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案 白色戀人

第五案 白色戀人

第五案白色戀人

達爾文進化論有一個核心思想,叫「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意思是,除非你有能力改變環境,否則我們只能被環境改變。胡候從上初中起,就一直覺得這句話太在理了。這就好比上課看小說,有的學生一天看3本都沒事,有的學生剛拿出來,就成了班主任的「下酒菜」。這是為啥?說白了,是因為不了解班主任巡視的規律,也就是不了解環境。

對胡候來說,「學習」是他最陌生的環境,他自認為這輩子都適應不了,所以他早早地輟學在家,跟在父親身後討生活。胡候家住泗水河岸邊。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胡候的父親倚仗精湛的捕魚技能,養活了一家三口。然而隨著泗水河來往船隻越來越多,水質污染已讓很多漁民無法生存。

一度沒有生活來源的胡候,也曾南下打過幾年散工。可外地的飲食和生活習慣,讓胡候備受煎熬。「在外地賺的只夠吃喝,在家裡再不濟也能糊口,如此一來,還不如回家。」想通了的胡候,決定返鄉創業。回家的路上,他又想起了那句話:「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偌大的泗水河,為何能養活別人,卻偏偏把他排擠在外?幾年前,是環境將他逼走的,這一次回來,他下定決心要改變環境。

回家的頭一年,胡候整天划著父親的漁舟蕩漾在泗水河中,他東瞅瞅西望望,瞎混了一年後,終於瞅到了一個空白的商機:淺水灣。

「淺水灣」對外地人來說,可能很是陌生,而對那些常年漂在河上的漁民來說,卻是必不可少的一個地方。以泗水河為例,它的河床呈倒梯形分佈,越是靠近岸邊,水域越淺。當地的漁民按照深淺,把泗水河分為4個區域:最靠近岸邊的叫「近水灣」,輻射範圍約在20米;再深一點兒的叫「淺水灣」,輻射範圍在30米左右;再往後的分別叫「深水灣」和「中心灣」,這兩個區域算是泗水河吃水較深的地方,輻射範圍也更大。

我們把泗水河比成公路,「近水灣」就類似於非機動車道,「淺水灣」相當於機動車的應急車道,「深水灣」則是機動車行駛道,「中心灣」應該類似於主幹道中間的隔離欄杆。

水的深淺不同,「灣」的用途也不一樣。最靠近岸邊的「近水灣」,行駛的多是一些小漁船,這種船隻構造簡單,受不起大風浪,遇到緊急情況極難控制。以泗水河現在的航運能力,若是小漁船駛入「深水灣」,極容易發生事故。這就好比在馬路中心穿梭的電瓶車一樣,稍有不慎,就會發生車禍。

胡候做過分析,「近水灣」來往的都是小漁船,靈活性大,適合做一些小買賣,比如往大船上送一些飲用水、蔬菜瓜果之類的。

但這種活兒門檻低,花個幾百元錢,買個木舟就能幹,賺錢少不說,還經常會因激烈的競爭發生矛盾。

「深水灣」和「中心灣」是大型船隻的活動區域,一艘大船動輒成百上千萬,絕對不是胡候這種貧民家庭負擔得起的。相比之下,「淺水灣」區域,就成了胡候最終的選擇。

泗水河上來往的船隻多以貨船為主,因每艘船的承載量不同,裝貨的時間也各有差異。船隻裝貨自然是要停靠在碼頭,考慮到安全等諸多因素,碼頭絕對不是想建就建的,在雲汐市泗水河流域,符合政府審批的碼頭也就那麼幾個。而來往船隻這麼多,必定要有個先來後到。當別的船隻在裝貨時,那些空置的貨船就只能暫時停在「淺水灣」等候。按照平均每艘貨船搭配10個水手來計算,光胡候家附近的流域,每天就有幾百人閑在船上無所事事。

胡候有個親戚做過水手,他沒少聽親戚抱怨這個行當。「枯燥無味」成了水手生活的代名詞,在船上打牌,幾乎是他們唯一的休閑方式。

瞄準了對象,胡候便開始琢磨,用什麼方法可以打開水手們的腰包。跑船的水手都是純爺們兒,胡候認為是個男人都會對「吃喝嫖賭」感興趣。「嫖賭」犯法,胡候當然不願意鋌而走險,思來想去,他還是覺得要從「吃喝」上下功夫。一提到「吃喝」,他突然就想起了自己南下打工的日子,那時候每天夜裡下班,老闆都會帶著一群員工去路邊攤喝啤酒、擼烤串。胡候現在想起那滋啦冒油的肉串,嘴裡仍不停地咽口水。

「如果在淺水灣賣烤串,生意會怎麼樣?」帶著這個想法,胡候付諸了行動。他以每天100元的租金租了一艘夜晚閑置的中型漁船,晚上8點,胡候把準備好的傢伙什往船上一放,由父親駕駛船隻,他則站在船內支起了燒烤攤。

「啤酒、烤串,通通1元!啤酒、烤串,通通1元!」船頭的大喇叭聲在「淺水灣」無限循環。

在河上賣燒烤絕對是件稀罕事,喇叭這麼一喊,引來了很多水手的圍觀。

「喂,給我來50串肉,10瓶啤酒!」喇叭吆喝半天,終於迎來了第一個敢吃螃蟹的人。

胡候將船駛入貨船附近,接著他從泡沫塑料箱中拿出肉串架在烤爐上,當肉串烤出香味時,胡候把肉串用牛皮紙小心包好,然後連同啤酒裝入事先準備的竹籃中。貨船上的水手只要放下繩索,將食材拉上去,就能輕鬆完成交易。肉串是用竹籤穿制,啤酒是從小賣部批發的罐裝,所有的東西均不用回收,這樣雙方都落得自在。

「喂,兄弟,味道怎麼樣?」收了錢,胡候扯著嗓子問了下意見。

對常吃粗茶淡飯的水手來說,在船上能吃到剛出爐的烤串,絕對是一大幸事。「老闆,你這烤串太香了,還有沒有?再給我來50串,我這船上十幾號兄弟呢!」

「有,有,有,我這就給你烤,另外我多送你10串,外加2瓶啤酒!」

「老闆,你真是太會做生意了!多謝,多謝!」船員是個糙漢子,說話的聲音又粗又亮,他這一喊,附近船上的水手也開始饞涎欲滴。

「老闆,給我來50串!」

「也給我來50串!」

叫喊聲此起彼伏,胡候準備的500串肉、100瓶酒,沒到一小時便被搶了個精光。

回到家后,父子倆興奮地抱在一起,喜極而泣,200元的成本,一晚上凈賺了300元。雖然和大生意比算不了什麼,但是這些收入,絕對不是辛苦捕魚比得了的;而且最重要的一點,父子倆首次嘗試就獲得如此巨大的成功,這往後要摸清路子,賺個盆滿缽滿,肯定不是問題。

吸取了頭一天的教訓,第二天父子倆把售賣的烤串、啤酒增加了兩倍,同時又加入了水果、飲料來滿足不同口味的人群。結果千算萬算,第二天所有的食材,還是在極短的時間內便被搶購一空。

接連做了一個月,賣燒烤的勞動強度遠遠超出了兩人的預期,要想做大,必須增加人手。在水上做生意不像在陸地,船上的空間就那麼一點兒大,招人就意味著要換艘大船。在這個節骨眼上,胡候和父親起了分歧。父親認為,現在的生意火爆,不代表以後生意就好,他認為維持現狀,是最好的選擇。而胡候的觀點恰恰和父親相反,他認為,「河上燒烤」的生意太好模仿,既然他們能幹,那別家也能幹,到最後勢必會像「近水灣」的小漁船那樣,形成惡性競爭。所以他要提前在「淺水灣」形成自己的競爭力,讓這裡的水手只認「胡氏燒烤」的招牌。要做到這樣,必須擴大經營,廣招賢才,定製大船。胡候算過一筆賬,要做到這幾點,起步投資最低在50萬以上,而從哪裡弄到這筆錢,成了胡候邁不過去的坎兒。

胡候的母親在得知父子倆的分歧后,只和丈夫說了一句話:「咱家就一個兒子,不管多難,也不能絆了孩子的腳,兒子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絕對相信兒子的眼光。」

胡候父親聽完此話后,茅塞頓開,第二天就張羅著把家裡的房產、土地全部抵押了出去,胡候又托朋友借了點兒小額貸款,總算湊齊了第一筆啟動資金。

一個月後,一艘裝有4個燒烤爐、多個滷菜櫃的定製燒烤船正式下水運營。俗話說「人多力量大」,在多人經營的情況下,胡候的燒烤船基本滿足了附近水域的食客需求。胡候賺到錢后,並沒有想著償還貸款,而是選擇再次投資,購買多艘充氣艇,送貨上船。經過半年多的經營,碼頭附近的船隻上,幾乎都貼滿了「胡氏熟食」的廣告。大規模的經營,讓那些蠢蠢欲動的效仿者只能知難而退。

胡候用了兩年的時間,最終成為「淺水灣」熟食界的霸主,經營範圍也從燒烤擴展到滷菜、小海鮮、炸雞等重口味小吃。

幾年後,賺得盆滿缽滿的胡候,又瞅準時機,在「淺水灣」開了第一家綜合性的河上超市,這一舉動,基本將「近水灣」的小商販逼上絕路。

超市開業之前,胡候的父親曾勸過他,做事不要做絕,給附近鄉親一點兒活路,但胡候卻絲毫沒有聽進去半句。他始終將「適者生存」四個字奉為人生的導向標,如果那些小商船沒有能力改變環境,那就要學著適應環境。

當河上超市開業時,胡候在各個碼頭貼了招聘廣告,以每趟5元的價格,僱用小船運送貨物,多勞多得,願意應聘的漁船,需繳納1000元押金作為管理費用,不經營時可全額退還。

這招一出,就連胡候的生意夥伴都覺得他是一個經商奇才。河上超市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運貨,他先是花錢把「近水灣」的生意搶了個精光,接著在小商販走投無路時放出「一勺湯」,那些飢腸轆轆的船夫,自然是感恩戴德、紛至沓來。

有了押金,被「套牢」的船夫只能給胡候打工。這解決了運輸的大難題,胡候最終坐穩了「淺水灣」的第一把交椅。多種經營方式並存,讓胡候的現金越聚越多。只做餐飲,已完全滿足不了他的胃口。漸漸地,他開始把心思往「擦邊球」上靠。

外出跑船的水手,大多都背井離鄉,深夜的難言之隱,胡候是深有體會的。饑渴之時,躲在衛生間里「左手換右手」是唯一的解決途徑。可船上的衛生間就那麼大點兒地方,很多時候壓根兒施展不開「拳腳」。

胡候看到了其中的巨大商機,於是泗水河第一家河上影院掛牌營業。影院是用一艘小型貨船改造而成,一共30個房間,每間房配置一台液晶電視及一張雙人沙發。電視里可供選擇的電影很多,特殊電影需要加錢索要密碼。封閉的環境,勁爆的影片,讓很多水手趨之若鶩。有一位跑「影院專線」的船夫這樣形容過影院船的火爆程度,他說:「自從影院船營業以來,我每天都要換一副船槳!」

多了不說,胡候的影院船每天最少可以給他帶來3000元的純利潤,這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期。為了滿足更多人的需求,胡候又接連改造了3艘小型貨船。

以前胡候乾的是正道,沒人指指點點,可現在影院船打的是「擦邊球」,所以經常遭到舉報。屢次碰壁后,胡候不得不收斂鋒芒,把影院船駛到那些偏僻的水域。

胡候做夢也沒有想到,正是因為這個舉動,他竟然遇到了泗水河有史以來的第一大案。

那天艷陽高照,胡候像往常一樣乘坐快艇去影院船上結算,可就在登船的那一刻,30米外的水域突然發出巨響,一艘貨船隨之劇烈燃燒。

「我×,什麼情況?」

「怎麼了?怎麼了?」

「是不是在拍電影?」

從包間聞訊走出來的客人,紛紛站在甲板上觀望。

「怕是出事故了!」胡候叫來了船上的工作人員,「附近只有咱們這一艘船,不能見死不救,船體已經傾斜,小趙趕快打電話聯繫拖船,剩下的人拿傢伙去救火!」

雖然胡候現在有錢了,但是他也是窮苦出身,危難時刻顯身手的精神,是打娘胎裡帶的。正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手下的員工自然也是唯他馬首是瞻。來船上消遣的大多是熟悉水性的水手,「天下水手是一家」,他們也不會見死不救。於是一支由30多人組成的救援隊,在第一時間趕了過去,好在火勢不大,船上的明火很快被控制。只是看到艙內的3具屍體時,眾人噤若寒蟬。

早上8點,我剛把共享單車停在單位院子里,便聽見胖磊站在2樓的走廊上大呼小叫。

「磊哥,什麼情況?是不是股票又跌了?」我昂著頭沖樓上喊道。

胖磊探出頭來:「我就那點兒私房錢,你小子能不能盼我點兒好?對了,別磨嘰了,趕緊上樓拿裝備,就差你了!」

「出現場?什麼案子?」

「泗水河雙流『淺水灣』水域一艘船發生爆炸,3人死亡,具體原因不明。」

「船隻爆炸?會不會是意外?」

「誰知道呢,不過船燒的都是柴油,就算是爆炸也不會有那麼大的威力,一次炸死3個人是不是有點兒誇張了?」

正說著,明哥已穿好制服走下樓,說:「別聊了,抓緊時間!」

「給我5分鐘,馬上好!」

爆炸現場在泗水河雙流「淺水灣」水域,「雙流」是碼頭的簡稱,那裡曾是泗水河最早建立的一批原木碼頭,后因非法采沙導致水土流失,雙流碼頭從那時起便被泗水河吞沒。

河上來往船隻多以貨船為主,沒了碼頭,自然就無法卸貨,再加上雙流碼頭偏僻的地理位置,所以平時很少有人會將船停在那個地方。

「鬼地方太偏,前面沒路了。」胖磊將車停在了港口。

明哥透過車窗看了一眼遠處那艘已被拖進「近水灣」的爆炸船,他說:「船體大小超過一般的中型貨船,這種船噸數較大,在『近水灣』停靠很容易下陷,我們要抓緊點兒時間。」明哥頭偏向我:「小龍,你去喊艘船,我們乘船過去。」

貨船爆炸一事,在泗水河上傳得沸沸揚揚,划船趕去圍觀的人也不在少數,可遺憾的是,事故船附近有水警封鎖,要想近距離觀察絕非易事。人都有強烈的窺視慾望,當我在港口喊著「有誰能載我們過去」時,竟然有十來位船夫爭先恐後地跑上岸,又是提箱子,又是扛設備。

胖磊看著那幾十公斤的器材被多人吆喝著抬上船時,差點兒被感動得涕淚交流:「警民魚水情,警民魚水情啊,謝謝各位,謝謝各位!」

「我看你就是懶!」老賢擦肩而過的一句話讓胖磊收起哭相。「哎,賢哥,話可不能這麼說,看看這『警民一家親』的畫面,多好!我是給各位兄台提供了一個警民和諧共處的機會。」

老賢白了他一眼,沒有再說話。

事發現場看似很近,實際上卻有近半個小時的航程,隨著距離逐漸縮短,原本看起來沒有多大的爆炸船,在我們面前像是被吹起來的氣球,越來越大。

「冷主任!這裡!」水上派出所的老趙站在快艇上向我們招手。

明哥揮手示意,船夫把船停在了老趙劃定的區域,說:「老鄉辛苦,把設備放上岸,你們就可以回去了。」船夫嘴裡喊著「不要,不要」,雙手還是控制不住地接過了明哥遞過去的300元錢。

趁著分錢的空當,船夫們紛紛瞪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面前的爆炸船,見沒有什麼「八卦」可挖后,只能敗興而歸。

民警老趙見四下無人,招呼我們來到了一個偏僻的角落,從他的表情中,我們已經嗅到了不安。

「我已經通知了刑警隊那邊,正在趕來的路上。」

明哥眉心一緊:「已經判定是命案了?」

「是不是命案我不清楚,但我們發現了這個。」老趙說著,打開了手上的黑色塑料袋。

「這個是……54式手槍?」胖磊驚呼。

老趙點點頭:「一共死亡3人,均為男性,每人身上各有一支,彈匣全部滿容。」

槍彈是痕迹學研究的領域,我對各種槍支的外觀和性能也是了如指掌,我從老趙手中接過槍支,仔細觀察后斷定:「沒有槍號,但感覺不是市面上普通的仿造槍支,具體情況還要檢驗后才知道。」

我說完后,明哥看了一眼心事重重的老趙說:「槍的事情可以暫時放一放,現在人已經炸死,老趙,你還有什麼顧慮?」

「是這樣的,冷主任,我覺得這艘船有問題。」

「哦?這從何說起?」

老趙回望一眼說:「我在水上派出所幹了幾十年,對泗水河上來往船隻的構造並不陌生,可這艘爆炸船的布局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從外表看,它是一艘普通的貨船,可進入船艙后我才發現,整個船體都是用最昂貴的合金鋼打造,甲板上的船屋用的是耐壓隔熱板搭建,1平方米要1000多元,我還在爆炸殘留物中發現了大量的太陽能電池板,這種電池板我也見人安裝過,價格相當昂貴。」

「第一時間發現爆炸船的人叫胡候,是泗水河上最有名的商人。據他說,這一套電池板要裝下來,沒個三四十萬搞不定。雖說這艘船的內飾、裝配都相當豪華,可船的外觀卻刻意做了偽裝,船體油漆做舊,船屋表面粘貼廢木板等。」

「偽裝船隻……3名死者身上又發現制式槍支……」胖磊仔細品味著其中的深意。

「不光如此。」老趙接著說,「雙流碼頭這個地方很偏僻,平時很少有船在這裡停靠,爆炸船為什麼停在這裡也是個謎。所以我思來想去,還是有必要通知一下刑警隊。」

「看來這起爆炸案背後還有我們沒掌握的情況。」明哥轉而又問,「截至目前有幾個人登船?」

「有十幾個,最先登船的是報案人胡候和他的員工,他們的指紋和鞋印樣本,我讓所里的同事採集了。」

明哥接著問:「報案人發現時是什麼情況?」

「胡候在泗水河上開了幾艘『影院船』,其中一艘剛好就停靠在爆炸船附近。據他說,他是早上來收錢時聽到了爆炸聲,接著便和員工、客人上前救火,爆炸的確切時間是早上8點前後。」

「在此期間,有沒有外人接觸過這艘船?」

「沒有。」

「爆炸結束后,有沒有人從船上逃離?」

「這個我也問了,而且船艙我也進去過,整艘船上一共就只有3個人,全部被炸死。」

「行,大致我們已經了解。國賢。」

「明哥你說。」

「現場物證量巨大,聯繫分縣局技術科,盡量多叫些技術員來搭把手。」

「好,我這就聯繫。」

現場勘查準備工作剛開始,一艘載著葉茜和徐大隊的快艇也隨之上了事發船,在把案情簡單交代后,葉茜加入了勘查隊伍。

對一般的爆炸案來說,我們最先要確定的就是炸點的位置。所謂炸點,就是爆炸物最先爆炸的地方。它大致可以分為兩種,爆炸物放置點和爆炸物爆炸點。前者多為一些靜置的爆炸物,例如定時炸彈、遙控爆炸裝置等;而後者多針對的是移動爆炸物,常見的有手雷、火箭彈等。但不管爆炸物的狀態如何,我們以炸點為圓心向外擴散,必然可以找到爆炸裝置的殘留物。

本案和普通爆炸案不同的是,中心炸點在船艙內,而且發生爆炸時船停在河中,這樣勢必會導致大量爆炸殘留物因衝擊力落入水中,若是因此缺少了關鍵物證,那給案件偵辦帶來的絕對是毀滅性的打擊。

可擔心也沒有什麼用,有時辦案就像賭博,要是運氣好,發現一個關鍵物證,就能給案件帶來轉機,若是點兒背,連續偵辦一年沒有頭緒的情況,也不是沒有。

經測量,爆炸船長約23.5米,寬約6米,高約5.5米,船隻主體相對完好,建在甲板上的房屋損毀嚴重,爆炸伴有起火現象。因船屋外貼有木板等助燃物,船屋牆體被焚燒得相當嚴重。好在3具屍體在爆炸后被及時拖出,否則也免不了被燒成焦炭。

在拖船的幫助下,爆炸船在「近水灣」平穩停靠,我們順著臨時搭建的繩梯來到了甲板的位置。

值得慶幸的是,這艘船並沒有像普通船那樣使用木質甲板,巨大的爆炸力無法破壞甲板的鋼鑄結構,這使得船屋下的船艙得以完好保存。

雖然船屋受損嚴重,但是好在房子的根基位置還保留完好。我們根據一些殘垣斷壁,勾畫出了船屋原先的模樣。

船屋自西向東分別為駕駛艙、休息艙以及廚衛區。3個區域間均安裝有厚重的金屬門,每扇門上裝有一個透光的圓形玻璃,玻璃上方還挖了一個帶蓋的通風口,該款式的艙門是行船的標準配置。

