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二)
「你們如何知道是我的?」
小西行長的內城府邸中,陰冷的某處偏房內,當黑色面罩從被綁在座椅上的土井任三郎頭上取下時,這是這位管理膳司房酒醴佳釀的掌膳開口所說的第一句話。
「土井任三郎,」站在其面前昏暗的燭光中回答他的,則是冷麵如霜的小西櫻子:「你的把戲已經被揭穿了。不得不說,把硝石先溶於水中,裝入酒桶,以酒水的名義矇混過關、運進城內,然後再通過煮沸后冷卻的方法析出溶解的硝石,你的這招可謂高明。只不過,在隔海的明國,有利用硝石溶於水時會降溫的特性、在夏天時製作冰鎮西瓜的做法。再根據賬冊上的記錄,近來運入的酒水數量極多,足夠用此法偷運大量硝石之用。於是,你這套溶解又析出硝石的做法,立即便被揭穿。為了萬無一失,我們甚至還煮幹了三大桶味道略微有些怪的酒,果然發現了殘餘的少量硝石!你還有何話說——?」
聽罷小西櫻子的話,土井任三郎扭頭看了眼站在一旁的三名錦衣衛,與屋內鐵桶般圍守成一圈的小西家眾侍衛,仰天長嘆一口氣,搖了搖頭,無奈地感慨道:
「為了滴水不漏,我甚至刻意運入了幾桶加濃的酒。待稀出溶於水中的硝石后,再將加濃的酒用城中井水勾兌,重新裝回酒桶內,以掩飾這個手法。卻沒想到,還是百密一疏,被你們識破。唉,那我也無話可說了。沒錯,正是我土井任三郎,將硝石偷偷運進內城的。我就是你們要找的人。那負責佐料的掌膳,是被冤枉的。」
似乎已有了受死的覺悟,土井任三郎的目光中反而露出了幾分決絕。但看著對方一臉無畏的表情,小西櫻子卻冷笑一聲:
「哼,到了這個時候,還充什麼好人?若不是你為了誤導我們,特意撒了點兒硝石到鹽壇里,一開始根本就不會懷疑到他的頭上。」
「鹽罈子里的硝石我不清楚,更不是我放進去的。膳司房的其他人也均是無辜。我就是貪戀錢財、欠了大量的賭債,才會鬼迷心竅,走到這步田地,實在是我咎由自取,但不關他人之事。」
見土井任三郎仍在抵賴,既不肯承認誣陷同僚,同時把責任都攬到自己的身上,甚至抬起了頭,無所顧忌地與小西櫻子直接對視著。小西櫻子卻依然不慍不惱,只是摸出了腰間的一支鋒利匕首,一邊在旁邊的燭火上細細烤著刀刃,一邊輕描淡寫地說道:
「你到底用的什麼手法偷運硝石,那個負責佐料的掌膳是不是你陷害的,膳司房的其他人是否無辜,還包括你到底為何走到這步的,這些現在都無所謂了。我所關心的,只有那個逃掉的黑衣人到底是誰、他在為誰做事?還有,他的下一步計劃是什麼?」
「那黑衣人是誰,又為誰做事,我一概不知!我雖然糊塗到鑄成大錯,但也明白這裡面的兇險,自然絕不會細問。只是收了他們的金錢,替他們把硝石運進城裡罷了。至於他們下一步的計劃......我也不能說!」
這時,小西櫻子已將烤好的匕首從火上移開,在土井任三郎的面前輕輕擺弄著,像是在做最後一次勸說:
「剛剛那穿黑衣的傢伙已打算將你滅口。你卻還不能說?呵呵,別以為我剛剛在最後關頭甩出手裡劍救了你,現在就不會殺你。如果不老實告訴我們想知道的一切,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會讓你萬分後悔,還不如被那支苦無給痛快地結果了性命......」
土井任三郎看了眼小西櫻子手中鋒利的匕首在自己面前的半空中划來划去,大概預料到接下來將會發生些什麼,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著,但最終還是移開了目光,一句話也未說。
「不肯說?」
小西櫻子冷笑了一聲后,猛然握緊匕首的刀柄,狠狠刺了下去——
「啊——!」
對於身體上突然傳來的劇痛,雖然早已做好了準備,但是匕首落下的一瞬間,土井任三郎那被緊緊綁住的身軀還是本能地劇烈掙扎、扭動著,額頭處瞬間冒出了一層細細的汗珠,原本用力咬緊的牙關,也忍不住放聲哀嚎。
待其身體顫動著漸漸平息下來,定睛去看時,只見自己左手的一根指頭,已然被整齊地切掉。血淋淋的斷指掉落在地,而殷紅的鮮血則自斷處噴涌而出,已灑得小半個座椅到處是血跡......
