂會在修道院舉行,克里桑托被選為首席樂師,而花地瑪,也在典儀中出現了。音樂會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忽然發生了大地震,修道院的三處大門首先傾陷,把所有的人都困在院內,接著,房子一處一處倒塌下來,煙火四處,現場的人沒有一個能夠生還。後來在灰燼和煙霧裡,人們發現克里桑托和花地瑪的屍體,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克里桑托在十歲的時候就愛上了花地瑪了,但花地瑪成了修道院中的修女。四十年來,他只能遙遠地懷想,偶然見她一面,默默凝視。四十年的思念是克里桑托獻給花地瑪的玫瑰。
巴爾加斯·略薩的《胡利亞姨母與劇作家》,主要是寫兩個從玻利維亞到利馬來的人。胡利亞結果和馬里奧戀愛了,遭到種種的阻撓;廣播劇劇作家卡瑪喬因為工作過度,神經錯亂,把劇本編得一塌糊塗,而且後來,所有的廣播劇好端端地都以大災難結束。卡瑪喬不得不進入精神病院療養。
評論者認為巴爾加斯·略薩的作品屬於「結構寫實」,有別於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魔幻寫實」,兩者都以寫實為基礎,一個的小說中以魔幻場面豐富見稱,另一個的小說則以結構迥異多變著名。
寫實方面,《胡利亞》寫的是秘魯,主線集中在首都利馬,其實,在獨立的九個短篇中無一不是敘說秘魯的民生、傳說和歷史,各角度反映社會環境。巴爾加斯·略薩的小說,從來不寫一個人物,而是一群人物,而且,他總是把環境放在人物之上,不是把人物放在環境之上。因此,他的小說一開始就呈現許多個面,然後匯流在一起。畢加索的立體主義作品,畫面上常常出現一個人的正面和側面放在一起平排,更有時會出現三隻眼睛或兩個嘴巴,不過是把幾個面同時鋪陳展列罷了。巴爾加斯·略薩的小說結構就像這樣,呈現一種全面推進的結果。
印加王國的王族婚姻是血緣結親的,印加王的王后常常是國王自己的親姊妹,因此,《胡利亞》里第一個短篇寫理查多和妹妹埃利安妮塔的戀愛,不過是秘魯古代傳統的再現。一九七〇年五月,秘魯發生了一場大地震,整個城市被摧毀,有五萬人喪生,八十萬人無家可歸,因此,修道院突然因地震傾塌,正是秘魯的一場天災。至於足球場上的動亂,那倒是每年球季幾乎都會發生的事情。老鼠咬嚙嬰孩,在亞馬遜河區的村落,也不是一件意外的新聞。這些,都是秘魯的真實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