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友(四)
此時的屋外,已是夜噬蒼穹、月光暗淡,在女忍者不動聲色的講述中,似乎已能隱隱聽到館驛之外、乃至整個大坂內城中,早已處處是武士與侍衛們往來巡查搜索的密集腳步聲。但即便如此,眼下的情況卻依舊不容樂觀。經唐衛軒這麼一說,甚至連賊人與詔書是否仍在內城之中,其實都沒有絕對的把握。那麼像這樣集中在內城的搜捕,很可能早已失去了意義。
思路已然枯竭的程本舉,爭強好勝之心漸漸消退,現在甭管是大明之人還是倭國之人,只望能找回詔書就行。而這小西家的女忍者能在半個多時辰內在方方面面查得如此細緻,程本舉也是無可指摘,面對眼下的僵局,更不甘心就此放棄希望:
「貴國既然能查得如此仔細,難道就沒有其他線索了?」
「如果有,我還會在這裡和兩位浪費口舌嗎?」
雖然眼下形勢十萬火急,賊人毫無蹤影、詔書離奇丟失,全權負責議和之事的小西家很可能將被當作替罪羊而在劫難逃,但面前這小西家女忍者卻依然保持著異乎尋常的冷靜,緊緊地盯著仍在沉思的唐衛軒,似乎期待著什麼。
一旁的程本舉也將目光投向了唐衛軒,就如同每每在戰場上身處絕境之時,希望唐衛軒此番依舊可以想得出辦法,轉危為安、化險為夷。
沉寂中,唐衛軒終於開口道:
「唐某想到一個線索,但還不十分肯定,需到剛剛所說的密道仔細查看一番。」
「你想查看什麼?」
女忍者的話中,立時帶著幾分提防與戒備。就算唐衛軒想要了解這座要塞城堡的密道完全出於公心、別無他意,但領著明國的錦衣衛去查看大坂城的密道,這可不是鬧著玩的。稍有不慎,更會成為其他大名攻訐小西家的話柄。
「唐某隻是想驗看一下,姑娘剛剛所說密道中遺落的火藥粉末,興許能有所發現。」
「那就不必麻煩了。找到的火藥粉末我正好隨身帶來了一份。」
聽罷唐衛軒的理由,小西家的女忍者索性取出一包油紙所裹之物,走至近前,遞到了唐衛軒的手中。隨著女忍者細若無聲的腳步漸漸接近,恬淡的氣味似乎也越加強烈起來,令人不覺有些昏昏然,但隨著油紙打開后,一股刺鼻的硫磺味撲鼻而來,瞬間令唐衛軒鎮定了心神,借著屋內的燭光,開始細細查看起來。
很快,唐衛軒遞還了油紙中的粉末,略作沉思后,隨即提出了第二個要求:
「下面,唐某需再查看下,大坂內城近期包括吃穿用度等各項所進貨物的總賬冊,貴國應該均有登錄造冊吧。」
「唐大人,你索要大坂內城的總賬冊,又是打算查什麼?」
這一回,唐衛軒怪異的要求不僅讓面前的女忍者皺緊眉頭,再度提出了質疑。就連一旁的程本舉也覺得唐衛軒的要求有些莫名其妙、更像是在趁機刺探倭國的各種情報,的確惹人生疑。雖說臨行前朝廷也有暗中叮囑,令錦衣衛們順路收集倭國風土人情、山川地貌,以及要害城關、險要之處等各種情報,以備將來不時之需。但是唐衛軒如此堂而皇之地要查看城內密道與賬冊,刺探之意未免太過於露骨。
看女忍者與程本舉的神情均不太自然,儘管時間緊迫,但唐衛軒也只得耐著性子、說出了自己的想法與緣由:
「你們看,這油紙中的所謂火藥粉末,是不是有些奇怪?」
程本舉湊近了一瞧,沒覺得有什麼問題:
「這不正是製備火藥必備的硫磺嗎?」
「對,但卻只有硫磺的粉末而已。離可以爆炸的真正火藥,還缺了兩樣重要的東西。」
一瞬間,其餘兩人似乎猛然找到了一絲靈感。而唐衛軒則繼續言道:
「所缺的兩樣東西,其中一樣,便是木炭。不過,在這內城之中只要有做飯的伙房,恐怕就不會缺少大量的木炭,伙房中偶爾少了一些,應該也不會有人太過在意。而另一樣東西,卻很難就地取材,但又是製備火藥所必須的。」
經此提醒,程本舉立即明白了唐衛軒口中所指為何物。在昔日的朝鮮戰場上,大明與倭國雙方均使用了大量的鳥銃、鐵炮、甚至是火炮,因此無論是唐衛軒還是程本舉,對火藥都並不陌生。而那女忍者也在再度仔細查看了一番油紙中的粉末后,脫口而出道:
「你是說......硝石——?!」
「對,就是硝石。」
唐衛軒點了點頭,方才的粉末中,雖然也混雜了一些密道中的細沙土石,但卻根本找不到一點兒硝石的痕迹。
「如果唐某欲將火藥運入這戒備森嚴的大坂內城,恐怕也不會全部都從密道內運入。特別是所需的火藥數量如果還很多,運起來既不便、也易被發覺,更有提前混合后不慎引爆的危險。相比而言,倒不如分別各從不同的途徑運入,既可以掩人耳目,也更加安全穩妥。木炭可以自城內伙房等地就地取材;味道刺鼻、最易暴露的硫磺則在最後才從密道偷偷運入;而至於硝石——」
說到這裡,女忍者已露出了微微一笑,終於明白了唐衛軒索要總賬冊的理由。為了準備火藥製備所必須的材料硝石,同時也為避免密道不慎提前暴露,所以賊人很可能會將硝石假借其他貨物之名,從另外的途徑偷偷運入這內城之中。
如果是這樣,那賊人極可能在城內還有與之配合的內鬼!
