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五章 望斷天涯路(4)
思靈見他漸漸安靜下來,遂從床上跳下往外走,走到門邊時,她回頭看了一眼。
正巧看見赫蘭盛緊閉的眼角流下一行淚水——血紅渾濁的淚水,順著他白皙如玉的臉頰,流入凌亂的鬢髮間。
思靈的心像被刀剖開了般劇痛,她扶住門框站了片刻,深深吸一口氣,咬咬牙離去。
外面是仲春的夜,這座院落是赫蘭盛臨時租的民戶,院子里沒有時令花樹,唯有一株大榕樹在月色下搖曳,投落滿地斑駁的光影。
思靈順著廊道慢慢往另一間廂房走,一邊走一邊暗暗捏緊拳頭,她服用了解藥后,武功正在慢慢恢復。
推門走進廂房,赫蘭昊澤和大夫坐在燈下,桌上放著那個葯匣,大夫正從裡面拿出一枚藥丸,摳了一點放進嘴裡品嘗,面上有驚異之色:「配藥的人定是醫道奇才!」
正驚嘆間,一道黑影閃過,一把將大夫擰了起來,厲聲問道:「他的眼睛沒救了嗎?」
「思靈?!」昊澤驚訝地站了起來。
大夫見思靈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也嚇了一跳:「這……」
「思靈,你放開沈大夫……」昊澤剛要衝上來救下大夫,思靈看都不看昊澤,裙下腿影如風雷般掃來,一招高掃腿就將昊澤逼退。
昊澤再次衝上,卻又一次被思靈疾風閃電般的掃腿逼退,只得無可奈何地嘆道:「靈兒,我就不該給你解藥!」
可憐的大夫被思靈像擰小雞一樣擰到赫蘭盛的房間,將他直接丟到赫蘭盛床上:「快給他治眼睛!治不好他的眼睛,老娘剁了你的老二!」
沈大夫嚇得直打哆嗦,不住作揖:「姑娘,是你哥逼我把他另一隻眼睛弄瞎的!」
「既然是你弄瞎的,難道你就不能治?!」思靈一雙美眸瞪得像銅鈴,衝過來抓住大夫后脖領將他的臉摁到赫蘭盛臉上,「還有,這隻被射傷的眼睛,一點都治不好了嗎!也給我治!聽到沒有?!」
「是!是!是!」沈大夫毫無反抗之力,只得雞啄米一般點頭。
思靈這才放開他,伏在赫蘭盛耳邊:「盛哥哥,大夫幫你看看眼睛,你別亂動……相信我,能治好……」
赫蘭盛閉著眼睛,極輕微地點了點頭。他感覺到一隻溫柔清涼的小手,輕輕地為他將鬢髮理順——八年前,當他被妖婦關在地牢時,就是這雙小手在他臉上輕輕撫摸。
靈兒……對不起……對不起……
大夫輕輕掰開赫蘭盛的兩隻眼睛分別看了看,然後對思靈道:「左眼被暗器射傷,很難復明了。右眼是被我配的藥水毒傷,若當時便用清水洗眼睛還有救,但已經過去幾天了,如今……」
沈大夫滿面愁容,忽然一拍腦袋:「對了,有一種叫做吊鐘花的藥草,是明目的神葯,不過此花長在南洋,我這裡沒有……」
「南洋?!」思靈眨了眨眼睛,「曼柏城沒有從南洋來的藥材商嗎?」
沈大夫搖頭道:「曼柏城的藥材商主要來自中原、西域和高句麗。」
思靈想了想,問道:「他什麼時候能恢復體力?」
沈大夫看了赫蘭盛一眼,對思靈道:「我看見你那個葯匣里有一顆靈芝丹,是千年老靈芝所制,給他服下去,應該不日就能康復。」
「對啊,我怎麼忘了那顆靈芝丹!」思靈拍了拍額頭,轉身沖了出去。
昊澤聽說思靈要帶赫蘭盛去南洋找吊鐘花,狠狠一拍桌案,跳了起來:「不許!瞎了就讓他瞎,這樣他就再也不能加害我們母后!」
思靈望著昊澤,倔強地一梗脖頸:「我的事不用你管!你回燕國向父皇復命,我帶盛哥哥去南洋。我沒去過南洋,順便去玩。」
「玩個屁!你已經嫁人了,你現在是蕭夫人!帶著一個男人跑到南洋去,讓你夫君怎麼想?」昊澤厲聲質問。
