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調
聲調
「好吧」兩個字,用高聲調說出來,與用低聲調說出來,可以表達完全不同的情緒,其實也是表達完全不同的意思。同是這兩個字,還可用來表達仇恨、威脅等更多不「好吧」的意思——只需要把調值再略加改變,或者再調整一下節奏,比如在兩字之間增減零點一秒或零點零幾秒的停頓。
在日常生活中,善言者總是對聲調有特殊的敏感,「察顏觀色」的能力包括善於「話里聽音」。善言者知道文字元號常常無法準確地記錄聲調,無法準確記錄語態,即便加上一些語氣助詞也是杯水車薪,因此從來不會輕信文字,不會輕信歷史文獻,至少不會像有些學者那樣斷言歷史就是文獻的歷史。
他們知道,文獻的字裡行間常常有更重要的信息已經隱匿莫見,留下來的文字有時難免短斤少兩。如果他們也重視文獻,那是把文獻當作了想象的依託,從文獻中讀出了人,包括人的聲調。小雁當時答應父親不去摻乎選舉,電話里的「好吧」兩字無精打采,讓她父親根本放不下心來。她後來果然自食其言,也是受不了一位自薦候選人的語氣:「我要是背叛民主就不是個男人!」這話實在太刺耳。「男人」兩字重若千鈞,什麼意思?男人怎麼了?背叛民主不是男人未必就是女人?她衝出了教室。當同學們敲著飯盒走向食堂時,她父親擔心的事情已經發生了,一份偉大的綱領正一個勁貼上牆。但她根本沒法貼完,幾個男生立刻拿掃把來掃蕩,刷下她那些綱領,還濺得她一臉漿糊點子,理由是她「分散選票」、「破壞民主」。當天下午,一位男研究生自稱受託於廣大選民,私下來勸她退出競選,先肯定她的大方向沒錯,然後說她理論水平太低,跳出來無異於丟民主派的臉。小雁不服氣,說就算只得一票也是歷史豐碑,我就是不能讓你們一手遮天!
她後來說,打擊接踵而來,領導當局還沒來找麻煩,民主派男人倒先對她下了毒手。潑污水的大字報鋪天蓋地:說她前一天還在談什麼雙眼皮單眼皮,趣味極其低俗,突然投機民主,可見動機不純;說她經常錯穿別人的拖鞋,錯提別人的水桶,肯定是自己捨不得掏錢買那些東西,是個十足的小氣鬼;還說她的男朋友最近在圖書館偷書被判了刑,我們豈能讓勞改犯家屬竊取人民權力?大字報上就差沒說她涉嫌墮胎或者有私生子了。
晚上的演講集會上,學生們要求她公開回答問題。她走到話筒前,下面先是一片噓聲,然後問題無奇不有,但就是沒有一樁正經事。第一個獲諾貝爾獎的女人是誰?世界上第一個女總統是誰?中國哪一個省的女作家最多?女人平均的腦容量是多少?……好像他們不是要選學生代表而是要考她的百科知識,而且這些百科知識只與女人有關,與科學和民主一類大事無關。好像一張女人臉使他們無法想到女人以外的事情上去。她準備得好好的答問預案一個也沒用上,張口結舌更暴露了「弱智」和「不學無術」的可笑形象。她氣得破罐子破摔,最後竟像個潑婦胡言亂語。有人問:「你不是來競選的吧?是想來找對象的吧?」她惡狠狠地回答:「對不起,你們要是看見我的對象,會嫉妒得要死——比你這傢伙的個子起碼要高二十公分!」下一回合殺得更加粗野無聊。那是一個人問:「請問『世上最毒婦人心』這句話你怎麼理解?」她脫口而出:「去問你媽!——」
她贏得了最熱烈的一次掌聲,但被掌聲氣哭了,還咳嗽不止。台下有人大喊:「不準抽煙了!」這一聲喊使她心頭一熱,於是哭得更厲害,哭得更丟人。她後來還說,那一段時間裡,她強作溫柔,動不動就與男同學握手,動不動就去與男同學跳舞,無非是特殊時期,儘力擴大一點票源么。沒想到好幾個女同學竟託人傳來話,警告她不要當「第三者插足」。她的女權主張也被女同學們普遍懷疑,一次姐妹們的自家集會竟被少數與會者攪局。幾個女生大笑著猛拍桌子,高喊「高跟鞋萬歲」和「超短裙萬歲」,以示自己女人味十足,獲得了窗外男生們的熱烈鼓掌和呼嘯四起。其實她的意思完全被曲解了。她並不反對高跟鞋和超短裙,只是反對把性感符號帶到教授那裡去,帶到官員那裡去,反對女性用色相交易來代替事業追求。但她被很多女同胞描繪成一個修道院的板刀臉姆姆,就是生出一萬張嘴來也說不清。她最傷心的事情,是最終看出很多女同學並不支持她,雖然詛咒「你們男人最壞了」,但詛咒得嗲聲嗲氣,使男同學們壞得更來勁;雖然高呼「姐妹們團結起來鬥爭到底」,但呼聲中滿是逢場作戲的嬉皮味,喊得別人笑了自己也笑了,把一場嚴肅的鬥爭越鬧越庸俗。她發現事情是這樣奇怪:她在女同學那裡雖然得到了大多數言詞的同情和支持,卻得到了大多數語氣的嘲弄和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