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邂逅在窮途分金續命 相思成斷夢把卷凝眸
第四回邂逅在窮途分金續命相思成斷夢把卷凝眸
卻說家樹和鳳喜在內壇說話,一番熱心要幫助她念書。她聽了這話,道了一聲謝,竟掉過臉,跑向柏樹林子里去。家樹倒為之愕然,難道這樣的話,她倒不願聽嗎?自己獃獃立著。只見鳳喜一直跑進柏樹林子,那林子里正有一張石板桌子,兩個石凳,她就坐在石凳上,兩隻胳膊伏在石桌上,頭就枕在胳膊上。家樹遠遠地看去,她好像是在那裡哭,這更大惑不解了。本來想過去問一聲,又不明白自己獲罪之由,就背了兩隻手走來走去。
鳳喜伏在石桌上哭了一會子,抬起一隻胳膊,頭卻藏在胳膊下,迴轉來向這裡望著。她看見家樹這樣來去不定,覺得他是沒有領會自己的意思,因此很躊躇。再不忍讓人家為難了,竭力忍住了哭,站將起來,慢慢地轉過身子,向著家樹這邊。家樹看了這樣子,知道她並不拒絕自己過去勸解的,就慢慢地向她身邊走來。她見家樹過來,便牽了牽衣襟,又扭轉身去,看了身後的裙子,接著便抬起手來,輕輕地按著頭上梳的雙髻。她那眼光只望著地下,不敢向家樹平視。家樹道:「你為什麼這樣子?我的話說得太唐突了嗎?」鳳喜不懂「唐突」兩個字是怎麼解,這才抬頭問道:「什麼?」家樹道:「我實在是一番好意,你剛才是不是嫌我不該說這句話?」鳳喜低著頭搖了一搖。家樹道:「哦!是了。大概這件事你怕家裡不能夠答應吧?」鳳喜搖著頭道:「不是的。」家樹道:「那為什麼呢?我真不明白了。」
鳳喜抽出手絹來,將臉上輕輕擦了一下,腳步可是向前走著,慢慢道:「我覺得你待我太好了。」家樹道:「那為什麼要哭呢?」鳳喜望著他一笑道:「誰哭了?我沒哭。」家樹道:「你當面就撒謊,剛才你不是哭是做什麼?你把臉我看看!你的眼睛還是紅的呢!」鳳喜不但不將臉朝著他,而且把身子一扭,偏過臉去。家樹道:「你說,這究竟為了什麼?」鳳喜道:「這可真正奇怪,我不知道為著什麼,好好的,心裡一陣……」她頓了一下道:「也不是難過,不知道怎麼著,好好的要哭。你瞧,這不是怪事嗎?你剛才所說的話,是真的嗎?可別冤我,我是死心眼兒,你說了,我是非常相信的。」家樹道:「我何必冤你呢?你和我要錢,我先給了你了,不然,可以說是我說了話省得給錢。」鳳喜笑道:「不是那樣說,你別多心,我是……你瞧,我都說不上來了。」家樹道:「你不要說,你的心事我都明白了。我幫你讀書的話,你家裡通得過通不過呢?」鳳喜笑道:「大概可以辦到,不過我家裡……」說到這裡,她的話又不說下去了。家樹道:「你家裡的家用,那是一點不成問題的。只要你母親讓你讀書,我就先拿出一筆錢來,做你們家的家用也可以。以後我不給你家用時,你就不念書,再去唱大鼓也不要緊。」鳳喜道:「唉!你別老說這個話,你還有什麼我信不過的!找個地方再坐一坐,我還有許多話要問你。」家樹站住腳道:「有話你就問吧,何必還要找個地方坐著說呢!」鳳喜就站住了腳,偏著頭想了一想,笑道:「我原是想有許多話要說,可是你一問起來,我也不知道怎樣,好像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你有什麼要說的沒有?」說時,眼睛就瞟了他一下。家樹笑道:「我也沒有什麼可說的。」鳳喜道:「那麼我就回去了,今天起來得是真早,我得回去再睡一睡。」
