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芳影突生疑細君興妒 閑身頻作樂公子呼窮
第二十三回芳影突生疑細君興妒閑身頻作樂公子呼窮佩芳因鳳舉一夜未歸,正自惦記著,聽到李媽說他睡在外面,連忙走出來看。一面說:「也不知道他昨晚上在哪裡來?就會躺在這個地方,這要一招涼風又要生病。」說時,便用手來推鳳舉,說道:「進去睡吧,怎麼就在這裡躺下了哩?」鳳舉把手一撥,扭著身子道:「不要鬧,我要睡。」佩芳道:「你瞧,他倒睡糊塗了。」又搖著吊床道:「你還不進去,一會兒太陽就要曬過來了。」鳳舉又扭著身子道:「嘿!不要鬧。」正在他這翻身的時候,他那件西裝衣袋裡,有一塊灰色的東西伸出一個犄角來。佩芳隨手一掏,抽了出來,卻是一張相片。原來整夜不歸,身上會揣著這樣的東西,真是出於意料以外。晚香年紀本輕,這張相片,又照得格外清楚,因此顯得很好看。佩芳不見則已,一看之後,心裡未免撲通一跳。對著那張相片,獃獃地站著發了一會子愣,竟說不出所以然來。心裡想著,既已有相片,也許還有別的東西,索性伸手到鳳舉衣袋裡去摸一摸。先摸放相片衣袋裡,沒有什麼。再搜羅這邊,卻找出十幾張小名片。那些名字,有叫花的,有叫玉的,旁邊還註明什麼班,電話多少號。佩芳才明白了,鳳舉昨晚上,是逛了一晚的衚衕。但是逛的話,也不過三家兩家就算了,何以倒有十多個姑娘給他送名片?真是怪事。站在鳳舉身邊,估量了一會兒,便將相片名片,一股腦兒拿著到房裡去。鳳舉睡在吊床上,也就由他睡去,不再過問。
鳳舉躺在風頭上,這一場好睡,直睡到十二點多鐘,樹影子里的陽光,有一線射到臉上來,令人有一點不舒服,這才緩緩醒來。李媽看見,便問道:「大爺不睡了嗎?」鳳舉兩手一伸,打了一個呵欠,說道:「你打水去吧,我不睡了。」走下吊床,用手理著頭上的分發,走進屋去。只見佩芳手上捧著一本小說,躺在一張藤椅上看,旁邊茶几上,放著一玻璃杯果子露,一碟子水果,兩隻腳互相架著搖曳,正自有趣。鳳舉笑道:「你倒會舒服?」佩芳本是捧著書擋住臉的,把書放低一點,眼睛在書頭上看了一眼,依舊舉起書來,並不理他。鳳舉這時還沒有留心,自去進房洗臉。洗完了臉,一看自己這一身衣服,睡得不像個樣子了,便將它脫下來,在衣櫥子里找了一套便服換上。乾淨衣服正穿起來,忽然想起袋裡還有名片相片,得藏起來,若是夫人看見了,又要發生問題。可是伸手向袋裡一摸時,兩樣全沒有了。記得回家的時候,手摸口袋,還在裡面,要丟一定也是在家裡丟的。又記得睡得正好的時候,佩芳曾搖撼著身體來叫,恐怕就是她拿去了。便走到正屋裡來,含著笑容道:「你拿了我身上兩樣東西去了嗎?那可不是我的。」佩芳只看她的書,卻不理會。鳳舉道:「喂,和你說話啦,沒聽見嗎?」佩芳還是看她的書,不去理會。鳳舉道:「吳佩芳,我和你說話呢!」佩芳將書本向胸面前一放,板著臉道:「提名道姓的叫人,為著什麼?」鳳舉笑道:「這可難了,我不叫出名字來,不知道我是和你說話。叫出名字來,又說我提名道姓,那應當怎麼樣辦?」