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婦令夫從笑煞終歸鶴 弟為兄隱瞞將善吼獅

第三十二回 婦令夫從笑煞終歸鶴 弟為兄隱瞞將善吼獅

第三十二回婦令夫從笑煞終歸鶴弟為兄隱瞞將善吼獅這邊慧廠剛進門,鶴蓀握著她的手道:「可不是涼?」慧廠將手一摔道:「動手動腳,什麼意思?」鶴蓀道:「我看你穿一件單衣服,怕你涼了,摸一摸你手,這倒給我釘子碰?」慧廠道:「涼不涼,我自己知道,誰要你這樣假情假意的?」鶴蓀笑道:「我真落不到一句好話,這又算假情假意的。趁著咱們睡足了,得把這理談一談。你不是提倡男女平等嗎?無論如何,這男女平等的原則里,不能說婦人對於她丈夫,要在例外的。」慧廠笑道:「哼!那難說,也許有人例外。」鶴蓀道:「不用多提了,憑你說話這種口氣,你先就以弱小民族待我了,哪兒平等去?」慧廠讓他一人說去,向床上一倒,側身向里,便一聲不響去睡覺。鶴蓀見她側著身子睡著,沒有蓋被,就把床里那條秋被牽開,給她蓋了半截身子。慧廠將身一翻,便把蓋被一掀,掀在一邊。鶴蓀道:「你這人真是豈有此理!我給你好好地蓋了被,你倒生氣,我就讓你去涼,不管你這閑事。」說畢,便取了衣架上一件湖縐夾襖穿上,撲通一聲,將房門帶上,就走出去了。慧廠假睡的時候,回頭就看鶴蓀穿了長衣服,且不理他,看他怎樣?後來鶴蓀開了門出去,慧廠便一翻身爬了起來,對著窗子外說道:「你趕快去吧,越遠越好。半夜三更,跑了出去,回頭好意思回來嗎?」鶴蓀在院子里聽得清楚,只是默默無語的,低頭出去。

到了外邊,就站在燕西屋外邊,噼噼啪啪射門。燕西問是誰?鶴蓀道:「是我,你把門開了,讓我進來。」燕西道:「這大半夜了,要什麼東西,明天一早來拿吧。」鶴蓀道:「我既然要你開門,我自然有事要進來,你打開來吧。」說著,又不住地將手敲著。燕西被催不過,只得爬起來,將門開了。電燈底下,見鶴蓀穿一件長衣,六個紐扣,只扣著兩個,敞著一片大衣襟,風吹得飄飄然。因讓他進來,問道:「要什麼東西,這樣雷厲風行地趕著來?」鶴蓀道:「什麼東西我也不要,你二嫂不住地和我麻煩,晚上睡不著,我要在外面睡一夜。」燕西笑道:「不成不成,我一個人睡得很好的,我不贊成憑空地加上一個人。」鶴蓀道:「這麼一張大床,怎樣不能睡兩個人?」燕西道:「要鬧要吵,還有天明呢。半夜三更,跑來吵人家,這豈不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嗎?」鶴蓀道:「我就是不願夜晚和她鬧,不然,我還不躲開呢。你讓不讓我睡?你不讓我睡,就把那條絨毯給我,我在這沙發椅上睡。」燕西道:「我不是不讓你睡,明天二嫂知道了,說我們勾結一氣,又要說你們弟兄不是好人那句話了。」鶴蓀且不說那許多,將燕西床頭邊疊好的那條俄國毯子,扯了過來。沙發椅上原有兩個紫緞鴨絨墊,把它疊在一起,便當了枕頭,身子往沙發椅上一躺,扯了毯子,由下向上一蓋,說道:「嘿!舒服。」燕西笑道:「一條毯子哪成?仔細凍了。還是到我床上來睡吧。」鶴蓀將身一翻,說道:「我們城門失火,憑什麼要殃及你池魚呢?」燕西道:「得,你瞧吧。凍了可不關涉我的事。」於是兩人各自睡了。

到了次日一早,金榮進來拾掇屋子,一見鶴蓀躺在沙發上,便道:「二爺怎樣睡在這裡呢?」鶴蓀業已醒了,聽見說,翻身坐了起來。問道:「什麼時候了?」金榮道:「早著呢,還不到八點鐘。」鶴蓀道:「你到我那邊去,叫李媽把牙刷牙粉和我的馬褂帽子,一齊拿了來。」金榮聽了這句話,就知道他又和二少奶奶生了氣,自己哪有那樣大的膽子,敢去拿東西。聽說了,只對鶴蓀笑笑。鶴蓀道:「去拿呀!你笑什麼?」金榮道:「這樣早,上房裡的人,都沒有起來,怎麼拿去?」鶴蓀道:「李媽比你還起來得早呢,去吧。」金榮只是笑,卻不肯去。鶴蓀道:「你為什麼不去?你是七爺的人,我的命令,就支使你不動嗎?」