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小集騰歡舉家生笑謔 隆儀敬領滿目喜琳琅

第二十九回 小集騰歡舉家生笑謔 隆儀敬領滿目喜琳琅

第二十九回小集騰歡舉家生笑謔隆儀敬領滿目喜琳琅秋香看他那神氣,也止住了笑,忙問是什麼事情?玉兒笑道:「快去吧,四姑爺和四小姐回來了。啊喲!還有一個小姑娘,和洋娃娃一般,真好玩。太太屋裡,現在擠滿了人了。」燕西聽說是這麼一件事,笑道:「這也大驚小怪,弄人一跳,怎麼沒有電報來呢?」玉兒道:「四小姐說,讓咱們猜不到她什麼時候到,到了家好讓大家出乎意外的一樂呢。」燕西聽說,也不和秋香再說二句話,轉身就跑。秋香叫道:「七爺七爺,別跑呀,你這桌上的支票,不收起來嗎?」燕西走得遠了,迴轉頭來說道:「不要緊的。要不你把紙盒子里鑰匙拿著,開了抽屜,把支票放進去,將暗鎖鎖上,那就……」帶說帶走,以下的話,已聽不見了。燕西走到母親房裡,果然看見滿屋子是人,金太太手上抱著一個渾身穿白色西服的小女孩,滿面是笑容。他四姐道之和四姐夫劉守華,被大家團團圍住,正在說笑呢。劉守華一見燕西,連忙搶前一步,握著燕西的手,從頭上一看。笑道:「七弟還是這樣,一點沒有見老。」燕西笑道:「多大年紀的人?就說老了。我看四姐夫倒是黑了些。」劉守華道:「旅行的人,當然沒有在家裡的人舒服,怎樣不黑呢?」道之也走過來笑道:「你猜我為什麼今天趕回來了?」燕西道:「那我怎麼知道呢?」劉守華道:「你四姐說你是後天的十八歲,趕回來給你做壽呢。」燕西笑道:「家裡人忘了,遠路人倒記得。謝謝,謝謝!」潤之道:「你這話得說清楚,我們剛才還說要送你的壽禮呢,怎樣說是忘了?」燕西道:「也沒有敢說你呀!」潤之道:「你說誰呢?」燕西不解說一番倒也罷了,一解說之後,一看屋裡坐的人,都是不敢得罪的,竟不知說哪一個好?笑道:「反正有人忘了的,這何必追問呢?生日這件事,不但別的人忘記,就是自己也容易忘記。所以我說家裡人忘了,那也是有的。」潤之道:「叫你指誰忘了?你指不出人來,卻又一定要說有人忘了,可見你是信口開河。」梅麗正靠著金太太坐,在逗著那個小外甥兒玩,見燕西受窘,笑道:「忘是有人忘了的。別人我不知道,把我自己說,就是剛才四姐提起,我才想起來了。這樣說,我就是一個忘了的。」潤之笑道:「他待你也沒有什麼好處,你為什麼要替他解圍?讓他受窘,看他以後還胡說不胡說?」道之道:「八妹倒還是這樣心地忠厚,要老是這樣就好。」燕西道:「梅麗,你聽聽,老實人有好處不是?這就得著好的批評了。」金太太道:「你既然知道老實好,你為什麼不老實呢?」這一說,通屋子裡的人都笑了。大家笑定,燕西道:「說了半天,四姐帶了些什麼物事給我們,還沒有看見!我想一定不少。」道之道:「這可對不住,我什麼也沒帶。我一進門,先就聲明了。因為你沒聽見,我不妨再說一句,現在國裡頭,不是抵制日貨嗎?連我們三個人從日本來,都犯著很大的嫌疑,我還好意思帶許多日本東西嗎?你們若嫌我省錢,我可以買別的東西送給你們。」梅麗道:「我們要的是你帶來的東西,若是要你到了北京買東西補送,也就沒有理由了。」道之道:「你也是戴不得高帽子的人,說你老實,你就越發老實了。」這一說,大家又笑了。他們手足相逢,足足說笑了半天。金太太已經吩咐人打掃了兩間屋,讓道之夫婦居住。

