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速之客
暮雲四合,山色蒼茫。
大梁國邊境蒼梧郡的郊野,一座座帳篷如巨大的蘑菇般,沿著一條大河層層疊疊鋪開。帳篷外升騰著一柱柱炊煙,支著數不清的火塘與烤架,河邊滿是淘洗粟米、餐具的士卒,臨時紮起的柵欄里關滿了牲畜和婦女。
這正是此番劫掠中原、滿載而歸的野利部,返程途中臨時紮營於此。
前幾年大梁國的天柱大將軍蘇崴鎮守邊疆,野利部幾番襲擾中原都未得好處,穆圖可汗還幾次陷入險境,幸而有奕六韓貼身保護著他安全敗退。
如今,胡人的剋星蘇崴終於死了。草原五部都蠢蠢欲動,野利部離中原最近,而且近年來野利部草場凋敝、人畜銳減,於是穆圖可汗等不及每年秋天的草原五部聯盟大會,就帶著大部分兵馬和願意參戰的牧民,到中原邊境來大肆剽掠。
野利人一連洗劫了三州十二郡,兵鋒所指,無人能擋。野利人鐵蹄過處,糧草搶光,男人殺盡、女人受辱,或者帶回部落為奴。
此刻,穆圖可汗一手摟著一個柳嫣花媚的漢族少女,正在最大的一頂牛皮帳篷里飲酒作樂。
可汗之下地位最高的左賢王,以及左將軍、右將軍,各自摟著一個漢女,也陪著可汗在大帳宴飲。不時有侍從自帳外端著烤好的牛羊肉進來。
離可汗大帳不遠的另一座帳篷里,奕六韓半.裸上身、髮辮散亂,正和侍衛隊的兄弟們猜拳斗酒,玩得忘乎所以。
玩到激動處,他甩著髮辮跳上桌案,大聲地呼喝著摁住自己的副將扎勒摩的脖子灌酒,滿帳將士哈哈大笑,熱鬧鼎沸的氣氛幾乎要將帳篷掀起來。
他們已經許久沒有這樣開懷暢飲了,直到今日,走到梁國與野利部所在草原的交界處,穆圖可汗方才放了心。往來斥候報告,梁國並無追兵。穆圖可汗便給侍衛隊放了一晚假,只留了四個武功極高的貼身護衛,其餘的讓他們自己去聚餐宴飲。
奕六韓本來想留下,穆圖一揮手,讓他去休息。出征期間他滴酒未沾,今晚得了可汗特許,他終於可以喝個痛快。
手下兄弟們都喝得東倒西歪,有些就地醉卧,有些勾肩搭背,還有些惦記著搶來的漢女,走出了帳篷。
奕六韓跟著這些人走出去,帳篷外面是初秋的夜色,夜風一吹,酒醒了不少。
「小歌,最多還有兩日,我們就見面了,你想不想我?」
他在心中無聲地呼喚。
一位侍衛隊的兄弟從他旁邊經過,帶著醉意,大大咧咧地搭上他的肩:「隊長,你沒挑個漢女玩玩?」
他還未回頭,另一位兄弟說:「隊長肯定又是一個都不要。」
搭在奕六韓肩上的兄弟使勁拍了奕六韓兩下:「隊長眼光高著呢!」
奕六韓推開他,戲謔:「我沒你強,我喝多了就軟。」
兩個兄弟哈哈大笑著走開。
夜色漸深,月光朗照,山影朦朧。大片綿延的帳篷里依舊燈火通明,不時有女子的慘叫和男子的淫.笑傳出。
奕六韓走到靠近山腳的僻靜處撒尿,這泡尿憋得太久了,他剛剛舒服地吐出一口長氣,忽覺耳畔傳來異響。
他迅速紮好褲帶,警覺地掃視周圍。
月光將群山莽莽的黑影投下,樹林搖曳,林間似乎有一道人影。
是酒醉眼花了?
奕六韓使勁甩甩頭,想將腦海中的醉意驅散一些。深吸一口氣,他縱身進了樹林,那道人影卻不見了。
月色婆娑,樹影憧憧。奕六韓靜立原地,豎耳傾聽。
迷濛的醉意中,傳來風吹樹葉的嘩嘩聲,秋蟲唧唧啾啾的低鳴,以及山下營地的隱約喧嘩。
忽然,彷彿夢境一般,一個低沉、沙啞的嗓音徐徐飄來:「你長高了……」
這是一句漢語,不是野利語。
熟悉的嗓音令奕六韓的身影猛地一震,全部的酒意都變成漩渦在腦中急速旋轉,一層層的悲喜如海浪般席捲而來。
「師父……」他聲帶哽咽,淚眼模糊中看見那個黑巾蒙面、玄色長袍的身影,在迷濛的醉眼裡飄搖,如夢如幻。
我在做夢嗎?真的是師父?當年決絕離去、不曾回頭的師父?