燕西被他說話的聲音驚醒了。因一翻身坐起來,笑道:「不是我替他辯護,二哥自己都不敢進去,他是什麼人,敢進去嗎?」鶴蓀聽了燕西這話,未免有些不好意思。因道:「我為什麼不敢進去?我怕一早起來吵,吵得別人不好睡覺罷了。」說畢,披了衣服,就向里走。剛一走到迴廊門下,只看見秋香蓬一大把頭髮,手上拿了一串白蘭花,由西院過來。鶴蓀對她招了一招手,笑道:「過來過來,我有一件事托你。」秋香將那串花向背後一藏,笑道:「這個花是有數目的,二爺要拿可不成。」鶴蓀笑道:「你真小氣,我不要搶你的花喲,我要你進去給我拿東西呢。」秋香道:「拿什麼東西?讓我把花送回去,再給你拿吧。」鶴蓀道:「何必多跑那一趟?你就到我屋裡去對李媽說,把我的牙粉牙刷,一齊拿來,還有我的帽子馬褂,也順帶來。」秋香把鼻子嗅著白蘭花,向著鶴蓀微笑。因道:「你兩口子又鬧彆扭嗎?」鶴蓀笑道:「嘿!這東西,越發沒有規矩了。索性把我兩口子也說出來了。」秋香笑道:「這不算壞話呀。要不,你自家兒去拿去,我不去,別讓二少奶奶罵我。」說畢,轉身就要走。鶴蓀一把將她拖住,笑道:「我不怪你,還不成嗎?」秋香道:「我拿是去拿,二少奶奶要不給呢?」鶴蓀道:「不能。不給你給我一個回話就是了。你去吧,我在七爺屋子裡等你。」秋香聽說,也就答應著去了。鶴蓀本想到燕西屋裡去等的,轉身一想,燕西見了空手回來,還不免說俏皮話的。就不走開,還在原地站著。不到五分鐘,就見秋香飛跑地走來了,鶴蓀見她兩手空空的。便道:「怎麼著?她不讓你拿嗎?」秋香道:「不是,我少奶奶不讓我去。」說到這裡,可就把嘴一撅,說道:「為你這個事,人家還挨了罵呢!少奶奶說多事。」鶴蓀道:「唉!你們心裡就擱不住一點事,為什麼要把這事告訴她呢?得了,我不勞你駕了,我自去吧。」

鶴蓀事出無奈,只得硬著頭皮,自回自己屋子裡去。恰好李媽在掃廊檐下的地,看見鶴蓀,剛要把嘴說話。鶴蓀笑著連連搖手,又指了一指屋子裡,李媽會意,扔了掃帚,就走下台級迎上前來。因輕輕地笑問道:「二爺怎麼昨晚半夜三更地跑出去了,在哪裡睡了一宿?」鶴蓀道:「我在七爺那裡睡著的,她起來了沒有?」李媽道:「沒有,睡著呢。」鶴蓀道:「你進去把我的帽子和馬褂拿來。」李媽笑道:「你又生氣呀?你自己去得了。」鶴蓀看她的樣子,更是不行。心想,求人不如求己,我自己去吧。於是輕輕地走進房去,把衣服帽子拿出來了,又把牙刷牙粉也拿來了。剛要出房門,慧廠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冷笑道:「你拿這幾樣就夠了嗎?敞開來多拿些走,省得要什麼又到這兒來。這樣鬼鬼祟祟地做什麼?誰還攔住你,不讓拿不成?」鶴蓀聽了這話,是有些不好意思走。便將所有的東西,又復完全送了進來。因道:「我讓你,那還不好嗎?你若嫌我讓得不好,我就不讓。」於是便叫李媽舀了洗臉水來,就要在慧廠盆架上洗臉。慧廠道:「這地方不是你洗臉的地方。你愛到哪裡去,就請便到哪裡去吧。」鶴蓀笑道:「你這樣子似乎有些喧賓奪主了。你也不問問我這兒是姓金姓程呢?」慧廠道:「姓金怎麼樣?姓程怎麼樣?難道這地方還不讓我住嗎?你說我喧賓奪主,我就喧賓奪主,到底看你怎麼樣?」說著,將鶴蓀手上拿的手巾,一把奪了過去。「我不要你洗,你怎麼樣?」鶴蓀笑道:「得了吧,誰和你淘這些閑氣呢?我等了半天了,你拿給我吧。」慧廠道:「沒有廉恥的東西,誰和你鬧鬧又笑笑?」鶴蓀自己再讓一步,見慧廠還是相逼,不由得怒從心起,便道:「好好好!就讓你,難道我還找不到一個洗臉的地方嗎?」說時,穿了馬褂,戴上帽子,就向外走。慧廠道:「哼!那怕什麼?你也不過學著大哥的樣子躲了不回來。那倒好,落得一個眼前乾淨。」鶴蓀聽了這話,氣上加氣,心想,婦人有幾分才色,就不免以此自重,威脅她的丈夫。但是有才有色的婦人,天下多得很,我果然就被你威脅著嗎?我就不回來,看你怎樣辦?

