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一)
「咚——!」
「咚——!」
「咚——!」
三聲巨大的倭國太鼓聲中,餘音回蕩之間,那雄渾粗獷的聲響,讓人猶如身處激蕩人心的戰場。而在此時的接風盛宴之上,這助興的鼓聲卻在觥籌交錯之間,激發著滿座賓主以酒交鋒的新一輪「廝殺」。
「嗚——!」
號角長鳴中,落座於大坂內城這座寬闊的院落內,一盅接著一盅的美酒佳釀滑落腹中,頓時感覺一股火辣辣的味道從喉間傳至舌尖,熱氣溢滿胸膛,就仿若兩軍陣前斬將奪旗般暢快淋漓。
此刻,為迎接明朝使團備下的盛大宴會剛剛過半,而天色尚未盡暗,位於露天院落的盛宴周圍,卻早已燃起了一支支的火把,將院落之中照得依舊如同白晝一般明亮。借著火光的映照,院落中四處掛起、用作裝飾的雕綉與帷幔,更顯精美奪目,奢華異常。時節雖已入秋,但地面之上早已墊好了厚實的毛氈,令坐客絲毫不覺寒意。座席之間,更鋪有為貴賓所備的大紅錦緞,作為出入行走的道路引導,往來交錯之處,也間雜著一些整潔的粗布鋪於地面,那是為端菜倒酒的侍女、僕役們留有的通道,下人們來回傳遞酒菜的繁忙中,也能與眾多賓客互不影響、條理井然。
邊角處幾株不太引人注目的樹木,若是細細觀察,連同那樹下的池塘、木橋,也是分佈得錯落有致。尤其是一株楓樹枝頭的葉子,此時也泛著微紅,不知是因入秋而葉已漸紅,還是火光的映照所致,但那數片紅葉隨風拂動間的纖纖之態,宛若懷春少女的面頰,欲拒含羞,嬌媚動人。伴著席間的清風徐徐、兼有空氣中沁人心脾的佳釀酒香,身處這別具一格的異國情致中,此情此景,鼓樂齊鳴間,又怎能不令賓客雙方更助酒興。
再看場內,隔著中央偌大的空地,賓主兩國的重要人員均已沿東西兩側落座入席。西側東向的賓方位置上,最為顯眼、布置奢華的座位處,端坐著姿態大方的明朝正使楊方亨。在其稍稍下首的位置,則坐著身為副使的沈惟敬。
而擔任日方議和奉行的小西行長,因為作為明朝使團的陪同,也坐在了西側的賓位、沈惟敬下首的位置。再向後,則是其餘三十餘名明朝使團成員,按照官階大小自第二排開始,依次落座。不僅有使團的侍衛,禮部的官員,另有四名錦衣衛同在賓位之列而坐。
東側西向的主方位置處,則是太閣豐臣秀吉手下的眾多倭國大名,同樣依照身份地位,順序而坐。只是,這些倭國大名的名字奇怪而又拗口,多達四、五個字的名稱更覺彆扭,即便宴會開始前有小西行長的相互一一介紹,明朝使團眾人顯然根本記不住如此多的人名,到此酒宴過半之時,更是只能勉強記得諸如德川家康、石田三成等幾名位置顯眼處的重要人物。
而出乎明朝使團意料的是,出席宴會的幾十名倭國大名,竟均是身著大明皇帝賜予的官帽官袍,最初入席之時,著實令人驚訝。至少在表面的禮節之上,足見倭國十足的誠意。當然,這也包括此刻正坐在居北主位上、已面露微醺的此間主人——太閣豐臣秀吉。
「來來來,楊大人,此番從貴國千里迢迢渡海而來,著實辛苦!為表敬意,來來來,請再幹了這一杯吧!」
身著明朝皇帝所賜王公蟒服的豐臣秀吉,這已是第三次向明朝正使楊方亨舉杯,藉由沈惟敬或小西行長的傳譯,相邀楊方亨共飲一杯。只見豐臣秀吉那身精美華貴的服飾胸口處,綉有一隻耀眼奪目,似正騰雲在天、威嚴無比的四爪飛龍,彰顯著此人非比尋常的尊貴地位。