佩芳道:「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鳳舉看夫人這種情形,不用提,一定是那件案子犯了。因說道:「我說這話,你又不肯信。我袋裡那張相片,是人家的,我和別人開玩笑,故意搶了來呢。」佩芳聽了不做聲,半晌,才說道:「你當我是三歲的小孩子呢,把這些話來冤我。相片算人家的,那十幾張名片,也是人家的嗎?你把人家的名片拿來了,這也算是開玩笑嗎?」鳳舉道:「怎麼不是呢?我那朋友把相片和名片都放在桌上,我就一齊拿來了。」佩芳道:「這是你哪一個朋友,倒有這樣闊?有許多窯子到他家裡去拜會,他家是窯子介紹所嗎?那我也不管,昨晚上,在哪裡鬧到天亮回來?」鳳舉道:「在朋友那裡打牌。」佩芳道:「是哪一家打牌?在哪一處打牌的,有些什麼人?」鳳舉見她老是問,卻有些不耐煩。臉一板道:「你也盤問得太厲害一點了,難道就不許我在外面過夜嗎?」佩芳見他強硬起來,更是不受。往上一站,將書放在藤椅上,說道:「那是,就不許在外面過夜。」鳳舉道:「你們也有在外面打夜牌的時候,我就不能?」佩芳道:「別人都能,就是你不能!」
鳳舉道:「我為什麼不能?」佩芳道:「因為你的品行不好。」夫妻二人,越鬧越厲害,鳳舉按捺不住,又沒有什麼事情可以出氣的,一眼看見桌上有一隻盛水果的小玻璃缸,就是一拳,把缸碰落地板上。因為勢子來得猛,缸是覆著掉下去的,打了一個粉碎。一時打得興起,看見上面桌上擺著茶壺茶碗,又要走過去打。這茶碗裡面有一對康熙瓷窖的瓷杯,是佩芳心愛之物,見鳳舉有要打的樣子,連忙迎上前來攔住。她是搶上前來的,勢子自然是猛烈的。鳳舉以為佩芳要動手,迎上前去,抓著佩芳兩隻胳膊,就向外一推。佩芳不曾防備,腳沒有站得穩,身子向後一仰,站立不住,便坐在地板上。這樣一來,禍事可就闖大了。佩芳嚷起來道:「好哇!你打起我來了!」說著,身子向上一站,說道:「你不講理,有講理的地方,咱們一路見你父親去。」佩芳說畢,正要來拖鳳舉,可是前後院子里的老媽子,早飛也似的進來了五六個人擁上前來,將佩芳攔住。恰好鶴蓀夫婦、鵬振夫婦,都在家沒有出門,聽到鳳舉屋子裡鬧成一片,便也跑了過來看一個究竟。一見他們夫妻打上了,慧廠連忙挽著佩芳道:「大嫂,你這是怎麼了?」佩芳對大家一看,一言未發,早是兩行眼淚流將下來。玉芬道:「剛才我從籬笆外面過,看見大嫂躺在這兒看書呢。怎麼一會子工夫,就吵起來了?」佩芳坐在藤椅上,垂著淚道:「他欺我太甚,我和他見父親母親去。」鳳舉道:「去就去,我理還講不過去嗎?」這一句話說出,兩人又吵了起來。鶴蓀口裡銜著一支煙捲,背著兩隻手,只是皺眉。說道:「這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吵得這樣子呢。」慧廠一跺腳道:「飯桶,你還有工夫說風涼話呢,不曉得拉著大哥到外面去坐一會子嗎?」鶴蓀本是要拉著鳳舉走的,他夫人這樣一說,當著許多人在面前,又有些不好意思那樣辦了。笑道:「怎麼樣?你也要趁熱鬧,和我吵起來嗎?」慧廠一搖頭道:「涼血動物!虧你還說得出這種話來?」鵬振知道他二哥是被二嫂征服了的,一說僵,二哥要不好看。走上前抄住鳳舉的手,對鶴蓀丟了一個眼色,說道:「走吧,咱們到前面去坐吧。」他們兄弟三人走了。玉芬和慧廠圍著佩芳問是為了什麼事?佩芳就把相片和名片,一齊拿了出來,往桌上一扔,說道:「就為這一件事,我又並沒有說什麼,不過問一聲,他就鬧起來了。」大家一想,這事涉於愛情問題,倒不好怎樣深去追問,只是空泛的勸慰。