鶴蓀一下心狠,到了燕西那裡,胡亂洗了一把臉,只把手巾擦擦牙,牙粉都不用了。燕西看見,在一邊笑道:「好端端生氣,這是為著什麼?」鶴蓀並不做聲,斟了一杯熱茶,就站在地下喝。一面喝著,一面直吹。燕西笑道:「我看二哥這樣子是等著要走,有什麼急事,這樣忙法?」鶴蓀依然不做聲,喝完了那杯茶,放下杯子就走。偏是放得未穩;袖口一帶,碰了一響。鶴蓀一回頭,只對燕西笑了一笑,便向外走了。心裡想著,鹽務署這每月三百塊錢,是准靠得住的,可是自己為了不大向西城去,一月難得到衙門去一回,究竟於良心上說不過去。況且自己又是個參事上行走,毋庸參事,倒也罷了,索性毋庸行走起來,未免說不過去。趁著今天出門很早,何不去應個卯?這樣想著,於是出門之後,直向鹽務署來。

到了衙門裡,一看迎面重門上掛的鐘,還是九點半,衙門裡還靜悄悄的,上衙門的人似乎還不多。一直走到參事室外,隔了門帘子,不知道裡面有些什麼人,便把腳步放慢一點。走到門帘子邊,卻搶出來一個茶房,用手高撐了帘子讓鶴蓀進去。鶴蓀一看屋子裡,哪有一個人?倒是各辦公桌上,筆墨擺得齊齊整整的,桌子上光光的,沒有一點灰塵。中間一張大些的桌子,放了一把茶壺,反叩著幾套杯碟。一連放了幾份摺疊著的日報。鶴蓀是個行走,這辦公室里,並沒有他的桌子,所以他將帽子取下,掛在衣架上,就先大桌子邊坐下。茶房打了一個手巾把子,遞到他手裡,他隨便擦了一把,向茶房手上一拋,拿了面前一份報,一面看著,一面向茶房問道:「今天還沒有人來嗎?」茶房微笑道:「早著哩!不到十一點鐘,趙參事不會來的。」鶴蓀道:「別個人呢?」茶房道:「別個人比趙參事更晚,也不能天天到。這也只有幾位辦事的參事是這樣,你……」說著一笑道:「忙著,就別來吧,大家都是這樣。」鶴蓀翻了一翻報,茶房倒上一杯茶來,又喝了一口,覺得無聊得很,站起來道:「我也不等他們了,走吧。」說著,拿了帽子戴上,就走出鹽務署來。

他這回是坐汽車來的,走出衙門來,依然坐上汽車,本想到小館子里去,找兩個朋友吃飯的,伸手一摸袋裡,真是出來得匆忙,一個錢不曾帶。錢都在箱子里,這不能不回去走一趟的了,尤其是自己有一張四百塊錢的支票,字也簽了,圖章也蓋了,只要到銀行里去兌款就行。這要落到慧廠手上去了,這就別想拿一個錢回來。這一筆款她是不曉得,不如趁早回去,將款拿到手上再說。這樣想著,便叫汽車夫開了回去。到家之後,就裝成沒有事的樣子,一如平常,走回院子里去。只見慧廠拿著一對啞鈴,在走廊上,忽高忽低地操著。她穿了短袖的褂子,裙子系得高高的,露出兩條大腿。便笑道:「我們家哪裡跑出這大一個小學生來了?」慧廠依然操她的,只當沒有聽到。鶴蓀見她並不說什麼,帶著笑容便走到房子里去。走著路時,一面解著馬褂紐扣,表示是回來休息的樣子。走到屋子裡,將馬褂脫下,便倒了一杯茶,坐在沙發上喝。這時,只聽到外面屋子裡,兩個啞鈴,在地板上一陣亂滾,接著門帘呼嚕一下卷著響,慧廠走了進來了。鶴蓀放下茶杯在茶几上,連忙笑著一抱拳道:「對不住,都是我的不是,我們和了吧。」慧廠本來板著臉的,看了他這樣子,臉就有些板不起來。接著,鶴蓀就把那茶杯斟滿了茶,雙手捧著給慧廠道:「得!這算是我賠罪一點表示。可是你不能摔這茶杯子。」慧廠鼓著臉道:「偏要摔,你敢遞過來。你敢把我怎麼樣?」鶴蓀笑道:「我敢怎麼樣呢?不過這杯子是你心愛之物,還是我們結婚紀念品呢。瞧著這杯子,你喝一口茶吧。