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逃婚
田若夷打的逃婚主意。她不明白,大嫂、二哥都說朱子駱是施南府難得的人才,錯過未必能碰到更好的擇婿對象。難道因為人才不錯,她就得嫁?那她嫁給廟裡的關老爺好啦。再說,女人非得嫁人不可?這世道,給女人的路未免太過狹窄了些。
她打算偷偷跑去漢口,這些年她翻過不少從漢口流傳來的雜誌和報刊,想象中的漢口車水馬龍,風氣開放,也許,憑她的學識,可以找一份不差的教職?或者,乾脆取道漢口去京城,聽說那裡有教會學校,可以收女學生讀書。
為著人生的宏偉且迷惘的目標,她不動聲色地做準備。首先得有錢。她的貴重首飾不少,但現銀不過百十兩,顯然不足以應付往後的開支。怎樣將首飾兌換成現銀或銀票是難題,施南府哪家錢莊敢接田府流出來的首飾?只怕東西剛遞上錢莊的檔口,田明誠下一刻就知道她的小心思了。她與紅兒想破腦袋也沒想到辦法,只得求助於覃碧珠。
覃碧珠暗中支持田若夷逃婚,在她看來,女人命苦,出山闖一闖也是爽快,誰知道明天的事呢?她有換錢的特別通道,那就是白啟。白啟跟覃碧珠差不多時候進的田府,雖說是田明誠的心腹,但一直對覃碧珠有著某種難以言說的情感,對她的話可謂言聽計從。她通過白啟找到地下錢莊,將田若夷不常用的首飾換成現銀和銀票。
錢的問題差不多解決了,第二步就是雇馬車。從施南城到漢口坐馬車得七天時間,馬要健壯耐跑,車夫當然更得可靠。最終是紅兒找到遠房親戚表叔,好說歹講,許以重金,才答應冒風險載逃婚的田家小姐去漢口。
最後一步是行李問題。總不能拎著大包小包的衣物出門吧,有眼睛的都會知道三姑娘有問題。這事倒好辦,田若夷每天收拾一點行李,讓紅兒借出外出采賣的機會,螞蟻搬家式將行李寄送到親戚那裡。紅兒的表叔看到大包小包的行李,瞪大眼睛連連擺腦袋嘆息說,何必啊,這大小姐好好的安逸日子不過,折騰個什麼,真是飽漢不知餓漢飢。
當田若夷覺得諸事準備妥當,選了三月下旬田明誠下鄉辦事的日子,求覃碧珠一大早就去陪田老太太說話,纏住老太太,與紅兒大大方方地出院門往正門走去,在不遠的某個轉角,馬車正等著她們。
然而不巧,田若夷的左腳剛邁出大門,有佣從急忙地喊住她,說老太太有事找。
田若夷只當事情敗露,心裡犯著狐疑。進入老太太房內,卻見她正與覃碧珠和於清水,以及幾個管事談論得熱火朝天,原來老太太心血來潮,一時興起,召集眾人詢問婚事準備事宜。老太太興緻高,心且細,從田明誠的婚房被面問到酒席賓客,絮絮叨叨沒完沒了。
田若夷心中著急,她焦躁和坐立不安的情形自然落在於清水眼中。
於清水並不知道田若夷逃婚的打算,不過一貫彼此作對的心理佔據上風,在田若夷幾番借故想要離場時,便想方設法拖住,讓田若夷無法順利脫身。
這樣磨磨噌噌議來論去,結束時日已西斜。紅兒在房外等得冷汗直冒,與田若夷一邊往門外走一邊說道:「表叔方才喊人報信,說他不敢老呆在街角,讓人看見,今後肯定會懷疑到他身上,那他可就慘。他說在東城門外等我們。」
兩個女子緊趕慢趕走到東門的郊外,天色已然全黑,四面望去,沒見到馬車,也沒有人,惟有月影下黑黝黝的城牆,還有遠處的樹木在黑暗中搖晃,田府以外的世界實在森嚴肅穆。
紅兒有些害怕,攥住田若夷的胳膊,說道:「表叔怎麼沒來,難道他等久不耐煩,或者先去吃晚飯了。姑娘,我們怎麼辦?」