思靈臉色陣紅陣白,咬唇坐了下來,喃喃自語:「夫君,會懂我的……」
昊澤最終還是拗不過思靈,和思靈分道揚鑣。
昊澤帶著狼衛們回燕國復命,思靈帶著赫蘭盛南下。
赫蘭盛雖然一雙眼睛仍舊看不見,但體力逐漸恢復。
他變得沉默而又聽話,像個孩子跟在思靈身後,因為看不見,他走到哪裡都緊緊牽著思靈的手,無論如廁還是沐浴,他都離不開思靈。
思靈知道,自己給他講的那些他母親加害自己母后的往事,在他心中還是留下印跡了。
他應該是有幾分相信了。
這讓他更加痛苦,更加迷惘,也更加沉默。
春日的晨光柔和而旖旎,帶著花影飛絮,從雕花窗欞漏進來,在房間里如輕紗般飄浮。
思靈一早醒來,見赫蘭盛靜靜地躺在地毯上,睜著一雙渾濁空茫的眼睛,一雙手在他自己眼前舞動,似乎努力想要看清自己的手。
那張美玉雕琢般的面龐,在明媚的陽光照耀下,煥發出一層淡淡的光華,透著一股深沉的悲傷。
思靈坐起來,怔怔看著這一幕。
赫蘭盛在半空中舞動的手突然停住,側耳傾聽,他知道思靈醒了。
他的雙手無力地垂到身體兩邊,一動不動地躺著。
思靈從床上下來,在他身邊側躺,一手支頭,一手輕輕撫摸他的耳朵,揉著他的頭髮。
「小時候母后最喜歡揉我的頭髮。」赫蘭盛終於低低地開口了,「因為我頭髮特別濃密,經常睡起來就蓬了一腦袋……」
思靈的手順著他的頭髮撫過他的面龐:「鬍鬚也夠濃密的。誰能想到呢,你長得這麼秀氣,卻有這麼一臉絡腮鬍。」
赫蘭盛笑了,渾濁無光的眼睛微微眯起:「我哪裡都長得像母后,只有這一臉大鬍子像父皇。」
「我給你修一修吧,這一臉鬍子可真夠蓬亂的!」思靈說著起身拿過一把削水果的小銀刀,坐到他身上,「修什麼樣的胡型呢?修我夫君那樣的短須吧,可好看呢!」
赫蘭盛聞言便蒼茫而又苦澀地笑了:「蕭大帥那胡型的確好看,都是你給他修的嗎?」
「是啊,每天早上,他給我畫眉,我給他修鬍鬚。夫君的鬍子也很濃密,跟你差不多。」思靈一邊為赫蘭盛修鬍鬚,一邊甜蜜地回憶。
赫蘭盛雖然看不清她的神情,但聽見她聲音里的清甜,只覺胸中又是酸楚又是羨慕,喉嚨哽住了一般,許久說不出話。
修完鬍鬚,思靈拉他起來,手牽手帶他如廁,又幫他把漱口鹽抹在牙具上遞給他,擰了濕熱巾帕給他洗臉。
兩人收拾了行囊,到客棧大堂用膳。
赫蘭盛臉上蒙了黑色的眼罩,一動不動地坐在桌邊,耳朵聽著客棧里的各種聲音。
小二招呼客人的聲音,各種人物的談笑聲,碗碟碰撞的聲音,大門外剛到的客人的馬嘶聲……
在這種種喧囂和嘈雜中,他能分辨出思靈那輕快矯健的腳步聲。
「咚」地一聲,是一個大碗放在了他面前,同時一陣熱氣騰到臉上,米粥的香氣跟著撲面而來。
思靈拿起他的右手,把一柄勺子塞進他的手裡。
接著,左手邊又是「嗑」的一聲,似乎是一個盤子放在了桌上,思靈抓起他的左手放在盤中,他摸到了一個饃。
這時,他聽見前面隔了大概兩桌,有幾個男人在低聲說話:
「好美的娘們!」
「可惜嫁了個瞎子!」
「敢不敢把那美嬌娘搶上山?」
「看他們的衣飾,不像是平民草戶。」
「憑他是什麼人物,這裡是咱們黑風寨的地頭,就是搶了縣令老爺的千金,縣令老爺也不敢放個屁!」
這夥人的聲音夾雜在客棧大堂吵吵嚷嚷的喧嘩聲中,別人幾乎聽不見。
然而,自從雙目失明,赫蘭盛的聽力變得格外靈敏。
他將他們的對話,一字不漏地聽見了。
「靈兒,東北方向是不是有一桌男人正朝這邊看?」赫蘭盛壓低聲音對思靈道,「你小心些。」
「咦?盛哥哥怎麼知道那群登徒子正在看我?」思靈吃驚地看向戴著黑色眼罩的赫蘭盛。
