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學化
醫學化
潔癖者自以為活得很科學,於是想象可怕的細菌無所不在,想象生活中的危險和威脅防不勝防,那些毛茸茸邪乎乎的隱形魔鬼時時刻刻在準備侵入人的口腔、皮膚、內臟、骨頭以及頭髮末梢。他們提心弔膽,沒有哪一天不生活在荊天棘地之中,不時覺得身上這裡或者那裡發癢,剛洗過的頭上或者手上也發癢,剛換上的襯衣或者裙子里也發癢——當然是萬惡的細菌在那裡蠕動、攀爬、叮咬、安家、行兇甚至通姦。老木之妻阿鳳就是這樣一個崇拜科學的細菌狂想家。
她使家庭生活變得十分複雜。吃飯要用公筷,小孩不得玩泥,洗菜要戴上乳膠手套,這倒也罷了,算她有幾分道理。但不換睡衣就不能沾床,上廁所也要戴上消毒口罩,有什麼道理嗎?傭人做一碗麵條,按照她的規定,一條黃瓜要刷十遍,一個西紅柿也要洗十遍,不惜全面動用肥皂、洗滌劑、酒精、先鋒四號抗菌素,有什麼道理嗎?
她最為科學地生活著,也就最為科學地瘦下來,這在她看來當然是科學得還不夠的根據,是細菌仍在偷偷肆虐結果。為此她不能不帶著女傭窮追猛打任何一隻飛入窗內的蒼蠅,哪怕撞砸清代官窯青花瓷瓶也在所不惜;也不能不制訂出家裡更為嚴格的禁規,比如各人只能用各人的電話,各人只能用各人的馬桶,她的床更不容他人落座。兒子看準了她的弱點,每次要錢,只要一個最簡單的威脅手段:不換睡衣就靠近她的床,必使她大驚失色地及時屈服——她哪怕傾家蕩產也得確保自己內衣接觸區的絕對潔凈。丈夫在外面有了緋聞,從此就很難再與她接近,因為她總有揮之不去的恐懼,倒不是不相信丈夫可以改邪歸正,而是不相信丈夫的身體還可能清潔如初。她把丈夫的內衣內褲全部付之一炬,帶著傭人用酒精擦洗丈夫坐過的沙發,沒料到酒精太厲害,擦得真皮起了縐也褪了色,一套價值兩萬港元的新沙發就此完蛋,被她折磨得皮開肉綻,只好扔進垃圾車。她還要求丈夫用酒精洗身,氣得老木臉紅成了豬肝色,摔下一個煙頭就衝出家門,又是整整一夜沒回家。
他們後來的關係一直沒法完全恢復,一直處於實際分居的狀態,是不是就因為過不了酒精關,不得而知。
小雁在美國留學時,來香港開過一次學術會議,順便來看過她,被她又是要換鞋又是要洗手地折騰了好一陣,才局束不安地坐下來。她在小雁面前嗚嗚地大哭,說我這輩子是沒有希望了,徹底沒有希望了,當初我們在太平墟的時候還一起寫詩,現在我是永遠也比不上你了,你現在參加國際學術呵呵呵,我的詩人夢只有靠你去實現了呵呵呵……小雁鼻子一酸,也動了哀情,只是覺得對方把詩歌與學術混為一談,也不大明白國際會議上同樣臭魚爛蝦多,沒什麼神聖。但她沒法向對方說清楚這一切。
阿鳳擦擦淚,說什麼也要為小雁的大喜事好好慶祝一番,要到大飯店裡去請吃法國大菜,還拉上一些朋友作陪,出門前又要小雁換裝又要給小雁配項鏈夾睫毛,弄得小雁很不好意思。
吃過飯以後,阿鳳想起了重要的事情,求小雁在美國為她買葯,藥品目錄涉及到抗衰老、慢性健忘,還有一些小雁聞所未聞的病名:什麼思維奔逸症,什麼雅皮士流感,還有中年孤獨綜合症……
「有這樣的病嗎?」
「怎麼沒有?你看看這些書。」
小雁這才注意到,她家茶几邊有整整一櫃保健雜誌和醫學書籍。
「多多成績上不來,也是病么?」
「兒童注意力缺乏症,你沒聽說過?」
「老木不回家……也是病?」
「隔壁的秦太就是這麼說的!」她睜大了眼睛。
小雁是讀文科的,不懂什麼醫藥,不知道眼下醫學管得這麼寬了,把文科的事務都管去了,她讀文科還有什麼勁?要是醫學界將來還發明出一吃就誠實的葯,一吃就勇敢的葯,一吃就熱愛和平服從法律並且關心人權自由和大氣環境的葯,文化批評和社會改造不就可以壽終正寢?——她見對方一本正經的樣子,不敢開玩笑,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把對方的藥單子很當一回事地塞進了提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