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執子之手

第六章 執子之手

奕六韓怔了一下,顧不上多看女孩,抱起師父往裡沖,喊著:「快救他!」

屋裡有一個土炕,也被打掃乾淨了,奕六韓將師父放在炕上,轉身道:「先喂他喝點水,我去配藥。」

誰知女孩站在他面前,清亮的眼睛透徹如冰,聲音冷靜得可怕:「沒用,他沒救了。」

奕六韓呆住了,愣在當地,半晌,暴怒地吼道:「你怎麼知道沒救了,你他娘的又不是大夫!」

「徒兒……」

奕六韓聽見師父叫他,連忙奔到炕邊,師父一把抓住他手腕:「她說得沒錯……為師中毒已深……藥石無功……」

「她是個什麼東西,師父別聽她的,你歇著,我這就給你煎藥去。」奕六韓安撫師父。

「她……」師父突然有些激動,「咳……咳……她是我女兒……」

奕六韓難以置信地轉頭看了女孩一眼:哪有女兒這樣對待將死的父親?

師父突然掙扎著想要爬起來,奕六韓趕緊扶住他:「師父你快躺下……」

師父擺擺手:「徒兒,扶我起來,我有話說。」

奕六韓無法,只得兩手插到師父腋下,將師父扶起來,讓他靠著自己坐著。看著師父這樣,奕六韓也知道他命不久矣,不禁仰起頭,忍回了奪眶而出的眼淚。

師父靠著奕六韓喘息了一會兒,才拿起女兒的手,放進奕六韓手裡:「徒兒……為師和你父親乃是……義結生死的兄弟……我們早為你和我女兒……定下了娃娃親……我女兒自幼喪母,只有我一個親人了……」

滑嫩冰涼的小手被塞進奕六韓滿是污泥血跡的粗糙大手裡,奕六韓僵硬地握著這雙小手,如五雷轟頂般說不出一個字。

「你要好好待我女兒……」師父虛弱的聲音突然提高,整個身體都在顫抖,「答應我!」

奕六韓痛苦地閉了一下眼睛,眼前閃過小歌碧綠的眼眸、如花的笑靨,他遲疑著說:「師父,你放心,我會照顧你女兒……」

師父怒聲道:「不是照顧,是娶她!你們從小就定親了,明白嗎!」

這竭盡全力的一吼帶來的是猛烈的咳嗽,咳得整個人劇烈抽搐,雙手緊緊抓著胸口,好像空氣不夠一樣大口地喘氣,眼珠都暴突出來了。

這下把奕六韓嚇得夠嗆,一邊幫師父撫胸順氣,一邊連聲說:「我答應你,娶她,娶她!」

折騰了好一會兒,師父的咳嗽才止住,他靠著奕六韓,氣喘吁吁地說:「你們……現在就拜堂……」

「什麼?!」奕六韓先沒聽懂拜堂的意思,片刻后明白過來,不由失聲驚叫。

「現在……就拜堂……」師父再次重複,聲音里透出了深切的悲哀與懇求。

奕六韓扶著師父,痛苦萬分卻有苦難言,只得說:「師父,你毒傷未愈,我們卻洞房花燭,豈不是大不孝……」

師父吃力地扯出一個笑意:「你還記得我教你的漢語:洞房花燭……」

這句話令奕六韓五臟六腑都痛得抽搐起來,許許多多的回憶剎那間湧上心頭,那些在草原的夜晚和師父共度的時光,如潮水般洶湧而來,讓奕六韓再也忍不住淚水。

「徒兒,看著你們成親,是為師死前最後的心愿……如果你還顧念我們師徒一場,求你圓我心愿……」

師父靠在奕六韓肩上仰望著他,紫黑的嘴唇不住顫抖,神色焦灼、凄苦,虛弱渙散的眼神,驟然間凝聚成一道夕陽返照般的光芒,帶著最悲哀絕望的懇求,盯緊了他。

奕六韓心中疼痛難忍,哭道:「師父,我答應你,我們這就拜堂,該怎麼拜堂,你說……」

奕六韓跟師父學過五年漢語,沒學過多少漢家禮儀,知道拜堂的意思,卻不知道具體的操作。

這時,那女孩走上前來,遞給奕六韓一個陶碗,她手裡也端著一個陶碗。

奕六韓將師父往後靠在牆上,扶他坐穩后,才起身接過陶碗,視線被淚水模糊,隔著眼淚,隱約看見陌生的新娘,不由胸中一片荒涼。

女孩倒是異常平靜,臉上看不出任何錶情,不緊不慢地給自己和奕六韓的碗里倒滿水。

靠牆坐著的師父氣若遊絲地說:「一拜天地……」

奕六韓突然有種荒誕的感覺,彷彿自己是在一個怎麼掙扎也醒不來的噩夢中,身體也變得不像自己的,跟著旁邊的陌生人獃滯地跪下,朝天敬酒,洒水於地……

暮春的草原,宛如迎著陽光抖開的一匹碧綠綢緞,五彩繽紛的野花像綢緞上的刺繡,遠遠望去,壯美絕倫。天藍得無邊無際,那樣高遠、空闊。遠方吹來的風吹起細碎的野花漫天飛濺,絢爛至極。