原來劉守華,他是在日本當領事,現在部里下了命令,調部任用。夫婦初次到京,還不曾看下住宅,暫且在金宅住下。劉守華另外還有一位日本姨太太也同來了。這日婦叫明川櫻子,原是在劉家當下女的,日子一久,就和主人發生了愛情。道之因為櫻子沒有什麼脾氣,殷勤伺候,抹不下面子把她辭了,也就由他們去。後來守華在夫人相當諒解之下,就討了櫻子做姨太太。這次守華夫婦回國,櫻子自然是跟著來。一來,到中國來做姨太太,比在日本當下女總強得多。二來,這也合於日本的殖民政策。但守華很怕岳丈岳母,一到岳家,不便一路把姨太太帶進門。所以在車站下車之後,櫻子帶著一部行李,到日本旅館滄海館去了。道之和丈夫的感情,本來很好,他既不敢明目張胆地鬧,道之也就不便一定揭穿他的黑幕,所以金家並沒有人知道。

過了一天,已經是燕西的生日。這是金家的規矩,整壽是做九不做十。燕西的二十歲,本要在明年做,因為燕西明年有出洋的消息,所以再提前一年。金太太先一天就吩咐廚房裡辦了一餐面席,上上下下的人都吃面。這裡最高興的,自然算一班天真爛漫的女孩子,只愁找不到熱鬧事。所以一大清早,秋香約著小蘭、小玉換了衣服,就來給燕西拜壽。走到燕西書房外邊,只見金榮正拿著一個雞毛撣,反手帶著門,從門裡面出來。他早就笑道:「三位姑娘真早,這時候就來拜壽了。七爺還沒起來,睡得香著哩。」小蘭跟著金太太,向來守規矩的,聽了這話,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道:「我們是有事,來瞧瞧七爺起來沒有?誰說拜壽呢?」說畢轉身走了。金家算是吸點西洋文明人家,磕頭禮早已免除。所以燕西這天不用去和父母行禮,平輩也沒有什麼人說道賀。不過是大家紛紛地備著禮物,送到燕西這兒來。雖然三個姐姐,三個嫂嫂,都送了支票,因為面子上不能不點綴,所以他們又另外買了些禮物送來。這其間有送文房用品的,有送化妝品的,有送綢料的,有送食物的。金銓自己也賜了燕西一個瑞士表,這是叫他愛惜時間的意思。金太太賜了一套西裝,二姨太和翠姨,也是一人一張一百元的支票,二姨太另外送了一支自來水筆,翠姨送了十四盒仿古信箋,都是算上人含一點教訓的意思。這其間只有梅麗的東西,送的最合適。乃是一柄凡呵零,兩打外國電影明星的大相片。所有送的東西,不是盒子盛著,便是紙包著,外面依著燕西關係,寫了「弱冠紀念」的字樣,下款有寫賜的,有寫贈的,有寫獻的。金榮把兩張寫字檯併攏一處,禮物全擺在上面。燕西沒有起來,兩張寫字檯上的東西,已經擺滿了,按照輩分,一層一層地排列著。另外有秋香幾個人送的桂花盆景,共有三十多盆,全在屋外走廊的欄杆上。另外是金榮、李升幾個親聽差的意思,給走廊四周,掛上萬國旗和著十錦綢帶,雖非十分華麗,這幾間屋子倒也弄得花團錦簇。

