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者
沉默者
住進太平墟以後,有些親友節假日里會來玩玩。一位親戚是個好動的人,一早起來就出了門,早餐沒有回來吃,中餐也沒有回來吃,滿頭大汗回來的時候,說這山裡真是不錯,剛才他一個人爬山去了。我問他肚子餓壞了吧。他說一點也不餓,在山裡一戶農民那裡吃了餐好飯,有柴熏肉,有小魚,有雞蛋和青菜,特別新鮮可口。他要付十塊錢,那人說什麼也不要,說見了面就是緣分,哪有收錢的道理。
我有些奇怪。從他描述的情況來看,他去的那個地方是一條無人的峽谷,原來有兩戶農民都移民到山下的公路邊來了。哪還有什麼人家?
親戚說,確實有,他吃飽了這事假不了。
因為我的好奇,他詳細說了說在那家的見聞:養了幾頭豬,養了一群鴨子,養了兔子還養了鴿子,反正有很多活物。主婦看來有些文化,言談舉止不像是鄉下人,比方能解釋山田的酸性和鹼性,能解釋石頭是層積岩還是花剛岩,自稱當過赤腳醫生也管過豬場,集體豬場散了,就回家了。她的兩隻腳特別大。
我聽得有些冒冷汗,覺得這根本不可能。親戚說的這家人太像魯少爺夫婦,是我認識的朋友。但他們多年前就回城去了,不可能還呆在這裡。我還知道幾年前他們的兒子不幸夭折,還知道魯少爺後來給一個個體戶推銷輪胎,還知道他們住的房子已經拆遷,那裡正在建一座高速公路的立交橋……他們不可能在這條峽谷里。即便在,我住得這麼近也不可能不知道的。
親戚有些茫然,「是你記錯了還是我看錯了?」
親戚度完假,帶上些瓜菜,帶著老婆和孩子回省城去了。我按著他說的路線,走進了他說過的那一條峽谷。我希望他說錯了,也希望他沒有說錯,希望魯少爺確實就在前面,比方說是前不久偷偷搬家到鄉下來的。我希望他像以前那樣在大樹下回過頭來,或者在水田裡抬起頭來,說一句「又是來找牛的吧?」我希望時間永遠靜止在那一刻,靜止在他掛著泥點的一張黑臉上,靜止在他踩著牛糞的一雙赤腳上,靜止在我們的相視一笑。我希望我後來知道的一切都是幻覺,包括他最後的不知去向,包括他從此沉默不語的傳聞——他唯一的聲音是進入洗澡房才可能爆發出的一句或兩句歌唱:「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或者「藍藍的天上白雲飄」,一旦走出洗澡房又成了啞巴。我希望這個除了在洗澡房就永遠啞巴的人重新開口說話。
我沒有找到他以及他的妻子。寂靜擠壓著耳膜,峽谷里杳無人跡,只有一行白鷺在萬頃綠色中閃電般地掠過。
看來是我的親戚遭遇幻覺了,或者是說錯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