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章 望斷天涯路(3)
如歌回到府邸,傳令闔府上下開始收拾行囊。
雖然皇帝看在她是親姑母的份上,未罪及她和兩個孩子,仍讓如歌保留封號、食邑和府邸。
如歌卻不想再在京城住下去。
正在指揮僕人們打包,執事來報:蕭太尉造訪!
「帶他進來吧。」如歌神情平靜。
聽到身後勁健的腳步聲,她緩緩回過身,綻開一抹柔和的笑容:「蕭大帥!」
蕭方智神情沉重,默然掃視房中堆滿的行囊,聲音低沉地開口:「蘭陵公主準備遠行?」
如歌凄然點頭,兩人一時無語。
「公主可怪我?」蕭方智終於沉重地問道。
如歌搖頭,神情清冷平和:「豈會?寧楚軒的罪行罄竹難書,楚非竟為了這樣的弟弟構兵作亂,其罪國法難容。」
蕭方智沉默半晌,方道:「公主欲往何方?」
如歌茫然望著窗外桃花紛飛:「年前,藥王谷的秀娥姐曾寫書信,說父皇數年不見我,思念晨昏。我先帶孩子們去藥王谷看看父皇。」
「公主,我有事拜託你……」蕭方智深邃的眼底沉澱無盡悲愴,聲音略帶沙啞,「靈兒她……」
蕭方智回京后,皇帝賜他宅邸一座,如歌曾經登門拜訪,卻未見到思靈,問了蕭府執事,都對夫人的去向諱莫如深。
如歌聽說赫蘭盛一直住在蕭方智營中,還以為思靈和赫蘭盛私奔了。
如今聽蕭方智主動提及,如歌不由臉色一變,緊張地盯著蕭方智:「靈兒到底去哪了?」
蕭方智將事情說了一個大概,如歌聽罷跺腳急道:「你怎不早說,我也好給姐姐通風報信!若姐姐真被寧成器引出來了,該如何是好!」
「寧成器給我留的信中說,如果我說出去,或者下發海捕令,他就會傷害靈兒……」蕭方智烏黑的眸中滿是痛楚焦灼。
如歌搖頭嘆息:「現在帶信給姐姐也來不及了,但願燕帝能保護姐姐。」
「公主能否跑一趟燕國?幫我尋找靈兒?」蕭方智望著如歌,稜角堅毅的臉上布滿苦澀凄楚,「我目前實在走不開,玉琴(蕭太妃)病勢日篤,朝局又一片混亂。」
北伐前,褚全忠收受寧氏叔侄賄賂,把蕭太妃囚禁起來,關在永巷,太妃缺衣少食,終於病倒。
如今蕭方智雖然把妹妹救出來,請太醫診治,蕭太妃的病情卻不見好轉。
如歌用力點頭:「好的,我也擔心姐姐和靈兒。我先把兩個孩子送到妘妹妹那裡,然後即刻出發。」
蕭方智微微鬆了一口氣,從衣襟里拿出一封信:「如果遇到靈兒,你把這個交給她。」
如歌點頭接過,望著蕭方智:「你也要保重,如今你權傾朝野,功高震主,只怕陛下猜忌……」
蕭方智目光愈加深沉,對如歌道:「你打開看看。」
如歌正準備將信揣進衣襟,聞言一怔:「嗯?這封信嗎?」
蕭方智點點頭,目光里充滿信任與誠摯。
「可這是你給靈兒的信……」
「無妨,靈兒一直把你當親生母親一樣。」
如歌只得打開信看,見上面只寫了兩行字:「天下有道,我黼子佩;天下無道,我負子戴。」
如歌神情一震,忽然鼻中一酸,差點落下淚來。
她生命中也曾經認識一個男人,不要富貴功名,只要與心愛的女人相守一生。
可惜那個男人終究與她無緣。
如歌咬牙忍回湧上雙目的熱淚,望著蕭方智道:「你想和靈兒一起歸隱?大帥,你可否聽我一言?當今皇上不比先帝仁厚,你千萬不要急著交出兵權。有兵權在手,尚無人敢加害你。一旦交出兵權,恐怕人為刀俎,你為魚肉。」
蕭方智感激地望著如歌,抬手一抱拳:「公主放心,蕭某會謀定而後動!如今我只盼靈兒能平安歸來,等她回來,我再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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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盛,你要記住,是那個晉國妖婦害死了我,你將來要替我報仇!」
「母后,我一定會為你報仇……」
「噓……」母后猛地捂住他的嘴,他的聲音被悶在母親手裡,像小獸般嗚嗚地哀鳴,大睜著一雙淚汪汪的秀美深瞳,瞳孔里深深地映入了母親血污狼藉的面容。
「阿盛,我的好兒子,你記住這句話……」母后將唇貼在他耳朵上,唇上的血污染紅了他秀致潔白的小耳朵,「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一定要等到你羽翼豐滿的那天,再為母親報仇!」
……
寒風像厲鬼一般嚎叫,扑打著窗紙和枯枝,他抓著榮哥哥的衣角,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榮哥哥,母后的遺體在哪?讓我把她葬了吧,好嗎?」
「不行!父皇有令,他要親自回來查驗母后屍體!他要親自確定母后已死!」赫蘭榮悲痛而又無奈地掀開了他。
他跌坐在地上,無助而悲傷地仰起小臉:「父皇為何這樣恨母后?以前不是這樣的!父皇以前對母后多好,對我們兩兄弟多好啊!」
數日後的一天,赫蘭榮突然衝進他的寢殿,帶進外面的寒風和一朵朵飛旋的雪花,氣喘吁吁:「阿盛!快,狼衛們要把母后的屍身扔到別魯山喂野獸!」
「什麼!不——不——」他瘋了一樣跟著赫蘭榮往外奔,連大氅都忘了穿。
無數雪花被北風卷著撲在臉上,彷彿成千上萬柄利刃刺入肌膚。
他跟在榮哥哥身後,不顧一切地狂奔,啪嗒啪嗒地踩著雪水泥水,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撕裂胸腔。
不要!不要把我母后扔去喂野獸!