睡到十點鐘,燕西一翻身醒了,忽有一陣奇香,襲入鼻端。按著被頭對空氣嗅了一嗅,正是桂花香。這就知道他們的禮,已經送來了。一骨碌爬起來,也來不及穿衣服,順手摸了一條俄國毯子,披在肩上,便趿著鞋,到外面屋子裡來看禮物。正在這個時候,玉芬也到裡面來看禮物。一見之下,笑道:「今天不是你的生日,我可要形容出一句好話來。」燕西道:「不用形容,我自己也知道,是不是我像一個洋車夫呢?」玉芬道:「別頑皮了。剛起來,穿上衣服吧,不然,可就要受凍了。我給你叫聽差的,快快地穿起來,我們好一塊兒吃面去。」說時,給燕西按上鈴,金榮便進來送洗臉水。金榮看見,也是好笑。燕西讓玉芬坐在外面屋子裡,自己就趕緊洗臉穿衣服。穿好衣服,依著燕西,還要喝口茶才走。玉芬道:「走吧,走吧,到飯廳里吃面去,好些個人在那裡等著壽星老呢。要茶到那裡喝去。」燕西道:「吃面太早吧?我剛才起來呢。」玉芬道:「哪裡依得你?是剛起來,若是你三點鐘起來呢,那也算早嗎?」燕西被她催不過,只得跟著她去。原來金家的規矩,平常各人在各院子里吃飯,遇到喜慶和年節的家宴,就在大飯廳里吃飯。今天因為是燕西的生日,所以大家又在大飯廳集合,連多日不見的鳳舉,也在飯廳上。大家一見燕西,就笑道:「啊喲!壽星公來了。」燕西一時忘乎所以,舉著雙手,對大家一陣拱揖。口裡連連說道:「恭喜恭喜。」慧廠道:「怎麼一回事?你倒對我們恭喜起來?我們有什麼可喜的事呢?」這一說,大家都樂了。翠姨正鄰近慧廠座位,輕輕地笑道:「這是彩頭呀,怎麼不知道?」說著,對隔坐的佩芳,望了一眼。笑道:「這裡就是你們兩人可以受這句話。」慧廠笑道:「大庭廣眾之中,怎麼說起這話?而且也扯不上。」這邊佩芳見他們指指點點說笑,因問道:「你們說我什麼?這也是一個小小壽堂,可別亂開玩笑。」她的心裡,倒以為是指著鳳舉和自己不說話的事。玉芬也怕說僵了,大家老大不方便。便笑道:「我們的壽禮都送了,下午也該是壽公招待我們。我們得先請壽公宣布有些什麼玩意兒?」燕西道:「還是那一班魔術。不過有幾位朋友送一班雜耍,或者是幾齣坤班戲,我都沒有敢答應。」說時,可就望著金太太。金太太道:「雜耍罷了,貧嘴貧舌的,怕你父親不願意。倒是唱兩出文戲,大家消遣消遣,倒沒有什麼。」燕西道:「既是這樣說,若是爸爸怪了下來,可是媽擔著這個責任。」原來這飯廳上,只有金銓一人沒在座。金太太雖答應了,金銓是否答應?尚不可知。所以燕西就這樣說了。

金太太笑道:「怎麼著?我說的話還不能做主嗎?」大家聽說母親做了主,這事就好辦了,於是大家立即說笑起來。玉芬道:「這坤角裡面有唱得好的嗎?我要聽一出《玉堂春》。」梅麗道:「那有什麼意思?她跪在那兒唱,聽得人膩死了。我上回瞧過一齣戲,一個丫頭冒充了小姐,做了狀元夫人。那個員外見了人叫著飯,叫他勸和他不勸和,一說吃雞絲麵他就來了。還有那狀元的老太爺,畫著方塊子的花臉,拿扁擔當拐棍。還有……」她本在二姨太太一處,二姨太道:「亂七八糟,鬧了半天,也不知道說什麼?她還有呢,你就別說了,越說人家越糊塗。」金太太笑道:「你別說她胡扯,倒是有這齣戲。我也在哪裡聽過一回,把肚子都笑痛了。那齣戲叫什麼何寶珠。」二姨太道:「那不像戲詞,倒很像一個人的名字了。問問咱們戲博士准知道。」玉芬道:「這有什麼不知道的?叫《何珠配》。」佩芳正用筷子夾了一叉肉鬆要吃,於是便用手上筷子點著玉芬道:「你瞧她,自負為戲博士。」這時恰好秋香送了一碟玫瑰蠶豆醬到這桌上來。見佩芳夾了一筷肉鬆伸過來,忙在桌上拿一個醬碟子,上前接著。笑道:「謝謝大少奶奶,可是我們那桌上也有呢。」當時大家不覺得,後來一想,秋香是誤會了,大家便一陣哄堂大笑。這樣一來,倒弄得秋香不好意思,獃獃地站在人叢中。還是玉芬笑道:「站在這兒做什麼?還不過去。」秋香臊成一張紅臉,只得垂著頭走了。鳳舉也笑道:「不用得要聽滑稽戲了,這就是很好的滑稽戲哩。」佩芳聽說,對鳳舉瞟了一眼,也沒有說什麼。燕西很解事,便插嘴道:「既然是大家願聽開耍笑的戲,我就多邀幾個小丑兒。」玉芬道:「那有什麼意思呢?倒不如好好兒邀兩位會唱的,咱們靜靜聽他幾齣戲。」金太太皺眉道:「你們就是這樣經不了大事,一點芝麻似的小問題,辦還沒有辦,就這樣胡鬧起來。」燕西笑道:「這也總應該先議好,然後定了什麼戲,人家好帶什麼行頭。」金太太道:「現在吃著面呢,吃完了面,再來商議,也不遲呀。」燕西道:「是真的,快點吃面,吃了面到我那裡去開緊急會議,有願列席的我一律招待。」佩芳笑道:「得了吧,又不是什麼好角兒?還要這樣鄭而重之地去斟酌。說的乾脆,就讓我們的戲博士去做戲提調,由她分配得了,誰願意聽什麼戲,她准知道,她分配得好好的就成了。」玉芬道:「戲提調談何容易?就是要分配戲,先就該知道有什麼角兒?他是什麼戲拿手?又和誰能夠配戲?哪裡就能依我們愛聽什麼戲,就點什麼戲哩?點了戲,他們唱不好,那也是枉然。」