這天下午,燕西從外面回來,正因為玉芬有約,前日的牌沒有打完,今天來重決勝負。一走到玉芬這裡,撲了一個空。那小丫頭秋香,卻說道:「大爺和大少奶奶打架了,大家都在那裡,七爺還不看去。」燕西聽說,趕快走了過去,只見敏之、潤之也走過來。潤之在院子里嚷道:「這天氣還沒有到秋高馬肥的時候呢,怎樣廝殺起來了?」燕西見他姐姐說笑話,這才料到並不是什麼大問題,便問道:「怎麼了?」潤之道:「我也剛從外面回來,聽見大哥在前面說他一家子的理,我才知道後面鬧過了一場。」說著話,姐弟三人走進屋去。只見佩芳臉上的淚容,兀自未曾減去,躺在藤椅上和玉芬、慧廠說話。玉芬道:「得了,你就裝點模糊,算吃了一回虧得了。一定鬧得父親母親知道,不過是讓大哥挨幾句罵。」佩芳道:「挨罵不挨罵我不管。就是他挨一頓罵,我也不能了結。」潤之笑道:「這交涉還要擴大起來辦嗎?大哥挨了罵還不算,還要他這快要做爸爸的人去挨打不成?」佩芳忍不住笑道:「你又胡說!老七還在這裡呢。」玉芬笑道:「還是六妹有本領,我們空說了半天,大嫂一點也不理會,你一進門,她就開了笑容了。」潤之道:「倒不是我會說,也不是我格外有人緣,不過提到大嫂可樂的事,她就不能不樂了。」大家一陣說笑,把佩芳的氣,卻下去了許多。
只有燕西一個人,是個異性的人物,身雜其間,倒不好說些什麼,只得在廊下走著,閑看著院子地下的花草。石階之下,原種著幾叢外國來的鳳尾草,現在已經交到秋初,那草蓬蓬勃勃長得極是茂盛。鳳尾草旁邊,扔了一把竹剪子,上面都沾滿了泥土。這個院子里的花草,原來每天是歸小憐收拾。現在小憐去了三天,這剪子就扔在這裡,令人大有室邇人遐之感了。由此便又想到小憐的身世。現在她若果然跟著柳春江在一處,那也是她的幸福。就怕柳春江是一時的性慾行動,將來一個不高興,把她扔下來,我看小憐倒是有冤無處說呢。他一個人儘管發愣,手扶著走廊上的柱子,就出了神了。潤之在屋裡道:「剛才看見老七在這裡呢,怎麼一轉眼的工夫就不見了?」敏之道:「這孩子就是這樣,每天到晚六神無主,東鑽一下,西鑽一下。依我說,應該把他送到外國一個很嚴厲的學校里去,讓他多少求點學問。他現在就這樣糊裡糊塗,不知道過的是什麼生活?」玉芬道:「他過的什麼生活呢?就是戀愛生活。一天到晚,就計劃著怎樣和人戀愛。本來呢,有這樣大了。」玉芬說到這裡,趕快用右手捂著自己的嘴,左手卻對窗外指了幾指,輕輕地笑道:「他還沒有走呢,你看,那不是他的人影子?」潤之走出來,見他獃獃地望著,只管發愣,便問道:「你看什麼?」燕西猛然醒悟,回頭笑道:「你們在屋子裡說得熱鬧轟天,我插不下嘴去,只好走出來了。」