赫蘭盛線條優美的薄唇,揚起一抹淡淡凄涼的弧度。
思靈從腋下取了一條巾帕,給赫蘭盛擦了擦嘴角的粥水,眼角餘光卻看見那群人耀武揚威地走了過來。
「這位小美人……」走在最前的一人伸手便要摸思靈的臉,思靈仍細緻地給赫蘭盛擦嘴角殘渣,似乎動都不動。
眼看那隻毛茸茸的臟手就要碰到她的臉時,突然那人慘叫一聲飛了出去,然後狠狠砸倒了一張桌子,杯盤碗碟嘩啦啦碎了一地。
大堂登時響起此起彼伏的尖叫聲,被砸碎碗碟的那桌客人驚叫著跳了起來。
剩下的那幾個人互視一眼,其中一人吼了一聲:「連個娘們都打不過嗎?還不快上!」
那幾個人舉起刀槍棍棒呼喝著沖了上來。
思靈閃身避過第一人揮來的棍棒,劈手一把抓住第二人手腕,奪下他手裡的刀,「鐺」地反手一格,磕飛了第三人刺來的利劍,縱身躍起,一個旋身掃腿,將反身殺回的第一人踢飛。
就在她孤身與一群匪人酣斗時,剛才那個被她一耳光扇飛出去的匪徒,拔出腰刀,悄悄從赫蘭盛身後襲來。
赫蘭盛聽見身後風聲勁疾,來不及拔劍,飛身躍起,連著劍鞘反手一擋,「鐺」地一聲將那人的腰刀格飛出去,接著劍鞘如靈蛇出洞,猛地擊在那人肩頸。
只聽「咔」一聲,那人肩骨碎裂,慘叫著坐倒在地。
而赫蘭盛長衫翻飛,穩穩落地,手中的劍鞘緩緩收到身後,負手而立,戴著黑色眼罩的雙眼雖看不見,卻彷彿有森冷寒光從眼罩下迸射而出。
那邊,思靈的戰團也已經勝敗分明,幾個匪徒被思靈打翻在地,不住翻滾,慘叫連連。
「掌柜,還不拿繩子來,把這幾個匪徒捆了去見官!青天白日,強搶民女,方嵐縣的縣令是怎麼治理地方的?!」思靈朝躲到櫃檯后的店家高喊。
大堂的客人都嚇得跑光了,因而思靈的喊聲格外清脆響亮,可是,那個掌柜仍躲在櫃檯下不敢出來。
思靈皺眉,正要走過去把掌柜從櫃檯后擰出來,突然一個倒地的匪徒縱身躍起,從背後朝思靈擲出一柄飛刀。
「靈兒小心!」赫蘭盛聽見動靜,焦急大喊。
然而,那個躍起的人突然發出一聲慘叫,背心中了一劍,往前撲倒在地。
思靈一邊往旁邊縱身閃避,躲開飛刀,一邊展目望去,見投劍的人站在門口,笑盈盈望著她。
「二姨!」思靈驚喜地大叫一聲,朝如歌奔了過去,跪倒在她膝下,熱淚盈眶,「你怎麼來了?」
「靈兒,快起來!」如歌扶起思靈,對身後侍衛下令道,「把那幾個匪徒綁了!」
「是!」數十名侍衛蜂蛹而上,沖入大堂,頃刻間將那幾個匪徒綁成了粽子。
如歌這才和思靈在桌邊坐下,看見赫蘭盛,如歌微微一驚,問思靈:「他眼睛怎麼了?」
思靈大略講了一下,如歌沉默片刻,對赫蘭盛道:「昊澤說的都是真的,當年你母親……」
「二姨,他都明白了,別再說了。」思靈朝如歌投來懇求的目光。
如歌抿住嘴唇,點了點頭,從衣襟里拿出一封信交給思靈:「蕭大帥讓我給你的。」
赫蘭盛從如歌走進大堂,就一直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彷彿一尊絕美的雕塑。
直到此刻,聽到「蕭大帥」三個字,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整個人屏住了呼吸。
側耳諦聽,他似乎聽見紙張沙沙顫抖的聲音,聽見靈兒極輕的啜泣聲……
他的心往萬丈深淵沉了下去:
靈兒,她不要我了,她要回到她夫君身邊去了……
(本來今天這章準備讓小皇帝領便當,結果思靈和赫蘭盛的戲份寫了三千多字還沒寫完。下一章再寫大叔和小皇帝那條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