不然,我這面子真擱不下來。」慧廠道:「你還要什麼面子?要面子,也不在我面前討饒了。」說著,撲哧一聲笑了,接過那茶杯來。鶴蓀笑道:「因為我愛你,我才怕你。可是你不愛我呢,因為你不怕我。」慧廠笑道:「你別廢話!你今天是回來賠罪的嗎?你是為了那張支票回來的吧?對不住,我用了。」說畢,一仰脖子把杯茶喝了。正要將杯子放到桌上,鶴蓀一伸手,將杯子接著,笑道:「還來一杯嗎?」慧廠笑道:「你不要那支票嗎?」鶴蓀笑道:「是箱子托上夾的那張支票嗎?我原是交給你保存的。你別冤枉好人,我真是給你賠罪來著。我想,我半夜三更跑出來,當然是我不對,所以回來講和。你不信,那支票你就花著。」慧廠笑道:「我這人服軟不服硬,明知你是假話,可是說得很好聽,我也就算了。誰花你的錢?我有的是呢,拿去吧。」說著,在衣袋拿出那張支票,向地下一扔。鶴蓀一彎腰撿了起來,果然是自己要的那張支票,連忙地就將票子疊了起來。慧廠笑著哼了一聲道:「我說如何?」鶴蓀笑道:「這可難。你想,要是你扔在地下,我不撿起,這該當何罪?現在聽你的命令,你說,這張支票應當怎麼樣,我就怎麼樣,省得我又做得不對。」慧廠笑道:「拿去花吧。只要你正正經經地不胡來,你掙的錢你花,我是不干涉的。」鶴蓀趁著這個機會,將支票向袋裡一揣,對她拱拱手,低聲笑道:「昨天晚上得罪了你,我今天晚上再賠禮。」慧廠道:「你就是這樣不受抬舉。你今天把老七一隻茶杯子摔了,你可知道那是人家心愛之物?吃過午飯,你把這杯子送給他吧。」鶴蓀正愁不得脫身,就答應了。吃過午飯,帶了那隻青花細瓷海杯,就送到燕西屋子裡來。可是燕西今天大忙特忙,也是不在家了。

原來鶴蓀清早所打破的那隻瓷杯,正是燕西心愛之物。他一笑走了不要緊,燕西是懊喪不迭,只嘆氣道:「這是哪裡說起?我夾在裡面倒這樣一個小霉。這是雨過天青御窯瓷,最難得的東西。我總共四個,兩個送人了,兩個自己擺著,現在只剩一個了。」金榮正站在旁邊,便彎腰拾了起來,笑道:「還好,只破了兩半邊。讓鋦碗的來鋦上幾個釘子,還可以用。」燕西道:「你知道什麼?這種東西,要一點痕迹也沒有那才是好的,這種清雅的顏色,鋸上一大路釘子,那多麼難看?你說好,你就拿去吧。」金榮依然站著,還是笑。燕西道:「一清早就讓二爺鬧得昏天黑地。你走吧,我還要睡呢。」金榮笑道:「你是忘了一件事了,還不該辦嗎?」燕西道:「什麼事?」金榮道:「後日就是中秋了。」燕西道:「中秋就中秋,與我什麼相干?」金榮道:「這兩天送禮的熱鬧著呢。你……」這一句話,把燕西提醒。笑道:「我果然忘記了。你瞧瞧德海在家沒有?讓他開那輛小車,我上成美綢緞莊去。」金榮道:「也沒有這老早就去買綢緞的,這總是下午去買好。」燕西道:「那是怎麼一回事?綢緞莊早上就不歡迎主顧嗎?」金榮道:「不是他不歡迎主顧,早上綢緞莊沒有什麼生意,冷冰冰的沒有什麼意思。到了下午,那可就好了。太太小姐少奶奶全都去了,不說買東西,瞧個熱鬧,也很有意思的。」燕西笑道:「胡說!我不管你們,你們越發放肆了,倒常常拿我開玩笑!你對大爺二爺說話,敢這樣嗎?」金榮笑道:「誰讓七爺比我小呢,小時候,聽差的伺候你,你隨便慣了。所以到了現在,誰也不怕。」燕西道:「別廢話了,叫他去開車吧。」金榮道:「不是我多嘴,你做事就是這樣性急,這樣早,大幹大鬧地坐了車出去,不定上房裡誰知道了,都得追問,這一問出來了,就是是非。