當下兩個人都不言語,並排走著,繞上了出門的大道。剛剛要出那紅色的圓洞門了,家樹忽然站住了腳笑道:「還走一會兒吧,再要向前走,就出了這內壇門了。」鳳喜要說時,家樹已經迴轉了身,還是由大路走了回去。鳳喜也就不由自主地又跟著他走,直走到后壇門口,鳳喜停住腳笑道:「你打算還往哪裡走?就這樣走一輩子嗎?」家樹道:「我倒並不是愛走,坐著說話,沒有相當的地方;站著說話,又不成個規矩。所以彼此一面走一面說話最好,走著走著,也不知道受累,所以這路越走越遠了。我們真能這樣同走一輩子,那倒是有趣!」
鳳喜聽著,只是笑了一笑,卻也沒說什麼,又不覺糊裡糊塗地還走到壇門口來。她笑道:「又到門口了,怎麼樣,我們還走回去嗎?」家樹伸出左手,掀了袖口一看手錶,笑道:「也還不過是九點鐘。」鳳喜道:「真夠瞧的了,六點多鐘說話起,已說到九點,這還不該回去嗎?明天我們還見面不見面?」家樹道:「明兒也許不見面。」鳳喜道:「後天呢?」家樹道:「無論如何,後天我們非見面不可。因為我要得你的回信啦!」鳳喜笑道:「還是啊!既然後天就要見面的,為什麼今天老不願散開?」家樹笑道:「你繞了這麼大一個彎子,原來不過是要說這一句話。好吧,我們今天散了,明天早上,我們還是在這裡相會,等你的回信。」鳳喜道:「怎麼一回事?剛才你還說明天也許不相會,怎麼這又說明天早上等我的回信?」家樹笑道:「我想還是明天會面的好。若是後天早上才見面,我又得多悶上一天了。」鳳喜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成。好!你明天等我的喜訊吧。」家樹道:「就有喜訊了嗎?有這樣早嗎?」鳳喜笑著一低頭,人向前一鑽,已走過去好幾步,迴轉頭來瞅了他一眼道:「你這人總是這樣說話咬字眼,我不和你說了。」這時鳳喜越走越遠,家樹已追不上,因道:「你跑什麼?我還有話說呢!」鳳喜道:「已經說了這半天的話,沒有什麼可說的了。明兒個六點鐘壇里見。」她身子也不轉過,只迴轉頭來和家樹點了幾點。他遙遙地看著她,那一團笑容,都暈滿兩頰,那一副臨去而又惹人憐愛的態度,是格外容易印到腦子裡去。
鳳喜走了好遠,家樹兀自對著她的后影出神,直待望不見了,然後自己才走出去。可是一出壇門,這又為難起來了。自己原是說了到清華大學去的,這會子就回家去,豈不是前言不符后語?總要找個事,混住身子,到下半天回去才對。想著有了,後門兩個大學,都有自己的朋友,不如到那裡會他們一會兒,混去大半日的光陰,到了下午,我再回家,隨便怎樣胡扯一下子,伯和是猜不出來的。主意想定了,家樹便坐了電車到後門來。
家樹一下電車,身後忽然有人低低地叫了一聲「樊先生」。家樹連忙回頭看時,卻是關壽峰的女兒秀姑。她穿著一件舊竹布長衫,蓬了一把頭髮,臉上黃黃的,瘦削了許多,不像從前那樣豐秀;人也沒有什麼精神,膽怯怯的,不像從前那樣落落大方;眼睛紅紅的,倒像哭了一般。一看之下,不由得心裡一驚,因問道:「原來是關姑娘!好久不見了,令尊大人也沒有通知我一聲就搬走了。我倒打聽了好幾回,都沒有打聽出令尊的下落。」秀姑道:「是的,搬得太急促,沒有告訴樊先生,他現在病了,病得很厲害,請大夫看著,總是不見好。」說著這話,就把眉毛皺著成了一條線,兩隻眉尖,幾乎皺到一處來。家樹道:「大姑娘有事嗎?若是有工夫,請你帶我到府上去,我要看一看令尊。」秀姑道:「我原是買東西回去。有工夫!我給你雇輛車!」家樹道:「路遠嗎?」秀姑道:「路倒是不遠,拐過一個衚衕就是。」家樹道:「路不遠就走了去吧!請大姑娘在前面走。」秀姑勉強笑了一笑,就先走。
