皋亭山
皋亭山皋亭山俗稱半山,以「半山娘娘廟」出名。地在杭城東北角,與城市相去大約有十五六里路之遙。上半山進香或是春遊的人,可以從萬安橋頭下船,一直的遵水路向東北搖去。或從湖墅、拱宸橋以及城裡其他各埠下船去都行。若從陸路去,最好是坐火車到筧橋下車,向北走去,到半山只有七里;倘由拱宸橋走去,怕要走十多里路了,而路又曲折容易走錯。汽車路,不知通到了什麼地方,因為航空學校在皋亭山下筧橋之南三五里,大約汽車路總一定是有的。
先說明了這一條路徑,其次要說我去游皋亭的經驗了,這中間,還可以插敘些歷史上的傳說進去。
自前年搬到了杭州來住后,去年今年總算已經過了兩個春天。我所最愛的季節,在江南是秋、是冬,以及春初的一二個月。以後天氣一熱,從春晚到夏末,我簡直是一個病夫;晚上睡不著覺,日裡頭昏腦漲,不吃酒也像是個醉狂的人。去年春天,為防止這一種疰夏——其實也可以說是疰春——病的襲來,老早我就在防衛,想把身體煉得好些,可以敵得過濃春的壓迫、盛夏的熏蒸。故而到了春初,我就日日地遊山玩水,跑路爬高,書也不讀,文章也不寫。有一天正在打算找出一處不曾去過的地方來,去游它一天,消磨那一日長閑的春晝,恰巧有一位多年不見的詩人何君來了,他是住在臨平附近的人,對於那一邊的地理,是很熟悉的。我問說:「臨平山,超山,塘棲鎮,都已經去過了,東面還有更可以玩的地方沒有?」他垂頭想了一想,就說:「半山你到過沒有?」我說:「沒有!」於是就決定了一道去游半山。
半山本名皋亭山,在清朝各詩人的集子里,記游皋亭看桃花的詩詞雜文很多很多;我們去的那一天,桃花雖還沒有開,但那一年春天來得較遲,梅花也許是還有的。皋亭雖不是出梅子的地方,可是野人籬落,一樹半枝的古梅,倒也許比梅林更為有趣;何君從故鄉來,說遲梅還正在盛開,而這一天的天氣,也正適合於探梅野步。
我們去時,本打算上筧橋去下車,以後就走到皋亭山上廟裡去吃午餐的;但一到車站,聽說四等車已經開了,於是不得已只能坐火車到了拱宸橋。
在拱宸橋下車,遙望著皋亭的山色,向北向東,穿桑林,過小橋,一路地走去,那一種蕭疏的野景,實在也滿含著牧歌式的情趣。到了離皋亭山不遠,入沿堤一處村子里的時候,梅花已經看了不少,說話也說盡了兩三個鐘頭,而肚裡也有點像貪狼似的餓了。
我們在堤上的一家茶館里,烘著太陽,脫下衣服,先喝了兩大碗土燒酒,吃了十幾個茶葉蛋,和一大包花生米豆腐乾。村裡的人,看見我們食量的宏大,行動的奇特,在這早春的農閑期里,居然也聚集攏了許多農工織女,來和我們攀談。中間有一位抱小孩子的二十二三的少婦,衣服穿得異常的整齊,相貌也生得非常之完滿,默默微笑著坐在我們一叢人的邊上,在聽我們談海天,說笑話,而時時還要加以一句兩句的羞澀的問語。何詩人得意之至,酒喝完后,詩興發了,即席就吟成了一首七言長句,後來就題上了「半山娘娘廟」的牆壁;他要我和,我只做成了一半,后一半卻是在回來的路上做的,當然是出韻了,原詩已經記不出來,我現在先把我的和詩抄在下面:
春愁如水刀難斷,村釀偏醇醉易狂。
笑指朱顏稱白也,亂拋青眼到紅妝。
上方鍾定夫人廟,東閣詩成水部郎。
看遍野梅三百樹,皋亭山色暮蒼蒼。
因為我們在茶館里所談的,就是這一首詩里的故實。
他們說:「半山娘娘最有靈感,看蠶的人家,每年來這裡燒香的,從二月到四月,總有幾千幾萬。」
他們又說:「半山娘娘,是小康王封的。金人追小康王到了這山的半腰,小康王無處躲了,幸虧這娘娘一把沙泥,撒瞎了追來的金人的眼睛。」
又有一個老農夫訂正這一個傳說:「小康王逃入了半山的山洞,金人趕到了,幸虧娘娘把一簍細絲倒向了洞口,因而結成了蛛網。金人看見蛛網滿洞,曉得小康王決不躲在洞里,所以又遠追了開去。」
凡此種種,以及香灰療病,娘娘託夢等最近的奇迹,他們都說得活靈活現,我們彷彿是身到了西方的佛國。故而何詩人做了詩,而不是詩人的我也放出了那麼的一「臭」,其實呢,半山廟所祀的為倪夫人;據說,金人來侵,村民避難入山;向晚大家回村去宿,獨倪夫人怕被姦汙,留居山上,夜間為毒蛇咬死。人憫其貞,故立廟祀之。所謂撒沙,所謂倒絲筐,都是由這傳說里滋生出來的枝節,而祠為宋敕,神為女神,卻是實事。
我們飽吃了一頓,大笑了一場,就由這水邊的村店裡走出,沿堤又走了二三里路,就走上了皋亭腳下的一個有山門在的村子。這裡人家更多,小店裡的貨色也比較的完備。但村民的新年習慣,到了陰曆的二月還未除去,山門前的亭子里,茶店裡,有許多人圍著在賭牌九。何詩人與我,也擠了進去,押了幾次,等四毛小洋輸完后,只好轉身入山門,上山去瞻仰半山娘娘的像了。
廟的確是在半山,廟裡的匾額、簽文,以及香燭之類,果然堆疊得很多。但正殿三間,已經傾頹灰黑了,若再不修理,怕將維持不下去。西面的廂房一排數間,是廚房,也是管廟管山的人的宿舍,後面更有一個觀音堂,卻是新近修理粉刷過的。
因為半山廟的前後左右,也沒有什麼好看,桃樹也並沒有看見,梅花更加少了,我們就由倪夫人廟西面的一條山路走上了山頂。登高而望遠,風景是總不會壞的,我們在皋亭山頂,自然也看見了杭州城裡的煙樹人家與錢塘江南岸的青山。
從山頂下來,時間已經不早了,何詩人將詩題上了西廂的粉壁后,兩人就跑也似的走到了筧橋。
一年的歲月,過去得很快;今年新春剛過,又是飼蠶的時節了,前幾天在萬安橋頭閑步,並且還看見了桅杆上張著黃旗的萬安集、半山、超山進香的香船,因而便想起了去年的游跡,因而又發出了一「臭」:
半堤桃柳半堤煙,急景清明穀雨前。
相約皋亭山下去,沿河好看進香船。
一九三五年三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