田若夷說道:「怎麼辦?涼拌!沒錢沒車,我們還能飛上天?回家去吧,明後天再找機會。」
紅兒說:「這麼晚回去,怎麼向老太太解釋?」
田若夷乾脆利落地說道:「就說我去你家耍了。」
紅兒哭喪著臉說:「那我肯定得挨打。」
兩人正在商量,忽見前方似乎有人影移動,紅兒驚喜地喊:「表叔,我們在這裡!」
人影移動很快,一會兒就到了兩人面前。紅兒泄了氣,原來看錯了,不是表叔,而是三名騎馬的兵丁。
田若夷借月色看清這幾名兵丁身著的號衣皂靴,知道是駐紮城郊的綠營兵。她早就聽說綠營兵時常擾民,軍紀極差,暗道不妙,拉著紅兒的手快步朝城門方向走。
綠營兵早已瞧見面前兩位妙齡少女,幾人對視一眼,詭笑著策馬而上,正好將她們圈圍,任左走右繞大聲呼救,如山鷹抓小雞一般戲耍,她們始終沒辦法脫困。
田若夷站定,正色喝道:「看清楚一點,我們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想胡來先掂量自己有幾個腦袋。」
一名綠營兵謔笑說:「喔,你們是哪家的姑娘?宣慰府里的小姐,還是首富家的千金?正經人家的小姐會深更半夜在這荒郊野外?你們莫不是在這裡會情郎吧。情郎沒來,不如讓哥幾個安慰你們!」
幾人哈哈大笑,有一個還探出手來摸紅兒的臉蛋。
田若夷又驚又怕,想起荷包里藏有一把防身用的小刀,抖索著抽出來,揮舞間刺中一人的手背。
被刺中那人痛得哇哇叫,提韁便要往田若夷和紅兒踩去,忽聽一陣馬蹄勁響,有人高聲怒喝:「你們在做什麼?!」
那人飛騎轉瞬即至,看清馬人坐的人,幾名綠營兵連忙下馬行禮,喝喏參見朱隊官。
來的正是綠營兵隊官朱子駱,田若夷的未婚夫。他馬鞭長揮,狠狠地抽到幾名綠營兵身上,頓時衣破見血,喝斥道:「調戲民女,胡作非為,綠營兵的臉面,都被你們這種混帳敗壞光了!」
兵丁身子哆嗦,連連請罪,朱子駱喝道:「滾回營去,先自領二十軍棍,等我回來再收拾你們。」
那幾個趕緊牽起馬,縮頭縮腦領命回營。
朱子駱轉頭對田若夷說道:「沒嚇著你們吧,這半夜的,怎麼在這裡?難不成準備逃婚?」
他一語中的,倒將田若夷唬得心頭一跳,忙轉換話題,「這些就是你麾下的兵丁,有怎麼樣的兵,就有怎樣的官,看來你也不咋樣。」
朱子駱看出田若夷不領他的情,微笑說道:「你為什麼總拿我身邊的人來評判我呢,偏見太過,我實在很無辜。」
田若夷說道:「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誰叫你生在泥沼里,長在污水中。」
朱子駱笑道:「難道你沒讀過周敦頤的《愛蓮說》?我可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典範。」
田若夷嗤笑兩聲,說道:「自吹自擂,不怕害臊。」
朱子駱並不跟她計較,只說道:「任你嘴強,我送你們回家。」
田若夷的第一次逃婚就這樣無功而返,慶幸雖然沒有成功,似乎也沒驚動田老太太和田明誠,可以容圖後計。次日紅兒從表叔家裡回來,吞吞吐吐說表叔昨天根本沒去城外等候,原因是他不想幹了。紙里包不住火,田府的小姐要在他手頭上鬧出個三長兩短,上下幾代人全得跟著遭秧。
沒想到遇到這麼膽小怕事的,田若夷嘟嚷著罵了表叔好幾天,又催紅兒再想辦法。同時,將此事逃婚未成的罪責歸結到於清水身上。
過了兩三天,她正在房裡悶得慌,紅兒興高采烈前來報訊,說團丁院里上槍械課程,二少爺也在,三姑娘要沒有事的話也去瞧瞧。