潤之輕輕地道:「大嫂的氣,還沒有消,我們要她打牌,讓她消消氣。」燕西道:「今天原是來打牌的,自然我是一角,可是我幾個錢全花光了。若是輸了的話,六姐能不能借幾個錢我用用?」潤之道:「怎麼著?你也沒有錢嗎?你有什麼開銷,鬧得這樣窮?」燕西道:「父親有半年沒有給我錢了,我怎樣不窮?」潤之道:「上年三月,我查你的賬,還有兩千多,一個月能花五六百塊錢嗎?」燕西道:「我也不知道是怎樣弄的,把錢全花光了,不但一點積蓄沒有,我還負了債呢。翠姨那裡借了三百塊錢,三嫂那裡也借了三百塊錢,還有零零碎碎的一些小款,恐怕快到千了。我非找一千塊錢,這難關不能過去。」潤之道:「一千塊錢,那也是小事,你只要說出來,是怎樣鬧了這一場虧空?我就借你一千塊錢,讓你開銷債務。」燕西道:「這就是個難題了。我也不過零零碎碎用的,哪裡說得出來。說得出來,我也不會鬧虧空了。我想六姐不大用錢,總有點積蓄,替我移挪個三百四百的,總不在乎。」潤之道:「你這樣拚命地借債,我問你,將來指望著哪裡款子來還人?」燕西還沒有將這個問題答覆,玉芬也走出來道:「你姐弟兩個人怎樣在這裡盤起賬來了?」燕西笑道:「不是盤賬,打牌沒有本錢,我在這裡臨時籌款呢。」玉芬道:「打一點大的小牌,還籌什麼款?」燕西道:「我還有別的用處,老債主子,你還能借些給我嗎?」玉芬道:「你又要借錢,幹嗎用呀?少著吃的呢?少著穿的呢?他們大弟兄三,都有家眷了,還不像你這樣飢荒呢。」燕西道:「他們都有差事,有支出的也有收入。我是不掙錢的人,怎麼不窮?」玉芬道:「爸爸每月給你三百塊錢的月費,你做什麼用了?」燕西道:「我早就支著半年的錢用了,不到下月底,還不敢和爸爸開口呢。六姐,三姐,我這裡給你二位老人家請安,多少替兄弟想點法子。」說著便將身子蹲了下去。玉芬笑道:「好哇,你在哪兒學的這一招兒?可是你這種臭奉承,我們不敢當,多大一把年紀,就要稱老起來哩。」燕西笑道:「這可該打,我一不留神,就這樣說出來了,這你老人家一句話,實在不像話,你只當沒有聽見吧。三姐的錢更是活動,人也挺慷慨,大概……」玉芬道:「別大概大概,掉什麼文袋了,你說還借多少錢?讓我和六妹湊付湊付。」潤之道:「不成!別叫我湊付。我是個吝嗇鬼,一毛兒不拔,你這樣挺慷慨的人,錢又活動……」燕西笑著向潤之拱了一拱手,說道:「得啦,六姐。我不會說話,你還不知道嗎?古言道得好,知弟莫若姐。」潤之搶著說道:「知弟莫若姐?哪裡有這一句古話?」燕西道:「這可糟了!我今天說話,是動輒得咎呢。」
玉芬正想著接著說什麼,秋香一路嚷了進來,叫她去接電話,玉芬聽說,轉身便走,走到籬笆門旁,卻回頭對燕西道:「瞧你的運氣!我今天做了十萬公債票,也許掙個千兒八百的。現在電話來了……」玉芬一邊說話,一邊走著,以後說些什麼就沒聽見。過了一會兒,玉芬含著一臉的笑容,走了過來。燕西笑道:「我這錢是借到了,我瞧三姐是一臉的笑容,準是賺了錢,也許不止賺個千兒八百的呢。」玉芬笑道:「賺是賺了。」說了這四個字,笑吟吟地接不上一句話。燕西道:「這樣子大概賺的可觀,到底是多少呢?」