胖磊放下相機說:「賢哥,看來也只有休息艙損毀嚴重一些,駕駛艙和廚衛區都相對完整。」

爆炸是一個釋放能量的過程,爆炸發生時,很多物證也會隨之被破壞。勘查這類現場時,負責理化檢驗的老賢最有話語權,所以在現場發現任何疑問,我們都是第一時間徵求老賢的意見。不過老賢是個悶葫蘆,做什麼事情都比別人慢半拍,他沒有著急回答胖磊,而是站在休息艙內一圈一圈地環顧。

幾分鐘后,他蹲下身子,將多個區域的燃燒殘留物夾起觀察,隨後他說道:「休息艙長約15.6米,寬5.2米,高2.7米,以船頭向西為坐標,休息艙靠北牆曾擺放了一張呈『7』形的皮質沙發,沙發西側有一台掛在牆壁上的液晶電視,緊挨著沙發的是一張木質茶几。」

「靠南牆則擺放了3張木床,床頭向南,床的規格為1.2米乘2米,每張床標配一個木質衣櫃。從床的數量上看,休息艙內日常起居的只有3個人。」

「剛才焦磊說的我也注意到了,駕駛艙和廚衛區幾乎沒有損毀,而用於隔開兩個區域的艙門卻嚴重變形,由此可見,爆炸的中心點就在休息艙內。」老賢說完走到廚衛區,指著地上一個倒放的煤氣罐說道,「這種是最常見的15公斤液化石油氣,氣閥位置沒有連接軟管,罐體有大量的灰塵附著,閥門呈擰開狀,罐內液化石油氣全部放出。罐體是藍色油漆噴塗,艙門內側也有相同顏色的油漆片,如此就顯而易見了,案發前煤氣罐應該是放在休息艙內。」

葉茜問:「國賢老師,難道是煤氣泄漏導致的爆炸?」

老賢眉頭緊鎖,幾步又折回了休息艙。「可能沒這麼簡單。沙發附近損毀嚴重,那裡應該就是炸點的位置。駕駛艙和廚衛區保存完好,說明爆炸的威力並不是很大。個人認為這是一起由氣體引發的爆炸,葉茜推斷得沒錯,引爆物就是液化石油氣。」

「但液化石油氣爆炸有三個必要條件:第一,氣體密度要達到一定的數值;第二,必須在密閉的空間內;第三,要遇明火。」

「別的咱們暫且不考慮,我們先來看第二條。剛才我在觀察艙門時發現了一個細節,兩扇艙門的通風口均被擰死,顯然是有人要故意製造密閉的環境。被抬出的3具屍體衣著完整,並沒有入睡的跡象,他們之所以被炸死,是因為他們生前都坐在炸點附近,也就是沙發上。」

「煤氣罐是被人故意從灶台上拔掉放進休息艙的。如果我猜得沒錯,整個爆炸過程應該是有人將煤氣罐拿進休息艙,隨後將艙門封死,然後在密閉的環境中擰開煤氣罐,最後點燃明火引發爆炸。」

聽到這裡,我的眉頭逐漸舒展。「爆炸是一瞬間的事,賢哥,按照你的分析,點燃明火的是3名死者中的某個人?」

老賢認可了我的推論:「煤氣罐在釋放液化石油氣時,會發出『刺刺』的聲響,就算是熟睡也會被吵醒;爆炸時3人正坐在沙發上,他們不可能沒有一點兒反應。」

葉茜問:「國賢老師,他們會不會是煤氣中毒昏迷了?」

「煤氣的主要成分是一氧化碳,一氧化碳會與身體內的血紅蛋白結合,形成碳氧血紅蛋白,使血紅蛋白喪失攜氧的能力和作用,造成組織窒息。吸入過量的煤氣,會導致人昏迷;但家用煤氣罐中裝入的是液化石油氣,它是煉製石油時得到的副產品,由碳氫化合物混合而成。主要成分是丙烷(C3H8)、丙烯(C3H6)、丁烷(C4H10)和丁烯(C4H8)。液化石油氣在常溫下呈氣體狀態,在高壓煤氣罐中則呈液體狀態,吸入液化石油氣不會導致人昏迷。」

胖磊附和道:「3名死者要是都處於昏迷狀態,在封閉的環境下,明火是誰點的?爆炸是瞬間發生的事,若是真有第4個人,那他也絕對跑不掉。報案人胡候的筆錄我看了,爆炸剛一發生他就帶著員工開始施救,除了3名死者,他並沒有發現第4個人。也就是說,這起案件就算是命案,那嫌疑人也一併被炸上天了,我覺得咱們把船上的物證歸攏歸攏,回去就能寫結案報告了。」

「磊哥,問你個事。」我說。

「啥?」

「是左眼跳財還是右眼跳財來著?」

「別問了,就你這倒霉樣子,哪隻眼跳都是跳災!」

我捂著胸口說:「實不相瞞,我這心裡慌得很,也許事情沒有我們想的那麼簡單。」

「你能不能別烏鴉嘴?」

「這是第六感,至今沒失誤過。」

就在我和胖磊插科打諢之際,葉茜跟在老賢身後走進駕駛艙。

葉茜:「國賢老師,地上有一個暗門,可以拉開。」

「嗯,走,下去看看。」

葉茜用力將圓形的鐵板門拉起,一截焊接的金屬樓梯延伸到船艙底部。葉茜剛想抬腳,被老賢一把攔住:「別急,我先做個氧氣實驗。」

只見老賢點燃一枚酒精棉球扔進船艙,當看見棉球在艙底劇烈燃燒時,老賢這才放心地點頭示意:「氧氣充足,可以下去。」

「鐺鐺鐺……」金屬板的碰撞聲在船艙內引起共鳴。疊加的振幅,讓我們的耳朵備受煎熬。

就在我們剛進入艙底時,一股難聞的試劑氣味讓我下意識地捂住了口鼻。

爆炸破壞了船體的電路,船艙內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在警用手電筒的幫助下,我們勉強看清了艙內的擺設。

「這裡怎麼搞得跟化學實驗室似的。」胖磊做了一個形象的比喻。

「小龍,你看那裡!」老賢高喊一聲,著實把我們嚇了一跳。

順著老賢的指引,我幾步走到了跟前。「賢哥,這是什麼?」

「還記得去年的毒品殺人案嗎?」

「就是那起過量注射毒品致人死亡的案件?」

「對,當時是通過一台高分子研磨機找到的販毒上線,現在我們眼前的這台機器,就是高分子研磨機。」

胖磊湊近仔細瞧了瞧,說:「這個長得跟咖啡機似的玩意兒,就是那種能把玻璃研磨成微粒的機器?」

「對。」老賢拿出一張卡紙使勁兒刮擦桌面上的白色粉末,他說,「在毒品中摻入玻璃粉,吸入鼻腔后,毛細血管被破壞,讓吸毒者在短時間內產生強烈的致幻反應,這也是販毒行當常見的摻假方法。3名死者身上均攜帶槍支,現在我們又發現了高分子研磨機,我懷疑這艘船極有可能是一個小型毒品加工廠。」

老賢說完,將刮出的白色粉末放入蒸餾水,接著他用吸管吸入少量,分別滴入了嗎啡、甲基安非他明、氯胺酮、四氫大麻酚酸、亞甲二氧基甲基安非他明5種試劑中,這些試劑可測出市面上常見的海洛因、冰毒、K粉、大麻、搖頭丸5種毒品。

幾分鐘后,混入白色粉末的液體,經嗎啡試劑檢驗呈陽性,事實證明老賢推測得沒錯,這艘船果真是一個加工海洛因的小型工廠。

「賢哥,你說炸船的原因,會不會是黑吃黑?」胖磊開始腦補電影中刺激的畫面。

「我覺得不排除這個可能,俗話說,『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抬水吃,三個和尚沒水吃』,一定是內部出現了紛爭。」我也跟著附和。

老賢沒有搭腔,倒是葉茜弱弱地說了一句:「如果是這樣,點煤氣罐幹嗎,直接用槍不就完了?」

「現在有三個問題解釋不通。」明哥在聽完老賢的彙報后,親自登船提出了疑問,「第一個問題,死者的傷口。3具屍體炸傷最為嚴重的是面部,手腳均完好無損。要想形成這種傷,需要3個人距離炸點位置很近,且要處於坐立姿態。」明哥說著,用腳在地面用力踩踏,當他的腳踩在沙發附近時,皮鞋底有了明顯的彎曲,「地板有凹陷,附近1米範圍內損毀嚴重,我所站的位置就是炸點。從地面的燃燒殘留物來看,炸點處曾擺放的是茶几。爆炸前,3名死者是坐在沙發上,面向茶几的。」

「國賢剛才說,液化石油氣爆炸需達到三個條件:相對濃度,密閉空間以及明火。前兩點暫且不表,但『明火』到底是什麼,卻無法解釋。通常情況下,室內明火大致可以分為兩種,第一種,電路火源;第二種,點火工具火源。茶几上不可能走電路,排除第一種可能;可如果是後者,利用點火工具,那3人中,必定有人的手部會被炸傷,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難不成真有第4個人在場?」我問。

明哥搖搖頭:「氣體爆炸是一瞬間的事情,如果是第4個人點的火,那他自己也跑不掉。」

胖磊:「難道是我們不知道的高明手段?」

胖磊的假設,被老賢反駁:「這可是個密閉的空間,火源不可能從外界進入,而且爆炸的速度極快,若有第4個人,除非是神仙轉世。」

胖磊:「也就是說,爆炸發生時,除了3名死者,絕對不可能有第4個人在場?」

老賢不置可否:「理論上是這個樣子。」

胖磊一拍巴掌:「妥了,可以結案了。反正3個人都不是什麼好人,咱們也不用管他們到底是黑吃黑還是怎麼樣,這些人販毒,被炸死也是自作自受。接下來案子交給禁毒大隊,齊活!」

明哥表情嚴肅:「我覺得本案遠沒有我們想的那麼簡單。接下來我要說的第二個問題,是3個人的衣著。雖然3個人的衣物都有不同程度的燒毀,但從衣物的殘留還是可以辨識出衣服種類的。1號男屍,上身穿一件花色長袖襯衫,內襯黑色背心,下身是一條破洞牛仔褲,腳穿塑料人字拖;2號男屍,身穿成套藍色工裝服,腳穿黑色膠鞋;3號男屍,上身西裝襯衫,下身西裝褲,左手戴一塊價值10萬元的浪琴男士手錶,腳穿棕色皮鞋。從這3個人的衣著打扮來看,根本不像是自殺該有的模樣。」

「最後是爆炸動機。艙門的通風口全被擰死,煤氣罐是有人故意拿進休息艙的。從這兩點來看,艙內的人似乎已經做好了引爆的準備,如果不存在第4個人,那這3個人自殺的動機是什麼?國賢推斷,這艘船是一個毒品加工點,但我們並沒有在這裡起獲任何毒品,加工好的毒品去哪裡了?是人都惜命,如果這3個人連命都能豁出去,這背後到底隱藏了多大的秘密?這個秘密又是什麼?」

本來還很樂觀的我們,被明哥的一番話說得啞口無言。

「這起案件一定要引起足夠的重視。」明哥接著說,「有三件事要去辦。首先,聯繫禁毒大隊,看看他們是否掌握這艘船的情況。其次,組織分縣局技術室的所有技術員,以平方厘米為單位,分離船上的所有爆炸殘留物。最後,等國賢安排妥當,我們一起去殯儀館,對3具屍體進行法醫解剖。」

下午2點,屍體被送到了殯儀館西南側的解剖中心,當3名死者被平放在解剖床上時,明哥又發現了一個至關重要的疑點。

「3個人的致命傷均為爆炸引起的顱腔出血,其中1號和3號屍體的口、鼻、眼以及面部肌肉完全撕裂,基本無法辨別長相;2號男屍除口、鼻完全撕裂外,面部其他部位相對完整。這麼看來,爆炸是在1號和3號面前發生的,2號距離稍遠一些。令我感到奇怪的是,3個人的袖子外側都沒有受到任何爆炸的影響,這有些說不通。」

明哥話音一落,我立刻翻開了3個人的衣袖,結果和他說的一樣,3個人的袖口很乾凈,乾淨得甚至連火星都沒有迸濺到。這個發現,讓整個案情發生巨大的轉變。為何這麼說?這還要從人的應激反應說起。

當我們突然受到有害刺激時,身體的下丘腦會釋放出腎上腺皮質激素,腎上腺皮質激素濃度增加時,糖皮質激素也會大量分泌,在多種激素的刺激下,人體會產生相應的反應。如尖叫、奔跑、反抗等;而當我們面臨無法逆轉的危險時,我們的大腦會在一瞬間發出指令,做出雙手保護頭部的動作,這也是一種本能反應。

液化石油氣遇明火會瞬間爆炸,假如爆炸時3個人有應激反應,那爆炸產生的火焰,最先灼燒的必定會是3個人的衣袖外側,而案件並沒有出現這種情況。也就是說,在爆炸發生時,3個人連應激反應都已喪失。再結合3個人面部炸毀如此嚴重的情況,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爆炸時,3個人並非處於意識清醒的狀態。如果是這樣,問題又接踵而來,3名死者都沒有意識,室內的明火又是誰點燃的?

解剖室內都是這行的「老司機」,很多事情不需要說透,大家都心知肚明,從所有人嚴肅的表情看,本案已開始偏離軌道,往不好的方向發展。

法醫解剖依照程序進行,明哥將死者的衣物脫去,開始觀察屍表。

「3具屍體除爆炸傷外,無明顯外傷。屍表無明顯屍斑,爆炸傷口有大量血跡粘連,屍僵剛剛形成,大小便尚未失禁,屍體眼角膜混濁度不高。種種屍體現象證明,爆炸發生時,3人還有生命體征;確切地說,他們是被炸死的。」

我說道:「被炸死,卻沒有應激反應,那只有一種可能,爆炸時3個人處於昏迷狀態。」

明哥看向老賢:「死者的胃內容物要重點化驗。」

老賢:「明白。」

明哥繼續分析:「1號屍體,35歲左右,身穿花襯衫牛仔褲,手掌指節老繭較厚,他應該在船上負責掌舵;2號屍體,40歲上下,身穿全棉工裝服,老繭集中在指尖,常做手工活兒,他負責加工毒品的可能性很大;3號屍體,45歲左右,衣著講究,3個人中他的年紀最大,應該是3個人的頭領。咦,這個是……」

明哥從老賢手中接過放大鏡,對準了2號屍體右眼的位置,在凸透鏡的幫助下,死者右眼框內的一圈紅腫變得相當明顯。「如果是眼眶外側還好理解,眼眶內側為什麼會出現紅腫?」

「哦,這個我可能知道一點兒。」老賢說,「我們在船艙內發現了高分子研磨機,這種機器主要的用途就是研磨玻璃粉末,但研磨出來的粉末並非都能使用,有時需要人工篩選出大小不符合的玻璃碎片,很多毒品加工者都會用一種眼戴式放大鏡,這种放大鏡寶石商人用得較多,長時間佩戴,會造成眼眶紅腫。」

明哥突然眼前一亮:「眼戴式放大鏡?現場有沒有發現這種東西?」

老賢搖搖頭:「這個東西很小,不容易被發現。」

「現在就打電話給負責分離物證的技術員,讓他們在現場一定要仔細搜索可能是眼戴式放大鏡的碎片。」

在分縣局法醫的幫助下,屍體解剖很快結束,老賢也在第一時間內將死者的胃內容物送到了檢驗室。

為了確定案件性質,我們臨時開了一次小會,葉茜應邀參加。

葉茜:「冷主任,禁毒大隊那邊已經聯繫過了,他們並不掌握這艘船的情況,現在3名死者身份不詳。」

明哥:「干著販毒勾當的人,絕對不會那麼輕易暴露自己,刑警隊沒調查出線索也在意料之中。法醫解剖除了確定死因、死者大致年齡等基本信息外,暫時沒有頭緒。焦磊,你那邊呢?」

「沒情況。」

「小龍和國賢,你們兩個誰先來?」

「我先來吧。」我自告奮勇,「爆炸船上的物證還沒有分離完全,我暫時只把3支手槍做了檢驗。通過槍體分離,3支手槍為同一品牌,全重0.85公斤,槍寬30毫米,槍高128.5毫米,口徑7.62毫米,彈匣容量8發,有效射程50米,彈頭初始速度每秒420米至440米,最大射速每分鐘30發;這些數據和國產的54式手槍基本吻合,原先我還猜測這些是不是軍用手槍,但仔細觀察槍支內部構造后我發現,3支手槍極有可能是黑市上最暢銷的『HL大黑星』。」

葉茜:「『HL大黑星』?那是什麼槍?」

在我們這些人中,葉茜算是個用槍高手,就連她都沒聽說過,想必其他人肯定也是一頭霧水。因為槍彈是痕迹檢驗研究的一個重要領域,所以我對槍械的理論知識一點兒都不陌生。我解釋道:「國內有一個十分有名的槍械黑市,位於HL縣,那裡被槍販子稱為『黑槍三角區』。相傳民國時期,青海軍閥馬步芳的軍械師全是HL人,新中國成立后這些軍械師被遣散回家,他們便把造槍手藝傳承給下一代,所以HL很多人都會造槍。那個地方的造槍高手,只需要一根有膛線的鋼管,就能造出殺傷力巨大的仿54式手槍。因為技藝精湛,『HL造』在槍械黑市也算是一個品牌。54式手槍在有效的射程內穿透力極強,在黑市上需求量很大。有了穩定的銷售渠道,久而久之,HL的一些造槍高手便把製作仿54式當成了主業。」

「我們國家生產的77式手槍和54式手槍的槍柄上均印有黑色五角星,77式手槍個頭小,被槍販子稱為『黑星手槍』或『小黑星』,54式個頭稍大,又被稱為『大黑星』。」

「『HL大黑星』除了做工精湛外,其槍身和槍柄沒有任何標記,但為了區分,造槍者會在槍支的套筒內打上4個數字,是HL縣的行政區號。」

葉茜問:「既然知道了槍支來源,是否能查到線索?」

「『HL大黑星』在市面上極為常見,我們發現的這3支槍,槍膛磨損程度不一,說明每把槍使用時限不同,我懷疑這3支槍可能不止經過一個人的手。」

葉茜:「多次轉賣?」

「不排除這種可能。」

見我已經合上筆記本,明哥看向老賢:「國賢,你收尾。」

老賢面色凝重:「我這邊主要是胃內容物的檢驗。經分離,3名死者胃內食糜消化不明顯,爆炸發生前,三人剛進食過。」

「分離胃內容物,得出食材種類有:鹵牛肉、鹵豬耳、烤五花肉、烤魚、烤腰子等。除此之外,3人吃飯時均飲用了白酒,血液中酒精濃度每百毫升小於80毫克,並非處於醉酒狀態。」

胖磊問:「沒有醉酒?又沒有應激反應,這是怎麼回事?」

老賢拿出一份報告,不緊不慢地解釋:「3人在爆炸前絕對處於深度昏迷狀態。因為我在食糜中檢出了三唑侖的成分。它是一種強烈的麻醉藥品,口服后可以迅速使人昏迷暈倒,見效迅速,藥效比普通安定強45到100倍。0.75毫克的三唑侖,能讓人在10分鐘內快速昏迷,昏迷時間可達四至六個小時。藥品易溶於水及各種飲料,也可伴隨酒類共同服用。經分析,3名死者服用的三唑侖溶於白酒之中,其濃度足可以讓3個人昏迷24小時以上。」

「老賢,照你這麼說,爆炸發生時,3個人一直昏睡在沙發上?那火是誰點的?」胖磊問。

明哥:「有一種情況可以解釋。我剛才聯繫了分局技術室的胡主任,他在爆炸殘留物中找到了一個金屬圓筒,直徑3厘米,雖然圓筒中的玻璃鏡片被炸碎,但從它的外觀基本可以認定,它就是國賢所說的眼戴式放大鏡。」