玩槍?田若夷頓時來了興趣。要是自已會打槍,走到哪裡也不用怕了。
她趕緊換了一襲騎馬裝來到團丁院里。見偌大的訓練場里,上百團丁齊刷刷地整齊站立,認真聽前列的教官講授槍械常識。
那教官,又是朱子駱。
朱子駱身穿筆挺的西式騎裝,長筒靴,腰間掛槍和西洋劍,配上俊美的五官,活脫脫西洋畫上的騎士。跟在田若夷後面的紅兒咧開了嘴讚歎,「哎喲,那不是朱少爺嗎,真是人靠衣裝馬靠鞍喲,三姑娘,你再要逃婚,我都替你可惜!」
田若夷也不是不迷惑和欣賞的,嘴裡罵紅兒你這個女色鬼,一雙眼睛卻上下轉動著觀察朱子駱。只見朱子駱手持一柄長統火槍,舉止利落,玩魔術般瞬間拆成零件,袖手再一掄,那些零件眨眼間又被拼成整槍,動作瀟洒至極。
一堂課很快結束,白啟命令團丁四散休息,一直坐在訓練場側聽課的田明誠招手喚田若夷上前,給她介紹朱子駱,笑著說道:「現在是新時代了,你們未婚夫妻,也應當時常見面,增進感情。」
朱子駱彬彬有禮,向田若夷行了個西洋紳士禮,「我跟若夷見過面的。」
田明誠一愣,田若夷則一驚,生怕他說出那天在東門外的事。卻聽朱子駱繼續說道:「就在咱們第一回成婚嫁妝被搶那次。」
田明誠便朗然開顏笑了起來,又招手叫一旁的於清水過來,問道:「你們想不想學打槍?」
於清水和田若夷同時搶答道:「想!」
田明誠說道:「那你們可就有福了,我特地請了朱隊官來教槍械,每天大課結束,讓朱隊官給你倆開小灶,看誰學得快,槍法更准。」
朱子駱看了一眼於清水,笑著說道:「二少爺真是新派人物,敢讓小嫂子拋頭露面,還讓他跟我著我學槍,你不擔心?」
於清水原本在朱府當差,本就跟朱子駱認識,於是說道:「朱二少敢教,我自然敢學,莫怕我學會了先打你家老爹。」
她說得很不客氣,朱子駱卻並沒有生氣,反而哈哈大笑,「我不怕,老人家本就屬於該被打倒的,他要能不出來作威作福,我跟若夷以後的日子就自由了!」
田若夷聽見朱子駱沒臉沒皮地扯到自己,不禁瞪視一眼。
學起槍法來,田、於兩人各有千秋。田若夷扛不動槍,瞄準卻學得快;於清水力氣大,但總是掌握不住「三點一線」的瞄準要務。
朱子駱自然要對田若夷更加用心,來往教授,耳鬢廝磨,何嘗不是人生樂事啊,他來往田府一天比一天勤便,有時也跟田明誠品茶敘話,一聊就是一下午或者整晚,似乎男人跟男人間的話就是多,沒有人知道他們聊些什麼。
於清水懂得功夫深鐵杵磨成針的道理,飯也做得少了,每到天黑還扛著一把沒有子彈的槍揣摩瞄準的感覺。某一天終於有所開竅,尋思次日討幾枚橡皮彈試試準頭,這樣心中竊喜著走回房間,正準備坐下休息,突然發現不對。
有人動過房間。比較確鑿的證據是梳子。早上出門時她記得梳子上纏著幾縷長發,從來是自己親自打掃房間,沒有丫頭會進來,現在那幾縷長發零散地掛在梳妝台的邊角上,像風中飄零的水草。
碰到這樣的事,她當然只能找田明誠商量。
田明誠知道后不顯得驚訝,說道:「有人在你房裡找東西。」
於清水說道:「找什麼?」突然間有所省悟,豎起眼珠,「找名冊?」
田明誠點頭。
於清水著急地團團轉,「怎麼會有人知道名冊這件事,怎麼會有人知道名冊在我這裡!」
田明誠卻轉過話題,「你知不知道朱子駿?」
「朱家大少爺?新任的警察局巡官。你不是跟他合夥整掉了劉金柏,怎麼,他有什麼不妥?」