父皇,你為何如此狠心!為何如此狠心!
「都是因為那個妖婦!你父皇寵愛的那個晉國妖婦,她想奪走我的皇后之位。你父皇這般對待我們母子,都是被那妖婦慫恿的……」
母后的話回蕩在耳畔,漫漫飛雪中,他和榮哥哥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大雪封蓋的別魯山中。
天色漸暗,四野昏冥,唯有紛紛揚揚的雪花仍在飄著。
雪幕深處似乎有綠色的光點飄忽不定,兩點,四點,六點……
不好,是狼!
濃重的腥氣瀰漫開來,巨大的灰影嚎叫著撲了上來!
「嗖——嗖——嗖——」跟在後面的侍衛們弓弦連發,將撲上來的灰影連續射倒。
剩餘的幾隻狼受到驚嚇,夾著尾巴落荒而逃,露出了地上血肉模糊、慘不忍睹的屍骸。
「不——母后——不——」
那不是母后,不是身上總會散發淡淡香氣的母后,不是用溫柔的手撥弄他頭髮的母后,不是笑起來溫柔如水的母后……
不——
他拚命掙扎,嘶聲大喊!
「盛哥哥,盛哥哥……」耳畔有人在悲傷地呼喚,熟悉的嬌媚而又清脆的聲音。
思靈伏在他身上,用唇輕輕掠過他緊閉的眼睛,淚水一滴滴落在他滾燙的臉上。
他試圖睜開眼睛,然而雙眼劇痛,怎麼也睜不開。
他想起來了,他的一隻眼睛被赫蘭昊澤用暗器射傷了。後來赫蘭昊澤又命大夫把一種藥水滴進他另一隻眼睛里,痛得他瘋狂掙扎扭動,然而四肢被粗繩綁在床柱上,任憑他如何掙扎,只是掙不開,直到他痛得暈過去。
「你滾!你們害死我母后,又把我弄成瞎子!不要你假惺惺對我好!滾!滾!」赫蘭盛對思靈狂吼,他想把她掀開、踹飛,然而四肢被粗繩綁住,只能瘋狂而暴怒地大喊大叫,狂怒的火焰在他體內燃燒,他整個人都像要裂開一般劇烈抽搐。
「啪、啪、啪……」思靈一連抽了他幾個耳光,直打得他停止了扭動,整個人愣住,唯有胸膛仍在劇烈起伏。
「你聽好了,赫蘭盛!」思靈猛地坐到他身上,左右開弓地扇他耳光,「我不欠你的,我母后也不欠你母后!以前我不知道,以為我母后和你母親是爭搶同一個男人,沒有誰是誰非!
如今耗子哥都告訴我了,是你母親一而再、再而三地加害我母后!你母后被賜死,是咎由自取,是罪有應得!
你母親也害了你一輩子!真正愛孩子的母親,不會把上一輩的仇恨留給孩子背負!如果你不是心心念念為她報仇,本來可以過得很幸福!」
赫蘭盛被她打得雙頰高高腫起,他像被激怒的獅子般狂吼:「閉嘴!閉嘴!不許你污衊我母后!」
「你才閉嘴!」思靈出手如風點了赫蘭盛的啞穴。
以赫蘭盛的武功本可以用內力自行沖開穴道,但他連受重傷,體力不支,又正發著燒,一時間沖不開穴道,只能徒勞地發出野獸嘶鳴般的嗚嗚聲。
思靈趁他不能出聲,將他母親莫槐柔當年如何加害自己的母親,一樁樁一件件道來。
講述完畢,她才說道:「我也是剛剛才聽耗子哥說的,以前母后從沒對我說過這些。你也許會說,這都是耗子哥編造的。好吧,不管你信不信,不管你母后是否冤死,她讓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為她報仇,足見她是一個狠毒自私的女人!」
赫蘭盛狂亂地掙扎,雙目緊閉,頭髮蓬亂,喉結劇烈滾動,彷彿被逼到絕境的野獸發出嗚嗚的聲音。
思靈的心都要碎了,仰頭強忍住滿眼灼熱的淚水,哽咽道:「盛哥哥,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我晚些時候再來看你。」
(下一章,將會有人領便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