到了吃過午飯,你隨便上哪兒,別人也不注意。這會子打草驚蛇地往外跑,不能說沒有事。這不是自搗亂子嗎?」燕西想了一想,這話很對。便笑道:「我就依你的話,下午再去。這一說話,我不要睡了,你把今天的報,拿來我看。」金榮聽說,便把這一天的日報,全拿了來,報上卻疊著兩張小報。燕西躺在沙發上,金榮就把一疊報,放在沙發邊的茶桌上。燕西先拿起兩張小報,什麼也不瞧,先看那戲報上。好幾家戲園子,今天的戲都不錯,又不由得想去看戲。但是要看戲,買東西就得早些才好。

正這樣盤算著,門一推,玉芬伸著半個腦袋進來。燕西看見,連忙坐了起來,笑道:「哎喲!怎樣這麼早,三嫂就來了?」玉芬才扶著門,走了進來。笑道:「二哥不在這裡嗎?」燕西道:「不知道為了什麼?昨晚上就在這沙發椅上睡了一宿,剛才匆匆忙忙地就出去了。有什麼事找他嗎?」玉芬道:「我不要找他,我問他為什麼和二嫂生氣?我很想來做一個調解人呢。」一面說話,一面就拿起茶桌上的小報來看。笑道:「嘿!今天共和舞台的戲不錯,配得很齊備的《探母回令》,這個小旦陳玉芳,不是你很捧他的嗎?今天得請我去聽戲。」燕西笑道:「別家我無不從命,這共和舞台,算了。」玉芬道:「為什麼算了?你捧的角兒我們不配去看嗎?」燕西道:「不是那樣說,因為《探母回令》這齣戲,我實在看得膩了。」玉芬道:「誰叫你看呢?你聽戲得了,看膩了,聽總聽不膩的。若是聽得膩,為什麼大家老在家裡開話匣子呢?」燕西只說一句,她倒前後駁了好幾層理由。實在他的意思,因為逢到陳玉芳唱戲,鵬振一班朋友,共有七八個人,總在池子里第二排上。那第二排的椅子,是他們固定的,並不用得買票,戲園子里自然留著。今天既然有好戲,鵬振豈有不去之理?若是兩方碰著,玉芬是個多心的人,豈能不疑呢?因此,他所以不願去。玉芬哪裡知道這一層緣故,笑道:「你非請我去不可!你不請我去,我就和你惱了。」燕西沉吟了一會兒,說道:「我就請你吧。可是……」玉芬笑道:「別可是,這用不著下轉語的。」燕西笑道:「不是別的要下轉語,因為吃過飯,我有一件正經事要辦,不定耽擱一個鐘頭,或者兩個鐘頭。若是我回來晚了,三嫂可以先去,反正我一定到就是了。」玉芬搖著頭道:「哼!你沒有正經事。你不聲明,我還不疑心,你一聲明,我倒要疑心你想逃了。」燕西笑道:「我一不讀書,二不上衙門,照說,是沒有什麼正經事。但是朋友我總是有的,會朋友還不能算是正經事嗎?」玉芬道:「好吧,反正你不來,我也是要去,而且我代表你做主,錢花得更多。花了錢,我還怕你不認賬嗎?」燕西也不再說,就這樣笑了一笑。但是他心裡可在計算,要怎樣知會鵬振一聲才好。若不知會他,事情弄穿了,鵬振不要疑心自己在裡面搗亂嗎?因是各處打聽,看鵬振究竟在什麼地方?偏是各處找遍,並不見鵬振一點影兒。只得慢慢走著,走到鵬振自己院子這兒來。一見秋香站在迴廊上晾手絹,便和她丟了一個眼色。秋香一抬頭,見他站在月亮門中,心裡已經會意,眼珠兒對上面屋裡瞟了一瞟,然後望著燕西點點頭,微把嘴向前一努,燕西也懂得她的意思,於是站在月亮門屏風後邊來。一會兒工夫,秋香來了,笑道:「七爺什麼事?要我給篦一篦頭髮嗎?」燕西說:「不是。」秋香道:「不要,就是洗手絹?」燕西道:「也不是。」秋香低著頭一看,見燕西手甲很長,笑道:「是了,要我給你修指甲呢?」燕西道:「都不是,我給你主人報信來了。照說,你也得幫他一個忙。」秋香笑道:「這又是什麼事呢?你為我們三爺來著嗎?」燕西道:「你知道三爺哪裡去了嗎?你見著他,你就私下告訴他,今天千萬別去聽戲,就說你少奶奶要我請她,已經包下一個廂了。」秋香道:「三爺一早就出去了,不知道回來不回來呢?」燕西說道:「不回來就算了。若是回來了,你就把我這話告訴他。」燕西說完,他自出去。