「那次合作,我跟他不過是各取所需,劉金柏胃口越來越大,遲早成為田家的心腹大患,必須除掉;他從前又一直跟朱子駿作對,朱子駿為了坐穩巡官的位置,當然也欲除之後快。不過,現在想來,只怕朱子駿更加兇殘,更加難以對付,我們是前除狼后引虎啊。」
見於清水還是不明白,田明誠又難得地繼續解釋,「朱子駿早幾個月莫名其妙突然失蹤,回來后一躍過龍門升任巡官。這官職升得太快,我懷疑他立下大功才能升遷。說不定,他立下的功勞,就跟你乾爹黃立山舉義失敗有關。」
於清水說:「難道,是他幕後主使害的我乾爹?」
田明誠說:「不好說啊,不過我瞧今天的事,肯定有所關聯。你在黃立山那兒,認識你的人多嗎?你在那裡有沒有見過朱子駿?」
「我很少在他們議事的場合出現,不過來來往往的人多,看見我的肯定有啊。至於朱子駿,我倒沒見過。」於清水一邊回憶一邊說。
田明誠說道:「也許他會易容,讓你不容易認出來。你別慌自亂陣腳,翻你房間的或者只是懷疑。我們招這麼多團丁,其中肯定有官府派來的姦細。」
於清水驚問:「官府為什麼要派姦細?」
田明誠笑了笑,「我拉起這麼強的隊伍,官府怎麼可能全然放心,這叫既利用又防備,當然怕我造反。講不好你最近總說些革命之類的東西,姦細懷疑你是革命黨,進房翻翻你的東西而已。」
於清水吁了一口氣,「還好我沒什麼要緊的東西。二少爺,我講革命的事,是不會給你惹麻煩了。」
田明誠說:「不礙事,你只是小女子,隨便說一些人家不會想太多,如果換作我去講這些,可就危險了。所以說,你還幫了我。」
於清水欣喜地說:「你的意思是,你還是想幹革命!」
田明誠搖搖頭,沒有把話接下去,想了想,又說道:「這個官府的姦細,咱們還是得把他找出來,可以不揭破,但知已知彼才能百戰百勝。」
於清水說道:「怎麼把姦細找出來呢?」
田明誠說:「不著急,我來想辦法。需要的話,還要請你配合。」
進入農曆四月,天氣益發暖和,同時距離兩樁婚事的好日子越來越逼近。田府新請了一批短工,趕著作被蓋,縫嫁衣,布新房,設神龕,日夜忙不停。
田若夷已經有了逃婚的新規劃。那就是趁著四月初七田明誠和於清水結親的日子逃走。那天因為是納姨奶奶,請來的親戚朋友不會太多,但全是近支跟老太太親近的,必定會纏得老太太沒有功夫管她。正巧那天田家有批重要貨物運往漢口,她可以一大早女扮男裝溜出府混出城,在午後或者晚上跑去與貨運隊會合,躲在貨運隊里去漢口。等隊伍過了巴東六蔥坡,哪怕行蹤被發現,想把她攆回施南也不能夠了。
施南俗語說,有錢難買四月干,有錢難買六月酣。四月初七雖然陰雨連綿,並不影響田府辦喜事。
於清水被整飭得上下一新,身穿粉紅嫁衣粉紅繡花鞋,除了作為妾室不能穿大紅外,其他待遇跟正房差不離。在正堂與田明誠拜堂時,心頭撲撲地跳,雖然早已跟田明誠說好做戲不當真,畢竟頭一回經歷這樣的場面,平素膽大的她竟然手軟腳無力,感覺身在夢中,一拜天地時站起時腳下一閃,幸虧田明誠伸出一隻手穩穩扶住她,他說:「我的新娘子,站穩啰。」於清水分明能聽出他聲音中包含的笑謔之意。
拜完天地父母,向田老太太奉上新媳婦茶,老太太笑得合不攏嘴,田府添孫有望。
正是一派喜慶祥和,紅兒突然闖進禮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喊道:「老太太,二少爺,不得了啦,三姑娘被大哈數劫走啦!」
田老太太正在嚼掰碎的喜餅,乍聽這話差些噎住,堂中頓時大亂,還是田明誠鎮得住場面,一面叫七姑八姨幫忙伺侯好老太太,一邊問紅兒究竟。