佩芳笑道:「這究竟是戲博士,你看她說的話就很內行。」燕西笑道:「要這樣說,連她也交不出捲來。他們送戲的人,就沒有告訴我,是什麼角兒?但是這裡面有兩個坤戲迷,人很熟,好角兒總不會漏了。」說著,又笑了一笑,對金太太道:「關起門來,都是自己人,咱們票兩齣戲玩玩,成不成?」金太太笑道:「你不要出乖露醜了,你幾時學會了唱戲?」玉芬道:「我知道,不是老七票,有一個人嗓子癢哩。」說時,可就望著鵬振。鵬振面已吃完了,老媽子送上手巾,擦了一把臉。一面擦臉,一面擺著腦袋,左腳的腳尖,便不住地在地上點板。玉芬望著他,他並不知道。佩芳笑道:「這人發了迷了,看他這樣子,恐怕等不及到晚上呢。」鵬振才說道:「是說我嗎?票一出就票一出,讓你們瞧瞧,三爺的戲,可是不錯。」玉芬道:「不要吹了。我瞧過你的,唱《武家坡》都會把調忘了,還說別的呢。」鵬振笑道:「你是瞧不起我。可是我對這個戲博士也不敢十分恭維。要不,今天晚上,咱們把臉一抹,來他一出《武家坡》瞧瞧。」這一說,大家就起鬨起來。本來面已吃了,於是大家都圍著玉芬,慫恿她和鵬振合串。玉芬本來加入一個霓裳雅會,那裡面全是太太姨太太少奶奶小姐四樣合組的票友班,常常自己綵排著玩。不過玉芬因為那裡面混子太多,不大常去,也不敢把她們往家裡引。所以家裡至多只聽她唱的不壞,可沒有見她表演什麼。現在鵬振一提,引起大家好奇的心,就都來慫恿她了。玉芬被大家慫恿得心動了,笑道:「你們真是要我唱,我唱一出《女起解》吧。」大家見她自己答應了,越發鼓動她,說是要唱就唱一出合演的。而且今天是有人做生日,唱《女起解》那種戲,也不大吉利。玉芬笑道:「《武家坡》這個戲,倒沒有什麼難,但是我沒有行頭。而且沒有……」玉芬這句話沒說完,燕西搶著說道:「有有有,只要你肯唱戲,無論什麼行頭我都可以借得到,我們就此一言為定,不許反悔了。」大家鬧了一陣,唱戲的事,就算辦定了。

下午這一餐酒,原來是定在飯廳上吃的。現在要唱戲,便只好移到大客廳去了。這大廳一樓一底,上面是跳舞廳,下面正有一個小台。遇到小堂會,或有什麼演說會,都可以在這裡舉行。今天唱戲,並沒有什麼外客,這裡正好舉行。只燕西對聽差吩咐一句,他們都是好事的,早是七手八腳,將大客廳鋪張起來。金家這種人家,他們的親戚朋友家裡當然都有電話,這消息一傳出去,大家都不便不送禮,到了下午三點鐘,竟有二三十份壽禮送來。金銓先還不願意家裡大鬧,後來一看這樣子,成了騎虎之勢,也只得由他們鬧去。家裡人大鬧,燕西倒顯得不知道怎麼樣好了,拿了一本書,坐在走廊的欄杆上,閑看桂花。正在這個當兒,白秀珠打扮得花枝招展,後面兩個老媽子,捧了兩大包東西,跟著走來。秀珠見他手上拿著書,便笑道:「平常不拿書本,該休息的日子,這又用起功來了。」燕西笑道:「我在家裡,是不知道做哪一樣事好,要出去呢,人家又會說我有意避壽,反而覺得無聊,所以我就拿了一本書在這裡看。你來得很好,咱們談談吧。」秀珠對兩個老媽子點一點頭,她們就把捧著的東西,一齊送到燕西屋子裡去。秀珠一看,兩張寫字檯上面擺了東西,五光十色,煞是好看,便笑道:「哎喲!全是好東西,讓好的壽禮比下去了,不拿出去也罷。」燕西答道:「只是你送來的東西,無論是什麼都是珍貴的,我是完全拜領。」秀珠聽說,瞟了燕西一眼,笑道:「這話真的嗎?我這些包的東西,全是雞毛,你也當珍貴東西嗎?」燕西笑道:「當然的,俗話說,千里送鵝毛,物輕人情重。何況你送的是雞毛,比鵝毛更值錢呢。」秀珠道:「雞毛比鵝毛值錢?你又是從哪裡知道?」燕西笑道:「因為經過美人的手,所以就值錢了。」秀珠道:「可沒有經過我的手呢。」說著,把嘴對兩個老媽子一努,笑道:「全是她們一手包辦的。」她一說不要緊,倒把兩個老媽子的臉,臊得通紅。秀珠抿嘴一笑,自己上前,把那些東西打開,一樣樣拿出,陳設在桌上。原來是一套中西合璧的文房用品,共計一個雨過天青瓷的筆筒,一個鵝紅瓷、雙口筆洗,一個珊瑚小筆架,一塊墨玉凍硯台,一個水晶墨水瓶,一個白銀西裝書夾子。燕西看見連連嚷道:「這樣破費,多謝多謝,多謝之至。」秀珠笑道:「這是普通的,我另外還有兩樣特製的禮物呢。」說時又打開一個紅色的錦匣,在里取出兩樣光華燦爛的東西來,原來是兩個銀質堆花的相片框子。這框子和平常的不同,是定打的。沿著框子,一面是一枝楊柳,一面是一枝千葉桃。一上一下,兩隻燕子飛舞,圍成一個圓框。框子中間,是一對燕西的六寸半身相片子。燕西一見,連連說好。