「我們看2號死者的著裝,他身穿棉質工裝服,顯然,吃飯時他還沒有來得及換衣服,眼戴式放大鏡作為他隨身攜帶的物品,在吃飯時被放置在茶几上也解釋得通。

「胡候提供的報案材料寫得很清楚,爆炸發生在早上8點左右,那個時候太陽已經升起,雲汐市上空有充足的光照。」

「眼戴式放大鏡的中間區域有一塊小的凸透鏡。而凸透鏡有聚光的作用,當外界的光線射入,經凸透鏡聚光,很容易點燃茶几上的物品,如此一來便可引爆液化石油氣。」

「還能這樣?」葉茜驚呼。

胖磊一拍桌子:「這3個人作惡多端,看來老天都要收了他們!」

「死者體內檢出了三唑侖,他們不會傻到自己給自己下藥,也就是說,本案還有第4個人?」我抓住了重點。

明哥:「對,而且這個人的主要目的就是要置3個人於死地。」

我有些疑惑:「既然嫌疑人的動機是殺人,那他的作案方式怎麼會這麼匪夷所思?」

「其實也不難理解。」老賢解釋道,「由於新聞的誤導,絕大多數人都認為液化石油氣和煤氣是一回事,我猜測,嫌疑人主觀目的是先將3個人迷暈,再用液化石油氣將他們毒殺,誰知液化石油氣沒起作用,反而是意外發生的爆炸將幾人置於死地。」

案件定性后,命案現場勘查機制重新啟動,整艘爆炸船的取證和檢驗工作持續了4天。為了查清死者的身份和具體犯罪行為,明哥將3個人的頭部割下,經處理后,送往刑警學院進行顱骨復原。

所有線索在6天以後彙集,本案第一次正式的案件碰頭會由明哥主持召開。

明哥:「葉茜,死者的身份調查得怎麼樣?」

「基本查清楚了。」葉茜拿出幾份問話筆錄,「我們將顱骨復原出的照片交給禁毒大隊,經知情者辨認,這3個人為拜把兄弟,大名不詳,只知道綽號。1號死者,綽號『煙桿』,在3個人中排行老小。2號死者,綽號『大聖』,他是一個制毒行家。3號死者綽號『道北』,是3個人的老大。他們三個在雲汐市專門供應『吸貨』,也就是烤制的海洛因。禁毒大隊那邊早就把3個人列為頭號追查對象,但無奈的是,這3個人在販毒圈中,只有少數被抓的大毒梟才見過幾面,其他的馬仔只是聽過他們的外號。據說『大聖』的制毒手藝極高,他們的貨在圈裡很好賣,幾乎是供不應求。禁毒大隊也曾查實過一些線索,想順藤摸瓜,但這幫人做事滴水不漏,很難繼續跟進。就連禁毒大隊也沒想到,這幫人能把制毒工廠建在泗水河上。」

明哥:「他們的毒品上線查到了沒有?」

「正在查。」

「他們是如何進行毒品交易的?有沒有專門帶貨的馬仔?」

「也在查。」

「別的情況還有沒有?」

「暫時就這麼多。」

明哥接著說:「法醫和視頻均沒有新的線索,本案後續的檢驗工作均是由小龍和國賢完成,你們兩個誰先說?」

老賢:「先讓小龍說一下痕迹檢驗的情況。」

我沒有推辭,翻開了筆記本,說:「船屋損毀嚴重,好在爆炸威力並不大,底層船艙保存完好。排除干擾鞋印,我在船艙中找到了一串可疑足跡,鞋底花紋為格塊狀,鞋長42碼,男士運動鞋,從鞋底制模的款式看,這雙鞋的價格在200元以上。地面鞋印凌亂,艙內的鐵皮櫃門上均留有男性指紋。船艙是一個小型制毒工廠,但我們並沒有找到任何毒品,所以我有理由懷疑,嫌疑人在作案后可能將毒品洗劫一空。」

葉茜:「難道他的作案動機是侵財?」

「不排除這個可能。」我繼續說,「船艙勘查結束,接著便是船屋。為了復原船隻,我特意找來了泗水河上的改船行家。根據電路走向,基本勾畫出了船屋原貌。」

「船屋分3個區域,分別是駕駛艙、休息艙、廚衛區。駕駛艙是全封閉的,有一圓形金屬門,它就是通往毒品加工地的唯一入口。值得注意的是,這扇圓形金屬門上分佈有電路,而且在門的內側還有一個可以伸縮的金屬桿,也就是說,這扇門是通過電路開關控制的。死者都是販毒人員,警惕性不會低,他們不會傻到把開關擺在明面上,嫌疑人能打開這扇門,說明他對這裡很熟悉,可能不止一次上過這艘船。」

「接下來是休息艙。我在休息艙西南角的柜子後方,發現了一個暗格,暗格長55厘米,寬45厘米,高72厘米,內裝一個金屬保險柜,開鎖鑰匙就扔在櫃頂上。櫃內除了一些手槍、子彈和藥品外別無他物。在保險柜內我也發現了嫌疑人的指紋。休息倉內的兩扇艙門均是由電路控制的自動門,這種門一旦關閉,從外部無法打開,嫌疑人只有得到死者的許可才能進艙,這麼看來,兇手和死者是相互信任的關係。」

「最後是廚衛區。可能是考慮到油煙等問題,廚房、衛生間均為露天設計,登船的繩梯搭在衛生間的尾部,該區域未發現明顯痕迹。」

「結合現場痕迹,我大致推斷出了整個作案過程:嫌疑人利用繩梯登船,進入船艙,將3人迷暈后,快速洗劫毒品和財物,然後將煤氣罐搬進休息艙,從艙里側封死排氣孔,最後擰開煤氣罐離開現場。」

「一人作案?有無幫手?」明哥問。

「現場痕迹反映出是單人作案。」

「嫌疑人的基本特徵是否掌握?」明哥又問。

「分析成趟足跡,兇手為男性,身高一米八左右,中等身材,年齡範圍在20歲至25歲之間,無殘疾。」

見我已說完,明哥提筆記下要點,然後看向老賢:「理化檢驗有沒有什麼發現?」

「有一點兒線索。」

「說說看。」

「那我先從液化石油氣說起。現場發現的煤氣罐容量為15公斤,但據我所知,並不是罐體標註多少,就一定能裝多少。為了確定煤氣罐的準確容量,我去加氣站將煤氣罐裝滿,發現罐體的實際容積為13.5公斤,和標註值相差1.5公斤。」

「得知數值后,我做了一個簡單的偵查實驗。現場煤氣罐的閥門縫隙為3毫米,按照閥門每擰動一圈擴縫1毫米計算,嫌疑人一共擰動了3圈,這也是閥門可以擰出的最大值。在這種情況下,罐內的液化石油氣會在6分12秒內完全釋放。」

「液化石油氣在密閉的空間內,要達到一定的濃度才可以發生爆炸。據我們國家出版的《燃氣工程技術手冊》上記錄,液化石油氣與可燃氣體混合后的爆炸範圍是1.7%至9.7%。也就是說,100立方米的空間內,液化石油氣要佔到1.7到9.7立方米才能發生爆炸。」

「經測量,休息艙長約15.6米,寬5.2米,高2.7米,共計219立方米;若是在休息艙發生爆炸,那麼液化石油氣的濃度要在3.7立方米至21立方米之間。按照1公斤液化石油氣約為0.48立方米計算,案發時煤氣罐中的液化石油氣必須保證在7.7公斤至43公斤之間。而從爆炸的威力來看,罐內的液化石油氣要遠遠大於最低值,7.7公斤和滿罐13.5公斤之間僅相差5.8公斤。我猜測,現場發現的這罐液化石油氣壓根兒就沒用多少,很可能是新換的。我在鋼瓶底部找到了廠家的聯繫電話,或許他們能給我們提供一些線索。」

「國賢老師,電話號碼多少?」葉茜問。

「××××××××。」

十一

待葉茜記錄完畢,老賢接著說:「煤氣罐是就地取材,但那瓶混入三唑侖的白酒絕對是兇手提前準備的道具。酒瓶是玻璃製品,受爆炸的影響損毀嚴重,不過我還是在分離物證時,找到了半片酒瓶底。」說著,老賢用投影儀將照片打在牆面上介紹道:「乳白色玻璃材質,與透明玻璃瓶相比,具有很強的偽裝性。三唑侖為淡藍色片劑,融入白酒中會有一些混濁,利用這種不透明酒瓶,恰好可以掩蓋。所以,嫌疑人在選擇白酒上也下了功夫。」

「目前市面上有很多種類的白酒都使用這種乳白色的瓶子,如果沒有發現這半片酒瓶底,還真難辨別。」老賢用筆在照片上標註出了多個細節特徵,然後說道,「放大后我們可以看到,瓶底中間位置有一個麥穗五角星標誌,這是貴州茅台酒廠的專屬商標;當然,單憑這一點還很難判斷出這就是正宗的貴州茅台,畢竟市面上仿造的太多。」

「早年,因為坊間的手工藝製造並不精湛,所以茅台酒廠並沒有對瓶底做任何防偽。但隨著科技越來越先進,市面上假酒越來越多,茅台酒廠從酒的外包裝一直到酒瓶本身,都做了大量細緻的防偽,其中瓶底就是最重要的一塊。除非有極為精湛的工藝,否則假酒瓶根本製作不出原廠瓶底的細膩程度。經查,五角星麥穗標是茅台酒廠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後才開始使用在瓶底的。瓶底中央為五星茅台商標樣式,外圈有『中國貴州茅台酒廠製造』的英譯。生產廠家在瓶底用HB、MB、CKK、小方塊來區別自己的產品。經細節比對,兇手購買的是一瓶市價3099元,容量為1000毫升的飛天茅台。」

明哥:「焦磊,雲汐市賣這種飛天茅台的商家多不多?」

胖磊長嘆一口氣:「咱們雲汐都是土豪煤老闆,賣這種酒的商鋪簡直多如牛毛。」

光知道酒的種類,不知道嫌疑人的購買渠道,這樣排查起來難度太大,再加上胖磊的「火上澆油」,這條線索也只能暫時放棄。

會議進展到這兒,老賢面前的報告已經全部翻完,但老賢的表情告訴我們,他似乎還有話要說。

明哥看出端倪:「怎麼了國賢?」

「有一點兒弄不明白。」老賢拎出了一個裝有藥瓶的物證袋,「這是小龍在保險柜中發現的藥品,一共有十幾瓶,外包裝上標註的全都是英文,百度搜索關鍵字得出,這種藥品是治療艾滋病的進口葯,市面上沒有銷售,需要特殊渠道購買。」

「我原先以為3名死者感染了艾滋病,但經過血液檢驗排除了這種可能。保險柜中的藥品排列整齊,嫌疑人並沒有觸碰,說明他也不需要這種葯,那這些藥品被保存得如此嚴密,用意是什麼?」

明哥:「關於艾滋病,我知道一點兒。我們國家對待艾滋病患者,採取的是『四免一關懷』政策,只要是被確診為HIV(艾滋病病毒)陽性,便可到當地的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免費領取治療藥物。但領取者的身份信息必須登記在冊,建立檔案。然而有很多艾滋病患者不願意將自己的信息暴露出去,便會花錢購買藥物。我們國家的大多數藥房並不出售相關藥物,想要拿到葯,只能花高價購買國外進口葯。據我所知,有專門做這類買賣的藥販子,至於死者保險柜中為什麼存有這種藥物,因為和案情關係不大,我們暫時可以不用考慮。」

「那行。」老賢長舒一口氣,「我這邊就這麼多。」

「好。」明哥正襟危坐,「聽了彙報,接下來,有三件事需要去辦。」

「第一,找到煤氣罐廠商,搞清楚更換煤氣罐的流程,看能否從中找到突破口。」

「第二,死者生前最後一餐食用了燒烤、滷菜等食材,這些東西在陸地上隨處可見,但在泗水河上應該會有固定的銷售渠道,這個要查清。」

「第三,也是現場勘查中被忽略的一項,爆炸船上安裝有價值幾十萬的太陽能電池板。安裝電池板涉及排線,需專業人員施工,這種東西一般不會從外地購買。聯繫廠家,看是否能找到安裝工人。」

十二

明哥安排的三項工作都是刑警隊的活兒,跟我一毛錢關係也沒有。可誰承想,會還沒結束,葉茜便自告奮勇主動從徐大隊那裡把「煤氣罐」這條線索給要了過來。掛斷電話,明哥、老賢、胖磊3人便齊刷刷地看向我。在科室,我和葉茜一直是被撮合的對象,可自從葉茜回到刑警隊履新,我倆經常是聚少離多,所以只要是葉茜參與的調查工作,明哥絕對會見縫插針地讓我陪同。

「葉茜,你就不要喊隊里人了,讓小龍陪你一起去,他手裡正好也沒活兒。」

明哥言畢,葉茜沖我挑了挑眉毛,意思在說:「小樣兒你哪裡跑。」

連續折騰了好幾天,我本想借空休息一會兒,可這種情況,我又怎麼好意思拒絕?「既然明哥都說了,那我就捨命陪俠女了。」

葉茜揚起嘴角,露出奸詐的笑容:「行動技術支隊根據煤氣罐上的固定電話找到了加氣站的具體位置,你也不用幹啥,扛著煤氣罐就成。」

我頓時眼前發黑:「跟你在一起,就沒一件好事!」

此次走訪的目標是一家名叫「河口液化」的加氣站,坐標位於雲汐市泗水河中段沿岸,加氣站主要做的是來往船隻的生意。站點的構造和我們常見的加油站差不多,分內外兩個區域:外側是4台類似於加油機的加氣設備,再往裡走是一間佔地約上千平方米的廠房,為了增加空氣流通,廠房頂部的玻璃窗均呈開啟狀。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罐子扛進了一間寫有「辦公室」字樣的彩板房。「這個是你們家的煤氣罐嗎?」

屋內一位40多歲的中年男子見到我們,起身相迎:「這是發生火災還是咋了?怎麼燒成這樣?」

葉茜掏出警官證:「我們是刑警隊的,有幾個問題想問你,請問你在加氣站主要負責什麼工作?」

加氣站這種地方不管在哪個城市都會被重點列管。公安、消防、安監會不定期下來檢查安全隱患,男子見我們掏出警官證,並沒有表現得太過驚訝:「我是這裡的負責人,請問有什麼可以幫到二位警官嗎?」

我抽出幾張面巾紙,在罐體噴有電話號碼的地方使勁兒蹭了蹭,說:「前面的區號被燒沒了,後面的固定號碼還在,這是不是你們這裡的號碼?」

男子俯下身仔細查看。「沒錯,是我們廠的號碼。」

「聽說你們的主營對象就是河上的行船?」我又問。

「對,咱們泗水河上大部分船民煮飯都是從我們這裡加氣。」

「是船民自己來這裡加,還是你們給送?」

「都有。」

「都有?這怎麼說?」

「我們加氣有三種方式:換瓶、自加、自購。換瓶針對的是長期不出雲汐市的客戶,一般餐船用得多,他們需要用氣時,會給我們打電話,我們把加滿氣的罐子給送過去,對方把空罐子再還給我們。為了防止罐體損毀,對於長期換瓶的客戶,我們都會按照要求登記並收取押金。自加跟給車加油一樣,是顧客自己拎著煤氣罐到站點加氣,按重量收費。自購是針對那些跑長途的貨船,為了在整個航程上都有氣燒,他們會一次性買好幾罐氣,這樣的罐子很難在短期回收,所以只能連罐子一起出售。液化氣罐規格有統一的標準,到哪裡都通用,如果返航時,船員需要出售罐子,我們也可以回收。」

「自購的煤氣罐你們是否會登記?」

「和換瓶一樣,都詳細登記了對方的身份信息,這萬一他們買回去做壞事,我們可擔不起這個責任。」

「你們廠的煤氣罐除了罐體上噴有電話號碼外,還有沒有什麼特殊標記?」

「有,在罐子的底部還有一串噴碼。」男子說完將煤氣罐倒置,我們果然在罐底凹陷處看見了一串字母與數字的排列組合。

「前面的字母是我們廠的拼音縮寫,後面的數字是日期和編號。」男子默念了一遍號碼說道,「這個罐子是我們年初剛買的新罐,還不到半年。」

「實不相瞞,煤氣罐是我們在一個案發現場找到的,據調查,案發時,這罐液化石油氣剛裝不久,我們此行的目的,就是想知道這罐氣是以哪種方式運送到被害人手中的。」

「案發現場?難道是前段時間傳得沸沸揚揚的炸船案?」

現今自媒體如此發達,我們想瞞也瞞不住,於是我沒有刻意隱瞞:「對,爆炸的原因就是煤氣罐泄漏。」

聽我們這麼說,男子整個人都不好了,做危爆品生意的商人,最怕的就是跟案件扯上關係,責任追查起來,可不是每個商人都承受得起的。

見男子臉色大變,我趕忙解釋說:「煤氣罐是人為引爆的,和貴廠沒有關係,只希望你能配合我們的工作。」

聽我這麼說,男子的臉上恢復了血色。「配合,配合,全力配合。」男子說完,用筆記下鋼瓶上的編碼,接著走到電腦前,「兩位警官稍等,我查一下工人的工資結算系統。」

葉茜:「工資結算系統?這和煤氣罐有關係?」

「有。我們廠加氣工的工資分為底薪和提成,底薪就是固定工資,提成是按照每加一罐氣或者每送一罐氣來計算,所以工人們加氣時都會記錄編碼的后4位。對了,警官,這罐氣大概是什麼時候加的?」

「炸船案你知不知道是哪天發生的?」

「我知道,朋友圈都發了。」

「你往前推一周。」

「行,那就是月初的事。」男子按照時間順序開始逐一查看。

我本想告訴男子用「Ctrl+F」(搜索)快捷查找,可當我看到系統中亂七八糟的字元時,我放棄了剛才的念頭。

男子解釋說:「每個加氣工記錄的習慣不一樣,有的記得很全,有的只記幾個關鍵字,只能一個個找。」

看著一堆外人難以識別的符號,我和葉茜也只能耐心等候,直到手裡的招待茶水沒了溫度,男子這才起身道:「警官,讓你們久等了,因為涉及案件,我不得不多核對幾遍,你們說得沒錯,這罐氣是在爆炸案發生的前兩天剛加的,加氣員姓廖,加氣地點是我們山崗碼頭的分站。」

「分站?」

「對,這裡是我們的總站,為了方便船民加氣,我們還在泗水河沿岸建有8個小規模的分站。」

「加氣時間能不能再具體一些?」

「我們加氣員一天分4個班,從早上6點開始,六個小時換一次班。當天小廖上的是大夜班,從半夜0點到早上6點。」

「加氣站安裝監控了嗎?」

「有是有,但到了晚上看得不是很清楚。」

十三

結束了問話,我們在男子的指引下直奔山崗碼頭。由於地處偏僻,這裡的加氣站比我們想象的要簡陋很多,整個加氣站僅有一台加氣設備,加氣站的監控設備也因常年無人清洗,鏡頭上糊了一層浮灰。錄製的監控視頻不光質量差,就連保存時間也僅有10天。好在我們行動迅速,否則當晚的監控絕對會被系統自動刪除。

我們在加氣站里找到了加氣員小廖,可不管問什麼問題,他的回答只有不斷重複的三個字:「記不清。」

無奈之下,我們只能將視頻拷貝,讓胖磊想想辦法。

在回單位的路上,我從葉茜的口中得知,另外兩條線索也已見了底。第一組偵查員通過太陽能電池板上的標識找到了廠家,生產太陽能電池板的工廠就建在我們雲汐市的郊區,工廠是國家重點扶持的新能源項目,他們生產的電池板主要用於國營太陽能發電,對本地用戶也有少量出售。根據廠家銷售科的反饋,在船上安裝電池板的不在少數,所以他們回憶不起具體的安裝細節。當偵查員要求查閱近幾年的安裝記錄時,廠家則以種種理由拒絕。

刑警隊對於這種情況早已見怪不怪。無關痛癢之時,很多人都可以趾高氣揚地高談闊論,可一旦事情牽扯到自身,那絕對是能躲則躲、能逃則逃。面對一起案件的調查,很多人的第一反應不是警察什麼時候可以破案,他們更關心的是,如果自己說出了關鍵問題,會不會遭到報復。不得不說,在相當多的案件中都有直接目擊證人,但這些人面對調查時,很多都會以「我不清楚,我沒看見」敷衍了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已成為辦案中最讓人頭痛的事情。

太陽能電池板這條線基本中斷,好在另外一條線索並沒有讓我們失望。經查,在泗水河上能夠出售燒烤、滷菜的船隻不多,均為報案人胡候經營。船上不比陸地,為了防止客人飲酒後發生意外,每條燒烤船上都安裝有監控設備,民警在監控中發現了死者「煙桿」購買燒烤、滷菜的影像資料。

調取的兩段視頻被送到了胖磊的視頻分析室,在胖磊處理視頻時,疲憊不堪的我準備躺在沙發上補一覺。可就在我哈欠連天時,電腦音箱中突然爆出的嘈雜聲嚇了我一跳:「磊哥,什麼情況?」

胖磊慌忙點了下靜音鍵。「燒烤船上安裝的是網路攝像頭,有錄音功能。」

「這麼高端,還能錄音呢?」

「一般網路攝像頭用在家裡的比較多,很多品牌都加入了錄音功能,前段時間還播了一則新聞,說一個保姆在家裡辱罵老人,聲音被網路攝像頭全程記錄下來,後來這位保姆被家政公司除了名。」

