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三)
此刻,當沈惟敬最終講完其計劃背後幾乎所有的來龍去脈,馬車也已從人聲嘈雜的大坂城下町街道,駛入了靜謐的大坂內城。而唐衛軒似乎也終於明白了,小西行長與沈惟敬的關係何以如此親密。人常言,情之所至,金石為開。但其實,利之所至,往往也可狼狽為奸、同舟共濟。若是唯有聯手合作、方能獲得互惠彼此的巨大利益,縱使昔日仇敵也能親密無間,陌路之人亦可推心置腹。
只是,一個時辰前的唐衛軒,從未想到,這場疑點重重、充斥著虛假與謊言的議和,背後所隱藏的,竟會是這般利欲熏心、事關國運、而又現實殘酷的真相。
這,就是自己不惜性命、苦苦尋覓的最終答案......?
就在這時,只聽「咴——」的一聲低鳴,馬車再度猛地一停。只不過,這一回,像是已抵達了終點,馬車徹底停了下來。而車外靜悄悄的空氣中,也幾乎聽不到任何的聲響。
沈惟敬小心地掀開車簾的縫隙,向著遠處的某地掃了一眼,而後運了口氣,回身低聲言道:
「衛軒,使團所在館驛,就在前面。所有真相,既已言明,沈某不才,臨別之際,想與你做一筆生意。」
唐衛軒看著沈惟敬的眼睛,大約已猜到其想說什麼:
「生意?沈大人莫不是想買唐某閉緊嘴巴,對你與小西行長的暗中圖謀裝聾作啞、隻字不提?」
「是。」
雖然唐衛軒早已料到沈惟敬會如此要求自己,但卻想不到,對方既沒有低聲下氣地央求,也並未裝腔作勢地威脅,而是用一種平靜如水的眼神,正視著自己。似乎,真的只是心平氣和地在談一樁普通不過的生意而已。
唐衛軒深吸一口氣,近乎本能地斷然拒絕道:
「這不可能!唐某乃錦衣衛,皇帝陛下的親軍,怎可能與你等沆瀣一氣,得此驚天密謀卻知而不報?!」
面對著不為所動、直言相拒的唐衛軒,眼看議和真相將被揭穿,當此危急時刻,沈惟敬的表情卻依然鎮定自若,似乎一切仍在其掌控之中,悠然言道:
「沈某漂泊半生,漸漸明白了許多道理。而其中感悟最深的一條便是:在這個世上,從來就沒有做不成的生意,只有談不攏的價碼而已.....」
唐衛軒見沈惟敬打算利誘,冷冷一哼道:
「沈大人,請勿復多言。朝廷的確對不住我,可陛下待我聖恩隆重,不但特旨釋放、並官復原職。無論你和小西行長打算出多少銀子,就是金山銀山,也不可能買得到唐某對大明與陛下的忠誠之心。」
「唐百戶,你誤會了......」
誰知,縱使唐衛軒已斬釘截鐵地拒絕了金山銀山,沈惟敬卻依然拿起了那枚僅有二兩的銀錠,將其托在掌中,映著幽幽的燭火,閃閃發光。只見其輕輕搖了搖頭,道:
「沈某不會出一兩銀子,更沒有金山銀山。沈某的價碼,無需多言,衛軒,你應該明白它是什麼.....」
想及方才車內沈惟敬的一番長談,此刻,看著其手中那錠區區二兩的白銀,唐衛軒的面色驟然凝重,眼中像是感到了那二兩銀錠的千鈞之重,彷彿上面凝聚著無數黎民百姓的生死存亡,甚至,牽動著大明的悠悠國運。
若真如沈惟敬所言,貢市不開,則引入倭國白銀之日亦將遙遙無期,大明國內的銀價抬高日復一年,百姓的負擔也將愈加沉重,直到......
沉默中,唐衛軒仍舊沒有回答,而是忽然反問道:
「沈大人,你為何不直接殺了在下,豈不更加穩妥、一勞永逸?」
沈惟敬卻淡淡一笑道:
「因為如今知道真相的,還有一個人。所以,你絕不能死。」
「你是說......」
「沒錯。」
沈惟敬點了點頭,語氣依然平淡,卻像是在一張碩大的棋盤上,早已算到了其後幾步:
「唯有你活著,並且與我們站在一起,才可能堵得住已知曉內情的德川家康之口。一旦他不惜親自出面,向豐臣秀吉揭穿此事,只要有你為證,那曾竊取詔書的德川家康也將面臨兩敗俱傷、魚死網破的後果。以沈某之見,豐臣秀吉如今尚在,那老奸巨猾的德川家康,一時還不敢如此明目張胆地露出其狼子野心,唯有忍耐,才是上策。既然大家互有把柄,彼此心照不宣,其計不成,便只能吃個啞巴虧。因此,唐百戶,此番,唯有你,能救大明,與無數的黎民百姓!而要拯救大明與天下百姓,既無需上刀山、更不用下火海,唯一需要你做的,就是保持沉默。用沉默,守住今晚沈某所說的所有真相......」
「沈大人果然老謀深算,可說來道去,你還是要唐某與你們一道,冒天下之大不韙,甚至,不惜......」
講到這裡,唐衛軒甚至無法再繼續說下去,只能輕聲吐出了那兩個不忍直言的字眼:
「欺君。」
而沈惟敬則躬身朝著唐衛軒極為鄭重地行了一禮,然後直起身子,凜然正色道:
「正是。」
說罷,沈惟敬不再多言,而是徹底掀開了車簾。兩名僕役也心領神會地將唐衛軒扶下了馬車。
車廂外,一縷清冷的月光鋪灑在地面之上,映照著不遠外的使團館驛,一如前日之夜領命出發時的情景。只是,對於唐衛軒而言,這短短兩日,卻已物是人非,恍如隔世。
重新站在地面上的唐衛軒,並未徑直走向館驛,而是又看了眼車廂內正準備與自己分別、另行離去的沈惟敬,提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若唐某不答應呢?」
萬萬沒有想到,沈惟敬只是露出了意味深長的一笑,凝望著眼前這名特立獨行的錦衣衛百戶,篤定地回答道:
「你不會不答應。」
話音落後,沈惟敬甚至沒有一絲的擔憂與遲疑,便緩緩放下了車簾,隔絕了二人之間的視線。隨著「啪——」的一聲脆響,馬車再度緩緩啟動,避開了前方的使團館驛,向著別處去了——
頃刻間,夜色中便只餘下唐衛軒孤身一人,默默靜立,握著懷中所藏的大明詔書,獨自面對著滿目的蕭索與冷寂。
月光下,不知過了多久,只見唐衛軒最終邁出了步子,轉身向著不遠外的使團館驛緩緩走去。只是,其腳下的每一步,似乎都是那樣的艱難與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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