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
家鄉
家鄉也是一種場景,只是範圍更大一些,內涵更多一些。我上面提到的大隊書記,多年後當上了縣委書記,辦事雷厲風行也專橫跋扈,有次檢查市容衛生,發現剛剛洗凈的水泥廣場被人吐了一口痰,勒令犯事的老漢跪在地上將痰舔去,誰來說情也不允許;有次發現公路塌陷了一大塊,一杯剩茶潑在交通局長臉上,把對方罵得狗血淋頭,逼他到修路工地上去挑土,肩上不磨出血就不準回來見他。這個閻王爺出行都是警車開道,警笛聲嗚嗚嗚響徹縣城,嚇得雞飛狗跳。如果是從地區或者省里開會回縣,一進入縣界,必有大小官員在路邊恭迎大駕,提心弔膽地看他眼色,聽他咳嗽一聲也差點要嚇出尿來。
正因為這樣,他貪污兩百多萬元的案情敗漏之時,縣城裡響起了一陣陣鞭炮以表慶祝,人們喜不自禁地奔走相告。
讓人稍覺奇怪的是,唯有家鄉人對此大為奇怪,根本不相信他們的四滿伢子會是一個貪贓枉法之徒,以至法院開庭審判的時候,幾十號男女老少自動去法院請願求情,跪在大門口呼天喊地,要還縣太爺一個清白。他們還派人找到我,找到更多的人,要我們一定想辦法疏通關節,讓法院對這個案子從輕發落。武妹子硬要我收下兩個臉盆大的糍粑,說四滿哥是個最樸實的人,每次回家探母,見人犁田就幫著犁田,見人打禾就幫著打禾,有一次大年三十,家家都在過年,村裡的一頭牛不見了,他整整一個晚上翻山越嶺,身上被樹刺掛出道道血痕,硬是帶著人追上了偷牛賊。這樣的人怎麼可能為非作歹?又說,他富貴而不舍舊情,回鄉來一般都要去看望一位老同學,在村口那間學校的破土房裡,與老同學擠一床被子,一把生花生米也可以下酒,說說笑笑可以直到天明。這樣的人下大獄怎麼不可能是遭小人暗算?
人皆有複雜的品性,這並不奇怪。武妹子沒有可能對我說假話。我只是疑惑貪官的友善和樸實為何只能存於家鄉,而不能搬到任上去。也許,家鄉有他的童年和少年,有一個融合了他童年和少年的規定情境。特定的一道門檻、一棵老樹、一個長者的面孔、一縷炊煙的氣息,都可能蘇醒一個人的某些感覺,而暫時壓抑這個人的另一些感覺,使他在特定的舞台背景下回到特定的台詞和動作,比方使他到山上去找牛或者到小土房裡去喝酒。詩人是明白這個道理的。他們狀物寫景,是為了讓讀者們睹物生情和觸景生情,在種種景物的接引之下,喚醒自己可能已經沉睡了的純情。宗教家們也是明白這個道理的。他們把教堂建設得肅穆、威嚴、幽深、空闊或者挺拔,是為了讓教徒們首先受到一種氛圍的震懾和感染,一進門就不由自主地斂其俗態和滌其俗心,重啟自己可能已經塵封了的善念。在這個意義上,詩歌和宗教是人們精神的家鄉,總是力圖使人們能夠重返少年,重返赤子之心——這正像一個貪污巨款的死刑犯,在家鄉的一片青山綠水裡有他無形的詩歌和宗教,他只能在那裡得以靠近自己的靈魂。
「接近自然就是接近上帝。」一個熱衷於園藝的法國老太太這樣對我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