我的上下眼皮馬上就摟在一起了,胖磊依舊喋喋不休:「要說科技發展可真迅速,以前一個高清攝像頭要上千元,現在兩三百的網路攝像頭也能達到高清效果,一個小小的TF卡,能存儲一個多月的錄像,價格便宜不說,安裝還方便,有無線網還能做到實時瀏覽,以後咱們國家要能做到全國無線網覆蓋,這分析視頻就太方便了。」

胖磊的聲音在我耳邊開始變得模糊不清,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被一種巨大的牽引力像只擺鐘一樣搖晃起來,於是醒了。

我倦意未脫,慵懶地問:「什麼情況,磊哥……」

「視頻處理出來了,從身材和體態來看,兩段視頻上的人都是1號死者『煙桿』,加氣站的錄像時間比較長,但畫質相當模糊。燒烤船的視頻雖然清晰,可只有短短几十秒的畫面,我看了半天也沒啥頭緒。你小子鬼點子最多,你來看看。」

胖磊一把將我從沙發上拎起,接著強行把我按在了椅子上,文件夾中標註有「加氣站」「燒烤船」的兩段視頻整齊排列著。

我先把「加氣站」拖進了播放器,視頻右上角標註的北京時間為夜裡1點32分;右下角進度條顯示,處理后的視頻總長約15分鐘。畫面比我之前看到的要清晰許多,「煙桿」那具有夏威夷風情的上衣在黑夜裡辨識度很高。前1分鐘畫面,「煙桿」將煤氣罐放在加氣機前排隊,他自己則找了一個塑料凳坐下,這期間每隔幾秒他的左手便會呈握拳狀置於嘴邊。視頻播放到3分05秒時,「煙桿」掏出了手機,接了2分多鐘的電話;掛掉電話,「煙桿」又等候了幾分鐘,直到加完氣后離開。

我看完這一段,緊接著雙擊點開「燒烤船」的監控視頻,視頻標註的北京時間為晚上10點26分,胖磊截取的視頻只有48秒,畫面中「煙桿」先是在船上的食品櫃前指指點點,接著從口袋中掏出電話,走到了監控死角;第一段剪切視頻淡出,「煙桿」再次回到畫面中時,燒烤店店員已將食材打包好,「煙桿」順著扶梯走上了橡皮船。在「煙桿」露臉的幾十秒鐘里,他一共咳嗽了12次。

為了防止遺漏,我又把原始視頻重新觀察了一遍,在前後對比中,我終於找到了一個突破口。

「磊哥,有頭緒了!」

「什麼?我看了幾十遍了,毛線都沒看出來,你就看了兩遍就有突破口了?真的假的?」

「光看肯定不行,我還要做個分析。」

「痕迹檢驗還能分析視頻?我怎麼不知道?」

「別的視頻不行,但有聲的視頻就可以,接下來我要做的是聲紋剝離。」

十四

在我們痕迹學的研究領域中,除了傳統的手印、足跡、工具痕迹、槍彈痕迹外,一些特殊痕迹也是我們研究的重中之重,如耳紋、唇紋、牛鼻紋、聲紋等;其中,聲紋領域的研究已相當成熟。

每個人說話的語聲,都有自己的特點。熟人間可以只聽聲音就相互辨別,這就是各人語聲的差異性。人的語聲為何會各有不同?是因為人的發聲器官實際上存在著大小、形態及功能上的差異。發聲控制器官包括聲帶、軟齶、舌頭、牙齒、唇等;發聲共鳴器包括咽腔、口腔、鼻腔。這些器官的微小差異都會導致發聲氣流的改變,造成音質、音色的差別。此外,發聲的習慣有快有慢,用力有大有小,也造成音強、音長的差別。音高、音強、音長、音質在語言學中被稱為「語音四要素」,這些因素又可分解成90餘種特徵。所有特徵表現了不同聲音的不同波長、頻率、強度、節奏。研究表明,人的發聲具有特定性和穩定性。從理論上講,它同指紋一樣具有身份識別的作用。

知道了聲紋的特性,接下來的工作就是從混雜的聲紋中挑出我們需要的那一段,也就是我所說的「聲紋剝離」。通常情況下,混雜聲紋剝離,必須有聲紋樣本,比如,我們要在一團雜音中找到張三的聲紋,那我們必須要先掌握張三的音頻資料,否則「聲紋剝離」根本無法進行。而本案中我之所以敢在沒有比對樣本的前提下做這項工作,就是因為我發現了「煙桿」有一個習慣性動作——咳嗽。

咳嗽音是一種聲道的應激反應,發音原理同普通聲紋相同,都是聲門氣流刺激聲道,最後通過口腔輻射發出。典型的咳嗽語音信號從產生到結束持續時間一般不會超過1秒,其過程大致可分為聲門打開階段與聲門關閉階段。

聲門打開階段,聲帶被通過的氣流快速打開,聲門下的高壓空氣迅速排出時帶動聲帶振動,並進入平穩階段,此階段被稱為咳嗽音的爆發期,能量最高。聲門關閉階段,由於收尾氣流在聲帶回位時引起聲帶周期性振動,並隨著氣流的減緩,聲門最終關閉,波形能量逐漸減弱。

知道了咳嗽音的發音機理,便可以很容易在混雜聲紋中找到咳嗽所產生的聲紋圖譜。視頻中,詳細記錄了「煙桿」12次咳嗽的時間,我只要結合時間點以「咳嗽聲」為參照,就能輕鬆地剝離出屬於「煙桿」的所有聲紋。

燒烤船和陸地不同,船上的活動範圍相當有限,這也就意味著,「煙桿」的聲音消耗並不明顯。只要能把「煙桿」的聲紋完全剝離,再利用特殊方式,就能將原本耳朵無法識別的音頻,處理到正常人可以聽到的效果。當然,這種處理方式的最終效果究竟怎樣,還要根據聲紋的自身質量來定。

我做「聲紋剝離」其實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要搞清楚「煙桿」在船上接電話時,究竟在說什麼。要知道,3名死者都是毒販,現場分析也判定爆炸案是熟人所為。這通電話是不是兇手打來的,還真不好說。

聲紋剝離工作比我想象的要複雜得多,晚上10點正是燒烤船生意最火爆的時刻,視頻聲道中提取的各種雜亂聲紋讓我一個頭兩個大。前後足足忙活了一夜,幾句對話被我寫在了筆記本上:

「你小子這麼做就對了,一定要有個態度。」

「還買那麼貴的酒?別買假了。」

「也對,大超市一般不會賣假酒。」

「你等我們吃完晚飯,十一二點鐘,去老地方登船。」

明哥盯著筆記本上的幾句話,反覆推敲:「從『煙桿』的話中不難看出,當晚與他通電話的就是嫌疑人。對話中,我們可以得到兩個信息,第一,那瓶價值3000多元的飛天茅台是從大型超市購買的,但『大型超市』太過泛泛,在我們不知道嫌疑人體貌特徵的前提下,就算查閱全市大型超市的售賣記錄,也沒有任何用處。不過考慮到監控保存的時效性,這項工作我們還是要抓緊時間去做。焦磊,你從刑警隊抽調一組人,把大型超市中所有出售1000毫升飛天茅台的收銀監控全部調取,以備不時之需。」

「明白。」

明哥:「還有一點。嫌疑人登船的時間在半夜十一二點鐘,這個點泗水河附近基本見不到載客船隻,嫌疑人如何到達偏僻的雙流碼頭,也需要查清。小龍,你現在打電話通知葉茜,此項工作就交給你倆負責。」

「收到。」

十五

深夜2點,還在辦公室忙碌的冷啟明突然接到一個電話,來電的不是別人,而是市局一把手趙昂局長。

警察是一支紀律部隊,講究層級通報,冷啟明和趙局之間相差6個職級,除非是緊急情況,否則他不會直接接到趙局的電話。

「趙局,有什麼事情?」

「電話里說不清楚,你現在帶上勘查工具,我們去一個地方。」

「勘查現場?」

「對!」

「行,那我聯繫科室的其他人。」

「不需要,你一個人來就行。」

「局長來電」「只身前往」「深夜勘查」,種種跡象表明這是一個機密級的任務,冷啟明不敢耽擱,他將所有勘查設備移入便車,用最快的速度趕到了市公安局的地下停車場。

轎車剛停穩,趙局就著急忙慌地從電梯中走出來,他拉開車門催促道:「去港口巷67號。」

「趙局,發生了什麼事?」

「我問你,樂劍鋒多久沒有上班了?」

「這個……很久了……」

「為什麼隱瞞不報?」

「我並沒有刻意隱瞞,樂劍鋒離開科室時留下了一張醫院出具的請假條,您也知道,他身份特殊,所以……」

在趙昂心裡,他一直把冷啟明放在一個舉足輕重的位置,所以他並沒有刻意責怪冷啟明的意思,見冷啟明說的也是合情合理,趙昂長嘆一口氣:「做卧底這麼多年,也不知道這小子受了多少傷,如果有醫院出具的請假條,換成誰都不好說什麼。」

「難道此行的目的是關於樂劍鋒?」

趙局重重地點了點頭:「我剛接到孟偉廳長的電話,說樂劍鋒出事了,他現在正在趕來的路上。」

冷啟明一驚,方向盤險些失控。「樂劍鋒出事了?出了什麼事?」

「他給孟廳長打了個電話,交代了一些事情,然後便突然掛斷,孟廳長懷疑樂劍鋒他……」

「難道是遭人報復?」

「我也不太清楚,上車前我剛從行動技術支隊出來,樂劍鋒手機最後的關機地點在港口巷67號。因為他身份特殊,孟廳長特意吩咐,在查清具體情況前,盡量不要節外生枝,派你一個人去現場,也是請示過孟廳長后做出的決定。」

弄清前因後果后,冷啟明不再說話,轎車在寂靜的街道上快速穿梭,漆黑的夜晚籠罩著一種不祥的陰影。

港口巷67號是一個坐南朝北的四合院,大門右側的門柱上被人釘上了一個鐵牌,牌子雕刻著兩個銹跡斑斑的宋體字:「樂府。」

冷啟明舉起手電筒,仔細觀察后說道:「這裡是樂劍鋒爺爺奶奶的住處,我聽小龍提起過一次。」

「兩位老人家是否健在?」

「已去世很多年,樂劍鋒偶爾會住在這裡。」

趙局輕推了一下大門,說:「從裡面上鎖了,有沒有什麼辦法?」

「三環鎖,開啟難度不大,現在就進去?」

趙局單手舉起:「先等等,為了安全起見,我還是調十幾個信得過的特警過來協助。」

勘查好地形后,兩人返回車中,透過前風擋玻璃,他們可以清晰地看到院子外的一舉一動。訓練有素的特警在半小時后迅速佔據了有利地形。當危險被排除,冷啟明與趙局再次來到門前。院內靜悄悄的,聽不見一點兒聲響,冷啟明單手將開鎖工具插入鎖眼,前後幾次扭動,鎖舌像踩了熱鐵板似的「吧嗒」一聲彈出。冷啟明挑腕把三環鎖握於手中,接著他緩慢地將鎖掏出門外。蹲坐在院牆上的特警沖他做了一個安全的手勢。

趙局掏出配槍呈警戒狀態,冷啟明雙手貼於門上做好了推門的準備。趙局伸出三個手指,開始倒數。

「三,二,一,進。」

冷啟明迅速推開房門,同一時間,院外的特警也翻牆而入。

以趙局為塔尖,14名特警迅速呈三角形火力攻勢,然而攻擊區域內並沒有發現敵人。藉助微弱的月光,冷啟明似乎看到了一個男子的背影,他端坐在木椅上,雙手自然下垂。

「樂劍鋒!是不是你?」趙局沖著堂屋喊話。

「樂劍鋒,是不是你?回答我!」

「樂……」

「趙局!別喊了,不管是不是,人都死了!」「死了?」

「對,他已經沒有生命體征了。」

大門距堂屋不到10米,冷啟明說完,提著勘查箱徑直朝男子走了過去。院子的石子路很平坦,走上去絲毫不會感覺到硌腳,隨著距離越來越近,男子左手上的「鬼」字文身讓冷啟明的心跌到了谷底,判明對方身份后,他一個箭步衝到男子跟前,可一切為時已晚。

一個小時后,副廳長孟偉趕到現場,此時冷啟明已將屍體裹入裝屍袋。

「樂劍鋒怎麼了?」孟偉的情緒有些失控。

「現場勘查過了,樂劍鋒服毒自殺。」

「自殺?這不可能,樂劍鋒怎麼可能會自殺?」孟偉一把拉開了裝屍袋。

趙局:「孟廳長您先冷靜一下,冷主任已徹底勘查過現場了,可以排除他殺的可能。」

孟偉痛心疾首,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平復內心的憤怒。「事情沒有這麼簡單,這裡面肯定有原因,我一定要徹查!趙局、冷主任,今天的事情要絕對保密,不能對任何人提起,另外聯繫殯儀館,明天一早將樂劍鋒的屍體火化。」

十六

相比胖磊那邊的「大海撈針」,我和葉茜的工作要輕鬆許多。據調查,泗水河段的每個碼頭都有租用橡皮艇的攤點,橡皮艇按照租金高低分為手工划動和發動機制動兩種。雙流碼頭處在上游,要想靠體力劃過去,難度很大。而發動機制動的橡皮艇,搭載的均為24伏、48安培、1152瓦的發動機,最高時速約為每小時15公里。這種橡皮艇在逆流時的速度也快不到哪兒去。所以我和葉茜推測,兇手租用快艇的攤點,應該距離案發現場不遠。在水上派出所民警的幫助下,我們找到了距離「雙流碼頭」不足10公里的陳店碼頭。

在查閱碼頭上方的監控時我們發現,案發前的晚上11點,確實有一位身穿衛衣,腋下夾著茅台酒的男子出現在畫面中。

男子頭戴衛衣帽,臉戴口罩,從高空球機俯瞰,除了能分辨出他是青年男性外,基本看不出任何面部特徵。沿著嫌疑人的行走路線,我們找到了橡皮艇出租的攤點,接待我們的是店主老孫。

已是花甲之年的老孫見我和葉茜掏出警官證,慌忙把我們搡進了屋中。

他粗魯的動作,讓我有些不悅。「老闆,您這是什麼意思?」

老孫將門關嚴,連忙作揖:「兩位警官,真對不住,我這些天心裡都七上八下的,你們這一來,我就猜到那個炸船案可能跟我有關。」

「跟您有關?」

老孫雙手合十,十分歉意地說:「不是我隱瞞不報,是我也不敢確定,萬一冤枉了好人,也是我的罪過不是?」

我被老孫說得一頭霧水:「隱瞞不報?您隱瞞了什麼?」

老孫聽言,麻利地點開了屋內的台式電腦,顯示屏上一名男子付錢的全過程被完整地拍攝了下來,從男子的穿衣打扮上來看,他就是我們要找的嫌疑人。

「這個是……?」我問。

「當晚我就租出去這一艘船,結果第二天一早,雙流碼頭就發生了爆炸。而且最近氣溫不低,租船的這個小伙兒又是戴帽子,又是戴口罩,怎麼看都不像個好人,所以我就一直尋思,這船是不是他炸的。」

「從監控視角看,您這是偷拍的視頻?」葉茜看出了貓兒膩。

「不瞞二位說,在咱這泗水河上做走私生意的不在少數,這些人最害怕監控,我要是明目張胆地裝,會減少很多客源,您看我這一把年紀了,也要吃飯不是?」

「走私生意?走私什麼?」

「冷凍肉居多,還有別的,幾個月前水上派出所還來查過一次,我也害怕出問題,於是就在收銀窗口偷偷地裝了一個監控,如果發生案子,最起碼公安局也不會找我的麻煩。」

由於案件緊迫,我沒有時間在其他問題上糾纏下去,於是我問:「只有這一段視頻?」

「對,只有這一段。」

錄像拷貝后,我又詢問了一些關於嫌疑人口音、年齡、身高的問題,老孫的回答跟我們分析的如出一轍。

回到單位,那段近距離拍攝的錄像被胖磊拖進了視頻分析軟體。雖然兇手的體貌特徵沒有處理出來,但是胖磊卻在視頻中發現了一個重要的線索:嫌疑人在付錢時,做了一個擼起袖子的動作,其兩隻胳膊上的「花臂」文身,成了下一步調查的重點。

雲汐市正兒八經的文身店不足百家,而文身對文身師來說,就是一幅幅作品,這就好比你自己畫的畫,不需要讓你看到全貌也能輕易認出。

根據胖磊處理出來的文身圖案,一家名為「暗夜刺青」的小店進入了我們的視線。

店老闆看到圖案后,立刻回憶出了當時的場景:「這個客人很特別,我印象很深。」

「怎麼個特別法?」我問。

「我做文身這麼多年,他是第一個自帶文身設備的顧客,起先我以為是同行來搗亂,後來他說他有病,怕傳染給別人,就自己買了套文身設備。」

「病?什麼病?」

「他沒說,我也沒問。」

「多久之前的事情?」

「有很長時間了,少說也有一兩年了。警官稍等,我查一下。」店老闆走到電腦旁,開始不停地點擊滑鼠左鍵,「我這人有一個癖好,只要是我做完的作品,都會拍照留念。」正說著,老闆點開了那個標註著「2015年2月3日失落星辰」的文件夾,「就是這個雙臂加大全背,我文了整整一個月。」

在店老闆「王婆賣瓜」的同時,我們終於從照片中看見了嫌疑人的廬山真面目。

十七

有了清晰的照片,胖磊隨後在雲汐市中心的蘇果超市內發現了嫌疑人的結賬視頻。根據視頻的時間顯示,其購買茅台酒的日期剛好是案發前一天。隨後葉茜調取了當天的購物小票,從購物小票中我們發現,兇手除了購買了一瓶1000毫升的飛天茅台外,還買了大量的零食、文具、筆記本等物品。

蘇果超市附近均是繁華街巷,監控覆蓋相當密集,胖磊一路追蹤,發現嫌疑人最終的落腳點是雲汐市第七中學保安室。

保安室的監控顯示,嫌疑人當天將茅台酒拿走後,剩下的東西全部交給了值班保安陳多安。

在學校教務處處長的幫助下,我們見到了陳多安。他看著當天的視頻對我們說:「這個人叫小超,很不錯的一個小夥子,我們保安室的人都熟悉。」

視頻畫面多少還是有些模糊,為了再次確定兇手的身份,葉茜拿出了照片遞給了陳多安:「照片上的人是不是你說的小超?」

陳多安接過照片,仔細端詳了一會兒,然後很肯定地回答道:「是他!」

葉茜:「小超大名叫什麼?是做什麼的?」

「大名我不清楚,只知道叫小超,做什麼的我也不知道。」

「那你是如何認識小超的?」

「我們學校有一個叫魯珊的學生,她姐姐叫魯悅,小超和魯悅經常來學校給魯珊送東西,每次來,小超都不忘給我們看門的幾個老頭子帶點兒香煙水果啥的,一來二去就熟悉了。」

「小超和魯悅是什麼關係?」

「我看他們倆怪親密的,好像是男女朋友關係。」

「魯悅的情況您了解嗎?」

「不清楚,平時見面最多就是打聲招呼,要想知道魯悅的情況,只能去問她妹妹魯珊。」

在班主任的幫助下,我們從魯珊那裡得知了魯悅的下落。

當天下午,徐大隊抽調精幹力量前往抓捕。見我們身穿制服魚貫而入,魯悅那張憔悴的臉上竟看不出一絲情感波動。「你們來了。」

葉茜將照片舉到她的面前問:「你男朋友呢?」

魯悅瞟了一眼,起身走到床頭邊,接著她從枕頭下面取出一張公交卡。「我也不知道他去哪裡了,他說,等你們來了,把這個交給你們。」

公交卡經指紋處理后,被緊急送到了行動技術支隊。查閱卡中數據得知,這張卡辦於案發後的第二天,嫌疑人用這張卡只坐過一次121路公交車。121路是雲汐市線路最長的城市公交車,其採用的是分段刷卡的計費方式,即前門上車刷卡計算公里數,後門下車刷卡扣費。若下車忘記刷卡,則自動扣除全程費用。

刷卡記錄顯示,嫌疑人下車的站名叫「化建路」,位於雲汐市的東南角。那裡曾是化工企業的聚集區,后因污染嚴重,許多工廠相繼倒閉。胖磊一路沿途查閱城市監控,最終在一個廢棄的廠房有了發現。