家樹見她低了頭,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走了幾步,卻又回頭向家樹看上一看,說道:「衚衕里髒得很,該雇一輛車就好了。」家樹道:「不要緊的,我平常就不大愛坐車。」秀姑只管這樣慢慢地走去,忽然一抬頭,快到衚衕口上,把自己門口走過去一大截路,卻停住了一笑道:「要命!我把自己家門口走過來了都不知道。」家樹並沒有說什麼,秀姑的臉卻漲得通紅。於是她繞過身來,將家樹帶回,走到一扇黑大門邊,將虛掩的門推了一推走將進去。
這裡是個假四合院,只有南北是房子,屋宇雖是很舊,倒還乾淨。一進那門樓,拐到一間南屋子的窗下,就聽見裡面有一陣呻吟之聲。秀姑道:「爹!樊先生來了。」裡面床上她父親關壽峰道:「哪個樊先生?」家樹道:「關大叔!是我。來看你了。」壽峰道:「哎喲!那可不敢當。」說這話時,聲音極細微,接上又哼了幾聲。家樹跟著秀姑走進屋去,秀姑道:「樊先生!你就在外面屋子裡坐一坐,讓我進去拾掇拾掇屋子,裡面有病人,屋子裡面亂得很。」家樹怕他屋子裡有什麼不可公開之處,人家不讓進去,就不進去。秀姑進去,只聽得裡面屋子一陣器具搬移之聲。停了一會兒,秀姑一手理著鬢髮,一手扶著門笑道:「樊先生!你請進。」
家樹走進去,只見上面床上靠牆頭疊了一床被,關壽峰偏著頭躺在上面。看他身上穿了一件舊藍布夾襖,兩隻手臂,露在外面,瘦得像兩截枯柴一樣,走近前一看他的臉色,兩腮都沒有了,兩旁顴骨高撐起來,眼睛眶又凹了下去,哪裡還有人形!他見家樹上前,把頭略微點了一點,斷續著道:「樊先生……你……你是……好朋友啊!我快死了,哪有朋友來看我哩!」家樹看見他這種樣子,也是慘然。秀姑就把身旁的椅子移了一移,請家樹坐下。家樹看看他這屋子,東西比從前減少得多,不過還潔凈。有幾支信香,剛剛點著,插在桌子縫裡,大概是秀姑剛才辦的。一看那桌子上放了一塊現洋,幾張銅子兒票,下面卻壓了一張印了藍字的白紙,分明是當票。家樹一見,就想到秀姑剛才在街上說買東西,並沒有見她帶著什麼,大概是當了東西回來了,怪不得屋子裡東西減少許多,因向秀姑道:「令尊病了多久了呢?」秀姑道:「搬來了就病,一天比一天沉重,就病到現在。大夫也瞧了好幾個,總是不見效。我們又沒有一個靠得住的親戚朋友,什麼事,全是我去辦。我一點也不懂,真是干著急。」說著兩手交叉,垂著在胸前,人就靠住了桌子站定,胸脯一起一落,嘴又一張,嘆了一口無聲的氣。
家樹看著他們父女這種情形,委實可憐,既無錢,又無人力,想了一想,向壽峰道:「關大叔!你信西醫不信?」秀姑道:「只要治得好病,倒不論什麼大夫。可是……」說到這裡,就現出很躊躇的樣子。家樹道:「錢的事不要緊,我可以想法子,因為令尊大人的病,太沉重了,不進醫院,是不容易奏效的。我有一個好朋友,在一家醫院裡辦事,若說是我的朋友,遇事都可以優待,花不了多少錢。若是關大叔願意去的話,我就去叫一輛汽車來,送關大叔去。」
