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茶樓

上海的茶樓

上海的茶樓茶,當然是中國的產品,《爾雅》釋檟為苦茶,早採為茶,晚採為茗。《茶經》分門別類,一曰茶,二曰檟,三曰蔎,四曰茗,五曰荈。《神農食經》,說茶茗宜久服,令人有力,悅志。華佗《食論》,也說茶久食,益意思。因此中國人,差不多人人愛吃茶,天天要吃茶;柴、米、油、鹽、醬、醋、茶,至將茶列入了開門七件事之一,為每人每日所不能缺的東西。

外國人的茶,最初當然也系由中國輸入的奢侈品,所謂梯、泰(Tea,The)等音,說不定還是閩粵一帶土人呼茶的字眼,日記大家Pepys頭一次吃到茶的時候,還娓娓說到它的滋味性質,大書特書,記在他的那部可寶貴的日記里。外國人尚且推崇得如此,也難怪在出產地的中國,遍地都是盧仝、陸羽的信徒了。

茶店的始祖,不知是哪個人;但古時集社,想來總也少不了茶茗的供設;風傳到了晉代,嗜茶者愈多,該是茶樓酒館的極盛之期。以後一直下來,大約世界越亂,國民經濟越不充裕的時候,茶館店的生意也一定越好。何以見得?因為價廉物美,只消有幾個錢,就可以在茶樓住半日,見到許多友人,發些牢騷,談些閑天的緣故。

上面所說的,是關於茶及茶樓的一般的話;上海的茶樓,情形卻有點兒不同,這原也像人口過多,五方雜處的大都會中常有的現象,不過在上海,這一種畸形的發達更要使人覺得奇怪而已。

上海的水陸碼頭,交通要道,以及人口密聚的地方的茶樓,顧客大抵是幫里的人。上茶館里去解決的事情,第一是是非的公斷,即所謂吃講茶;第二是拐帶的商量,女人的跟人逃走,大半是借茶樓出發地的;第三,才是一般好事的人的去消磨時間。所以上海的茶樓,若沒這一批人的支持,營業是維持不過去的;而全上海的茶樓總數之中,以專營業這一種營業的茶店居五分之四;其餘的一分,像城隍廟裡的幾家,像小菜場附近的有些,才是名副其實,供人以飲料的茶店。

譬如有某先生的一批徒弟,在某處做了一宗生意,其後更有某先生的同輩的徒弟們出來干涉了,或想分一點肥,或是犧牲者請出來的調人,或者竟系在當場因兩不接頭而起衝突的諸事件發生之後,大家要開談判了,就約定時間,約定夥伴,一家上茶館里去。這時候,參集的人,自然是愈多愈好,文講講不下來,改日也許再去武講的;比他們長一輩的先生們,當然要等到最後不能解決的時候,才來上場。這些幫里的人,也有著便衣的巡捕,也有穿私服的暗探,上面沒有公事下來,或犧牲者未進呈子之先,他們當然都是那一票生意經的股東。

這是吃講茶的一般情形,結果大抵由理屈者方面惠茶鈔,也許更上飯館子去吃一次飯都說不定。至於贖票、私奔,或拐帶等事情的談判,表面上的當事人人數自然還要減少;但周圍上下,目光炯炯,側耳探頭,裝作毫不相干的神氣,或坐或立地埋伏在四面的人,為數卻也絕不會少,不過緊急事情不發生,他們就可以不必出來罷了。從前的日升樓,現在的一樂天、全羽居、四海昇平樓等大茶館,家家雖則都有禁吃講茶的牌子掛在那裡,但實際上顧客要吃起講荼來,你又哪裡禁止得他們住。

除了這一批有正經任務的短幫茶客之外,日日於一定的時間來一定的地方做顧客的,才是真正的盧仝、陸羽們。他們大抵是既有閑而又有錢的上海中產的住民;吃過午飯,或者早晨一早,他們的兩隻腳,自然走熟的地方走。看報也在那裡,吃點點心也在那裡,與日日見面的幾個熟人談推背圖的實現,說東洋人的打仗,報告鄰居一家小戶人家的公雞的生蛋也就在那裡。

物以類聚,地借人傳,像在跑馬廳的附近,城隍廟的境內的許多茶店,多半是或系弄古玩,或系養鳥兒,或者也有專喜歡聽說書的專家茶客的集會之所。像湖心亭、春風得意樓等處,雖則並無專門的副作用留存著在,可是有時候,卻也會集茶客的大成,坐得濟濟一堂,把各色有專門嗜好的茶人盡吸在一處的。

至如有女招待的吃茶處,以及遊戲場的露天茶棚之類,內容不同,顧客的性質與種類自然又各別了。

上海的茶店業,既然發達到了如此的極盛,自然,隨茶店而起的副業,也要必然地滋生出來。第一,賣燒餅、油包,以及小吃品的攤販,當然是等於眉毛之於眼睛一樣,一定是家家茶店門口或近處都有的。第二,是賣假古董、小玩意的商人了,你只要在熱鬧市場里的茶樓上坐他一兩個鐘頭,像這一種小商人起碼可以遇見到十人以上。第三,是算命、測字、看相的人。第四,這總算是最新的一種營養者,而數目卻也最多,就是航空獎券的推銷員。至如賣小報、拾香煙蒂頭,以及糖果香煙的叫賣人等,都是這一遊戲場中所共有的附屬物,還算不得上海茶樓的一種特點。

還有茶樓的夜市,也是上海地方最著名的一種色彩。小時候在鄉下,每聽見去過上海的人,談到四馬路、青蓮閣、四海昇平樓的人肉市場,同在聽天方夜譚一樣,往往不能夠相信。現在因國民經濟破產,人口集中都市的結果,這一種肉陣的排列和拉撕的悲喜劇,都不必限於茶樓,也不必限於四馬路一角才看得見了,所以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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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非若春日薔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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