「多謝殿下。楊某奉旨而來,只願順利完成皇命,兩國也從此刀槍入庫、共享百姓安樂的太平盛世。縱有千般辛苦也絕無怨言!干過此杯,楊某當再敬太閣殿下順應天命之功!」
楊方亨手持酒杯,以明朝禮節拱手抱拳還禮,言畢,即一飲而下。
「哈哈,楊大人雖是文官,看來卻也是海量啊!」
主位之上的豐臣秀吉也是一飲而盡,暢快大笑,似乎甚是開心。
在明朝使團成員眾人的眼中,這倭國太閣豐臣秀吉的樣貌,誠如傳聞所言,尖嘴猴腮,身材瘦削。加上年事已高,兩鬢皆已斑白,縱使衣冠楚楚,權勢熏天,樣子卻依然著實像是一隻年老而又矮小的白毛猴子,猶如「沐猴而冠」。
不過,言談之間,雖不懂倭語,相隔較遠處,連沈惟敬與小西行長的翻譯也聽不太清,但是這主位上乾瘦老頭的爽朗笑聲,倒是頗具感染力,無形之中,漸漸便使人對其反感漸消。而並不高大雄偉的身材中,卻也在舉手投足間彰顯出權傾倭國的一派梟雄氣魄。聽聞此人早年不過是出身布衣,如今卻已執倭國牛耳、令所有大名對其俯首稱臣之境地,想來也必有其過人之處。只是,使團眾人也曾風聞此人狡詐陰險,但眼下倒還沒有看得出來。
席間使團眾人正一邊飲酒,一邊各懷所思,一位倭國大名,這時卻忽然站了出來,用倭語大聲講道:
「太閣殿下,值此盛宴,當有席間獻藝,以助各位酒興!否則,豈不是虧待了明國使節的失禮之舉嗎?我等提議,可否有席間獻藝,以娛眾位。」
主位上的豐臣秀吉點點頭。如此只是一味飲酒,言語不通之間,雖有良辰美景、鼓樂伴奏,卻總覺得稍顯乏味,難以盡興。
小西行長見狀,微微一笑,便打算命手下去喚早已備好的歌舞入場,就在這將左右兩側分隔開來的敞亮空地上為眾人表演助興。
誰知,還未來得及下令,那站起的大名卻又言道:
「多謝太閣殿下恩准!不過,我等身為武士,不想要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今日諸位酒興正濃,男子漢還是應當以武會友,才配得上今日盛宴之名!」
「哦?!有意思。」
豐臣秀吉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原本有些佝僂的身子頓時挺直了許多:
「你說說,要怎麼『以武會友』?」
「朝鮮戰場之上,未能分出的勝負,何不就在此酒宴上一較高下!我等提議比試三場,看看是明國的武者略勝一籌,還是我日本的武士更英勇善戰!」
話音剛落,一些在座大名隨即點頭稱是,立時得到不少的響應。其中,不乏本就對昔日朝鮮戰場上未能徹底決出勝負而心懷不滿的主戰派,也有一些希望見識到精彩比試或者看熱鬧之人。加上酒氣正濃,一聽到雙方武士當場一較高下,更是令人血脈噴張、滿懷期待。
「太閣殿下,不可!」
主持議和的小西行長一見苗頭有些不對,立即起身,鄭重言道:
「刀劍無眼,一旦見血,傷及性命,恐非吉事,反而壞了議和大事!」
「膽小鬼就待在一邊少羅嗦!又沒叫你這商販出身的傢伙上台比試!」
一些早已看不慣小西行長的主戰派立刻紛紛言道,以其出身商販、而非武士世家的事情作為攻擊的對象。
「你這傢伙,說什麼呢——?!」
「你對小西殿這樣說話,實在是太失禮了!」
......