廠房面積不到50平方米,門口銹跡斑斑的鐵牌上依稀可以分辨「調度室」的字樣。透過破碎的玻璃窗,一股濃重的屍臭味讓本來疲憊不堪的我們瞬間打起了精神。

由於常年無人進入,屋內積滿了厚厚的浮灰,地面上唯一一串鞋印,證明這裡只有嫌疑人一人來過。「調度室」分為內外兩間,我們在裡屋的木板床上發現了一具爬滿蛆蟲的高腐男屍,從死者依稀可辨的面容以及文身圖案來看,他就是製造爆炸案的嫌疑人——方超。

明哥在死者的衛衣口袋中找到了一部手機和一張寫滿字的字條:

「警官,我知道總有一天你們會找到我,手機里有一段視頻,我把要說的話都錄在了手機里,求你們不要為難魯悅,她什麼都不知道。我知道殺人需要償命,我不想讓魯悅看到我死的樣子,所以我選擇在這裡結束我的生命。我患有艾滋病,如果有可能,請你們一定要救救被他們控制起來的其他人。罪人方超敬上!」

十八

方超12歲以前的所有記憶,都在一個擠滿小孩兒的窯洞中。他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也不知道為何會來到這裡,他只知道,從他有勞動能力的那一天起,要想果腹,就必須跟其他同伴一起敲煤渣。每天早上6點開始,窯洞里的監工會按照年齡大小分配任務,那時候的方超每天要敲1000塊煤渣才能換到一日三餐。

若不是親身經歷,根本不會知道所謂的「敲煤渣」到底是一種什麼體驗。方超每天接觸到的煤渣均來自附近的工廠和發電站。當優質的煤炭被一股腦兒地塞進焚燒爐時,會有少量的煤炭無法完全燃燒,形成黑煤渣。而黑煤渣上的黑煤是可以二次利用的煤炭。分離黑煤最簡單粗暴的方式只有人工。可大多數人並不知道,化工廠使用的煤炭是一種質地硬、黏度大的焦煤,這種煤炭在燃燒后產生的煤渣有的甚至比石頭還硬,要想從這種煤渣上敲掉黑煤絕非易事。每天1000塊煤渣,方超除去吃喝拉撒睡,一小時最少要敲60塊。這種強度,對10歲以下的兒童來說已是極限。

在窯洞中,和方超有著同樣命運的小孩兒有二三十個。他們每個人的右腳上都套有一個腳鐐,腳鐐與鈴鐺焊接,只要有人試圖逃脫,便會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窯洞中年幼的小孩兒不敢反抗,但一些年紀大一點兒的腦子要活絡得多。方超曾親眼見證過同伴李樹逃跑的全過程。那天夜裡,比方超大五六歲的李樹先是用泥巴將鈴鐺塞實,接著在腳鐐的外側裹上了布條,一切準備就緒后,他用鐵絲戳開了門鎖,趁著夜色溜出了院子。

他逃走的那一刻,窯洞中的小孩兒都扒在鐵窗前眼巴巴地望著他離開的方向。可就在這時,遠處的慘叫聲讓所有人心中一驚。緊接著,院外的兩名監工像拖死狗一樣,把李樹重新拽進了窯洞。然而事情並沒有那麼容易結束。監工當著所有孩子的面,開始用棍棒、皮鞭瘋狂抽打李樹。李樹被打得血肉模糊,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從那之後,窯洞中再沒有小孩兒敢抱有一絲逃跑的幻想。

方超原本以為這輩子就要死在這座暗無天日的窯洞中,可令他沒有想到的是,3個人的到來,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在窯洞生活的這些年,方超算是最老實本分的一個人,工作按時完成,監工安排的其他活兒也是任勞任怨,可能是因為這個,他成了窯洞中唯一的幸運兒。方超永遠都記得那一天,那是2007年的1月1日,監工頭子用電焊切開那個捆綁他多年的腳鐐后,對著其他孩子說了一句話:「只要你們像方超一樣乖乖聽話,好好乾活兒,我自然不會虧待你們。」方超注意到,窯洞中的同伴聽完這句話后,原本灰濛濛的眼睛,突然變得黑亮。

寒暄幾句之後,方超被3個人帶上了一輛吉普車,搖晃的車廂中一共坐著6名和他年紀相仿、衣衫襤褸的男孩兒。他們或瑟瑟發抖,或蜷縮於拐角,全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上車前有人警告過他們不要說話。從小備受欺壓的方超不敢違抗,但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方超朝眾人比畫了幾下敲煤渣的動作。見幾人紛紛點頭,方超才明白,車上的所有人都是來自附近的黑煤窯。

啟程時,室外艷陽高照,等到車停下的那一刻,已是皓月當空。方超連同其他6個人被帶到了一間廢棄的廠房內,3名男子把各種滷味擺在了眾人面前。

「肉!」一個男孩兒的喊叫,在幾人中引起了不小的騷動。

「不要吵,不要吵!」其中一個戴著大金錶的男子使勁兒地拍打著桌面,「只要你們幾個好好聽話,以後這肉我保證管夠。」

「聽話,我一定聽話!」有一人帶了頭,包括方超在內的其他孩童紛紛附和。

「好!看來我沒有選錯人。」男子指了指自己,「我的綽號叫『道北』,以後你們就喊我大伯;這位穿花襯衫的綽號叫『煙桿』,是你們的三伯;旁邊那位綽號『大聖』,你們要叫二伯。」

「大伯,二伯,三伯。」眾孩童異口同聲。

「道北」喜笑顏開:「來來來,吃飯,肉大伯管夠。」

方超在黑煤窯當了那麼多年苦力,每天除了豆腐白菜,壓根兒就見不到一點兒葷腥,就算是過年,他們吃的也是素餡餃子。監工之所以不給吃肉,原因很簡單,一來是節約成本,二來是怕他們把嘴吃饞了,天天想著往外跑。在方超的記憶中,他吃肉的次數一隻手絕對數得過來,像今天這樣肉管夠的情況,算是在他的人生中開了一次先河。

桌子上的滷味一袋一袋地被消滅乾淨,「煙桿」又一袋接著一袋從泡沫箱中取出。當幾人實在吃不下時,「煙桿」這才蓋上了箱蓋。

「院子里有水龍頭,吃飽了洗洗睡覺,明天一早帶你們去幹活兒。」

「謝謝三伯。」幾個人舔了舔手指上的油漬,嬉笑著朝院中跑去。

眼前這幅和諧美滿的畫面,方超只在夢中見過,他本以為日子已苦盡甘來,可令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次,竟是7個小夥伴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團聚。

十九

第二天清晨,還在睡夢中的方超被「煙桿」帶上了吉普車,和昨天不同的是,此時車廂中只有他一個人。車子顛簸了幾個小時后,他被帶進了一個商業區。

「從今天開始,你要想盡一切辦法在這裡生存下去,一個月後我再來接你。」「煙桿」臨走時丟給了他一個背包,包中除了一把金屬摺疊刀外,只有幾件換洗衣物。

在窯洞中時,方超除了幹活兒、睡覺外,最喜歡聽二奎講故事。二奎比他們都大,看面相少說有十六七歲,他被送進窯洞時,已沒了左腿。二奎是個「扒子」,從小就被人帶到大城市偷東西,據他說,他最擅長的就是察言觀色、順手牽羊。不過「常在河邊走,哪兒能不濕鞋」。二奎在一次入室盜竊失手后,被圍觀群眾打斷了腿,接著就被團伙老大賣給了黑煤窯。

方超在窯洞中可沒少聽二奎說的傳奇故事,當「煙桿」走遠之後,他突然覺得,眼前的場景和二奎說的那麼相似。

「難道自己落入了一個盜竊團伙?」方超年紀不大,但複雜的生存環境,讓他比同齡人要成熟太多。有些人或許覺得這是一個報警的好機會,但對方超來說,他從未有過這個想法。首先,他壓根兒不知道那個他生活了多年的黑煤窯到底在什麼地方。其次,就算是報了警,他還是一樣沒飯吃、沒錢花,之後的日子依舊沒有著落。接受過二奎的洗腦,這些問題方超早就看得極為透徹。

想通了的方超,抱著「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的態度,接受了目前的人生設定。他用了半天的時間走完了整個商業區,他發現商場的衛生間可以提供飲用水,銀行的自動提款間可以舒舒服服地睡覺,這兩個問題解決以後,剩下的就是如何填飽肚子。商業區餐館並不是很多,而且都是環境優美的高檔餐廳,餐廳內的服務員更是無比勤快,客人一走,桌子上的殘羹剩飯就會被丟到垃圾桶中,如此一來,方超連討飯的機會都沒有。

二奎的經歷,讓方超對偷盜有著本能的反感。他這輩子的願望很簡單,只要有口飯吃,有間屋睡,再能弄點兒零花錢打打牙祭,他也就別無他求。

接連餓了兩天的方超,始終沒有跨越雷池,直到第三天,他在路邊遇到了一位「傳單小伙兒」時,才彷彿看見了新大陸。在方超的苦苦哀求下,小伙兒將他帶到了僱主那裡。僱主以「不能僱用童工」為由,拒絕了方超的要求。而方超只有這一根救命稻草可抓,哪裡會輕易鬆手?軟磨硬泡一天後,方超換上工作服,戴著一頂鴨舌帽,開始了發傳單的生活。一天20元的收入,方超果腹后竟還有剩餘。他把每天省吃儉用的錢以零換整,一個月後,他的鞋裡竟攢下了整整300元。

約定的時間很快到來,方超被「煙桿」帶進了城中村的一個小旅館內,在「大聖」的逼問下,方超不得不一五一十地將這個月發生的種種如實交代。

「這小子有點兒意思。」這是「大聖」對方超的評價。

當時的方超以為自己受到了表揚,後來他才明白,做一個壞人的前提,不是你要多麼惡,而是要學會如何適應環境。

在旅館好吃好喝待了兩天後,方超又被送到了另外一座城市,這次他的任務是在一個月內賺到3000元錢。一天100元的收入對成年人來說都絕非易事,何況當時的方超只有十來歲。

漢海美食街,這是「煙桿」給方超選的第二個「升級地圖」。和之前商業區的「新手村」相比,這裡的情況要複雜太多了。

夜幕低垂,美食街的大排檔生意好不熱鬧,食客們三五成群坐在四方桌前舉著啤酒大擺龍門陣。雖然有些人的錢包就擺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但除非是逼不得已,方超還是不想把自己歸為小偷一類。

在車水馬龍中穿梭了一整天後,他終於找到了一個賺錢的法子——賣花。300元的啟動資金,足夠方超周轉,1元的成本,4元的利潤,賣得好的情況下,方超一晚上就有接近200元的純收入。

「看來3000元錢也不是什麼難事。」就在方超沾沾自喜之時,幾個賣花男孩兒卻將他堵在了巷口的角落中。

「小子,混哪裡的?知不知道,這裡是我們的地盤?」

聽對方這麼一說,方超心裡知道今天要栽了,在支吾半天沒說出個所以然時,對方七八個拳頭已招呼了上來。那天晚上,方超被打得遍體鱗傷不說,幾天辛苦賺來的錢也被洗劫一空。許久之後,方超忍著劇痛蹣跚地回到了附近公園的涼亭內,「煙桿」送給他的摺疊刀,就埋在涼亭旁邊的泥土中。

此時此刻,二奎的經典語錄在方超的耳邊逐一浮現:「忍無可忍,無須再忍。」「狗急了還跳牆呢,何況是人。」「欺負到頭上,哪怕是豁出命,也要干!」

「好,跟他們幹了!」好不容易吃上幾頓肉的方超,永遠不想重蹈二奎的覆轍,「就算是死,我也不想再回到那個暗無天日的黑煤窯!」方超把刀攥在手中,重新回到了剛才的街角。

二十

此時已是午夜時分,美食街從熱鬧逐漸變得冷清,打他的幾個小孩兒正蹲坐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細數著一天的收入。

方超一眼便認出了那個為首的男孩兒,他二話沒說,一個箭步衝到跟前,在男孩兒還沒反應過來時,那把摺疊刀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給你們3秒鐘,把錢給我交出來!」

幾個小孩兒年紀雖然不大,但出來混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刀雖然在脖子上劃出了鮮血,可為首的男孩兒並沒有稱臣,他昂著頭回道:「小子,你知不知道這是大C哥的地盤,你敢動我一下試試?」

「少廢話!」一想到有可能會被送回黑煤窯,方超突然失去了理智,他沒有再跟男孩兒廢話,乾淨利落地把刀刺入了對方的大腿,為首的男孩兒瞬間發出殺豬似的號叫。

「給不給?」對方還未來得及應答時,方超又刺下了第二刀。

「給不給?」就在方超抬手準備刺第三刀時,男孩兒已被他的氣勢給折服:「停,停,停,給,給,給。」

方超怒睜著眼睛,掃視圍觀的其他人。

為首的男孩兒嘴唇已沒了血色,他忍著劇痛發出指令:「快把錢給他,打電話給大C哥,讓他帶我去醫院!」

紙幣包裹著硬幣敲擊地面,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成摞的零錢被歸攏在塑料袋中,一個戴著眼鏡的男孩兒把塑料袋舉到了方超的面前:「放了老大,錢歸你了。」

方超往後慢慢撤步,當確定身後一切安全時,他快速地搶過錢袋跑出了巷子。

第一次出手,方超一共搶到了1535元。相比之前苦哈哈地發傳單,這種不勞而獲的快感讓方超很是享受,也正是從這一刻開始,他心中那股不被撼動的善念,竟有了一絲鬆動。

接下來的幾天,方超過起了東躲西藏的日子,大C哥發動了幾十人不分白天黑夜地找尋他的下落,好幾次絕處逢生,讓他不得不暫時避避風頭。

搶來的錢在每日開銷中逐漸減少,為了完成「煙桿」交給的任務,他迫不得已把目標對準了半夜三更來公園廝混的情侶。每當情侶們你儂我儂之際,便是方超順手牽羊的最佳時機。和別的小偷比起來,方超可以算得上「偷中楷模」。每次偷盜,他只求財,錢包中的身份證、銀行卡,他會就近扔在垃圾桶內。

幾次得手后,方超的手法越發嫻熟,他的收入也是成倍遞增。就這樣,方超晝伏夜出,總算熬到了約定期限。

和上次「傻白甜」的一個月相比,方超感覺自己這個月明顯「成長」了許多。為了躲避追殺,他學會了察言觀色;為了捏到錢包,他學會了沉著冷靜。

「難怪二奎說,『社會是個大學堂』,原來如此。」方超用這句話給本月的經歷做了一個總結。

本次任務順利完成,作為對其「對口培養」的「煙桿」倍感欣慰。為了犒勞方超,這一次,「煙桿」帶他外出瀟洒了整整一周。待方超緩過勁兒來之後,又開啟了第三次「歷練」。

這次「煙桿」給方超提出的要求是,一個月內賺夠1萬元。見方超有些為難,「煙桿」也向他透了實底,只要方超能夠完成這次任務,便可直接「出師」。

一想到是最後一次,方超也算是吃了顆定心丸。不過在一個四線城市的城中村內,要想一個月弄到1萬元,除了溜門撬鎖,幾乎沒有別的法子。然而城中村的住戶不像小區那麼有錢,1萬元,不撬個一二十家估計很難達到這個數目。

方超花了兩天熟悉環境,他把城中村的房子按照偷盜難度分為A、B、C三類。最好偷的C類,他可以翻窗入室;中等難度的B類,需撬鎖入門;難度最高的A類,他暫時還沒有想好應對的策略。

方超雖然只是個孩子,但是極端的生存環境讓他比同齡人善於思考,他認為,防盜意識越高的住戶,家裡的值錢東西可能就越多,於是他沒有先從最容易的C類下手,而是直奔B類而去。

方超的作案手法很簡單,概括起來就兩種:長竹竿挑物、玻璃刀破窗。手法簡單,可不代表是個人都能得手,這需要極好的心理素質,若不是經歷了一個月的「偷包訓練」,方超絕對不會那麼得心應手。

一晚上作案5起,方超只幹了3天就引起了警察的注意。也不知警察用了什麼方法,在方超作案后的第4天,他的通緝照就貼滿了整個城中村。方超感覺情況不妙,他提前將盜取的5000多元錢藏匿起來,準備溜之大吉。

但令他沒想到的是,就在他剛剛做完善後工作時,便衣警察就在巷口將他一舉抓獲,當他被戴上手銬的那一刻,他覺得這次算是徹底玩兒砸了。可意外的是,經過一夜的審訊,第三天一早方超又被原封不動地放了出來,原因是《刑法》規定,方超作案時不滿14周歲,無須負刑事責任。方超雖然沒有戶口,但根據法醫出具的骨齡鑒定顯示,他確實未滿14周歲。警方在尋贓無果又聯繫不上其家人的前提下,只得在偵查期限屆滿后將他釋放。

二十一

被抓風波讓方超又學到了一招,只要未滿14周歲,作案是不用坐牢的。法律的「漏洞」讓方超歡欣鼓舞,有了這層天然的保護罩,在剩下的20天里,想要弄到5000元簡直輕而易舉。事實證明,方超的想法完全正確,那天夜裡,他鼓足勇氣連偷了3家A類住戶,「煙桿」下的1萬元任務,一夜齊活。

不過他的動作再次驚動了警方,「二進宮」的方超似乎掌握了警察的套路,例行審問之後,方超又一次被安然無恙地釋放。

一個月後,方超在指定地點見到了「煙桿」。

「好小子,表現不錯!」「煙桿」開口的第一句話,讓方超捕捉到了一條脊背發涼的訊息,那就是他的一舉一動全都在「煙桿」的監視內。

方超乖乖地把1萬元錢碼放整齊,遞到了「煙桿」手中:「三伯,我們接下來要做什麼?」

「接下來當然是去干大事。」「煙桿」把那一沓錢在手上甩了甩,「不過咱們還要等段時間,你那幾個同伴可沒有你這麼有靈性。」

二十二

三個月的「歷練」,讓方超有了徹頭徹尾的蛻變。當他已經做好「偷盜」準備時,「煙桿」卻把他帶進了另外一個行當。起先方超對這行是一無所知,他每天只是機械性地按照「煙桿」的意思,把一包包牛皮紙送到指定的地點,然後再把對方給的現金放在背包中如數帶回。

方超不是傻子,1萬元有多重他心裡清楚,那麼一小包的東西,能換來幾萬元的現金,用小腦想想都知道牛皮紙袋中裝的是什麼。但方超習慣「看破不點破」,「煙桿」讓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他從來不多問一句、多言一語。

就這樣,打扮成中學生模樣的方超每天背著書包,穿梭在城市的各個角落,而他的所作所為,則全部在「煙桿」一伙人的掌控之中。一個月後的某天下午,方超做完交易,照例將書包交給了「煙桿」。

「三伯,今天的紙袋全部交接完了。」

「煙桿」嘿嘿一笑:「小超,你是個聰明孩子,你是不是很想知道三伯這一個月讓你送的是什麼?」

方超搖搖頭:「三伯不說自然有三伯的道理,小超只管照做,不會細問。」

「煙桿」欣慰地點點頭:「三伯沒看錯人,你是我近幾年見過的最優秀的小伙兒。」「煙桿」說完,從腰間掏出一個牛皮紙包撕開,袋中雪白的粉末忽然散落一地。

之前方超只是猜測,可當親眼見到這些東西時,他還是嚇了一跳,在黑煤窯他可沒少聽過關於「吸販毒」的事情,偷盜被抓到最多只是坐牢,可販毒卻是要被槍斃的「行當」。

「煙桿」見方超大驚失色,心裡猜出了七七八八:「看來你已經知道了我讓你送的是什麼,是不是?」

「是,是的,三伯。」

「什麼時候猜到的?如實回答。」

面對「煙桿」的威壓,方超只能實話實說:「送貨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

「哦?第一天就知道了?你是怎麼發現的?」

「錢的重量。」

「重量?」

「嗯。」方超點點頭,「1萬元舊鈔大約重3兩,我第一天送貨換回來的錢總重有1斤多,折算起來大概是4萬元。我以前在黑煤窯聽別人說過,一小包毒品就能賣上千元,三伯你第一次給我的牛皮紙袋,加起來還沒有一袋速食麵重。這麼點兒東西,換回來那麼多錢,我就琢磨著袋子里裝的是不是毒品。」

「煙桿」「哦」了一聲,接著問:「那你這一個月有沒有打開包裝?」

「沒有!」

「既然你懷疑是毒品,為什麼不打開?這要是被警察抓到,你的腦袋可就要搬家了。」

方超這一個月想過無數回,說不怕,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相信,但事到如今,他又哪兒來的退路。好在他今年才12歲,距離14歲還有2年,有了年齡上的「保護罩」,他不會太過擔心。與其現在撕破臉被送回黑煤窯,還不如將計就計,緩上2年再尋找出路。於是方超按照早就準備好的台詞回答道:「是三伯把我從黑煤窯解救出來,如果不是你們,我說不定就累死在了黑煤窯。與其在那裡暗無天日,還不如跟著三伯闖江湖,就算有一天被槍斃了,也比死在黑煤窯中強百倍。」

