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說之外

言說之外

言說之外

人是一種語言生物,但是在言說之外,人的信息交流和智能反應,其實從未停止和消失。

嬰兒不會說話,仍有歡樂或煩惱的情緒可察,有要吃或要拉的哭聲可辯,抽出嘴裡的指頭一指,是要奶瓶還是要布娃娃,父母一般並不會誤解。

聾啞人沒有聽說能力,即使也不曾上學念書,仍不乏思想和情感的反應,可以勝任勞作、娛樂、交友乃至政治等諸多繁雜的人間事務,他們閃閃發亮的眼睛有時讓人暗暗心驚,似乎那樣的眼睛更能洞觀一切。

正常的成年人也不是時時都需要語言。生活在北歐和希臘的很多人都善於沉默。北美印地安人對沉默更有一種特殊的欣賞,好朋友見面了,常常覺得沒有什麼好說,也沒有必要多說,抽煙,喝酒,吃肉,聽窗外的風雪,看眼前的爐火,好幾個鐘頭內也說不上幾句話。此時無聲勝有聲,其實這正是他們之間深切友誼的更準確和更完美的表達方式。宋代學者程顥說過:「朋友講習莫如相觀而善」(見《二程遺書》卷三)。法國思想家福柯也說過:「我們的文化很不幸拋棄了許多東西,沉默即其中之一。(見《權力的眼睛:福柯訪談錄》)」

在很多時候,沉默不僅僅是語言的慎用,而是徹底的刪除。面對突然車禍時的極度恐懼,投入兩性交歡時的極度亢奮,路見不平時的極度憤怒,終於看見一球破門時的極度欣喜,能造成人如常言說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實際上只是語言的空白。但這個時候的人其實並不傻。恰恰相反,如果他們的腦子裡還糾纏著名詞、動詞、複合句甚至格言警句以便決定下一個動作,那倒是真正的傻和特別的傻了。

前人把這種語言空白之中的意識反應稱之為「直覺」,或稱之為「潛(下)意識」和「無意識」。我們暫且接受這些命名——雖然我們終將知道這裡沉積著語言崇拜論的偏見。在這裡,「無」意識其實是「有」意識,「潛」意識其實是「顯」意識,只不過是超越語言和廢止語言的另一種意識方式,名之為「無」與「潛」,並不准確。借重這種意識方式,圖畫、照片、雕塑、舞蹈、音樂以及無聲電影,都曾大規模參與過文化的營構;同樣是借重這種意識方式,當代的搖滾、時裝、卡通畫、遊戲機、行為藝術等等,順應著各種電子設備對聲象的遠程傳輸功能,更是在發動著一個個全新的文化浪潮,重新奪回一片片曾經由文字統治的領地,哪裡是「無」?哪裡是「潛」?

讀書識字是重要的,但遠不是智能活動的全部。很多人一直認為,書面的語言叫做文字,文字運用構成了人類與低智能生物的重大區別,也成為人類得以積累經驗和知識的特殊優勢。也許是基於這種理解,「文明」、「文化」、「文雅」、「文治」等中文詞都是「文」字當頭,「文」人和「文」士幾乎成為了文明的當然代表:這些食草食肉然後食「文」的物種,出入於學府,戴著眼鏡或夾著精裝書,以學歷、學位作為自己精英身份的證明,作為自己理直氣壯進入權力等級上層的憑證。但他們在語言之外的智能活動里既沒有受過足夠訓練也沒有經過嚴格考核,其智商一定會比一個文盲更高超?對世界的認知一定會比低學歷者更通透?——我以前對這一點缺乏足夠的警覺。

《淮南子》記載:「倉頡作書,天雨粟,鬼夜哭。」有前人說,天降粟雨是對人間出現文字的慶祝。其實我覺得那更是一種警告,一種悲憫,一種援救,暗示著文字這種不祥之物將帶來亂世,遍地飢荒已為期不遠。

不然的話,寂黑長夜裡的群鬼為何嚎哭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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