秋香聽了這話,又有一件小功勞可立,很是歡喜。玉芬正在屋裡撿箱子,燕西和秋香說話,她果然一點也不知道。倒是事情湊巧,鵬振上午在外面忙了一陣子,恰好回來吃午飯。秋香心裡藏著一句話,巴不得馬上就告訴鵬振。無如鵬振坐在屋裡老不動身,秋香有話,沒有法子說,只是在屋子裡,走進走出,她倒急得心裡火燒一般。鵬振不明就裡,反說道:「秋香,你丟了什麼東西嗎?老是跑進跑出做什麼?」秋香被他說破,只好走了出去,不再來了。一直等到送飯進來,將碗筷擺在桌子上的時候,玉芬不在這裡,秋香趁了空子,站到他面前,輕輕地說道:「三爺,七爺說……」剛說到這個「說」字,玉芬在隔壁屋子裡咳嗽著,秋香就把話忍回去了。到了此時,鵬振才明白過來,今天上午秋香所以來來去去,都是為著這一句話了。聽了這話,當時擱在心裡,吃過飯,便直接去找燕西,看他有什麼話說。但是燕西記著去買綢緞,已經坐了汽車走了。鵬振向回走時,恰好秋香追了來。鵬振問道:「七爺對你說什麼了,你怎樣不說完?」秋香道:「七爺說,今天請三少奶奶去聽戲,可請你千萬別去!」鵬振突然聽了這話,倒愣住了。便問:「那為什麼?」秋香道:「我也不知道,是七爺這樣告訴我說的。」鵬振仔細一想,這決計是指著共和舞台的事。但是他們何以好好地要聽戲?這卻不可解了。當時走回房去,忍不住,先問玉芬道:「你要去聽戲嗎?」玉芬道:「你聽見誰說的?」鵬振道:「老七告訴我的。」玉芬道:「瞎說,老七早出門去了。」鵬振道:「這是很不要緊的事,我瞎說做什麼?老七出去了,他就不能留下話來嗎?」玉芬道:「他請我看戲,這也是很平常的事,他還巴巴地留下話來告訴你幹什麼?」鵬振不能再往下辯白了,只好對她一笑,就匆匆離開來。但是他又怕秋香傳話傳錯了,耽擱了今日一天戲沒看,也是不好。因此,重複到燕西那裡去等著,等他回來問個清楚明白。

但是這個時候燕西正在綢緞莊樓上,將綢緞大挑特挑呢。兩三個穿長衣的夥計,包圍著燕西,笑道:「七爺是自己買料子?還是替哪位小姐買?」燕西道:「我買點東西送人。」一個老些的夥計道:「送人的料子,要好些的,有有有。」說時,便對年輕些的夥計道:「去!把新到的法國綢緞……」燕西道:「不要那個。我是送小姐們的。」老夥計笑道:「是,我知道,法國綢很好。愛挑熱鬧些的,就是綺雲綢吧?電印綢也好,那是印成的花樣,做旗袍最好。七爺都讓他拿來看看吧?七爺是要漂亮的,我知道。」燕西笑道:「我只說一句,你就報告這一大套,我都被你說迷糊了。好在綢緞出在你們這兒,愛叫什麼都行,就是無縫天衣也好。什麼叫做綺雲綢?這個名字,倒也響亮,你拿了來給我看看。」但是在他說這句話時,那幾個夥計左一抱,右一抱,早在玻璃罩上,堆了一大堆綢緞。一個年輕的夥計拿了一匹料子。將它抖開,就披袈裟一般,披在肩上。他笑道:「七爺,你瞧瞧,就是綺雲綢。」燕西一看,是杏黃底子,上面印滿了紅花。燕西擺了擺頭道:「太熱鬧。」那個年老夥計道:「七爺你瞧,這個不錯!」燕西看時,只見他手上懸空拿著雨過天青色的綢料,上半截是純青的,並無花樣。