「說得好!」「煙桿」用手指從地上摳起一點兒白粉抹在方超口中。「細膩無味」,這是舌尖的味蕾傳遞給方超的訊號。就在他還在詫異傳說中的毒品為何與麵粉一個味道時,「煙桿」又緊接著從書包中掏出了牛皮紙信封,信封中一張張印著「玉皇大帝」的錢幣被他倒落一地。

「紙錢?那我剛才吃的……」

「是麵粉。」「煙桿」拍了拍一臉茫然的方超,「恭喜你小超,你過了最後一關,從明天起,三伯帶你干大事,不過你放心,每次帶貨前,三伯都會給你規劃好路線,絕對保證你的安全。」

二十三

2007年中秋,渡過了「九九八十一難」的方超,正式成了「煙桿」的門徒。所謂「不知者無畏」,雖然方超很早就猜到自己送的是毒品,但事實上,他還抱有相當大的僥倖心理,可當方超真正踏進這一行時,那種巨大的心理壓力,無時無刻不伴隨他左右。這種感覺,就彷彿手中握了一個拉開引線的手榴彈,到底是在手中爆炸,還是扔出去后再爆炸,方超難以預測。

如何克服心理障礙,一直是方超最為頭痛的事情,但令他沒有想到的是,解開他心結的竟然是一張醫院的體檢單。那是2009年2月的一個晚上,方超躺在床上感覺身體有些明顯的不適,而這種不適要比感冒發燒來得強烈。實在支撐不下去的他,在「煙桿」的陪同下,去醫院做了一個全面檢查,最終的診斷結果是HIV呈陽性。

方超絕望地看著自己的化驗單:「三伯,我怎麼會得這種病?」

「煙桿」並沒有因此對方超另眼相看,他安慰道:「現在這種病的病源很多,尤其是那些吸毒者,最容易感染這種病,你是不是在送貨的時候沒有注意?」

「我……」方超的腦袋一片混亂,這些年他已記不清送過多少次貨,也記不起跟多少個癮君子接觸過,到底是誰傳染給他的,他就算想破腦袋也不可能找到答案。

「煙桿」又說:「據我所知,生活在黑煤窯的人也有很多得這種病的,你小時候在那裡生活,你有沒有印象?」

吸毒者這邊還沒捋清楚,方超怎麼可能還記得起煤窯的事?他長嘆一口氣后,無奈地搖了搖頭。

「煙桿」摟著方超並排蹲坐在牆根下,幾支煙抽完,「煙桿」掏出手機,以「HIV」為關鍵詞打開了百度:「你三伯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都多,得這種病的人我也見過不少,其中有好些人活得那叫一個滋潤,任何事都有兩面性,看你怎麼想。」「煙桿」將手機遞給方超,「你看,網上都說了,這種病只要有藥物控制,比糖尿病致死率還低,你也別有太大的心理負擔,以後該吃吃,該喝喝,三伯去黑市上給你買最好的進口葯。」

「煙桿」平平淡淡的幾句話,讓方超感激涕零,巨大的心理壓力化成淚水,在醫院大樓的牆根下釋放出來。

「煙桿」拍了拍方超的肩膀:「干咱們這行,本來就是把頭拴在褲腰帶上,過一天算一天,不要把這個當回事,而且你得這個病,關鍵時刻還能救命。」

「救命?」方超停止了抽泣,一臉疑惑地看著「煙桿」。

「要是讓警察知道你得了這種病,看守所都不敢關你,你說是不是救命?」

「也對。」方超抹了一把眼角,「警察也是人,他們要是知道我得了艾滋病,也不敢拿我怎麼樣。」

「你能這麼想就對了。」「煙桿」嘿嘿一笑,「今天晚上回去好好睡一覺,明天三伯就去給你買進口葯。」

第二天一早,方超還睡意矇矓時,「煙桿」便把一盒寫滿英文的藥瓶放在了他的床頭:「每天一次,一次一片,記得要堅持吃。」

「煙桿」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方超起身甩了甩有些刺痛的腦袋,從門縫中吹進的涼風讓他清醒不少,他習慣性地抽出一支煙點燃,此刻的畫面與往常相比,少了愜意多了憂愁。雖然「煙桿」的「心靈雞湯」讓他不再那麼難受,但要想完全化解傷痛,也非一朝一夕可以達成。

一支、兩支、三支,方超的腦海中一直在做一個比較,他在想,如果自己還在窯洞,是否會比現在過得舒適?窯洞的生活沒有壓力,純是坐吃等死;而現在的生活處處充滿危險,說不定哪天就腦袋不保。但退一萬步來說,只要不掉腦袋,就算是蹲監獄也比在窯洞強。

「既然我不想選擇原來的生活,那隻能屈服於現在的生活。」想通了的方超,擰開藥瓶,吃糖豆似的把葯扔進嘴裡,「還有糖衣,口感不錯。」

重新走出房間的他,彷彿渡劫成功的上神,快接近無欲無求的狀態。「快活一天是一天,每天賽過活神仙。」這是方超給自己餘生定下的終極目標。

二十四

6年的時間,轉瞬即逝,輾轉了多個城市的方超一夥,準備在雲汐市落地生根。團伙老大「道北」常把一句話掛在嘴邊:「用錢能解決的事,都不叫事。」事實證明,也確實如此。幾人只用了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便在雲汐站穩了腳跟。至於到底用了什麼方法,方超不得而知。他的職責就是送貨,其他的他不該問,也不能問。

每天送完貨后,方超都會在自己的小屋中醉生夢死,他原以為日子會一直這樣過下去,可誰承想,在他人生的拐點又遇到了一個人。

那是7月的一天凌晨,「煙桿」拿了5個小包塞給方超:「熟人介紹,應該不會有大問題,錢已轉賬付清,你送到地方就行。」

方超接過字條,瞄了一眼,接著用打火機點燃。5包2克裝的自封袋被他塞進了特製的蘋果手機內,一切準備就緒后,他換了一件印有「電力搶修」的黃馬甲,隨後騎著摩托車朝目標地駛去。

交貨地點是雲汐市郊區的一棟自建別墅內,方超打開手機攝像頭掃視一周,確定附近沒有紅外監控后,他壓了壓棒球帽的帽檐,快步朝別墅的院牆附近走去。

方超在電視上看過太多毒販被抓的視頻,所以每次交貨前他都要排除一切危險后才會放貨。他戴上手套,一個助跑爬上了院牆。佔據制高點后,別墅院內的情況一覽無餘。

1層的房間亮著燈,透過玻璃窗可以清楚地看到房間內站著三男兩女。其中一名年紀稍小的女子,衣服已被強行脫去大半。幾人的交談,隱約從屋內傳出。

「怎麼,還害羞?難不成當了婊子還想立牌坊?哭哭啼啼的,掃了咱們的雅興!」

「三位哥哥,我這朋友剛出來做沒幾天,她是賣藝不賣身,你們有什麼要求,沖我來就行。」一位年紀稍大的女子,將三人擋在了身前。

「你這『黑木耳』,老子吃膩了,今天我非要嘗個鮮!」一位渾身「雕龍刻鳳」的光頭男子一把將年輕女子推倒在地。

「不要,不要!」年輕女子死死地拽著自己的一字裙,眼中噙著淚水。

「我×,用那麼大的勁兒,難不成今天我還真碰到了個處?」屋內的三名男子哈哈大笑。

「哥,我妹妹只做平台,不出大活兒,要不是你們強行把她拽上車,她也不會跟我一起過來,要不這樣,你們放她回去,我再叫一個妹妹過來。」

「少給我廢話,你們KTV小姐,有幾個乾淨的?不就是想加錢嗎?只要把我們兄弟三個伺候好了,一人1000元,怎麼樣,哥給的價錢夠高了吧!」

「哥,真不是加錢的事,我這個小妹真不行。」

「一人1000元還不滿意?我看你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男子一把拽住了女人的長發,對身後的兩名男子說,「去,把她的衣服給扒了!」

「不要,不要!」年輕女子坐在地上苦苦哀求,可一個弱女子怎麼可能敵得過兩名五大三粗的壯漢,女子的一字裙很快被撕開,一條粉色的內褲讓3名男子都不約而同地咽了咽口水。

「我×,這身材正點啊!」

「那是,要不然我也不會把她拽上車。」

「悅悅,別掙扎了,沒用的,干我們這一行,遲早要走這一步。」見無力反抗,女人最終只能勸說。

送貨多年,方超什麼樣的場面都見過,什麼吸完毒后強姦少女的、持刀行兇的、自傷自殘的,他早已見怪不怪。在方超看來,毒品就是魔鬼的勾魂葯,只要誰敢碰,就等於坐上了通往死亡的列車,所以方超雖然送貨,但是這東西他絕對是一點不沾。

方超送貨喜歡把風險降到最低,眼前這一幕,分明是要上演「強暴民女」的橋段,為了防止出現不必要的麻煩,他絕對不會等到事發后再出手。

千鈞一髮之際,方超快速繞到大門前,按響了門鈴。「叮咚,叮咚。」

「誰啊?!」院子內一名男子高喊。

「我是供電局的,是不是你家打的搶修電話,說線路燒毀了?」

「你帶電線了嗎?」

「帶了5米,足夠用了。」方超剛說完,大門內側就發出「咔咔咔」的開門聲。一個男子探出頭來小聲問:「安全嗎?」

方超「嗯」了一聲,接著從門縫中擠了進去。

「什麼情況?」文身男從屋內走出。

「東西到了。」

「我×,這麼快!」文身男「嘿嘿」一笑,「驗驗貨,完事之後,給這個兄弟拿200元錢跑腿費。」

「得嘞。」開門的男子伸出右手,方超從手機中摳出白粉遞了過去。

就在這時,那名年輕女子突然從屋內衝出,一溜煙兒地跑出了門。

手握毒品的男子剛想去追,方超突然伸出右腳,把男子絆倒在地。

男子被摔得齜牙咧嘴,方超慌忙彎腰攙扶:「大哥,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想幫你去追來著……」院內沒有開燈,能見度很低,況且方超本來跟這件事就沒有任何關係,誰也不會想到他是故意為之。男子被方超扶起,擺了擺手:「沒關係,跑了就跑了吧。」

「那行,貨OK不?」方超問。

「沒問題。」男子回答。

交易成功后,方超沒有停留,推門閃進了夜色中。

二十五

「出門換裝」是「煙桿」傳授給他的經驗。每次送貨,方超都會準備兩套衣服,交易前一套,交易后換另外一套,這樣就算有人發現他的行蹤,也會帶來很大的迷惑性。

方超在確定四下無人後,走進了一個在建樓房內。可就在他剛換好新裝時,一個女人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你換下來的衣服能給我穿嗎?」

聽到聲響的方超,感覺天靈蓋都要炸開了。要知道,每次送貨他都會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可剛才換裝時,他卻把口罩給摘了下來,也就是說,對方極有可能看見了他的真實容貌。

方超慢慢地將手置於腰間,那把藏在皮帶中的匕首已做好了出鞘的準備。「你是誰?」

「你不認識我了?我剛才在別墅的院子里見過你,我身上沒穿衣服,你能不能把手裡的衣服給我穿一下,我回到家就還給你。」聲音從未完工的樓梯間傳來,方超走近一看,發現一名女子全身赤裸地蜷縮在一塊木板后。

「你剛才看見我長什麼樣了?」方超語氣冰冷。

女子很誠實地點了點頭:「我剛進來沒多久,就聽見有人也跑了進來,我沒穿衣服,所以不敢出聲,當我看到進來的人是你時,我才說的話。」

「哦?聽你這麼說,似乎很放心我一樣,但你我素未謀面,這個理由似乎有些牽強。」

「不不不。」女子連聲道,「你進別墅門時,我就注意到你了,我一直在找機會逃跑,當我跑出門時,追我的人被你絆倒在地,所以我斷定你是個好人。」

「好人?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麼稱呼我。」

「至少你幫了我,你在我心裡就是好人。」

方超的視網膜很快適應了環境,女子說話時的神情,他看得一清二楚。在黑道中遊走了這麼多年,他最擅長的就是察言觀色,他能從人說話時的一顰一笑,看穿這個人的本質。透過方超的眼睛,女子至少暴露了三個特徵:單純、沒心眼兒、容易相信別人。基於這三點,方超可以斷定,女子不會給他帶來任何威脅。

「你叫悅悅?」方超把手中的衣服遞了過去。

女子生怕方超會反悔,一把將衣服搶在懷中,確定衣服已在她的控制範圍內,女子這才輕鬆地回道:「悅悅是我的小名,我的大名叫魯悅。」

方超轉身走到一旁,心中暗笑:「還以為說漏了嘴,沒想到這妮子一點兒心眼兒都不長。」

因為患有艾滋病,方超長這麼大從來沒碰過女人,深夜,一男一女共在一個屋檐下,說千道萬都有那麼一點兒曖昧,就在方超想看看自己的衣服穿在一個女人身上到底是什麼樣時,對方突然的慘叫,讓他心中一驚。

「怎麼了?」方超下意識地又將手扶於腰間。

「腳,我的腳!」魯悅一瘸一拐地從樓梯間走出,「跑出來的時候沒有穿鞋,剛才可能踩到鐵釘了。」魯悅一抬腳,果然有一根鐵釘牢牢地扎入了她的腳心。

「釘子上有鐵鏽,你得上醫院打破傷風,否則感染了,你的小命就沒了。」

說話間,魯悅一把將方超摟住:「我現在身無分文,你好人做到底,帶我去醫院行嗎?花多少錢,我一定還你!」

一般只要貨安全送到,「煙桿」不會限制方超的自由,今天是他生平第一次和一個女人產生瓜葛,在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下,方超似乎也很樂意把這種曖昧保持下去。

「要不要我背你?」

魯悅赤腳在地上走了幾步,但劇烈的疼痛,不得不讓她聽從方超的建議。

「那就謝謝你了!」

見方超已半蹲著身子,魯悅不好意思地趴了上去。

「酥胸襲背」使方超瞬間有了種觸電的感覺,鄉村小道坑窪不平,方超每踏一步,都能享受到那種軟綿綿的摩擦。

「你再忍耐一會兒,我的摩托車就停在前面。」

「嗯!」魯悅輕啟芳唇,淡淡的香水味順著方超的耳畔一直繞到了他的鼻尖。嗅覺和觸覺的雙重刺激,讓方超產生了一種戀愛的錯覺。

「喂,那是你的摩托車嗎?」在魯悅的提醒下,方超這才發現自己已走偏了幾十米。

「哦,太黑了,沒注意。」方超臉頰一紅,快步到車前。

車停放的位置,是他早就選好的安全區,他將魯悅扶上后坐,一腳踩下油門,飛馳而去。

二十六

縣級以上的人民醫院只要問診就要辦理就診卡,連夜間急診也是一樣。所以除非是迫不得已,否則方超一般不會選擇大醫院。可現在是凌晨3點,除了大醫院的急診,幾乎沒有一家社區醫院還在營業。

方超繞著整個城區風馳電掣一圈后,依舊沒找到可以醫治的地方,他摘掉頭盔看向魯悅:「你信不信我?」

方超莫名其妙的一句話,讓魯悅摸不著頭腦:「什麼信不信你?我怎麼聽不懂。」

「前面有個24小時營業的藥房,我去那裡買葯來幫你處理傷口。」

「你還會打針?」

方超做了個「不然呢」的手勢。

「去哪裡打?」

「當然是你家,還能去哪裡?」

「去我家?」魯悅提高嗓門,「你不會想藉機對我圖謀不軌吧?」

方超撇撇嘴,從口袋中掏出100元錢。「既然你這麼說,那你就自行處理吧,錢不用還了。」

「喂!」魯悅一把拽住摩托車的尾翼,「我可是個傷員,你不能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裡!」

「那你說怎麼辦?」方超雙手一攤。

魯悅重新坐回摩托車上。「實在不行,就,就按你說的辦。」

方超面帶微笑,把鑰匙插入點火圈。

摩托車伴著魯悅「慢點兒,慢點兒」的叫喊聲來到了她的家中。這是位於市郊的一個社區村落,沿著一條水泥路騎行數十米,魯悅讓方超將車停在了一個四合院旁。院子並不大,由5間平房圍在一起,魯悅的出租屋就在大門南側第一間。

方超扶著魯悅一瘸一拐地走進屋內,他環視了一圈說:「你這房子可真夠小的,除了床,就沒下腳的地方了。」

「有沒有禮貌,這可是女孩子的閨房!」魯悅躺在床上,隨手抓了個枕頭扔了過去。

就連方超都感覺奇怪,他和魯悅攏共認識不到三個小時,可現在兩人卻宛如好友般熟絡,要不是方超打小練就了一番洞察人心的技能,他甚至會懷疑魯悅是警察派來的卧底。不過魯悅當然沒有方超想的那麼複雜,幾個小時相處下來,方超可以斷定,魯悅就是一個沒心機的傻女孩兒。隨著陌生感的消失,方超雙手抱著枕頭在鼻尖聞了聞:「嗯,好香啊。」

魯悅望著方超有些邪念的表情,本能地把身體往後退了退:「你可別亂來,院子里都是我的姐妹,我一喊,你跑都跑不掉。」

方超「哦」了一聲,然後慢慢地坐在床邊。

「你想幹什麼?」看著方超那張俊秀的臉慢慢朝自己靠近,魯悅的面頰突然變得緋紅。

這麼多年方超還是第一次和女生如此近距離接觸,人都是感情動物,遇到心儀的女孩兒怦然心動是再正常不過的反應,可方超只能把這種衝動強壓在心裡。因為他知道,沒有哪個女生能接受他的病,他也不想去傷害任何人。方超越想越失落,他收起笑臉,起身走到床尾。「忍著點兒痛,我幫你把釘子處理掉。」

魯悅也不知方超為何會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判若兩人。「你怎麼了?」

「我沒事,只是你的傷口不能耽擱。」方超找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方超的說辭,魯悅挑不出毛病,她把腳尖抬起,腳心的刺痛讓她緊咬芳唇。「來吧。」說完魯悅眼一閉、頭一轉,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

本來還陰霾滿面的方超,被魯悅調皮的動作突然逗樂了,見魯悅已準備好,方超將她那隻受傷的腳按在床邊,一鼓作氣將鐵釘拽了出來。

魯悅「啊」地喊出了聲,方超用了極大的力氣,把魯悅的腳死死固定在床沿:「忍住,用酒精消完毒就好。」

「啊,好痛。」

「忍著,要多衝幾次。」

「啊!」

「啊!」

…………

平房的隔音很差,院中另外幾位住客被魯悅「銷魂」的叫喊聲給吵醒了。無心睡眠的幾個人,趴在窗前交頭接耳。

「什麼情況?」

「還能什麼情況,明顯屋裡有男人。」

「凌晨四五點,至於叫那麼大聲嗎?」

「看來是乾柴遇到了烈火啊。」

「乖乖,平時看著老老實實的,沒想到關鍵時刻也是浪勁兒十足。」

「嘿,我聽說她在KTV里做平台小姐,和咱們足療乾的其實都是一樣的活兒,浪點兒也正常。」

「噓,別說話了,屋內沒動靜了。」

「是沒動靜了,都趕緊睡覺,別壞了人家的好事。」

方超的耳朵從門后挪開,他沖著魯悅「嘿嘿」一笑:「讓你別叫,你現在有一百張嘴都解釋不清楚了。」

魯悅撇撇嘴:「幹嗎要解釋,她們愛怎麼想怎麼想。」

「喲嗬,夠開放的。」

「哎!你可別想歪了。」魯悅指向方超,「我是思想開放,人不開放。你可別把我想成那種隨便的女生。」

「哦?那你為什麼要去KTV做平台小姐?又為什麼出現在那棟別墅里?」

「你是誰,我幹嗎要告訴你?」

「我也就隨便一問。」方超說著把乳膠手套和帶血的酒精棉球全部裝進垃圾袋,「時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你先睡一覺,最快明天就能下床走路了。」

「你現在就回去?」魯悅突然有些不舍。

「不然呢,難不成你要留我在這兒睡覺?你這兒可就一張床。」

「流氓!」

二十七

方超之所以離開,一來是因為他要趕在8點前去見「煙桿」,二來他不能讓「煙桿」知道自己和一個女人「共度良宵」。

「你可以去嫖,但一定不能和女人有瓜葛。」這是「煙桿」對他三令五申的一個原則。對他們這種常走夜路的人來說,「紅顏禍水」的案例不知見過多少,在他們眼裡,女人絕對是一個惹事的主兒,誰敢碰誰就犯了忌諱。