紅兒開始還抽泣支吾著說不清楚,被田明誠一聲厲喝,人精神了思路清晰,先將田若夷立志逃婚的來龍去脈講了,再說今天發生的事情。其實事情發生的過程極為簡單,主僕二人出城門不遠,迎面來了一批騎馬的蒙面人,自稱大峽谷土匪,不由分說擄走田若夷,放紅兒回府報信,叫田明誠籌錢等著交贖金。
田明誠「霍」地三兩下剝下新郎服,面沉如水,「好大膽子,敢欺負到我田明誠頭上來,團丁們練了這麼久,是騾子是馬,正好領出去騮騮!」一聲號令下去,全部團練護院傾巢出動,出城往東門外追趕山匪。
被擄的田若夷深感流年不利,這幾個月來不是差些被強暴,就是被綠營兵欺負,現在居然讓土匪抓了。她被一名土匪按捺在一匹馬上,除了馬匹顛來簸去怪難受外,沒受什麼苦,也沒被責打喝罵。更奇怪的是,擄她的那隊人馬走出城郊不遠突然四散而去,只剩下她跟按住她的土匪,以及座下的黑馬。
那土匪先下馬,然後客客氣氣將她也抱下馬,沒等她反應過來,掀開蒙住頭面的黑罩布。
居然是朱子駱!田若夷呆住。
朱子駱笑嘻嘻地說:「若夷,別怪我,你想逃婚,我當然不肯讓你走了。」
田若夷怔怔地問:「你怎麼曉得我逃婚的事。」
朱子駱說:「有什麼事能瞞得過你二哥呢,你那幾個小盤算,他早就知道了。」
田若夷一下子就泄了氣,轉身坐到田梗上,帶著哭腔說道:「既然知道了,不准我走就好啦,幹什麼讓你這樣戲耍我!我難道是金絲猴?」
朱子駱與她並肩而坐,說道:「不是這樣的,今天這麼委屈你,是因為你二哥做了個籠子抓團丁里的姦細,請我來幫忙。」
田若夷氣憤地說道:「做什麼籠子喲,他成天做籠子算計別人,連我都不肯放過,小心把自己也圈進去!」
朱子駱撫慰地拍拍她的背,「你二哥懷疑團丁里有官府姦細,今天故意造成你被土匪劫的假相,傾巢出動救你,這樣姦細認為田府的守備空虛,就會趁機在府內查找你二哥是革命黨的證據。這會兒,你二哥恐怕已經殺了回馬槍,逮到了姦細。」
田若夷轟地站起來,「這樣說,朱子駱你是革命黨?!」
朱子駱張了張嘴又合上。田若夷繼續說道:「不然的話,以我二哥的謹慎,即使你我有婚約,也不會請你幫這樣的忙。」
朱子駱垂頭想了想,「若夷,我不瞞你,我確實是革命黨。」
田若夷退後幾步,冷笑著說:「革命黨?你既然要當革命黨,要什麼家,娶什麼親,應當無牽無掛去鬧革命啊。我可是平常人,只想過好自己的小日子,沒有勇氣和激情跟你去談革命。」
朱子駱說:「所謂鐵肩擔道義,清廷這麼腐敗無能,國將不國,家也將不成家,總要有人敢於犧牲,才能有一個清平宇宙。若夷,你是上過學念過書的人,我真沒想到你這樣反對革命,我還以為成婚後,咱們能共同幹革命呢。」
田若夷不屑地笑著說:「怎麼革命黨人是大話連篇的。天下之大,怎麼會沒有容身之所?你要兼濟天下,我卻只打算獨善其身,守住自己,再保住家宅,這才是正常的生活,也是人世的根基。看來,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
朱子駱難掩憂傷地看著田若夷,「可是若夷,我是真真正正地喜歡你。捫心自問,你對我就沒有一絲一毫的動心?」
田若夷沉默了,這些天的相處,朱子駱的體貼入微,談吐間的有禮有涵,還有看向她眼神中的脈脈情愫,她不是獃子木頭,怎能不知,怎能不有所動心?她能感覺到某種情結像春天裡的青苗,在她心懷深處開始萌芽,在不自知時悄然蔓長。可是,不行!她得控制這份不該摻合到她身體里的外物,這不該屬於她,這是劇毒!
