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章 望斷天涯路(7)
那女子生得眉如遠山,面若桃花,當真是難得的美人。
不過,在蕭方智心中,世上沒人比靈兒更美。
他只是吃了一驚:此女何以如此面熟?
然而,他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來,到底在哪裡見過她。
這時,呂公公把那個看守丹房的太監帶了進來,指著這五個嬪御道:「是不是她們幾個去過丹房?」
太監朝她們臉上望了望,答道:「是,是……」
呂公公又指著其餘幾位嬪御:「這幾位去過丹房嗎?」
太監戰戰兢兢朝她們看了片刻,搖頭:「不,不曾……」
那五個去過丹房的嬪御連忙跪下,其中蕭方智覺得面熟的那個大聲道:「我等奉皇命前往丹房詢問壯身丸煉好沒有,連丹爐都未曾靠近,又如何能下毒?這位小公公可以作證!」
看守丹房的小太監忙道:「的……的確……她們只是來問一下,都、都不曾靠近丹爐……」
蕭方智沉冷的目光看向張行真:「你還有何說?」說著對羽林衛一揚下頜,「把他押下去,交予大理寺審理!務必拷問出他毒害大行皇帝(剛駕崩還未入殮的皇帝)的原因以及有無幕後主使……」
張行真驚恐萬分地大叫:「大帥明鑒,貧道真的沒有毒害皇上啊!必是有人往丹爐里悄悄添了附子,且此人精通醫理……」他一邊聲嘶力竭地大喊著,一邊被羽林衛們強行拖了下去。
「大帥,政事堂今日是宋相當值,他已經到殿外了。」徐猛匆匆步入,在蕭方智耳邊稟報。
「帶他進來吧。」蕭方智沉聲道。
須臾,首席宰相、中書令宋荃嚎哭著爬了進來,從大殿門口一直跪爬到龍床前,一路爬一路發出悲慟欲絕的哭號聲,哭得捶胸頓足,呼天搶地。
這樣的表演持續了大約小半個時辰,宋荃才停止哭嚎,抹了淚對一旁的蕭方智道:「主上可有遺詔?」
蕭方智搖搖頭:「無有。」
宋荃的神情頓時變得有些曖昧,深深望著蕭方智。
既然皇帝沒有遺詔,那麼,蕭方智作為晉國最高軍事統帥,宋荃作為首席宰相,他們兩個偽造出一份遺詔來,想來朝中百官也是無話可說的。
宋荃曾經擔任襄州司馬,荊襄叛亂時,蕭方智救過他的性命。
此刻,若蕭方智有意偽造遺詔,宋荃會鼎力支持,故而他眼神曖昧地盯著蕭方智,只等他示下。
然而,蕭方智卻平靜地迎視宋荃:「我已派人知會另外三位宰相,等他們來了再議吧!」
宋荃一愣,心道:大帥竟沒想到此中關節?看來我得點撥一下……
隨即靠近蕭方智,低聲道:「太尉心中若有屬意的嗣君,何不偽造一份遺詔?」
蕭方智看著他,淡然一笑:「本帥心中並無屬意的嗣君,還是等宰相們來了再一同商議吧。」
宋荃與他對視片刻,見他目光深澈沉靜,心中暗嘆:看來大帥的確沒有篡位之心啊!也罷,也罷……
蕭方智率領親兵打著火把,朝政事堂走去。
窒悶的夏夜,寂靜的九重宮闕彷彿黑暗中蹲踞的怪獸,給人一種壓迫到無法喘息的感覺。
深夜的宮闕連燈火都沒有一星半點,羽林軍的火把飄過的瞬間,驟然映出某座高大華麗的殿宇,又在轉瞬間淹沒於黑暗。
蕭方智走在隊伍最前,思索著這突如其來的變故。
這對於他當然是好事,皇帝曾經下密詔給寧楚非,準備奪他兵權。
雖然事後是以寧氏兄弟矯詔處理的,但蕭方智從赫蘭盛留下的書信中知道,其實那所謂的假聖旨,乃是皇帝的親筆。
可見皇帝對他已經不滿至極。
為了保全身家性命,他不得不更牢固地抓住權柄,不得不在皇帝身邊遍布眼線。
這樣一來,他和皇帝的關係就更加無法調和了。
現在,皇帝突然駕崩,不需要他背上弒君惡名,當然是他求之不得的。
忽然,蕭方智驀地站住。
「大帥,怎麼了?」跟在他身後的羽林衛不安地問道。
蕭方智站著一動不動,火把的光亮中,只見他眼眸深處掀起了不易察覺的波瀾。
——他想起那個嬪御是誰了,是寧楚軒的夫人!