方超不是傻子,他哪裡看不出魯悅對他產生了一絲好感,但綜合種種原因考慮,他倆壓根兒就沒有在一起的可能。方超的幾位「大伯」既然敢做毒品生意,不可能沒有兩把刷子,雖然方超沒有親眼見過,但從「煙桿」不擇手段的處事方法上也能嗅出個七七八八。方超抱著不耽誤人也不害人的態度,只能快刀斬亂麻。

方超雖然決絕,但到了魯悅這裡,似乎就沒有那麼拿得起放得下了。院子里其他租客的話,有一點說得沒錯,魯悅確實很老實本分,她起先做的是飯店前台,去KTV做平台小姐也是迫於無奈。當天被帶進別墅,也並非魯悅自願,她完全是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強行拽上了車,所以面對性侵,她才會拚命反抗。

想被人保護是女人的天性,尤其是魯悅這種獨木扁舟。一個人飄蕩時間長了,更渴望能有一個肩膀可以依靠。從被解救到治療腳傷,方超無疑成了魯悅命中注定的那個人。其實很多情況下,女人對待感情不會像男人那麼隨性,但只要男人能成功走入一個女人的內心,在一段時間裡,你就是她的全世界。

如果說,方超和魯悅的第一次相遇完全是巧合,那麼3天後的第二次遇見就好像「月老」在刻意牽線搭橋。那天也是凌晨,「煙桿」給方超派了一單,交易地點在市郊新開的藍月亮KTV。按照他們的行規,方超從來不在人流密集區域交易,對於外出娛樂的客戶,方超會把貨事先放在安全區域,由客人自行取貨。為了防止有人「釣魚」,方超會讓客人輾轉多個地方,等對方身份確定后才做交易。那天,方超伏於暗處靜等下家,可令他沒想到的是,他左等右等,等來的卻是魯悅。

「她不是在市區的KTV工作嗎?怎麼會在這裡?」就在方超百思不得其解之時,他的那部外線手機突然振動起來,方超定睛一看,周圍撥打電話的只有魯悅一人,為了確定沒有弄錯,方超沒有接聽,而是等待第二次響鈴。

「咦,怎麼沒接電話呢?」帶著疑惑,魯悅按了回撥,方超的電話再次振動,這次他確信無疑,前來接貨的就是魯悅。方超壓低了棒球帽,從魯悅身後一把將她拉進了巷子內。

光線較暗,魯悅並沒有看清對方的長相。「啊,你是誰?幹嗎拉我?」

方超脫去帽子質問:「還能有誰,是我!」

看清了方超的面相,魯悅的敵意隨之消失。「啊,是你,你怎麼在這兒?」

「我在哪裡不重要,我問你,你怎麼在這兒?」方超沒有心情跟魯悅開玩笑,他雖然販毒,但是他這輩子最痛恨的就是毒品,魯悅是唯一與他有過交集的女孩兒,他不願意相信魯悅會和毒品扯上任何關係。

「幹嗎這麼嚴肅?這家KTV是我們老闆新開的,最近試營業,生意火爆,我們老闆就把老店的員工都調了過來,我就跟著來了。」

一個問題有了答案,方超又緊接著問第二個問題:「你從KTV里出來是幹嗎的?」

「哦,一個客人給了我個手機號碼,讓我下來拿東西。」

「東西?什麼東西?」

「我也不知道,只是說拿上去就行。」

「你真不知道?」方超雙眼微眯射出精芒。

魯悅有些不自在:「我真不知道,你幹嗎這樣看著我?」

近距離時,方超最善於觀察對方的微表情,從魯悅的反應看,她有可能確實不知情。

「你等我一下,我打個電話。」方超轉身走進巷子深處,步行數十米,見周圍環境安全后,掏出內線手機。「三伯,有情況,交易取消。」正所謂「家有家法,行有行規」,代人取貨是大忌,這萬一取貨人走漏了風聲,絕對會拔出蘿蔔帶出泥,所以遇到這種不懂規矩的客戶,「煙桿」一伙人就算不賺這個錢,也不願擔這麼大的風險。

「回去吧,告訴你的客人,他們等的人臨時有事,不會來了。」方超還未從巷子中走出,聲音已傳到了魯悅的耳朵里。

「你今天休想這麼輕易地從我手裡溜走!」魯悅聞聲沖向方超,一把將準備離開的方超拽住,抱住他的手臂不鬆手。

「你這是幹嗎?賴上我了?」方超又好氣又好笑。

「對,我就是賴上你了!我今天也不上班了,你去哪裡,我就跟你去哪裡。」魯悅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對一個男生如此主動。

方超試圖掙脫魯悅,可嘗試幾次均以失敗告終,於是他好言相勸道:「你先鬆開,聽我說。」

壓抑在心中的話一經出口,魯悅就再也沒了忌諱,她倔強地噘起嘴巴:「我不,我一鬆開你就走了,下次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到。」

「算上這次,咱倆一共才見兩次面,而且你現在都不知道我姓甚名誰,是好是壞,這就纏上我了?」

見方超說話時的語氣有些鬆動,魯悅霸氣地回應:「我不管你是幹什麼的,反正我相信自己的直覺。對了,你叫什麼?」

「名字就是一個代號,你問那麼清楚幹嗎?」方超試圖挪步,但魯悅始終抱住他的手臂不撒手。

「這可是你說的,那我以後就喊你『小狗』,反正也就一個代號。」

「唉!真是怕了你了,免貴姓方,方方正正的方,單名一個超,超人的超。」

「方超?確定是真名字?」

「愛信不信。」

「咱倆年紀差不多,以後我就喊你小超怎麼樣?」

「好俗,不過隨你。」

「對了,你的風馳電掣呢?」

「風馳電掣?什麼鬼?」

「摩托車啊,我還想去兜風。」

「前面呢,不過這才3天,你的腳就好了?」

「差不多了,只要不穿高跟鞋就沒事。」

「我不信,你鬆開手我看看。」

「少來這一套,本姑娘才不會上你的當,車在哪兒?我要上車。」

二十八

對於漂亮女孩兒,男人本身就不具備抵抗力,何況魯悅還在窮追不捨。那晚相處之後,方超給魯悅留了一個私密的微信號,這個微信號就連「煙桿」幾人都不知曉。包括魯悅在內一共只有3個好友,除了魯悅可以正常聊天外,其餘兩人都是眾籌網的客服。方超有個習慣,只要他兜里有些余錢,他都會捐給那些需要幫助的人,雖然沒幾個錢,但多少也是一份心意。

微信號是方超通過網路中介辦理的,賬戶並不是手機號,所以只要方超不登錄,魯悅單方面無法和他取得聯繫,這樣一來,方超就不用擔心「煙桿」等人會發現。他和魯悅約法三章,雙方的聯繫時間只能定在夜裡1點至早上8點,這個時間段正是方超外出送貨的工期,因為這麼多年來他從未出過問題,「煙桿」等人不會對他太過限制,只要他能保證將貨安全送到,剩餘時間「煙桿」一般不會過問。用「煙桿」的話來說,就算是頭畜生,也要給它吃野草的時間,他甚至還鼓勵方超,沒事別窩在住處,多去夜店放鬆放鬆。

魯悅平時只要不碰到喝得爛醉的客人,夜裡1點也差不多可以下班。結束頭天的工作,她要等到第二天的晚上6點才會接班,如此算來,就算她在早上8點之前和方超別過,中間還有近十個小時可以休息。兩人佔盡了「天時地利」,感情升溫的速度自然也不是一般地快。相處了一個月後,方超從心裡完全接納了魯悅。熱戀中的情侶難免會發生一些親昵之舉,可誰也沒承想,兩人的感情卻因為魯悅的一次無心之舉產生了裂縫。

那是周五的夜裡,由於客人久不散場,魯悅一直在包廂加班。透過包房的落地窗,魯悅看見方超正蹲在遠處的巷口獨自等待。按照KTV的規定,只有等客人離開,她們才能得到應有的小費,如果中途退場,晚上這幾個小時就等於白忙活。這是魯悅今晚接的第二個包間,她原本以為到了夜裡1點客人便會離場,可她沒有料到的是,從晚上10點開包到現在過了四個小時,包間內的客人依舊處於興奮的狀態。KTV是按時段收費,只要不打烊,客人玩到幾點,她們這些陪酒小姐就要陪到幾點。凌晨3點,外面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疲憊不堪的魯悅又被客人要求唱一首老歌《過火》。

雨越下越大,寒風吹過,方超本能地抱起雙臂蜷縮在巷口,這揪心的一幕被包房中的魯悅看得清清楚楚。

「吉吉姐。」她放下話筒走到包間「公主」面前,「我有急事,小費我不要了。」說完,還沒等其他人有所回應,魯悅就提著手包奪門而出,高跟鞋快速地敲擊地面,發出「嗒嗒嗒」的響聲,她此刻什麼都不願想,她只盼著能快一點兒給方超一個擁抱。魯悅的腳步聲在方超的耳朵里是那麼清脆、熟悉,他微笑著起身,朝魯悅的方向伸開了臂膀。

「超。」魯悅一把將方超摟在懷中,「對不起,讓你等久了。」

方超微微一笑:「沒關係,我也剛到。」

包間是單面玻璃,方超並不知道魯悅在窗前注視了他兩個小時,對於這個善意的謊言,魯悅沒有揭穿,在沒有徵得方超同意的前提下,她選擇用實際行動去宣洩內心的情感。

魯悅深吻的瞬間,方超的大腦直接被抽成了真空,雙唇相接的那一刻,方超突然感覺到了觸電的滋味。此時的魯悅已情到深處不能自已,她雙手捧起方超的臉頰,吻得更加用力。然而就在這時,方超的舌尖有了一絲淡淡的鹹味,疾病帶來的恐懼讓他剎那間清醒,他一把將魯悅推開,力量的突然爆發,讓魯悅直接摔倒在地。

方超沒有第一時間上去攙扶,他用袖子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嘴角,他要確定一件事,他口中的鮮血到底是來自誰的,在仔細確認自己身上沒有出血后,這才想起魯悅還躺在地上。

「悅悅,我……」

「不要碰我!」魯悅一把將方超的手甩開,「方超,你告訴我,你剛才在幹嗎?」

「我……」

魯悅眼中噙著淚水:「說啊,你怎麼不說了?好,你不說,我替你說!我是一個陪酒小姐,沒有人會覺得我乾淨,包括你!」

「魯悅!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是那個意思?」魯悅說話的語氣變得冰冷,「方超,我告訴你,你推我,我能忍,但我永遠都接受不了你用袖子擦嘴,難道我就那麼臟?」

看著魯悅眼眶中決堤的淚水,方超無言反駁,他能怎麼樣?難道直接告訴魯悅他感染了艾滋病?方超甚至能猜到說出真相的結果:首先,兩人從此形同路人,其次,讓魯悅永遠活在恐懼中。方超不想讓魯悅承受兩次傷害,他向後退了幾步,好讓自己那張掛著淚痕的臉儘可能地躲進黑暗中,情緒稍微穩定后,他開了口:「對不起,我們分手吧。」

魯悅哪裡會想到兩人僵持了這麼久,竟然換回了一句徹底決裂的話。「方超,你個王八蛋!」魯悅一耳光扇在了方超的臉上,她打得很用力,力氣大到讓方超的嘴角隱約滲出了鮮血。

魯悅的情緒很不穩定,方超很擔心她會做出過激的行為導致感染,為了保護魯悅,他必須離開這裡。趁著魯悅低頭抽泣之時,方超迅速朝巷子深處跑去。

二十九

回過神來的魯悅,自嘲地望著方超離開的方向,此時的她想起了同事給她看的一段視頻,視頻里一個失戀女子的咆哮,正像她此刻的內心獨白:「啥他媽愛情不愛情的,傻子才會信!」

「一個多月的甜蜜」和「擦拭嘴角的舉動」在魯悅心中不停地切換,她實在想不明白,一個人怎麼能偽裝得那麼完美,完美到她差點兒就相信自己找到了真愛。她現在終於體會到被人玩弄是什麼滋味,她忽然覺得那些出台小姐有一句話說得特別在理:「從一個好女人到一個浪女人,只需要一個渣男。」

哀莫大於心死,魯悅之所以只做平台,一是因為「缺錢」,二是她還對愛情還抱有一絲幻想。可經歷了這一次,她不敢再去觸碰所謂的真愛。做平台每天的收入只有300元,而出一次「大台」可以賺一兩千元。KTV的「媽咪」也曾不止一次勸說過魯悅:「女人就那幾年最有魅力,不趁著年輕多賺點兒錢,等到老了會後悔的。」之前魯悅對這句話十分抵觸,可現在聽起來似乎已經沒有之前那麼刺耳。

「與其把第一次送給渣男,還不如用初夜去換5000元錢。」魯悅心中的底線,也在這次感情挫敗后開始失守。

另一邊的方超心裡更不是個滋味,他把這一切全怪罪到了「煙桿」幾人身上。方超不是傻子,逐漸成熟的他早已猜出了自己身上這個病的真正來源。2年前,「煙桿」曾讓方超去藥販子那兒拿過一次葯,藥販子遞給他整整一盒12瓶,在坐車回去的途中,方超出於好奇便打開了包裝。當他回到住處把葯交給「煙桿」時,「煙桿」從中拿出一瓶遞給方超,讓他定時定量服用,等吃完后再發給他。至於為何一次買這麼多,「煙桿」給的解釋是,葯不好買,怕斷貨。因為這個「貼心」的舉動,方超還曾感恩戴德過;可一個月後,當方超拿到第2瓶葯時,他發現了一個細節,瓶子上的生產日期比之前的那瓶晚了23天,這也就意味著,「煙桿」這次給他的葯是剛買的新葯。讓方超脊背發涼的是,之前的11瓶到底去哪兒了?藥品為何會消耗那麼快?除此之外,方超還有很多疑問無法解釋:和他一起從黑煤窯出來的其他人在哪裡?自己每天帶貨的收入不過幾千元,他們是從哪裡來的巨額資金買船?「煙桿」一伙人時不時地失聯,他們到底去了哪裡?思來想去,方超只能想到一個可以完美解釋這一切的答案,那就是「煙桿」幾人用同樣的方法控制著多名和他一樣的馬仔。

方超沒有戶口,不能從正規醫院領到免費藥物,黑市的購買渠道他們並不掌握,要想用藥維持生命,只能依靠「煙桿」。與用毒品控制相比,這種利用艾滋病的方法有它的幾大「好處」:第一,不用擔心送貨仔會偷偷吸貨;第二,只要保證藥物供應,得這種病比吸毒壽命要長;第三,得病後送貨仔不會在感情上浪費時間;第四,可以利用人們對這種病的恐懼逃避法律打擊。

方超越想越明白,他幾乎可以斷定,自己身上的艾滋病病毒,就是「煙桿」等人故意造成的結果。想通的那一刻,方超表現出了極度的憤怒;但事後想想,他想要苟延殘喘,除了「煙桿」無人可依。假如逼迫「煙桿」承認事情是他們所為,除了給自己帶來殺身之禍外,他想不出還有什麼好的結果。「生活就像強姦,你無力反抗,就要學著去享受。」所以方超選擇接受現實。

可今天發生的一幕,讓方超心裡的怨恨又重新燃燒起來,他幻想著,如果沒有得病,他和魯悅之間或許真的會有一個結果。方超是個正常人,他也渴望能有一份真摯的愛情,然而現實的打擊,讓他在這一刻無法接受。

「如果不能給她一個未來,就不要輕易和她開始。」書上的一句「心靈雞湯」成為方超療傷的一個借口。可逃避歸逃避,誰又能真的拿得起放得下。

那晚過後,尾隨魯悅回家,成了方超每天必做的一件事。也正是因為這個舉動,他發現了一個魯悅沒有提及的秘密。每月的月初,魯悅都會把文具和日用品送到雲汐市第七中學的門崗,方超從保安口中得知,魯悅還有一個正在上學的妹妹,名叫魯珊。魯悅工作的所有收入,幾乎都用來供魯珊完成學業。

看著學校氣派的教學樓,方超就猜到在這裡上學成本會有多高,雖然他和魯悅相處時間不長,但他太了解魯悅的性格,目前最讓方超擔心的是,魯悅會不會在這次感情受挫后自暴自棄。他不想看到魯悅放棄底線,這也是方超每晚要尾隨魯悅的重要原因。

可讓方超擔心的事情還是在半個月後發生了。那天晚上,本應下班回家的魯悅在一名醉酒男子的拉扯下,半推半就地坐進了一輛賓士轎車。方超一路騎行,最終在一家賓館門前將魯悅攔下。

「你不能這樣,跟我走!」

「我們兩個已經分手了,你憑什麼干擾我的生活?」

「能不能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

「還要怎麼解釋?難道你說的還不明確嗎?」

「小子,我告訴你,你可別壞了哥的好事!老子錢都付了,你……」面對男子的叫囂,方超直接將摺疊刀抵住了對方的頸動脈:「給我閉嘴,信不信我弄死你?!」

「方超,你幹什麼,把刀放下!」在魯悅眼裡,方超一直是一個很理性的人,這次他竟然會為了自己如此失態,魯悅也想知道方超會給她一個什麼解釋,於是她從包中掏出5000元錢扔在男子身上:「錢給你!」

三十

方超收起摺疊刀,載著魯悅朝泗水河的方向一路騎行。到了河岸,他租了一艘篷船,接著把船劃到了一個四下無人的廢舊碼頭。

「今天這裡只有你我兩個人,你想知道什麼,我都告訴你。」方超率先打破沉默,開口說道。

「你覺得我想知道什麼?」魯悅反問。

「比如我的身份。」

魯悅搖搖頭:「不,你的身份你不說我也知道,一個送毒的馬仔。」

魯悅能猜中,方超並不覺得奇怪,雖然心裡有數,但是方超還是想聽聽其中的緣由,他故作驚訝地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魯悅低頭搓了搓雙手,找了一個合適的開頭:「在KTV中做平台的小姐分很多種,按小費收入從低到高,有『小妹』『公主』『模特兒』『佳麗』以及『空姐』。『小妹』就是像我這樣的,只陪客人喝酒唱歌;『公主』和『小妹』小費相同,負責整個包間的雜活兒,比如點歌、端茶倒水等;『模特兒』可以裸陪,小費是我們的2倍;『佳麗』不僅可以裸陪,還能出台做『大活兒』;剩下的『空姐』,也是KTV小費最高的人,可以陪客人吸毒。我們第一次在別墅見面時,那個比我大的同事就是KTV的『空姐』,當晚我去她包房裡借充電器,結果被一群人強行拉上了車。在別墅里,我聽到了他們的交談,說是讓人送點兒粉來吸,結果一個小時后你就出現了。然後是第二次,還是那個『空姐』,當時她被包間的客人纏著脫不開身,托我下去拿貨,我又碰見了你。如果說第一次是巧合,那第二次就不會是巧合了。所以我猜你就是負責送毒的馬仔。」

「送毒不假,但你怎麼看出來我是馬仔的?」

「衣服,還有你那輛破摩托車,能看出來你不是有錢人,最多是個馬仔。」

「既然你知道了我的身份,為什麼後來還要選擇跟我在一起?」

「因為我喜歡你,就這麼簡單。」

「那現在呢?現在還喜歡嗎?」

魯悅低頭沉吟了片刻,接著她搖了搖頭:「有時候感覺你對我的感情很真,但有時候又感覺你離我很遠,我現在也不知道對你是什麼感情。」

方超深情地看著魯悅,雖然對方的眼神在故意躲閃,但是方超始終直視沒有迴避,片刻之後,他緩緩地開口:「其實你不知道,分手之後的每一天晚上,我都在KTV門口等你下班、陪你回家,有幾次沒有等到你,我騎車滿城去找,生怕你會出事,後來我才知道,你沒去上班的那幾天都去了你妹妹魯珊那裡。」