目睹著這血淋淋的一幕,一旁的趙恩儋皺緊了眉頭,實在有些不忍直視。但見一旁面色陰沉的唐衛軒一言不發,程本舉更是甚至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事不關己般袖手旁觀,趙恩儋原本來到嘴邊的話,也只得強忍著咽回了肚子里,繼續在旁靜靜看著。
「還不肯說?」
小西櫻子見對方仍沒有鬆口的意思,於是又一次提起了匕首的匕首。而那土井任三郎也不知在想些什麼,竟然閉上了眼睛,再次咬緊了牙關......
就在這第二刀即將落下時,一名小西家的侍衛忽然走了進來,附耳向小西櫻子報告了些什麼。
滿意地點了下頭,瞥了眼氣喘吁吁、打算繼續硬扛的土井任三郎,小西櫻子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匕首,但是口中說出的話,卻似乎更具殺傷:
「我已經派人從外城把你的全家都請來了。怎麼樣,要不要團圓一下?」
不待土井任三郎回答,隨著小西櫻子一揮手,六名男女老少已被小西家的士卒押了進來,雖然聽不懂小西櫻子剛剛所說的倭語,但是看著這六個倭國人的平民打扮,以及那土井任三郎臉上瞬間的表情變化,唐衛軒三人立即便輕易地猜出,這必定是被小西櫻子抓來的對方一家老小。
掃了眼正跪在地上、個個瑟瑟發抖的土井一家,小西櫻子冰冷的聲音再度響起:
「妻子、女兒、妹妹,甚至還有你家的老僕、侍女和門童。說吧,打算讓誰先上路?」
幽暗的火光下,閃爍跪倒在地的一張張恐懼面龐,其中一個大約僅有六、七歲的倭國小丫頭,更是低聲啜泣著躲在其中一個婦人的懷裡,渾身顫抖著閉緊了雙眼。而在他們的身後,則是殺氣騰騰的小西家侍衛們。
「好吧,我替你選一個。」
見土井任三郎不忍地撇開了目光,仍然不肯開口,小西櫻子說出這句話后,便朝其中一人使了個眼色。會意的侍衛立即拔出了刀刃——
「噗——」的一聲響后,一個年輕婦人已悶聲不響地直直倒在了地上,而站在其身後的小西家侍衛則簡單擦拭了一下刀刃上的血跡,等候著下一個命令。
原以為小西櫻子可能只不過做做樣子的趙恩儋,一時目瞪口呆。直到那死者腥氣撲鼻的血跡染透了地面,趙恩儋都不敢相信,這眼前的女忍者真會對其家人下此毒手。再看一旁的唐衛軒,雖然臉色愈加鐵青,緊緊抿著嘴唇,但依舊沒有出手阻止的意思。程本舉這次則總算皺了皺眉頭,臉上的不忍之色卻也只是一閃而過,而後繼續眼睜睜地瞧著這一切的發生。趙恩儋此時只覺得自己的手臂再次如同比武場上一樣,不停地微微顫抖起來。看著那躲在另一婦人懷中、顫抖得越發厲害的倭國小丫頭,趙恩儋的手掌忍不住慢慢握向了腰間的刀柄......