他和靈兒的婚宴上,寧楚軒曾經攜夫人來過!
蕭方智的脊背滾過一陣寒慄:寧楚軒被斬首,妻子沒入掖庭,他岳父家也受牽連,滿門流放,他岳父年邁,死在了流放途中。
赫蘭盛在書信里說,寧楚軒和他夫人皆精通醫理,難道他夫人為了報仇,悄悄往丹爐里添加了附子?
蕭方智呼吸粗重起來,他張了張嘴,正想讓親兵去將寧夫人抓來審問。
可是轉念一想:若真是寧夫人下毒,那她算是幫了自己,不如就此放過她吧。
如此想著,蕭方智深吸一口氣,對親兵道:「無事,快走吧。」
政事堂,黎明前熹微的曙光逐漸透進。
幾位宰相匆匆而入,神色凝重,各自落座。
蕭方智威嚴沉雄的目光徐徐掃過幾位宰相,緩緩開口:「主上升遐,膝下無子,又無遺詔。自古以來,國不可一日無君,無君必生大亂,輕則禍及宮廷,重則顛覆社稷。故本帥請各位宰輔前來,共商議立新君之事。」
政事堂一片死寂,諸位宰相無人敢貿然開口。
蕭方智戰功彪炳,去年皇帝北伐失利,唯有蕭方智的西線連戰連捷,後來又立下救駕之功。
皇帝帶出去的十五萬北衙軍折損殆盡,因而,蕭方智把自己的十餘萬嫡系兵馬充入北衙,從此一手掌控禁軍,並且身兼尚書左僕射(宰相之一)。
蕭方智身為一手遮天的權臣,有如商之伊尹,漢之霍光,立誰繼承大統,自然是他說了算。
幾位宰相在不明蕭方智的心意之前,誰敢貿然提出人選。
蕭方智見誰也不說話,剛毅的面孔流露出一抹無奈,率先開口道:「大行皇帝膝下無子,以本帥之見,梁王乃是太武帝(奕六韓)之孫,獻文帝(小五)之子,德才兼備,寬厚仁孝,宜繼大統。諸位以為如何?」
幾位宰相哪敢有異議,於是,便商定了擁立梁王葉琰為新君。
梁王葉琰,乃是先帝第三子,先帝嫻妃所出,因是庶出,一向並不得寵,也不引人矚目。
蕭方智挑中他,只因他是先帝僅剩的三個兒子中最年長的,如今已有十五歲。
立長君,他才能早點卸下肩上重擔,去尋他的靈兒。
皇帝喪禮第三天,蕭方智在哭喪的宗室隊列中看見了如歌,心中焦急萬分:如歌什麼時候回京的?她找到靈兒了嗎?
真想衝過去問個究竟,然而禮制所限,他到底強忍住了,一顆心卻彷彿被按在滾油里煎熬著。
好容易等到宗室和群臣哭喪結束,如歌遞了個眼神過來,蕭方智幾乎是急如星火地跟了上去。
宋荃正走過來準備找蕭方智議事,卻被蕭方智一把推開:「我有急事,你稍候」,話音未落,人已消失。
都是習武之人,如歌和蕭方智如兩道風影掠過長廊,到了一處無人的拐角。
如歌倚著廊柱,將思靈和赫蘭盛的情況大致講述了。
蕭方智默然聽著,神色慘淡,手扶廊柱,指甲幾乎摳進柱中,許久才道:「若是藥王谷的俞娘子也治不好寧成器的眼睛,靈兒打算照顧他一輩子嗎?」
如歌嘆口氣,目光飄到院中盛開的木芙蓉:「我也不清楚,但目前看靈兒的樣子,是不忍心扔下成器不管的……」
蕭方智一向沉著冷靜的眼眸驀地騰起怒色:「你知道嗎?寧楚軒的每一樁罪行,寧成器都是同謀!我看在寧成器給我留信揭發寧楚軒的份上,暗地裡銷毀了所有不利於他的供詞!我已經仁至義盡,若是靈兒要照顧此人一輩子,我真的無法接受!」
說至此,蕭方智眼裡透出無盡悲愴,仰起頭來,拚命忍住眼底灼熱的水霧,聲音已經帶著掩飾不住的哽咽。
望著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咬牙強忍、不願在人前流淚的模樣,如歌滿目悲憫:「大帥,天不可無日,國不可無君。目下最要緊的是迎立新君,你先把這件頭等大事辦了,然後再去藥王谷找靈兒,當面和她講清楚。」