「不是你提出的分手嗎,你為什麼還這麼做?」

「我怕如果我先說,你會哭著喊著要下船。不過我答應你,這個問題今晚我一定會回答你,我想先聽聽你和你妹妹的事,還有你為什麼會去KTV做平台。」

魯悅撩起鬢角的頭髮望著湖面愣神,幾次深呼吸后,她的記憶被拉回到20年前:「我和妹妹沒有血緣關係,長這麼大,我們至今都不知道親生父母是誰。聽我們的養母說,我們倆都是剛一出生就被送到了她那裡。我們的養母是村裡的寡婦,養父因病去世,膝下無兒無女,養母含辛茹苦把我們拉扯大,但最終還是沒能戰勝病魔。養母去世那年,我上初一,妹妹才剛到入學的年紀。村裡給我們姐妹倆辦了低保,可再怎麼省吃儉用,那點兒錢也填不飽肚子,為了養活妹妹,我只能選擇輟學務農。同村叔叔大伯都很照顧我們,只要田裡豐收,幾乎家家都會給我們倆勻點兒糧食。在他們的幫助下,妹妹以全鄉第一的成績被推薦到市裡上初中。市裡的開銷比在鄉下大得多,光指望村民們救濟,根本不現實。為了能掙夠妹妹的生活費,同村的大伯推薦我去他親戚的飯店做服務員,包吃包住一個月1200元。幹了三個月以後,店老闆開始對我動手動腳。我那時候剛進城,人生地不熟,也不敢反抗,妹妹每個月都要花錢,我不能丟了工作。可忍氣吞聲並沒有讓老闆有所收斂,有一次他喊了幾個朋友去店裡吃飯,他故意安排我去那個包間端菜,他們一伙人一直吃到凌晨,等撤台時整個飯店就剩下我一個人,好在有個同事下班時提醒了我一句,說老闆一直在辦公室沒走,估計今晚會有事發生。飯店裡的服務員都知道老闆好色,只要他盯上誰,不佔點兒便宜他絕對不會罷休。當時很多女服務員辭職,都是這個原因。那天同事提醒我后,我就有了提防,後來包間撤台,老闆果然趁著我收拾碗筷之際溜進了包間,就在他想對我動手動腳時,我把事先準備好的辣椒面撒在了他眼睛里,那天之後,我就辭職了。

「失業后,我去面試了很多工作,為了維持收支平衡,我決定去KTV當前台,不包吃住,一個月1500元。前後做了兩個月,幾乎就沒剩下多少錢。魯珊平時住校,一個月的食宿加額外開銷,最少需要500元,而我每月去掉房租、吃喝,最多只能剩下900元。魯珊頭一年上學的錢還是管村裡大伯借的,我答應了要在半年之內還清,可指望一個月僅剩的400元,壓根兒就不可能還完。而且這只是基礎開銷,萬一有個事、生個病,可能這400元都不夠用。我吃點兒苦都無所謂,魯珊的學業是一刻不能耽擱。

「為了在短時間內賺到更多的錢,大堂經理介紹我在KTV里當起了平台小姐,我是只陪唱的『小妹』,一個包的小費是200元,有時候遇到客人提早下包,我還可以連包,這樣一晚上就能賺到400元。自從做了這個以後,我和妹妹的生活有了基本保障。這些年,我唯一的願望就是趁著年輕還有些姿色,給妹妹存一筆錢,供她上大學,然後看著她去大城市過體面的生活。」

「你呢,你就沒有為自己想過?」方超問。

「想過,不過我想的是和你在這座城市安家,我甚至還想讓你不要再送貨,我賺錢養你。但是……」

看著魯悅真情流露,方超心頭一顫,就算是鐵石心腸,聽了剛才那番話,也不可能不為所動。「悅悅,有些話我不知道該怎麼對你說,但請你相信我,說分手的那天絕對不是因為我不愛你,而是我不想傷害你。」說到這裡,方超有些哽咽,壓在心口這麼多年的秘密,終於要衝出囚籠釋放出來。方超觸摸著手臂上象徵自由的圖騰文身,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開始徐徐道來:「我和你一樣,從小就不知道父母是誰,我記事起,雙腳就被套上腳鐐,在黑煤窯中沒日沒夜地幹活兒。12歲那年,我被3個外地人帶出了窯洞,跟我一起被帶走的還有另外6個人,我至今不知道他們現在在哪裡。我們先是被帶到了一個廢舊廠房內,緊接著沒過多久,我們就開始單獨訓練,經過幾個月的試探,我拜在了三老闆『煙桿』的門下。從13歲起,我每天的工作就是送貨。為了控制我們,他們在我們體內注射了艾滋病病毒。我們這些人沒有身份,沒有經濟來源,為了活命,只能繼續為他們服務。那天晚上,你吻我時,我感覺嘴裡有鮮血,我擔心會傳染給你,所以才會用力把你推開。其實我這種人根本不配擁有愛情,對你造成的傷害,我只能說一句抱歉。」

方超不敢再正視魯悅,為了打消顧慮,他又解釋道:「不過你放心,只要不出血,病毒是不會通過接吻傳播的。」

「真的不會通過接吻傳播?」

「我專門查過,不……」

方超「會」字還沒說出口,魯悅的雙唇已經貼了上去。

「悅悅,你……」

「超,你是我唯一愛上的男人,不管你有什麼病,不管你幹什麼,我都不在乎,只要你不嫌棄,我願意陪你走到天荒地老。」

「悅悅,謝謝你。」方超將她緊緊地擁入懷中。

「超,今晚能不能要了我?我想成為你的女人。」魯悅的手順著方超的肩膀一直向下遊走,被慾望灼燒的方超,並沒有失去理智。「我們現在上岸找家賓館,沒有保護措施,你真的會被感染。」

「如果你今天不出現,我可能會用我的第一次去換5000元錢,現在我選擇用它去換來真愛。」魯悅說完,從包中拿出了那盒還未拆封的安全套塞進了方超手中。

三十一

一夜溫存后,方超除了收穫愛情外,還肩負起了責任。魯悅的心愿是讓妹妹活在陽光下,可方超的心愿卻是讓姐妹倆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然而願望和現實之間需要一條紐帶,這條紐帶就是錢。

方超雖然干著販賣毒品的勾當,但「煙桿」給他的錢也僅夠日常花銷,如何在短時間內賺到最多的錢,成為困擾方超的難題。這些年,方超接觸最多的就是毒品,而且是個人都知道販毒來錢快,可無奈的是,「煙桿」一伙人販毒,從來都是「先錢后貨」,這麼多年來,就連方超都不清楚,他們到底使用了什麼方法做到資金流的無縫對接。

既然接觸不到現金,方超只能從毒品上想辦法。「煙桿」幾人的貨按照包裝大小分為小包、中包、大包。小包在5克以內,中包在5克至20克之間,大包則是20克以上。方超最多的一次曾送過足足500克。不過通常情況下購買中包的都是少數,更別提大包了。無論在什麼地方,癮君子的消費基本都是以小包為主,而方超能想到的賺錢門路就是在送貨時剋扣毒品,然後再瞅準時機賣給下家。不過讓他頭痛的是,「小包」的外包裝只有1元硬幣大小,只要稍微摳掉一點兒,就會讓人有所察覺,絞盡腦汁后,他終於想到了一個完美的解決方法:「摻雜充量」。

方超常年接觸毒品,他對毒品的化學性質相當熟悉。以他的手段,在毒品中稍微做點兒手腳,一般吸食者是不可能有所察覺的。經過多次實驗,方超確定了2:0.2的黃金比例,即2克毒品摻1/10的雜質。根據這個配比,方超平均每天晚上能抽貨1至2克,折算成人民幣在2000元上下。一天2000元,一個月下來就是6萬,一年少則也能賺個七八十萬。在巨大的金錢誘惑下,方超開始越陷越深。可「常在河邊走,哪兒能不濕鞋」,一年後,這層窗戶紙終於因為一個意外被捅破。

深夜,泗水河上一艘看似普通的貨船內,3名男子面帶凶光相對而坐。

其中綽號「道北」的男子臉色十分難看:「我們的貨出事了。」

「大哥,你不要嚇我,出了什麼情況?」由於緊張,「煙桿」的手心開始不停地冒汗。

「道北」從身上取下3個「小包」扔在茶几上:「有一位熟客吸咱們的貨進了醫院沒搶救過來,這位熟客在雲汐市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這件事出了以後,對咱們今後的生意影響很大。『大聖』你看看,是不是配比出了問題?」

排行老二的「大聖」掏出圓筒放大鏡夾於眼眶中,在仔細觀察后,「大聖」開口說:「大哥,你是不是搞錯了?這不是咱們的貨!」

「不是咱們的貨?你確定?」

「大聖」點點頭:「我自己做的貨,我怎麼可能看不出來?咱們的貨只加少量的玻璃細粉,這個貨里還加了石灰石,從研磨程度看,加工者連個像樣的研磨機都沒有,做工太粗糙,難怪會出事!」

「就是,二哥的手藝那是有目共睹的,這麼多年從沒出過紕漏,這個鍋咱們不能背!」「煙桿」也跟著附和。

兩人原本以為解釋后,「道北」的臉色會好看一些,可事實卻恰恰相反。「老三,『小地主』的貨是不是你的線?」

「大哥,是我的線,平時都是方超負責送。」

「這次出事的就是『小地主』,他在雲汐市做房產生意,在我們這兒買貨有半年了,我從沒聽說他還有其他渠道。」

「萬一真的有呢?」

「不會。」「大聖」打斷了「煙桿」,「大哥,我剛才又仔細觀察了一遍,這是咱們的貨。」

「二哥,你可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無論外包裝還是玻璃粉的顆粒大小,都是出自我的手,我做的貨絕對不會出問題,現在的問題在於,有人在咱們的貨上動了手腳。」

「道北」寒著臉望向「煙桿」:「送貨期間,只有方超能接觸到貨,這個事你怎麼解釋?」

「方超應該不會吧,他可是眾多門徒中最出色的一個,從來沒出現過問題。」

「猜沒有用,干咱們這行,最怕出現不安定因素,如果查實,抓緊時間把人給我處理掉,免得壞了大事!」

「煙桿」應聲:「大哥,給我一星期的時間,我保證把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

三十二

方超千算萬算,也沒想到「小地主」會用摻雜的毒品注射。當然,「小地主」的死,他也是毫不知情。抽貨抽了一年多,沒有出過任何事情,方超自然不會想到「煙桿」會派人對他全程監控。一周后,事情完全敗露了。

「大哥,查清楚了,是方超出了問題。」「煙桿」一臉沮喪。

「怎麼回事,說說看。」

「這小子認識了一個叫魯悅的女孩兒,兩人好像在談戀愛,方超在貨中摻雜應該就是為了這個女的。」

「他們倆認識多久了?」

「看親密程度,時間應該不短。」

「魯悅知不知道方超的身份?」

「這個……」

「說!」

「我猜知道了,據我派出去的人說,最近有兩次送貨,方超都帶著魯悅一起。」

「啪!」「道北」一巴掌拍在了茶几上:「老三,這就是你帶出來的門徒?」

「大哥,方超這孩子我從小看到大,我也沒想到會出這種事,你看下一步該怎麼辦?」

「道北」伸出兩根手指:「要麼說服方超,做掉魯悅;要麼連方超一起做掉!」

當天下午,方超被「煙桿」控制在了房間內。方超雖然是他的門徒,但是在「大是大非」面前,「煙桿」絕對不會心慈手軟。對「煙桿」來說,做掉方超再簡單不過,唯一讓他感覺到棘手的是,如何乾淨利落地解決魯悅。

兄弟三人中,「道北」狠,「大聖」穩,「煙桿」精。

方超是「煙桿」最得意的門徒,其實從「煙桿」進門的那一刻起,他就料到事情可能敗露了,他也時刻準備著迎接這一天。

方超是個明白人,他和魯悅在一起根本沒有任何結果,愛情歸愛情,但方超不能剝奪魯悅做母親的權利,所以他表面上和魯悅你儂我儂,實際上他一直在用余命換取更多的錢。方超很清楚「煙桿」一伙人的手段,以他們的做事方法,一旦事情暴露,絕對會斬草除根。所以從開始抽貨那天起,方超就一直在盤算著如何應對今天的狀況。

「三伯,我的事你都知道了?」還沒等「煙桿」開口,方超便開始主動承認錯誤。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臉人。」方超如此實誠,這讓「煙桿」的態度也不好太強硬。「你竟然敢扣貨,你膽子也太大了!」

「沒辦法,我缺錢。」

「缺錢?缺錢你不會問我要?」

「可是三伯你說過,干我們這行不能和女人有瓜葛,我就算問你要,你也不會給我的。」

見方超解釋得合情合理,「煙桿」也不好多說什麼。「現在你大伯和二伯都知道了這件事,你告訴我,該如何收場?」

方超從腰間抽出匕首:「她只不過是個KTV小姐,我和她在一起就是想找個固定『炮友』,她是個孤兒,無依無靠,我本想等我們離開雲汐,就一不做二不休把她給幹掉,如果大伯覺得夜長夢多,那我近期就動手。」

方超的話真假參半,讓「煙桿」很難辨別真偽。不過方超是什麼性格,「煙桿」是從小看到大,「人狠話不多」是方超的個性標籤,既然他的工作能做通,讓他做掉魯悅是目前最好的選擇。

「行,我給你半個月的時間把事情給我處理好,你也知道你大伯的脾氣,千萬不要耍別的心眼兒!」

「三伯您放心,我心中有數。」

結束了對話,「煙桿」趕回船上復命,方超也第一時間前往魯悅住處。兩人談戀愛時,魯悅就知道方超的真實身份,方超也利用了魯悅的畏懼心理,不止一次地演習過「如果出事了該怎麼辦」。為了讓魯悅和這件事撇清關係,方超早早地就給她找了一個安全屋,屋內儲備的水和食物至少可以讓魯悅待上一個月。為了掩人耳目,魯悅還按照方超的指示提前換了一個帶有暗門的新住處,利用這扇暗門可以從室內神不知鬼不覺地穿過地窖離開院子。

方超趕到時,魯悅正在試裝準備上班。

「你怎麼現在過來了?」看著掛鐘上還沒到6點的指針,魯悅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出了一點兒小狀況,不用擔心,回頭我給你打電話,按照我以前教你的,去安全屋躲幾天。」為了讓魯悅不那麼緊張,方超曾多次演習過「狼來了」的情況。看著方超表情輕鬆,魯悅天真地以為這次也會和往常一樣,她叮囑了幾句后,按照方超的要求從暗門離開。

三十三

魯悅這邊安排好,方超接著又在「探子」的跟蹤下,買來三輪摩托車、砍刀、編織袋等工具,在外人看來,這完全是一副要殺人的表象。

各種情報在第一時間傳到「煙桿」3人那裡,就連「道北」都覺得方超做事果斷,日後可成大器。可他們哪裡知道,方超早在一年前就設計好了「魚死網破」的殺人計劃。

常年的相處,讓方超十分熟悉「煙桿」3人的生活習慣,3人均來自南方,習慣烹茶,船上的一罐煤氣在他們手裡,最多只能用半個月。「道北」做事小心謹慎,為了不讓人知道船的行蹤,每次更換煤氣罐都會讓「煙桿」上岸親力親為,方超經常和「煙桿」聯絡,對於煤氣罐何時更換,方超能推測出個大概。他之所以那麼關心煤氣罐,主要是因為這是他完成殺人計劃的輔助工具。

「煙桿」3人身上有槍,如果硬來,他沒有把握能將3人一網打盡,而且這麼多年來,方超對幾人身後的勢力一無所知,他擔心幹掉3人後,會牽連魯悅姐妹倆,為了遏制未知的「幕後勢力」,方超只能選擇讓警方介入。利用煤氣將3人毒死,也是為了儘可能完整地保留現場。

一星期後,方超算準了時間和「煙桿」取得了聯繫,在得知對方準備更換煤氣時,方超著手實施了殺人計劃。他先是讓魯悅從暗門離開院子,等魯悅到達安全屋后,方超帶著準備好的工具來到了魯悅的住處,前後折騰了一個小時后,方超把塗有血漿的編織袋裝進了三輪摩托車內。隨後他駕駛摩托車朝著泗水河方向一路狂奔,20分鐘后,編織袋被綁上重物沉入了水中。

「老大,方超把那個女的給做掉了,屍體被扔進了河裡!」「煙桿」掛掉電話,一臉興奮地跟「道北」彙報。

「消息可靠?」

「可靠,魯悅剛要去上班,方超就趕到把她給做掉了。方超出門拋屍時,一個探子還進屋看了看,魯悅並不在屋內,而且屋裡到處都是血。」

「道北」滿意地點點頭:「看來這個方超做事確實果斷,不錯。」

「煙桿」夾起茶盅一口悶下:「我就說,我不會看走眼,方超絕對是我眾多門徒中的拔尖選手。人已做掉,我這心頭的石頭也算是落了地,我出去買點兒啤酒、烤串兒慶賀慶賀。」

另一端,方超騎車回到了住處,當他留意到一路上再無人跟蹤時,他已猜到,「煙桿」3人徹底對他放下了戒心。有了這個前提,下面最關鍵的環節才能繼續進行。

第二天一早,方超去超市買了一瓶1000毫升裝的茅台,這也是「煙桿」最好的口兒。酒買回家后,方超用注射器把高濃度的三唑侖推了進去。早在半年前,方超就開始練習自己對三唑侖的抵抗性,他推入酒中的濃度,足夠成年人昏迷一整天,但對他自己來說,已起不到太大的作用。

一切準備就緒后,他在晚上10點撥通了「煙桿」的電話,兩人交談的內容大致可以概括成一句話:「人已做掉,晚上帶瓶好酒上船賠罪。」

「煙桿」已對方超放下戒心,當然是滿口答應。晚上11點,方超租用了一艘橡皮艇在雙流碼頭上了船。被仔細搜身後,方超進入船艙的第一件事,就是給「煙桿」3人行了三跪九叩大禮。禮畢,方超跪地擰開酒瓶,斟了滿滿4杯。方超率先拿起一杯舉在面前,「大伯,二伯,三伯,這件事我做得不對,我給你們賠不是了!」他說完,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像「煙桿」他們這種社會人,最注重禮數,既然方超行此大禮,他們也就沒有拒絕的理由。「道北」率先端起酒杯,其餘2個人也依葫蘆畫瓢,緊隨其後。

看著3個人直接飲酒下肚,方超快速起身躲進了駕駛艙,果不其然,他剛躲進艙門后,身後就響起了槍聲。不過騷動僅僅持續了幾十秒,「煙桿」等人就昏死在了沙發上。

確定幾人失去反抗能力后,方超開始按原計劃偽造現場,船內的財物被他洗劫一空后,他擰開了煤氣罐。

三十四

他上岸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能變現的東西全部換成錢,3天後,他提著150萬現金來到了安全屋。

「超,是不是危險解除了?」魯悅滿臉興奮。

「不,這次比前幾次都要嚴重。」

「超,你在跟我開玩笑是不是?」

方超搖了搖頭:「我沒有開玩笑,這次真的出了大事。手提包里是我全部的積蓄,你帶著魯珊離開這座城市,開始新的生活。」

「怎麼會這樣,你到底出了什麼事?」魯悅抱著方超失聲痛哭。

方超拍了拍魯悅安慰道:「我是一名毒販,走到今天是罪有應得,也沒有什麼可難過的,包里除了錢外,還有一張公交卡,如果哪天警察找到你,你就把卡交給警察,其餘的什麼都不要說,記住沒有?」

魯悅含淚點頭:「嗯,記住了。」

「悅悅,謝謝你,忘了我吧。」

方超離開后,魯悅並沒有追出門外,她心裡清楚,方超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保護她和她妹妹,她不能讓方超的心血付之東流。今天的這一幕,魯悅也曾有過心理準備,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

訣別後的方超離計劃完成只剩下最後一步,那就是給自己一個了斷。人死賬消,只有他死了,那150萬才能安全。有了錢,魯悅和魯珊就能過上正常人的日子,這樣他死也可以瞑目了。

方超知道,他偽造的那個現場只能騙騙外行,只要警察介入,找到他只是時間問題。為了留下證據,同時也為了保護魯悅姐妹,方超在書寫完一張字條后,又用手機錄了一段視頻。視頻中除了魯悅的事被隱瞞外,這些年方超所經歷的種種全都毫無保留。在生命快要走到盡頭時,他只能把解救其他夥伴的希望寄託於警方。

事先準備好的藥丸已含在口中,一首《浪人情歌》在他耳邊無限循環,糖衣融化,毒藥起了反應,音樂還在播放,方超卻含笑而亡。

不要再想你

不要再愛你

讓時間悄悄地飛逝

抹去我倆的回憶

對於你的名字

從今不會再提起

不再讓悲傷

將我心佔據

讓它隨風去

讓它無痕迹

所有快樂悲傷所有過去

通通都拋去

心中想的念的

盼的望的

不會再是你

不願再承受

要把你忘記

我會擦去

我不小心滴下的淚水

還會裝作

一切都無所謂

將你和我的愛情

全部敲碎

再將它通通趕出

我受傷的心扉

讓它隨風去

讓它無痕迹

所有快樂悲傷所有過去

通通都拋去

心中想的念的

盼的望的

不會再是你

不願再承受

要把你忘記

我不小心滴下的淚水

還會裝作

一切都無所謂

將你和我的愛情

全部敲碎

再將它通通趕出

我受傷的心扉

讓它隨風去

讓它無痕迹

所有快樂悲傷所有過去

通通都拋去

心中想的念的

盼的望的

不會再是你

不願再承受要把你忘記

不願再承受

我把你忘記

你會看見的

把你忘記

(白)我想到了一個忘記溫柔的你的方法,我不要再想你,不要再愛你,不會再提起你,我的生命中不曾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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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滴水·屍案調查科系列(完結版·全7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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