玉芬背著兩隻手,靠著廊下的柱子,支著一腳,蜻蜓點水般的,點著地磚直響。潤之道:「你這是窮人發財,如同受罪。也不知賺了多少錢,會樂得這個樣子!」玉芬笑道:「發了多大的財呢,也不過兩千多塊錢啦。」燕西道:「三姐,你怎麼賺了許多錢?」玉芬道:「這有什麼,膽大拿得高官做罷了。我家裡那些人,他們都喜歡做公債的。他們消息很靈通,說是公債今天有得漲,所以昨天我就東挪西扯,弄了五千塊錢,託人在銀號里放下去,作了保證金,立刻買進十萬票額。今天上午,得了我家裡的電話,說是趕快賣出去可以賺錢。我就聽了他的話,賣出去了。剛才回了電話,說是賺了兩千多哩。我頭一次做公債,不料倒這樣會賺錢。」潤之指著玉芬的臉道:「你留心一點吧,我聽說做公債生意的人,後來有跳河弔頸的呢。你將來別弄得跳河弔頸。」佩芳道:「你們在外面談半天的錢,究竟為了什麼?」三個人一路走進來,就把燕西借錢、玉芬做公債的話說了一遍。佩芳道:「賺了這些個錢,請客請客!」玉芬笑道:「你沒有聽見嗎?賠了本,得跳河呢。我要賠了錢呢,你們也陪我跳河嗎?」慧廠笑道:「到了跳河的時候再說。現在你總算賺了錢,先請客吧。」玉芬道:「怎樣請法呢?你們出了題目,我就好做。」潤之道:「今晚上哪裡有戲?請我們聽戲去。」慧廠道:「不好,那花的了她多少錢呢?咱們到京華飯店去吃晚飯,上屋頂看跳舞,好不好?」玉芬把舌頭一伸,笑道:「這個竹杠敲得可不小,若是盡量一花,沒有三百塊錢也不能回來。」燕西道:「那實在沒有意思,倒不如在家裡吃了飯,去看露天電影去。」潤之道:「那更省了。你是想問人家借錢,就這樣替人家說話,是不是?」燕西笑道:「可不是那話,與其跑到飯店裡去一夜花幾百塊錢,何如把這錢交給我呢。」大家議論了一陣,辦法依舊未曾決定。
玉芬那邊的老媽子,卻走來站在門外,輕輕地笑著說道:「三少奶奶,桌子已經擺好了。」玉芬道:「誰說打牌來著?擺個什麼桌子?」老媽子道:「今天上午你還說著,前天的牌沒打完,今天下午要再打呢。」玉芬道:「叫你們做別的什麼事,你只要推得了,總是推。對於這些事,偏是耳朵尖,一說就聽見了。打牌,就有這件事,也不見得老在我那邊打,忙著擺什麼桌子呢?我算算這個月,你們弄的零錢恐怕有四五十塊了,還不足嗎?」玉芬說了一遍,老媽子紅著臉,不好意思說什麼。燕西道:「既然擺好了,我們就陪著大嫂去打四圈吧。」佩芳懶懶地道:「你們來吧,我沒有精神,要睡午覺呢。」玉芬拍著佩芳的肩膀道:「得了,別生氣了。這種熱天慪出病來,也不好。」說時,玉芬嘴裡哼也哼的,扭著身子儘管來推她。佩芳道:「你要做這個樣子給三爺看,給我看有什麼用呢?」潤之道:「不管怎麼樣,大家的面子,你就去一個吧。」佩芳道:「我沒有興趣,我不願干。」玉芬道:「這時候你是沒有興趣,你只要打幾牌之後,你就有興趣了。」說著,不由分說,拖了佩芳就走。佩芳帶著走帶著笑說道:「你瞧,你們這還有個上下嗎?我要端起長嫂當母的牌子,大耳刮子打你們了。世界上只有……」說到這裡,一看燕西也在一邊笑著站立,便道:「沒有逼賭的。」這些人哪裡聽她的話,只管拉了她走。