說道:「打得這樣精緻,這工錢恐怕不少了?」秀珠道:「好是好,可是有一點美中不足。」燕西道:「阿彌陀佛,這樣好的東西,還要說美中不足,那就沒有道理了。」秀珠道:「不是鏡框子不好,不過兩個框子里,嵌著是一樣的相片子,未免雷同,你自找一張合適的相片,就換上吧。」秀珠說完,眼睛不由得對燕西望著,看他如何表示。燕西聽了她的話,知道她是等著一個很俏皮的回答。但是自己種種關係,那一句俏皮話,卻不敢說。明知說了那句話,可以得一個甜蜜的回笑。卻又怕圖這一時的愉快,要生出無數的糾紛。因笑道:「隨他去吧,這樣很好了。我的六寸相片,倒有的是,要找張和這相配的,倒也不容易呢。」秀珠以為他沒有領會意思,不便再說,也就算了。燕西便按著電鈴,叫人來倒茶。秀珠笑道:「別忙,我還沒有給你拜壽呢。」燕西笑道:「我們還過那個俗套嗎?這裡只我們兩個……」秀珠聽了,倒是很樂意。他這一句話,又提醒了兩個老媽子,便走上前來,對燕西說道:「七爺,我們給你拜壽。」說畢,便就磕下頭去。燕西要扶,也來不及,只得由她。她們起來了。燕西順手開寫字檯盛錢的抽屜,一看裡面沒有零錢,只有幾張五元鈔票。自己正在高興頭上,便不計較多少,一人給了一張五元鈔票。兩個老媽子,直樂得眉開眼笑,對燕西又磕了一個頭下去。讓她們起來了,燕西道:「下房裡預備得有面,你們吃面去吧。」兩個老媽子答應一聲是,退出去了。秀珠對燕西笑道:「你真是公子脾氣,要這樣虛面子。老媽子隨便拜一拜壽罷了,怎樣給許多錢?」燕西笑道:「一來是你的面子,二來也是她倆運氣。恰好我這兒沒零錢,換了給她們,也怪寒磣的,就給了她吧。」秀珠道:「不會待一會兒給她們嗎?」燕西笑道:「還是那句話,看在主人翁的面子上了。」秀珠笑道:「我倒不要你這樣感謝我。你府上今天有什麼些玩意兒,能讓送禮的樂一樂嗎?」燕西笑道:「今晚上你別走吧。也有一個小小的堂會兒,最妙的就是三嫂和三哥讓客散了,最後要合串一出《武家坡》。你瞧這事多麼有趣!」秀珠笑道:「真的嗎?我去問問去。」