她想了又想,終於說道:「你送我回家呀,晚了娘真會擔心。」
朱子駱黯然地牽過馬,扶田若夷上馬,失魂落魄扣著轡頭一步步慢慢往回走。他知道,愛情的希望渺茫了。自己鍾愛的女子坐在馬上,往後會離自己越來越遠,除非有一方放棄自己的執念。可是,她與他都同樣執拗,可能為愛情放下嗎?
兩人同樣的失魂落魄,以致於身後馬隊蹄聲逼近才察覺。
馬隊打著呼哨而來,十幾支火槍將一馬二人團團圍住。朱子駱一瞧陣勢,暗地不好,真的土匪來了!田若夷也是一眼看見居中領頭的蒙面土匪,不由驚疑地說道:「大哈數?」
大哈數策馬過來,也是笑起來,說道:「呃,我說眼熟呢,果真又是你們兩個,朱隊官和田三姑娘,太巧了。」
朱子駱喝道:「大哈數,你們想怎麼樣?」
大哈數說:「怎麼樣?我本來只想下馬溜達溜達,剛才得到報信,說有人冒我的名劫田三姑娘。三姑娘,你是曉得的,我大哈數一不劫色二不劫貧,哪個這樣大膽敗壞我的名頭?原來是朱隊官啊,你們談情說愛快活,但是太對不起我啦!既然這樣,我大哈數劫色的名已經背了,那就乾脆一點,把實也落住。弟兄們,給我把三姑娘擄上山去,朱子駱,你聽說,你們朱、田兩家三天時間拿十萬現銀來贖!不然的話,我要麼撕票,要麼吧,你曉得的,我一直缺個壓寨夫人!哈哈,這回咱們山寨不想發財都難!」
在火槍的瞄準下,朱子駱腰間的洋槍根本沒機會抽出來,眼睜睜看著大哈數提兔子般將田若夷逮到馬背,一行人揚長而去。此時,他是多麼希望田府團練真能趕到城外救人。
白啟帶領團丁一刻鐘後跟朱子駱會合到一處。田明誠的本意是查出姦細是哪個,沒打算當場抓住,因此團丁出城做做樣子是必須的,不能讓姦細察覺破綻嘛。但誰都沒想到假戲成真,朱子駱急得連催白啟帶人追過去把田若夷救回來。白啟固然著急,此時卻不敢擅自作主,大峽谷的土匪能打善戰,大哈數十分狡猾多計,自己手下這些團丁嫩生著呢,萬一三姑娘沒救回來,反折了幾十個團丁,他沒法向二少爺交待。
此時的田明誠,早就悄悄折返府內自己的院中,在牆角根下隱藏起來,等待姦細上當。果然,不久以後,一道身影潛入他的房內,又過了許久,那人伏低身子走出,四下張望無人,飛快地離開了。等那人離去已久,於清水也輕手輕腳來到田明誠身邊,低聲問道:「看清楚了,是誰?」
田明誠點頭,嘴角抹過一縷輕笑,「果真是他。」
大哈數漫天要價開出十萬現銀的價碼,可真愁死人。田府固然大富之家,帳面最殷實時也難以拿出這麼一筆數額龐大的現銀,更何況前段時間田明誠為建團練大批購買軍火,幾近用完帳上所有的現銀。
老管家田慶掰著算盤,把幾根手指差些打腫,算來算去,帳上的錢、能收的債、可暫時抵押的產業,加上找一些老交情能借的錢,湊起來頂多四五萬,還差著一半呢。
田老太太便喘著氣說道:「三丫頭是訂了人家的,算起來已經是朱家的人,他們也拿出個三五萬,差不多了。」一邊叫田明誠趕緊差人問問朱府的錢湊得怎樣。