小歌美麗的嬌軀在野花綠草間被他覆蓋,那一刻,他和她緊緊相貼,她的眼眸近在咫尺,宛若清澈的碧水,倒映著他英挺的眉目。進入她的那一刻,他清晰地看見那池碧水裡,掀起層層動人的漣漪……

小歌……小歌……

「再拜高堂……」

「夫妻對拜……」

對拜結束,奕六韓還跪在地上發愣。好一會兒,他才如夢初醒般抬起頭,看見靠牆坐在炕上的師父,雙手鬆軟垂下,安詳地合上了眼睛,中毒已深的面容青黑可怖,然而嘴角卻掛著一絲安詳、滿足的笑容。

「師父——」

奕六韓撲過去,抱住師父失聲痛哭。

不知道哭了多久,眼淚都哭幹了,他抬起頭來,茫然四顧。

他看見師父的女兒,坐在臨窗的座位,望著窗外。午後的陽光為她的側影鍍了一層金邊,這時,奕六韓才發現,她竟是個罕見的美人。

和歌琳光彩照人的美不同,她的美沉靜、孤寂。瘦弱的她,穿著一襲寬大的白色襦裙,裙上淡淡地印染了淺粉色的花朵,襯得整個人宛如雪中孤獨盛開的白梅,月下悄然綻放的梨花。

聽見哭聲驟停,她轉過臉來。他在她清麗絕倫的臉上看不到一絲淚痕,壓住心底的詫異,他對她說:「我得立刻走,野利部的左賢王勾結了疏勒人,謀害了穆圖可汗。左賢王下一步肯定是趕回草原,謀奪野利部的汗位。我的母親和我心愛的女人還在野利部,我必須趕在左賢王回到野利部之前救走她們。」

他盡量簡潔地說完,看了師父最後一眼,俯身跪拜下去:「對不起師父,不能讓你入土為安了。死者已矣,活人為大。徒兒走了!」

說完決然起身就要往外沖。

「我跟你一起去。」她站了起來。

輕柔的聲音里蘊藏著一股強大的決心,深深震撼了奕六韓,他停下腳步,朝她看去:「此去危險,帶著你是個累贅。你在此等我,我會回來,不會丟下你。」

「我跟你是拜過天地、拜過高堂的夫妻,何來累贅一說。」她秀美的杏仁眼迎著他的目光看過來,「夫妻不能分離,上刀山下火海我都跟你走。」

奕六韓瞠目結舌,震驚無語,站在那裡動彈不得。他完全是出於對師父的感恩和責任才娶她,她對於他不過是一個陌生女子,他和她毫無感情基礎。所謂的拜堂,他不過像個牽線木偶、迷迷糊糊地入了套,滿腦子想的都是小歌。

可是這個安靜瘦弱的女孩,卻說出這樣一番驚天動地的話來。簡直讓奕六韓暈頭轉向,不知道是該感動、該好笑、還是該莫名其妙。

就在奕六韓發怔的時候,女孩已經快速收拾妥當,舉止沉靜的她收拾行李卻意外迅捷,很快一個巨大的包袱就綁在了她清瘦的肩背,她走到他面前,仰起白梅般清麗的小臉:「走吧,夫君。」

奕六韓還是大睜著眼,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半晌,回過神來,「師父傳過你武功?」

她靜靜地回答:「我和爹剛相認兩個月,他還來不及傳我武功。」

難怪師父死了,她並不傷心。奕六韓恍然大悟。

「那麼你會一點武功嗎?學過一點拳腳嗎?」

「不會。」她一邊乾脆地答道一邊往外走。

奕六韓扶額苦笑:「那你不就是個累贅嗎?你還是別去了,在這裡等我,乖啊。」

她回頭,用水杏大眼瞪了他一眼:「再說一遍,不許叫我累贅,我們是拜過堂的夫妻。結髮為君婦,白首不相離。」

說完大踏步往院外走,走到奕六韓的雲翼邊上,回過頭來說:「把這個沒有頭的傢伙解下來跟我爹放一塊兒吧,我們回來再一起歸葬他們。」

奕六韓再次瞪圓了眼看著這個神奇的女孩,深深感慨:師父留給他的不僅僅是個包袱,而且,似乎是一個不好控制的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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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指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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