但是那顏色,越下越淡,淡到最下,變成嫩柳色,在那地方,有一叢五色花樣,就如繡的一般。那有鬍子的老夥計,將綢料貼著胸上懸了下去。那一叢花,拖到兩膝邊。他慢慢走著路,把下面那一叢花的綢料,故意擺盪著。他翹著鬍子對燕西笑道:「七爺,你瞧,多麼漂亮!這要做一件旗袍,遠望像短衣長裙,近望又是長衫,真好看。」燕西見這一個老頭子披上這個,他已忍不住笑。現在這老夥計走起來,還是裝成那輕移蓮步的樣子,燕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恰好隔壁一架玻璃罩上,有兩位姨太太式的女客,在那裡剪料子,看見老夥計作怪,也笑得前仰後合,只把手絹子來蒙住臉。那老夥計極力要討好,倒不料砸了一鼻子的灰,羞得一張臉全成紫色。燕西怕人家過於難為情,就笑道:「這個料子很好,你就照著衣服的尺寸,給我剪上一件吧。」老夥計借著剪料子就把這事掩飾過去。又撿出許多不同顏色的料子,請燕西挑選,說送人的東西總應成雙。燕西道:「剪衣料有什麼雙不雙?你們想多賣一點就是了。」老夥計笑道:「七爺,這話不應該你說,遇到你這樣的主顧,不多做一點生意,還到哪裡去找哩?就憑你七爺送禮,也絕不能送一兩樣。」他們在這裡說話,剛才含笑的那位女賓,就不住地向這邊瞧過來。燕西見了有人望著,要那個虛面子,便笑道:「那當然不能送一件,但是這幾樣料子,怕受主未必願意。」老夥計道:「那很容易辦,多買一點就行了,送人家好幾樣,總有一兩樣合人的意思。」燕西道:「我也不要這些電印的,我要些隨便樣子的吧。」那些夥計聽了這話,就一陣風似的,搬了許多料子,放在燕西面前。那幾位女賓更注意了,彼此交頭接耳,好像就在說些什麼。燕西見這種情形,落得出個風頭,夥計說哪樣好,就剪哪樣,一刻工夫,剪了八九樣。夥計還要送料子給燕西看時,壁上的鐘已經一點多鐘了。便道:「得了,我沒有工夫了,你給我搬上汽車去吧。」夥計一面將料子包起,一面開上賬單來,燕西看也沒看,就向袋裡一揣。說道:「寫上賬吧。若要現的也可以,下午到我宅里去拿吧。」老夥計道:「寫上得了,七爺是不容易在家的。」燕西帶著那些綢料,一直就坐上汽車到落花衚衕來。他先就給金榮十幾塊錢,買了水果月餅之類。這時,就聯合這些綢料,叫金榮捧著,一齊送到冷家去。在他,又是一筆得意文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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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回小說大師張恨水精選全集(套裝二十四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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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婦令夫從笑煞終歸鶴 弟為兄隱瞞將善吼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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