蕭方智無奈地點點頭,大口地深深呼吸,強抑住胸口抽搐般的疼痛,與如歌商談了一會兒迎立新君之事。
「琰兒是大孝子,你若想與新帝君臣和睦,不妨在新君登基后聯合群臣上奏,請晉嫻太妃為太后。」如歌誠摯地建議道。
「多謝蘭陵公主指點!」蕭方智深深一揖,感激不盡。
先帝葬禮結束后,蕭方智便帶著幾位宰相和羽林軍,親自到梁王府宣讀敕書,親自將梁王葉琰迎上御輦。
葉琰說什麼也不肯走在蕭方智前面,躬著腰,抬袖一再謙讓:「太尉功在社稷,為國之柱石,琰無功無德,賴太尉之力得嗣大統,豈敢造次。」
蕭方智立即跪伏於地,擲地有聲地道:「天子居紫微帝座,譬如北辰,眾星拱之,小星安敢冒犯。天地日月,君臣乾坤,自有綱序,臣不敢以微末之功,亂了君臣之分!」
蕭方智堅持不肯走在新君之前,並且親手扶新帝登上御輦,然後率領百官在御輦之下三跪九叩,大禮參拜。
新帝登基不久,蕭方智即按照如歌建議,上摺子請晉陞新帝的生母嫻太妃為太后,並為她加上一系列尊號,又將羽林將軍徐猛調任為虎賁將軍,任命太后的娘家兄弟為羽林將軍,擔任新帝近衛。
這一系列舉動甚得新帝歡心。
新帝也不忘投桃報李,加封蕭方智為太傅,梁國公,賜別院一座,黃金千兩,錦緞無數。
其實蕭方智的爵位已經是宋國公,此番徙封為梁國公則更為榮耀,因為新帝登基前的王號即是梁王。
先帝下葬后不久,蕭太妃病逝了。
在蕭太妃最後彌留的日子,蕭方智一直守在病榻邊,親侍湯藥。皇帝和太后也每日遣人來問安,太后甚至隔三差五親自來探病。
蕭方智親自給妹妹選了墳地,將蕭嵐嵐也遷葬而來,姑侄倆葬於一處。
給妹妹和女兒遷完墳,蕭方智在大朝會上向新帝請求辭去北衙軍大元帥和尚書左僕射之職。
「臣蒙三代帝王厚愛,為朝廷效力凡三十年,雖無大功,但亦無愧於朝廷。近年來微臣多病,精力日衰,大元帥之職,實在難以勝任!求皇上開恩,賜臣致仕還鄉!」
新帝百般挽留,蕭方智只是跪地叩頭不止。
新帝無法,只得允了。
其實新帝內心是求之不得的,畢竟,蕭方智統領十五萬北衙軍,又身兼宰相,功高蓋世,雖然其人恪守臣道,對新帝恭順有加,新帝仍不免忌憚。
如今蕭方智主動辭官、交出兵權,新帝大喜之下,又給蕭方智加封了一系列榮譽虛銜——太師,大司空,柱國大元帥等等,又賞賜了良田千頃,錦緞萬匹,作為他回鄉「養病」之資。
蕭方智將京中的宅邸和京郊的別院賣了,兌換成幾十車金銀綢緞,帶著僅剩的十幾個親兵,押送著這幾十車家產,往蕭氏的原籍而去。
蕭氏原本是南唐大族,在北梁滅南唐時,舉族投降了奕六韓。
那時年僅十四歲的蕭方智被父親送到奕六韓軍中作人質,奕六韓稱帝后,蕭方智的妹妹蕭玉琴又被皇后蘇葭湄選入宮中為婕妤。
如今蕭氏仍有許多族人在南方,蕭方智先回到老家買房置地,將一切安置妥當。
然後孤身獨騎,在颯颯秋風中前往藥王谷尋覓妻子。
蕭氏老家蘭陵縣,離藥王谷所在的兗州並不遠。
西風斷雁,霜葉紛飛,蕭方智策馬掠過重重青山碧水,暮煙衰草,終於在這一日,到了藥王谷所在的青楓山。
靈兒,我來了,你還是我的妻子嗎?
(思靈最後會和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