到了玉芬這裡,見正屋子不但桌子擺好,牌擺好,連籌碼都分得停停妥妥了。慧廠笑道:「世界上只有錢是好東西。你看,有錢的事,不用得吩咐就辦得有這樣好。」燕西手摸著牌,說道:「誰來誰來?」敏之道:「我說老七,你和人借錢是真是假?」燕西道:「自然是真的。」敏之道:「既然是真的,還有錢打牌嗎?」燕西道:「我本不願來,因為他們早約了我,少了一角,可湊不起來。」敏之道:「胡說!這裡有的是人,少了你這一個窮鬼!」燕西對玉芬拱拱手道:「我退避三舍,你們來吧。」玉芬笑道:「來的好,也許贏個二三百元,與你不無小補。」燕西道:「設若輸個二三百元兒呢?」敏之道:「你別下轉語,你是不來的好。你那個牌,還贏得了嗎?」燕西對於敏之倒有三分懼怕,敏之一定不要他來,只得休手。便道:「大嫂一個,二嫂一個,三姐一個,六姐一個,這局面就成了。我給三姐看牌,贏了就借給我吧。」玉芬道:「你喜歡多嘴,我不要你看。」燕西道:「那麼,我給六姐看,好嗎?」潤之道:「我沒有錢給你,你別和我看牌。」燕西笑道:「不相信我找不著一個主顧,二嫂,我給你看怎麼樣?」慧廠道:「你倒是派的不錯,我還沒有打算來呢。」玉芬道:「那就不好意思,大嫂來了,你倒不來嗎?」慧廠道:「打多大的?大了我可不來。」玉芬道:「還是照例,一百塊底。」慧廠道:「太大了,打個對摺吧。」玉芬道:「輸不了你多少錢,你來吧。」慧廠笑道:「的確我不打那大的,五妹和我開一個有限公司好不好?」敏之道:「你們這些人,真是買醬油的錢不買醋,誰定了這個章程,非打一百塊底不可?就改為五十塊底,又怎麼樣呢?」佩芳道:「也好。打了四圈牌,就要三妹請客呢,贏多了也不好下台。」玉芬對慧廠道:「這都是為了你,打破了我們老規矩。」說著四個人坐下來打牌,敏之自回去了。
剩下燕西,站在各人身後看牌。看了一會兒,覺得有些腿酸,引腳走了出來,只見鵬振抱了一捧紙片,笑嘻嘻地向里走。看見燕西,便遞了過來,說道:「你瞧這個怎麼樣?」燕西接過來看時,是幾張戲裝相片,一張是《武家坡》,一張是《拾玉鐲》,一張是《狸貓換太子》,一張是《審頭刺湯》。相片上的男角,全是鵬振化裝的,女角卻是著名的青衣陳玉芳。燕西道:「神氣很好,幾時照的?」鵬振道:「剛才陳玉芳拿來的,我要收起來呢,你別對他們說,他們知道了,又是是非。」燕西道:「陳玉芳來了嗎?」鵬振道:「在前面小客廳里。」燕西聽說陳玉芳在前面小客廳里,沒有聽到鵬振第二句話,一直就走了來。燕西一掀門帘子,只見陳玉芳身穿淺綠錦雲葛長衫,外套雲霞紗緊身坎肩,頭髮梳得如漆亮一般,向後梳著。正坐涼椅上,俯著身軀引一隻小叭兒狗玩。他一回頭看見燕西,連忙站起來,又蹲下去請了一個安,叫了一聲七爺。燕西走上前握著他的手道:「好久不見了。你好?」陳玉芳笑道:「前沒有幾天還見著七爺哩,哪有好久?」燕西道:「不錯,禮拜那天你唱《玉堂春》,我特意去聽的。可是你在台上,我在包廂里。咱們沒有說話,總算沒見面呢。」陳玉芳笑道:「七爺現在很用功,不大聽戲了。」燕西道:「用什麼功?整個月也不翻書本兒呢。因熱天里,戲園子里空氣不好,我不大愛去。」