這時他突然發現,他是俯身看師父,而不像許多年前是仰頭看。
這個發現令他更是悲喜交加,撲通一聲跪撲在師父膝下:「師父……」
玄袍男子將手覆在奕六韓頭上,輕輕地撫摩,嘆息。突然一陣劇烈的咳嗽讓他彎下腰去,捂住心口。
奕六韓一驚,起身扶著師父的肩,感覺到師父的身子在發抖。他看不見師父的臉,卻借著月光看見師父的眼睛,深陷而充血。
「師父,你受傷了?」奕六韓驚問,心如刀割,更緊地扶住了師父,「快跟我回草原,我讓阿娘幫你治傷。」
玄袍男子連連擺手,又是一陣猛烈咳嗽,咳嗽聲中,他扯下了臉上的黑巾。
奕六韓驚呆了,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師父,沒想到月光下師父的臉慘白髮青,顯然是傷勢已深。
「師父一定是美男子吧?」許多年前,當師父教他漢語典故「沈腰潘鬢」是用來形容美男子時,他曾經問過。得到的回答是師父的彈指神功,一陣劇痛穿透頭顱,他抱頭大叫,「痛死了,痛死了,師父肯定奇醜無比!」
沒想到第一次見到師父真容,竟是這樣凄慘的病容。然而,這張病容憔悴的臉,卻依稀可見當初的英俊勇武,以及超越常人的剛毅冷靜。
等這陣咳嗽過去,玄袍男子指著自己,「看見了?為師中毒已深,在死前,必須帶你走。」
奕六韓震驚地問:「去哪裡?」
「回家。」
「回家?我的家在草原……」
又是一陣咳嗽,師父喘息著,語聲帶了一點嚴厲:「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為師的來歷嗎?」
奕六韓怔住,過去與師父相處五年多,他經常打聽師父的來歷,師父除了給他腦袋上來那麼一記神功,從未回答過他。
今日,他終於要說了嗎。
不知為何,奕六韓竟有些畏懼,希望他不要說出來。
「你的親生父親在等你,快跟我走。」
師父虛弱的聲音卻彷彿帶著雷霆般的力量,衝擊著他的心,讓他久久震駭無語。
腦子裡的酒意就在這一刻,猛地沸騰起來,月光在旋轉,樹林在搖晃。
玄袍男子緊緊抓住他的手腕,低啞地喝道:「快走,再遲疏勒人就進攻了。」
「你說什麼!」又一重的震撼接踵而至,奕六韓簡直天旋地轉。
「疏勒人已經在附近埋伏好幾天了,穆圖可汗的斥候都收了左賢王的重賄。今晚疏勒人進攻,左賢王做內應。你快跟我走,讓他們這群野蠻人自相殘殺……」
艱難地說完這席話,玄袍男子倚著一棵樹喘氣。
奕六韓沒聽完就回身往山下跑:「我要去救穆圖可汗——」
他帶著醉意,腳步趔趄,卻散發出一股勇往無前的氣勢。
「站住——」玄袍男子用盡渾身力量喝道,「穆圖當年奸.殺你生母,你還要救他——」
奕六韓的身影突然凝住,許久不動,慢慢地回頭,「師父,你在騙我,你不想讓我涉險,所以騙我。」
「你不信為師?」玄袍男子大口喘氣,聲音冷厲,「你脖頸里是不是掛著一塊玉?我能讓你見到另外一塊和你配對的,你信不信?」
這時,彷彿一張巨大的紅色幕布鋪天蓋地罩下來,奕六韓和師父所在的山林瞬間被紅色的光芒吞噬。
無數的帳篷騰起衝天的烈焰,照亮黎明前最深的夜色,無數利箭帶著嗜血的呼嘯聲,向山下的大營傾瀉而來。
「是左賢王放的火,疏勒人進攻了……」師父慢慢直起身,走近奕六韓,吃力地將手搭在他肩上,「穆圖和他的心腹今晚都醉得不省人事,必死無疑,你母親當瞑目了……」
奕六韓往下俯瞰的身影凝然不動,師父拍在肩上的手,也沒有令他的肩膀撼動分毫。
這時,他回頭冷冷看了玄袍男子一眼,突然,他運起掌風,一掌將虛弱的玄袍男子推出幾步遠,然後猛地提氣,向山下狂奔,一邊跑一邊喊:「我沒有親生父母,只有阿娘和小歌,我要去救阿娘的心上人、小歌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