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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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不清是哪位文藝理論家在文化革命結束后寫過一篇文章,置疑不同階級有不同的美,認為美是客觀的,形式的,相對獨立的,不會因人的階級屬性而轉移變更。文章談到他曾參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旗的設計評審。當時決定國旗為紅色,只是因為紅色好看,不光為共產黨的代表支持,也為評審委員會中的資產階級代表所支持。還有五顆星是放在紅旗的中心還是放在紅旗的一角,並不牽涉到什麼政治含義,只是一種純粹形式的考慮,結果被各方代表不約而同地贊成放在一角,可見有超階級的美學規律在起作用。他後來把這一心得告訴了毛澤東,居然得到了贊同與應和。毛澤東還說出「口之於味有同嗜焉」的古訓,表示人類有共同的美感。

兩人的談話在很長的時間內秘而不宣,因為在當時一旦公開就將動搖「階級性」所奠基的意識形態,危及整個官方文化理論體系。直到毛澤東去逝多年,直到七十年代末文化革命結束,這位理論家才在一篇回憶文章里透露這一史實。

與同時代大多正統或異端的思考者一樣,這兩位前人私下的交談,仍在尋找一種普遍而絕對的解釋:如果不是普遍「階級性」的解釋,那就是普遍「人性」的解釋。其實世界上的人不僅可以類分為「階級」或「人」,依據其它觀察角度,還可以類分為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兒童,基督教徒和伊斯蘭教徒,山地居民和海岸居民、愛讀書者和不愛讀書者,患高血壓症的人和沒有患高血壓的人,如此等等,不可盡說。類與類之間有異,一類之內則有同。各類屬性交織於人,形成具體的歷史過程、社會結構以及生活情境,使其審美趣味變化萬端,在不同層面上出現無限組合,豈能是「階級性」和「人性」的兩把大尺子所能一勞永逸地劃定。因此,如果說國旗方案評審委員們一致同意了將五顆星放在紅旗一角,但這種方案未必能讓一個咬著指頭的孩子滿意;如果說評審委員們還一致同意將國旗選定為紅色,但這種選擇未必能讓一個猶太教或者一個伊斯蘭教的人覺得滿意。而這些不滿,既不是「人性」失效的結果,也不是「階級性」失效的結果。

美是客觀的還是主觀的,是「有同嗜」的還是「無同嗜」的,完全取決於不同方法下的比照,更進一步說,取決於人是否願意或者是否能夠來進行比照。即便是看似最具普適品格的色彩,看似最為超然、抽象、純質、物質化的色彩,作為相對形式中最基本和最徹底的形式,一旦進入某種比照,也會有特殊的義涵和功能顯現出來。比如紅色既可以用來製作革命的紅旗,成為「無產階級的色彩」(紅色1);也可以用來製作高官的紅頂、教長的赤袍、財閥的朱門以及美婦的絳唇,以熱烈和艷麗的義涵,被不同的社會群體所共同接受(紅色2);但一旦出現在交通燈上,就暗示著緊張和危險(紅色3);一旦進入醫院,它就成為一個禁用的意義符號,意味著激動和亢奮,將對病人形成情緒和心理侵害(紅色4)。

醫院裡的背景色調總是採用淺藍色或者淺綠色,就是這個道理。正是在醫院裡,深深隱藏在紅色中的另一種義涵內容浮現了。它可能是前人面對火焰和鮮血的經驗,沉積了以火烹食、以火驅獸以及戰場上血流成河等等原始記憶,不再是沒有內容或者沒有義涵的東西。它使病人們感到本能的不安,證明了它即便可以超階級、超民族、超宗教,但還無法「超生理」——如果我們約定病弱者/健康者這一個新的分類尺度。循著這一思路類推,綠色、藍色、黃色、白色、黑色等其它顏色也不是沒有內容和義涵的,它們可能分別來自前人面對森林和草原的經驗,面對大海和天空的經驗,面對五穀和土地的經驗,面對冰雪和流雲的經驗,面對暗夜和鋼鐵的經驗……它們無不藏蓄生命過程中的福樂和災禍,無不悄悄演化成一種心理基因。只是在歷史和社會的其它經驗無限覆蓋之下,在文化建構和文化瓦解的複雜過程中,它們已經在色彩里沉睡,如果不是處於特定情境——比如處於一所醫院,就不再蘇醒過來。

義涵就是沉睡的過去,總是在色彩(紅色N)里多重性地隱匿,等待著具體情境的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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