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傅靖遠
七天後,一切如常,波瀾不驚。
榮祥站在車外,西裝的下擺被車內人揪著不肯放開。他回頭皺眉道:"航森,你別鬧了!"
趙航森緊緊扯住他的衣服,臉上笑嘻嘻的:"小祥,走吧?你真在家守喪哪?光華電影院來了新片子,卓別林的,今天第一次放,那人都海了!我讓老錢給咱們留了好座兒------走吧!"他邊說邊拽,榮祥被他纏的沒辦法,無奈回身上車。
光華電影院門前果然像趙航森說的那樣,人都海了。趙榮二人從後門進去,由錢經理恭而敬之的送到前排的貴賓席。二人落座后,向四周掃視一圈,發現還未到進場時間,後排一等位上零星站了幾個大兵,想來定是哪位團長的部下,事先來佔位子的。
榮祥這時才覺出些新奇的興奮來。他近一年都在琢磨家中的那些事,除了偶爾陪馮惠珍出門之外,平時也並無玩樂的心思。現今總算一切塵埃落定,同趙航森這個花花公子熱鬧一番,也不為過。
二人正低聲閑談,突然一個西裝男子走到榮祥身邊坐下。二人一起扭頭看過去,只見那男子二十多歲的年紀,一身西裝打扮。生的圓臉薄唇,帶了副金絲邊眼鏡。乍一看是很斯文的,可是斯文的並不純粹,總好像還夾雜了點別的什麼-------是了,夾雜了些"武夫的氣質"。
"靖遠?這麼巧!"院內光線暗淡,趙航森眯著眼睛辨認一番,發現竟是故人,照例大呼小叫著伸過手去握:"你今天怎麼有空了?"
傅靖遠同趙航森握了握手:"昨天剛把稿子發回北平,這兩天可以放假了。剛才我來時,老錢說你來了,我遠遠看著這兒坐了兩個人,可是你和你這位朋友身材差不多,我根本不曉得哪個是你。"
趙航森這時才想起中間還坐著個榮祥:"哦,這位是我的好朋友,榮祥。榮祥,這位是從北平來的傅靖遠。"
榮祥與傅靖遠相互點頭示意。傅靖遠不動聲色,心裡卻是暗暗驚嘆。前一陣子榮家人死了個七零八落,只剩下這位三爺接管了榮家全部的兵權和財權。外面的傳言已經沸沸揚揚,可是因為覺得太駭人聽聞,所以大家說起來,也都覺得有些寒毛直豎的荒謬。奉天本埠的報紙為了自保,還不敢把這件事做新聞登載上去。可是傅靖遠當記者的,每日都與北平總社聯繫,消息分外靈通。知道關內的諸家報紙已然把榮家慘事渲染得活靈活現,榮祥人在奉天,惡名卻已經傳出去了。
可是眼前這個青年,溫文爾雅,哪裡會是個殺父弒兄的劊子手?
他在這廂胡思亂想,那邊榮祥卻向他問道:"傅先生不是本地人吧?"
傅靖遠忙答道:"我不是。先前是在北平京文報社做事,後來被派到這兒的滿洲分社。"
榮祥點點頭:"哦,是記者。"
"是,記者。"傅靖遠說到這裡,發現這個榮祥不說話還好,一開腔就是索然無味。
卓別林的片子的確是好笑,院內眾人正樂的前仰後合時,忽然有人貓著腰溜了過來,俯在趙航森耳邊說了幾句話,趙航森臉色一變,匆匆對榮祥說道:"不得了,家裡有事,我得先走一步。"然後又向傅靖遠告了別,便快步向後面的大門走去。
榮祥心中暗笑。趙航森家中出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說起來不過是他家裡的姨太太們打架,不曉得從哪裡納來的女人,美則美矣,卻個頂個的潑辣,動起手來竟會打得頭破血流。趙航森成天沒有什麼心事,唯一擔憂的就是自己的這個小型後宮-------三太太要生產了,她的宿敵五太太正虎視眈眈的找機會,不想讓她有母以子貴的機會。
"一定是他的太太們又打起來了。"傅靖遠的目光從屏幕轉到榮祥臉上,表情略有點狡黠,一副偷傳閑話的樣子。
"傅先生也知道他家裡的事?"榮祥問的認真。屏幕上的光影閃爍在他臉上,看起來有種很不真實的感覺。
"知道。我同他也認識有一年多了。他還常同我提起過您,說是原來常同您一起玩兒的。"
榮祥一笑:"是么。"
"是的。"
雙方繼續看電影。
電影散場時,外面天已然黑了。榮祥是坐趙航森的汽車來的,現在趙航森先走了,他站在電影院門口,倒有些茫然。茫然之餘,又有些恐慌-------不該一個人在外面的,萬一有人打冷槍怎麼辦--------都怪趙航森。
這時傅靖遠的聲音從身後響起:"榮先生,現在倒還不晚,我們一同去吃個便飯如何?"