「第一個是你妹妹,下一個,可就要輪到你的妻子了。」
冷冷地掃了一眼目光獃滯、表情痛苦的土井任三郎,見其依然不肯就範,小西櫻子再次毫不猶豫地給出了示意。
只見方才的侍衛熟練地再度舉起刀刃,對著另一名懷抱女孩兒的婦人手起刀落——
「當——!」
可這一次,只聽一聲刺耳的鳴響,那侍衛落下的刀刃,竟然被一旁的趙恩儋用佩刀給硬生生攔了下來!
兩刀相錯下的一寸處,正是蜷縮中抖作一團的婦人與其懷中的少女。
而在屋內,則是被趙恩儋此舉驚呆了的眾人:無論是小西家的侍衛,座椅上的土井任三郎,與其他幾名土井家的親屬,甚至也包括唐衛軒、程本舉,都愣愣地看著冷不丁出刀阻攔的這名大明俊美少年,有些不知所措。
而在片刻的詫異后,屋內幾名小西家侍衛逐漸面露敵意地望向唐衛軒等三名錦衣衛,小西櫻子身後的一名侍衛,甚至已然握住了腰間的刀柄,準備拔刀而出。不過,卻被小西櫻子提前一步、伸手按住了即將出鞘的刀刃——
一臉淡漠的小西櫻子,並沒有理會面色漲紅的趙恩儋,只是冷冷地盯向了唐衛軒,低聲問道:
「唐大人......?」
「唐大人!」
而一旁激動不已的趙恩儋,也同樣看著唐衛軒,大聲求助道。似乎將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了這名雷厲風行的自家上司身上。好像憑著唐衛軒一己之力,就可以像之前比武場上那樣,再次乾脆漂亮地救下一條無辜的性命。
但片刻的沉默后,唐衛軒卻將看向趙恩儋的視線轉了回去,只留下自己的背影,淡淡地低聲問道:
「趙恩儋,你可還記得,楊大人派我們是來做什麼的?」
「......」
一瞬間,趙恩儋心中原本打算倚靠的主心骨,在無聲無息中便失去了期待中的堅定支撐,目光中也漸漸無力,只有握著刀柄的臂膀依舊硬挺著不肯放棄。直到,被另一隻手臂緩緩地拉住,趙恩儋扭頭一看,竟是身旁的程本舉:
「恩儋,你的心情我和唐百戶都能理解。但他們畢竟不是我大明子民,我們可以不親手傷害這些無辜婦孺,可一樣沒有守護這些化外之民的職責。更何況,這也是為了追查詔書......」
一邊說著,程本舉已將趙恩儋伸出的刀刃拉了回來,慢慢幫其插回了刀鞘。周圍紛紛欲拔刀的其他小西家侍衛,也終於從刀柄上漸漸鬆開了手掌。
緊接著,還不待內心仍在猶豫著的趙恩儋回過神來,方才的那名小西家侍衛已然再度揮刀而落——
「撲通——」一聲,剛剛被趙恩儋攔下一刀的倭國婦人,也隨即同樣倒在了血泊之中。而原本在其懷中的瘦弱丫頭,只能無助地伏在其屍體上慟哭不已。
頭頂青筋立時暴起的趙恩儋,這時只想憑著自己的滿腔衝動再度拔刀,但腰間的刀柄,卻已被程本舉死死按住,同時半是命令、半是呵斥地再次低聲提醒道:
「夠了!恩儋,她已經死了!」
在剛剛失去母親的幼女啜泣聲中,面色慘白的趙恩儋漸漸鬆開了手掌,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而就在這時,一陣詭異的笑聲忽然在昏暗的屋內響起:
「哈哈哈哈......」
眾人詫異地抬頭看去,發出這詭異笑聲的,竟然是被綁在座椅上的土井任三郎。
正當屋內之人都以為這傢伙可能是失心瘋掉、或者終於在崩潰后打算吐露事情時,卻聽土井任三郎止住了笑聲,面如死灰地淡淡說道:
「這都怪我鬼迷心竅啊。拜託了......請求你們不必再繼續殺下去了。就算把我一家都殺了,我也不會說的。既然走到了這一步,我不說,他們是死。我若是說了,他們一樣也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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