若能順著這條線索從賬冊的蛛絲馬跡中,找出協助偷運硝石入城的賊人內鬼,或許就可以順藤摸瓜、進而抓住幕後主使的狐狸尾巴,與被竊詔書的下落!
略作思考後,本應分秒必爭的女忍者,卻並未按唐衛軒所說得立即去查找賬冊,反而眨了眨晶瑩的雙眸,笑著說道:
「多謝唐大人!如果這個推測不錯,我大概已猜出硝石是偷偷運入城中何處、接下來該去哪裡查找了。館驛門口我會留有一隊手下,待你見過楊方亨大人正式領命后,跟著他們立即來找我即可。事不宜遲,我須先走一步了!」
說著,這女忍者已閃動身形,不待唐、程二人回過神來,竟已來到了屋外。而後,又似想起了什麼似的,只見女忍者從懷中掏出了一塊做工精美、閃閃發光的金牌,抬手一擲、丟向了唐衛軒的手中:
「這是太閣殿下剛剛賜給主公小西行長的金牌,一共只有三塊。只要出示此金牌,便可在各處暢通無阻,隨意出入。」
接過金牌的唐衛軒再一猛地抬頭,那女忍者卻已轉過了身影,只留下一個側臉,意味深長地瞥了眼唐衛軒,莞爾一笑道:
「對了,我叫小西櫻子。自此一同追查詔書下落,還請唐大人多多關照!」
言罷,只見其縱身一躍,便如靈巧的黑貓一般,無聲無息地迅速消失在了寂靜無聲的夜色之中。
接住了對方所留下的通行金牌,那名為小西櫻子的女忍者話中的意思已是再明白不過。看來,自此開始,就要與小西行長和小西櫻子等人共同追查詔書的下落。當初戰場上的對陣敵人,如今卻陰差陽錯地成為了暫時的夥伴,這樣的轉變,可謂始料未及。
只是,在這危機四伏、險象環生的異國之地,昔日的敵人,今日的盟友,誰又能分得清,明日究竟是敵還是友?
沉默之中的唐衛軒,手中似托著遠比金牌更加沉甸甸的份量,望著黑夜深處,一時不知在想些什麼。
這時,程本舉也靠了過來,借過其手中的金牌,仔細摩挲著表面精巧的做工,見周圍並無旁人,忍不住低聲調侃道:
「唐兄,你說咱們帶著這玩意兒,既然暢通無阻,是不是可以先去那豐臣秀吉的後宮之中,仔細查看一番?」
見自己的這多年袍澤,又開始私下裡一貫的不正經,唐衛軒不禁扭頭白了其一眼。而程本舉大大咧咧地笑了笑后,語氣卻隨即為之一變:
「說真的,你真打算接下這差事?」
見唐衛軒於一陣沉默后重重地點了點頭,程本舉皺著眉,不免有些擔心地勸道:
「唉,議事廳里那些傢伙可都對此唯恐避之不及。你又何必淌這渾水?何況,平心而論,朝廷對你也真的實在是......唉,就算費了一番力氣,恐怕最後也......」
「我自然不是為了朝廷。」
唐衛軒回過身去,仰望黯淡的月光,背影孤單而又堅韌,沉默了片刻后,卻始終也沒有說究竟是為了什麼,又或許,唐衛軒自己也不是十分確定。
不過,唐衛軒心中似乎還藏有另外一個深深的疑惑,尚未向任何人提及:
細細想來,這次的事件,還有著一個不合常理的詭異之處。彷彿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在這表面的詔書被竊事件背後,貌似還隱藏著一個更加巨大的陰謀。而真相,也許就和那封被竊的大明詔書有著極大的關係......
看著這位多年的袍澤好友兼上司,程本舉彷彿也早有預料,隨著唐衛軒往正廳走去的路上,索性也不再規勸,反而毛遂自薦道:
「唉,好吧。那你也不要單幹,過會兒向楊大人領命時,記得算我一個。當年要不是你,我這條命早就丟在第一次進攻平壤城、陷入重圍的時候了。說起來,當初在平壤給我們設下埋伏的可就是這小西行長。多年的仇敵今天卻要被迫聯手,也真是讓人想不到。不過,我還是始終覺得,不能完全信任那小西行長。嗯,對了,還有方才的倭國妮子,別看長得挺俊俏,哼,說不定是個蛇蠍心腸。所以,還是你我一道前去,至少關鍵時刻能多個照應。」
欣慰地拍了拍多年老搭檔的肩膀,唐衛軒點了下頭,雖然程本舉這人有些小毛病,但每每遇到危急時刻,卻也靠得住。有個足以信任的幫手在,總好過自己單槍匹馬獨闖虎穴要多一些勝算。
只是,憑著剛剛發現的硝石這條線索,唐衛軒隱隱有所預感,接下來的追查之路恐怕未必會順利,很可能是步步兇險、殺機四伏。尤其是想到此刻正攜詔書隱藏於不知何處、伺機待動的暗中對手,那聲東擊西、竊取詔書的周密計劃,與悄無聲息便解決兩名錦衣衛的不凡身手,唐衛軒只覺得這次所要面對的敵人,恐怕遠比戰場上堂堂正正的對決更加棘手。
但此刻,唐衛軒並不知道的是,就在其已下定決心、準備接下追查詔書下落的重任之時,正廳內的楊方亨,卻又開始猶豫著是否要改變主意。
因為,楊方亨正在懷疑,自己的使團之中,是否也出了內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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