榮祥稍微偏了頭,斜睨著傅靖遠,一雙眼睛水盈盈的,表情卻是強勢的峻整,他正在思考傅靖遠的提議,不知怎麼的,他今天格外的不想一個人獨處,有種迷迷茫茫的恐怖預感。
"好。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雙方坐了黃包車,一前一後的到了蜀香閣。店裡的夥計把這二人招呼進了雅間,然後一邊奉茶一邊送上菜單。傅靖遠將它推給榮祥,榮祥搖搖頭,把菜單又推了回去,心中只是惴惴不安。
後來事實證明,他的第六感非常準確。榮家的三爺向來深居簡出,好容易有一次孤身出門的機會,當時瞄準他的槍口,不止一個。
菜一道道的端了上來,川菜素來味道濃烈一些,那香氣撲到榮祥的臉上,他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榮府的廚子手藝一般,所以他在家裡,一般的都沒有什麼食慾。見傅靖遠拿起筷子了,他也夾了一塊肉放在嘴裡。
榮祥驟然爆發的咳嗽把傅靖遠嚇了一跳。他猜想榮祥準是把辣椒末嗆到了氣管里,可是應該怎麼緩解,他也不曉得。眼看著榮祥用手捂了口鼻,大彎著腰咳的一聲不遞一聲,只得連忙叫了夥計,喂水拍背,好生忙亂一番,榮祥才直起腰來。用濕毛巾擦了擦臉,榮祥顯然是很有些不好意思,那臉上的紅一層層的暈出來,從面頰延伸到頸項。
"真是我不好了,也沒有事先問你能不能吃辣,就把你領到這兒來。"
"哪裡。"榮祥只說了這一句,他還是滿嘴火燒似的辣。
傅靖遠也看不出他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只是覺得他彷彿羞答答似的,倒突然覺得有趣,索性想逗逗他:"那我們不吃這個了,我請你去吃冰淇淋如何?"
榮祥聽了這話,正中下懷,恨不能起身便走:"那好。"
傅靖遠笑嘻嘻的同他出去,幸好他不靠薪水過活,所以放棄那一大桌未動的菜肴,也並不覺得心疼。
冰淇淋店就在旁邊,平時這裡都是女學生們常來的地方,現在天晚了,老闆已經準備打烊。偏又來了兩個男人,各點了一盤冰淇淋,煞有介事的對坐吃起來。
榮祥飛快的吃了一盤,嘴裡降了溫,舒服得讓他幾乎想哭出來。推開盤子,他很客氣的對傅靖遠笑笑:"我還想吃。"
傅靖遠回身向老闆伸出一根手指比了一下,老闆立刻又搖了一盤送過來。
榮祥吃完這盤,舌頭都凍木了。擦了擦嘴,他又想起一件事來:"傅先生-------"
傅靖遠一擺手:"叫我靖遠就成。"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靖遠,可否再麻煩你一趟,送我回家?"
傅靖遠摘下眼鏡:"當然可以。"
榮祥卻多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原來這傅靖遠摘下眼睛后,倒是一副五官挺拔深邃的面孔,而且濃眉大眼的,相貌頗為體面。
傅靖遠卻不曉得榮祥的心思,他擦了擦鏡片,又重新戴上,立刻又變回斯文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