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千古傷心
杜芳卿早上醒來,見外面是個清朗明媚的天氣,便不賴床。洗漱更衣穿戴利落了,他揣著點錢,出門去買米買面。
糧店離家不遠,走過兩條衚衕就是。他平日不愛拋頭露面,到了糧店便是成百斤的一次買足。糧店夥計把糧食口袋搬運出來,他再就近雇個挑夫,挑起米面直接回家,順路經過早點攤子,還能買上幾根油條充饑。
及至到了家中,他指揮挑夫把糧食送進廚房,然後如數付清費用。等到挑夫離去了,他關上院門回到房內,坐在窗前就著熱水吃油條。外面晴歸晴,然而冰天雪地,樹枝都被凍得發脆。幾隻麻雀站在禿樹上吱喳亂叫,一如之前所有的冬日清晨。他咬一口油條喝一口熱水,心情很平靜。
正當此時,院門忽然被敲響了。
他愣了一下,幾乎以為是自己聽錯。含著油條靜坐不動,他清晰的又聽到一聲敲擊,這才確定的確是自家門響。放下油條擦了擦手,他莫名其妙的走出門去,心想這離新年還遠著呢,張兆祥這麼早就送錢過來了?
然而打開院門向外一瞧,他登時就怔住了。
馬維元氣喘吁吁的攙著余至瑤,兩人頭上身上已然結出一層冰殼。
杜芳卿已經將有三年沒見過余至瑤了。此刻側身把人讓了進來,他先是左右關閉院門,然後立刻跟了上去,伸手要扶余至瑤:「二爺這是怎麼了?」
馬維元打著哆嗦說出話來:「冷、冷……」
馬維元使出最後一點力量,把余至瑤送到了卧房床上。雙腿一軟跪倒在地,他直著眼睛只是喘息。而杜芳卿看出余至瑤是落過水的,連忙手忙腳亂為他脫下衣裳。余至瑤雙眼緊閉面色鐵青,已是人事不省。
撕撕扯扯的把余至瑤扒了個□,杜芳卿拽過棉被抖開,劈頭蓋臉的裹住了他。馬維元這時忽然強掙著爬了起來,踉蹌著走到桌邊拿起水杯,送到嘴邊就喝。熱水在胸腔中流出溫暖一線,讓他痙攣似的打了個寒戰。用僵硬的手指拎起暖壺又倒一杯,他跌跌撞撞的走回床邊,輕聲說道:「給二爺喝、喝……」
杜芳卿接過水杯坐到床頭,托起余至瑤的腦袋摟到懷裡,他先把水杯送到自己唇邊試了試冷熱,然後才去餵給了余至瑤——然而余至瑤無知無覺,毫無反應。
他把余至瑤放下躺好,隨即起身拿了一隻勺子過來,舀起熱水一點一點的灌給對方。而馬維元這時緩過了一口氣,聲音很低的說道:「日本人要殺二爺。」
杜芳卿望向了他,他也望著杜芳卿:「家被抄了,人都死了,二爺現在是一無所有、家破人亡。」
因為杜芳卿直著眼睛一言不發,所以馬維元略覺失望,開口又道:「杜老闆,請放心。我們只是在你這裡暫時落腳。等到風聲一過,我就會帶二爺離開。」
杜芳卿把水杯勺子放到床前小桌上,然後從枕下摸出手帕,為余至瑤擦去了嘴角水漬。
「我不怕連累。」他一邊給余至瑤掖了被角,一邊輕聲說道:「你們也不用走。」
然後他站了起來:「我去給你們做飯。」
杜芳卿前腳一走,馬維元後腳也脫了衣裳。衣裳脫下來后還保持著伸展形狀,這一路真是凍硬實了。
兩人落水之後,全都嗆了幾口。馬維元身體好不在乎,卻是一直擔心著余至瑤,因為二爺的身體是出了名的虛弱。自作主張的打開屋角柜子,他找出一條毯子披到身上。抬腿擠著也上了床,他閉上眼睛呼出一口長氣——終於暖和了,連空氣都是熱的。忽然欠身摸向余至瑤的胸膛,隔著一層棉被,他只覺對方心臟跳得輕而緩慢。
杜芳卿進了廚房,先用剩飯餵了貓狗,然後洗凈雙手挽起袖子,開始熬粥炒菜。又見著二爺了。他的眼中噙了一點淚水——真好,又見著二爺了!