於是轉身出門,便向玉芬這裡來。玉芬屋子裡,正擁著一屋子人,將戲單剛剛支配停當。玉芬回頭一望,見秀珠到屋子裡來了,便道:「我算你也該來了。」秀珠就笑道:「你算著我該來了,我算著你也該露了。」一面說著,一面掀帘子走進來。佩芳笑道:「這又是誰做的耳報神,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她?」玉芬道:「那還有誰呢?還不是壽星公。」佩芳笑道:「壽星公這樣多事,早早地接了壽星婆來,將他重申家法,嚴加管束,我想他這嘴快的毛病,也許就好了。」說時,故意在秀珠當面,對玉芬一(目夾)眼睛。秀珠只當沒有看見,也只當沒有聽見,卻和坐在一邊的慧廠道:「怎麼大家全在這裡?商議什麼大事嗎?」慧廠道:「剛是把戲單子支配好呢。不久的工夫,戲子也就該來了。可是這戲沒有白聽的,要拜壽呢。你拜壽沒有?」這句話倒把秀珠問為難了,要說不拜壽呢?沒有那個道理。要說拜壽呢?又有些不好意思。卻只笑道:「像你府上這樣文明家庭,還用得著拜壽那種古禮嗎?」佩芳接嘴道:「用不用?那是主人家的事。拜不拜?是你來賓的事。」秀珠道:「雖然是這樣說,可是主人不歡喜拜壽,一定要拜壽,那可叫做不識時務,我為什麼要不識時務呢?」佩芳將大拇指一伸,笑道:「秀珠妹妹,你真會說,我佩服你。」秀珠正要說什麼呢,老媽子進來說道:「烏家兩位小姐來了。請到哪裡坐?」佩芳道:「怎麼她兩位也知道了?」玉芬笑道:「她也是老七的好朋友,還不該來嗎?說起來,老七還有一位女朋友,不知道來不來?」佩芳偏著頭想道:「是誰呢?」秀珠聽了很是不快,以為必定說那個姓冷的。玉芬卻答道:「不是還有個邱小姐嗎?這人極歡喜研究電影,一和她談講這件事起來,她就沒有完的。老七也是個愛電影的,所以他兩人很談得來。」佩芳道:「你說的是她呀。她是一定來的。因為她是密斯烏的好友,密斯烏知道,她一定會知道的。」慧廠笑道:「我以為異性朋友,有一個就夠了,要多了,那是很麻煩的。我很不主張老七有許多女友,只要一個人就夠了。」佩芳故意問道:「若是只要一個,應該要哪一個呢?」秀珠被他們調笑得不知怎樣是好,答言固然不妥,不答言也是不妥。玉芬看出這種情形來,笑道:「不要拿人家開玩笑了。人家好好地來給你家人拜壽,你們拚命拿人家當笑話,這理說得過去嗎?」說畢,大家都哈哈大笑。秀珠笑道:「外邊客來了,也不推個人去招待嗎?」玉芬道:「果然的,只管說笑,將正話倒扔開了。」因對老媽子道:「這是來會七爺的,由七爺招待吧。」老媽聽說,到外面小客廳里去見二位烏小姐時,正好燕西派人來請,她就不說什麼了。

兩個烏小姐,到了燕西屋子裡,只見燕西正指點幾個用人,在那裡搬運桂花盆景。烏二小姐隔著迴廊早抬起雪白的胳膊,向空中一揚,笑道:「拜壽來了,請你上壽堂吧,我們好行禮呢。」燕西遠遠地點著頭道:「壽堂嗎?等我做七十歲整生日的時候再預備吧。哎呀,大小姐也來了,勞步勞步,真是不敢當。」烏二小姐笑道:「這樣說,我拜壽,那是不勞步,又敢當了?」燕西笑道:「我是向來不會說話的,你還見怪嗎?」烏二小姐道:「我是鬧著玩的,你可不要疑心。今天有多少客?大概夠七爺一天忙的了。」燕西道:「就是極熟的人在一處談談,可以說是沒有客。」烏二小姐道:「那位冷小姐也來嗎?」她老老實實問著,燕西是不便怎樣否認,淡淡地答道:「她不知道,大概不會來。」烏大小姐問道:「哪個冷小姐?就是你上次對我說的嗎?七爺何妨請了來,讓我也見一見呢?」燕西道:「別的事可以請,哪有請人來拜壽呢?」他這反問一句,才把烏家兩位小姐問的話搪塞過去。他兩人在燕西屋裡坐了一會兒,外面的男賓也陸陸續續來了。燕西請了兩位烏小姐到裡面去坐,自己到外面來陪客。來的男賓多半是少年,自然有一番熱鬧。一個壽星翁進進出出,燕西在今天總算是快樂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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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回小說大師張恨水精選全集(套裝二十四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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