說時,燕西見玉芳手拿著一柄湘妃竹的扇子,便要過來看。上面畫著彩色山水,寫著玉芳自己的名字。燕西笑道:「你的畫,越發進步了。這個送我好嗎?」陳玉芳笑道:「畫幾筆粗畫兒不中看。七爺不嫌棄,你就留下。」燕西拉著他的手,同在一張藤榻上坐下,笑道:「你的戲進步了,說話也格外會說了。」正說話時,鵬振也來了,笑道:「我不便讓你一個人坐在這裡,先叫七爺來陪你。」陳玉芳道:「不要緊,府上我是走熟了的地方。」說著,指著那小叭兒狗道:「它都認識我,三爺一走,它就來陪著我哩。」燕西笑道:「玉芳,你這話該打,我也罵了,你自己也罵了。」陳玉芳道:「我說話,可真不留神。你哪可別多心。」說著,站起來又要給燕西請安。燕西拉著他的手笑道:「說了就說了,要什麼緊呢?」陳玉芳這才局促不安地勉強坐下了。鵬振道:「玉芳,你說請我們吃飯的,請到今天,還沒有信兒,那是怎麼一回事?」陳玉芳笑道:「三爺沒有說要我請呀,你是說要借我那裡請客呢。為這個,我早就拾掇了好幾回屋子了,老等著呢。我沒問三爺,三爺倒問起我來了?」鵬振道:「我口裡雖是那樣說,心裡實在是要你請客。咱們兩下里老等著,那就等一輩子,也沒有請客的日子了。」
燕西道:「三爺既然這樣說,玉芳,你何妨就請一回客呢?」陳玉芳道:「成!只要三爺七爺賞臉,先說定了一個日子,我就可以預備。」鵬振笑道:「那就越快越好,今日是來不及。今天已經來不及下帖子,明天下帖子,明天就請人吃飯嗎?」燕西道:「你還打算請些什麼人?說給我聽聽。」陳玉芳道:「我也不知道請誰,全聽三爺的吩咐呢。」鵬振笑道:「我要請兩位女客,成嗎?」陳玉芳還沒有說話,臉先一紅,燕西道:「人家娶來的新媳婦,還沒有一百天。這時候在人家那裡請起女客來,晚上讓人家唱《變羊記》嗎?」陳玉芳道:「沒有的話,你問三爺,在我那裡請客,叫過條子沒有?」鵬振道:「叫條子是叫條子,請女客是請女客,那可有些不同。」陳玉芳道:「你只管請,全請女客也不要緊。可是一層,只是別讓報館里的人知道。一登出報來,那可是一場是非。」燕西道:「那要什麼緊?唱戲的人家裡,還不許請客嗎?」陳玉芳道:「倒不是不許,一登出來了,他就要說好些個笑話。」鵬振道:「倒是不讓外人知道也好。平常一樁請客的事,報上登了出來,鬧得滿城風雨,那有什麼意思。」陳玉芳道:「就是這麼說,我這就得回去預備。」燕西道:「忙什麼?急也不在一時,在這裡多坐一會兒。我去找一把胡琴來,讓你唱上一段。」陳玉芳笑道:「別鬧了。上一次也是在這裡唱,剛唱到一半,總理回來了,我嚇得半天沒有說出話來。」鵬振道:「他老人家也是一個戲迷,常在家裡開話匣子。不過因為事情太忙,沒有工夫常到戲園子去罷了。」陳玉芳道:「還是不唱的好,若是給總理知道了,說是我常在這裡胡鬧,究竟不好。」說著,站起身來,顯著要走似的。鵬振笑道:「坐一會兒,坐一會兒。」說到這裡,院子里的幾棵樹呼呼地一陣響。鵬振和燕西都笑著說:「走不成了,走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