眼看場上支持小西行長的主和派與主戰派的兩方大名又要吵起來,豐臣秀吉立即揮手制止,給出了一個各讓一步的提議:
「比武還是蠻有趣的,我也想看一下。不過,小西行長說的也有道理。那這樣吧。來人!備下些木刀木劍、用作武具。比試也應點到為止,不準傷及性命,就以此空地為界,出界或倒地不起者為負。」
聽到豐臣秀吉這樣講,爭執的雙方都不好再說什麼,比武的規則就這樣大致確定了下來。
而一旁的明朝使團眾人,聽著眾大名忽然用倭語起了爭執,正不明所以之際,經由小西行長和沈惟敬的事後翻譯,這才終於弄明白,是要雙方選派高手,當場比試三輪,以助酒興。
聽罷解釋的楊方亨,方才還笑意正濃的面容間,此時卻微微變了臉色。
雙方現場比武?
此等良辰美景,本應是吟詩作對、盡享風雅之時,卻要做比武這般野蠻荒唐之事,這些倭國大名居然還上下滿懷期待,實在是未受天朝王道教化的化外番邦。
況且,這也並不在負責議和之事的沈惟敬與小西行長事先所告知的安排之內。貿然比武,贏了也恐傷和氣;輸了,則非但助長對方的傲氣,更有損大明天朝的國威。
這可如何是好?
稍稍猶豫之後,楊方亨還是決定欣然答應,若教這番邦之人說大明不敢應戰,恐怕更將有損大明天威。
同時,楊方亨內心也是底氣十足,畢竟,為了以防萬一有倭國武將挑釁滋事,朝廷其實在出發前就早已有準備,在自己的隨行侍衛中,就有一名大內高手出身的護軍校尉,足堪重任。
隨著楊方亨的目光緩緩移向位列其身後的一人,早已躍躍欲試的一名明軍校尉,隨即從第二排立身而起,中氣十足地拱手請戰道:
「啟稟楊大人,卑職願出戰迎敵!」
「崔校尉,那就有勞了。」
楊方亨微微一笑,看姓崔的校尉自信滿滿,知其原為宮中大內侍衛、武藝卓絕,正是為了應付這類情況,才臨時調入使團擔任校尉,心中自是一萬個放心,反而囑咐道:
「此戰關係重大,崔校尉下手莫要過重,以免傷了兩國和氣。」
言語之間,楊方亨絲毫不覺得己方會輸,恐怕僅憑崔校尉一人,便足以連勝三場。
「大人放心!卑職手中有數,不取倭寇性命便是!」
崔姓校尉摩拳擦掌,已迫不及待地準備立即登場,一較高下。但就在這時,從崔校尉的身側,卻有一個聲音,猛然間冷冷提醒道:
「崔校尉,還望切莫輕敵為好。」
眾人聞聽著這不太合時宜、甚至略顯刺耳的建言,紛紛看去,見說話者乃是那同坐在第二排的錦衣衛百戶,只聽其繼續說道:
「倭國武士多悍勇之徒,出手狠辣。若事關榮辱,生死亦在所不惜。此番比試、絕非兒戲,還望謹慎應對、切不可掉以輕心。」
一聽此言,群情激昂、正打算見識大內高手崔校尉一展身手的使團眾人,當即都有些不悅。崔校尉更是輕描淡寫地拱了拱拳:
「謝了!不過,唐百戶何故長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早先聽聞唐百戶曾於朝鮮陣前屢建奇功,今日膽子怎麼卻這麼小?那些戰功,該不會都是虛報的吧!量他化外番邦,縱有悍勇蠻力,又豈能翻得出在下的手心。」
聽得崔校尉如此說,甚至暗含揶揄,這姓唐的錦衣衛百戶倒也不以為忤,但亦不復多言。
崔姓校尉則大步邁前,在場邊隨意挑選了一支趁手的木刀后,隨即縱身躍入場中,信手翻了一個漂亮的刀花——
「好——!」
在背後使團眾人一派叫好聲中,只見其威風凜凜地持刀拱手抱拳,向前一推道:
「大明護軍校尉崔清安,請指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