於清水就在旁邊說道:「老太太,恐怕不能指望朱府。朱老爺怎樣的人我最清楚,沒事的時候,他是屋脊上的葫蘆兩面滾,一旦有事讓他出錢,扯一根喊疼,扯一纘更叫冤!」
田老太太雖然也知道朱有理的德性,到底還存著三分指望,仍然催人去問。
那邊廂,朱子駱也是急吼吼地催促朱有理拿銀子出來。
朱有理聽完前因後果,卻是不急不忙地剔著牙齒,說道:「我的乖兒子,你叫爹怎麼湊得出這麼多銀子,不是要我的老命嗎?」
朱子駱哼了一聲,「少跟我叫窮,前幾天你不是還讓管事的拿五千現銀,打算從漢口聘一個東洋女人來嗎?」
朱有理說道:「這是你老爹我的樂子,你也管?」
朱子駱說:「你只管你自己的樂子,就不顧兒子的死活和婚姻大事。」
朱有理說:「你急什麼喲。聽我說,一來田家的姑娘還沒過門,算不得朱家人,我們朱家淌這個渾水作什麼,五萬塊啊,娶個天仙公主都夠了!二來,這姑娘進了土匪窩,就保不齊清白,就算救了回來,我朱家可丟不起這個人,這個媳婦我不得要了。子駱,你這樣好的人才,怎麼樣的姑娘娶不回來,就不要想多,莫在田家姑娘那一根枝上把自己弔死了!」
朱子駱氣衝上頂口不擇言地說:「你,你放屁!這輩子我就非田若夷不娶,你要敢不出錢救她,我就打一輩子光棍!」
這可把朱有理氣得不輕,手指哆嗦指著朱子駱罵道:「逆子啊逆子,你敢罵老爹。」
朱子駱反唇相譏,「往常我看你罵爺爺,我還不能罵你!」
朱有理反手從太師椅旁抽出拐杖,站起來追著朱子駱抽。
一棍子還沒落下去,被剛走進屋的朱子駿一把抓住。
朱子駱見來了救星,連忙說:「大哥,你來評理,老爹愛財如命,不肯救你的弟媳婦!」
朱子駿笑了笑,先放好拐杖,再脫下皮手套,拍拍朱子駱的肩說道:「你們方才的話我都聽到了,老爹說得在理,我們憑什麼出錢!」
朱子駱憋起嘴,「大哥,你一向對我最好。」
朱子駿又說:「你莫急啊,我說不出錢,沒說不救人。」
朱子駱眼睛一亮,「你是說——」
朱子駿冷眉橫掠,不怒自威地說道:「大哈數這幫土匪這所欲為,簡直不把警察局放在眼裡,是時候收拾他們了!再說,你堂堂的綠營兵隊官,未來妻子被土匪抓了,你不帶兵去救,反而拿錢贖人,傳出去豈不是長土匪志氣滅自己威風?田家三姑娘我看得出來性子,她不會喜歡這樣沒骨氣沒志氣的男人。更何況,那些土匪拿了錢也未必放人,到時人財兩空,你後悔不及。」
這席話倒打動了朱子駱,是啊,要是自己帶著人馬英勇殺上大峽谷,幹掉那些土匪救出若夷,她或許能回心轉意,知道他既能幹革命,也能保護她。認真地考慮了一會兒,說道:「大峽谷山高林密,易守難攻,恐怕不容易對付。」
朱子駿說:「辦法是人想出來的,你只要負責說服綠營兵管帶,借我百八十個兵幾十桿槍,就行了。不過這事可得保密,你不能泄露給田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