他心裡急,本來做熟了的活計,如今竟也弄得盆響碗翻。最後把兩盤菜與一小盆粥送入房內桌上,他轉身出去,又夾了一碟子自腌的鹹菜。
馬維元披著毯子坐到桌前,餓得端起大碗連吃帶喝。杜芳卿打開柜子翻翻揀揀,想要找兩件寬鬆的衣裳給他穿上;同時又問:「先生是姓馬吧?」
馬維元把臉埋進碗里:「馬維元。」
杜芳卿把衣裳放到床尾:「我看馬先生很面熟。」
馬維元「嗯」了一聲:「我原來常跟著二爺。」
杜芳卿不知道他是怎麼找過來的,不過心中暗暗的感激欣喜。坐到床頭伸手摩挲了余至瑤的面龐,手心被胡茬輕輕蹭過,觸感竟然是一種甜蜜的酥麻。
馬維元吃飽喝足之後,余至瑤依舊不醒。杜芳卿走去正房,用幾把椅子拼成床鋪,放了被褥讓他歇腳。馬維元穿了衣裳,因為一時也是無計可施,便是躺到正房,略作休息。
杜芳卿回到廂房卧室。坐在床邊俯□去,他隔著棉被用力保住了余至瑤。柔軟的嘴唇貼上對方面頰,他用氣流送出聲音:「二爺啊……」
余至瑤昏迷了整整一天,直到入夜之時,才漸漸清醒過來。
睜開眼睛看著面前的馬維元和杜芳卿,他面無表情的怔了許久,彷彿不能領會眼前場景。而馬維元彎腰慢慢扶起了他,口中問道:「二爺,現在身上覺著怎麼樣了?」
余至瑤扭頭凝視著他,空白的頭腦中忽然發生了爆炸——全想起來了,逃亡、追逐、殺戮、死亡、鮮血、冰河……全想起來了!
「我沒事……」他輕聲回答:「我沒事……」
杜芳卿把烘乾的襯衫拿過來,為余至瑤穿了上。彎下腰為對方一粒一粒系了紐扣,他柔聲問道:「二爺,您覺不覺得餓?」
余至瑤看著他的臉,忽然笑了一下:「芳卿,我們好久沒見了。」
杜芳卿也笑了:「是啊,好久沒見了。」
然後余至瑤繼續說道:「我不餓,你們出去吧,讓我靜一靜。」
杜芳卿扭頭和馬維元對視一眼,兩人都是沒有主意。而余至瑤又揮了揮手,彷彿十分疲憊似的又催了一句:「出去吧。」
馬維元和杜芳卿沒有辦法,只好一前一後的出了房門。
桌上蠟燭燃到盡頭,火苗跳躍一下,在熄滅之前放出了極致的光明。
余至瑤靜靜的坐在夜裡,淚水順著面頰向下滑落。原來一切都只是曇花泡影,都只是露水閃電。他從人間墮回地獄,而這個地獄比先前更寂寥,更黑暗,連一線希望的光芒都沒有。
死去眾人的面孔在他眼前一一浮現。他閉上眼睛,這回真的是……扛不住了。
杜芳卿坐在廚房,慢慢的熬一鍋八寶粥。一隻小哈巴狗趴在一旁陪伴著他,兩隻眼睛一閉一閉,是強撐著不睡的模樣。然而挨到後來,它也還是睡了,像個人似的打著小呼嚕。
待到粥熬得了,他輕手輕腳的出了廚房,忍不住想要再去看望余至瑤。推開房門邁步進去,他摸黑走到床邊,就見余至瑤端正坐著,一動不動。
「二爺。」他壓低聲音開了口:「喝點粥吧。」
可是余至瑤抬起頭來,眼前唯有幻覺。
他看到父親從外面走了進來,長衫蕭然,帶著寒冷的肅殺之氣。
「你說得對。」他輕聲說道:「我真是個害人害己的討債鬼。」
冰涼的手指撫上他的脖子,可是他不但不怕,甚至有些期待。
杜芳卿沒有聽懂他的自言自語,只是抬手為他系了領口紐扣。指尖劃過他的喉結,杜芳卿仔細整理了他的襯衫衣領。
然後杜芳卿退到床尾蜷縮起來,靜靜等待天亮。等到天亮了,他要好好的勸解余至瑤,就像當年余至瑤安慰自己那樣。人生在世,已經是哭著來了,不能再哭著走過、哭著離開啊!
杜芳卿閉上眼睛,不知不覺的打了個盹兒。驟然清醒過來時,外面已然亮了天。
揉著眼睛坐直身體,他抬頭望向了坐在床邊的余至瑤。忽然見鬼似的睜大雙眼,他張著嘴倒吸一口冷氣,半晌沒能再呼出來。
余至瑤背對著他面向窗前,滿頭短髮竟已花白。
連滾帶爬的到了余至瑤身邊,他連鞋也顧不得穿,一步邁下地去。彎腰抬手握了對方雙肩,他帶著哭腔大聲問道:「二爺,你怎麼了?」
余至瑤目光獃滯的望著前方,不言不動。
杜芳卿急了,拚命搖晃余至瑤的身體:「二爺,你別嚇我,你說句話!我求你了,你說句話啊!」
余至瑤神情木然,已經再聽不到外界聲音。
這個時候,馬維元也聞聲穿過院子,沖了進來。
杜芳卿哭出聲音,馬維元也落了眼淚——英武風光了十多年的余家二爺,如今竟是被人生生逼得瘋了。
只有餘至瑤直勾勾的望向窗外,心中不再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