關壽峰睡在枕上,偏了頭望著家樹,都呆過去了。秀姑偷眼看她父親那樣子,竟是很願意去的,便笑著對家樹道:「樊先生有這樣的好意,我們真是要謝謝了。不過醫院裡治病,家裡人不能跟著去吧?」家樹聽說,又沉默了一會兒,卻趕緊一搖頭道:「不要緊,住二等房間,家裡人就可以在一處了。令尊的病,我看是一刻也不能耽擱。我有一點事,還要回家一趟,請大姑娘收拾收拾東西,至多兩個鐘頭我就來。」說時,在身上掏出兩張五元的鈔票,放在桌上,說道:「關大叔病了這麼久,一定有些煤面零碎小賬,這點錢,就請你留下開銷小賬。我先去一去,回頭就來,大家都不要急。」說著,他和床上點了一下頭,自去了。他走得是非常的匆忙,秀姑要道謝他兩句,都來不及,他已經走遠了。秀姑隨著他身後,一直送到大門口,直望著他身後遙遙而去,不見人影,還獃獃地望著。
過了許久,秀姑因聽到裡邊屋子有哼聲,才迴轉身來。進得屋子,只見她父親望了桌上的鈔票,微笑道:「秀姑!天、天、天無絕人……之路哇……」他帶哼聲說,那臉上的微笑漸漸收住,眼角上卻有兩道汪汪的淚珠,斜流下來,直滴到枕上。秀姑也覺得心裡頭有一種酸甜苦辣,說不出來的感覺,微笑道:「難得有樊先生這樣的好人。你的病,一定可以好的。要不然,哪有這麼巧,憑什麼都當光了,今天就碰到了樊先生。」關壽峰聽了,心裡也覺寬了許多。
本來病人病之好壞,精神要做一半主,在這天上午,壽峰覺得病既沉重,醫院費又毫無籌措的法子,心裡非常焦急,病勢也自然加重,現在樊家樹許了給自己找醫院,又放下了這些錢讓自己來零花,心裡突然得了一種安慰;二來平生是個尚義氣的人,這種慷慨的舉動,合了他的脾胃,不由得精神為之一振。所以當日樊家樹去了以後,他就讓秀姑疊了被條,放在床頭,自己靠在上面,抬起了半截身子,看著秀姑收拾行李,檢點傢具,心裡覺得很是安慰。
秀姑道:「你老人家精神稍微好一點,就躺下去睡睡吧。不要久坐起來,省得又受了累。」壽峰點了點頭,也沒有說什麼,依然望著秀姑檢點東西。半晌,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問秀姑道:「樊先生怎樣知道我病了?是你在街上無意中碰見了他呢,還是他聽說我病了,找到這裡來看我的呢?」秀姑一想,若說家樹是無意中碰到的,那麼,人家這一番好意,都要失個乾淨;縱然不失個乾淨,他的見義勇為的程度,也大為減色。自己對於人家的盛意,固然是二十四分感謝了,可是父親感謝到什麼程度,卻是不知,何妨說得更切實些,讓父親永久不忘記呢!因此,借著檢箱子的機會,秀姑低了頭答道:「人家是聽了你害病,特意來看你的。哪有那麼樣子巧,在路上遇得見他呢?」壽峰聽說,又點了點頭。
秀姑將東西剛剛收拾完畢,只聽得大門外嗚啦嗚啦兩聲汽車喇叭響,不一會兒工夫,家樹走進來問道:「東西收拾好了沒有?醫院裡我已經定好了房子了,大姑娘也可以去。」秀姑道:「樊先生出去這一會子,連醫院裡都去了,真是為我們忙,我們心裡過意不去。」說著臉上不由得一陣紅。家樹道:「大姑娘你太客氣了。關大叔這病,少不得還有要我幫忙的地方,我若是做一點小事,你心裡就過意不去,一次以後,我就不便幫忙了。」秀姑望著他笑了一笑,嘴裡也就不知道說些什麼,只見她嘴唇微微一動,卻聽不出她說的是什麼。壽峰躺在床上,只望著他們客氣,也就不曾作聲。家樹站在一邊,忽然啊了一聲道:「這時我才想起來了。關大叔是怎樣上汽車呢?大姑娘,你們同院子的街坊,能請來幫一幫忙嗎?」秀姑笑道:「這倒不費事,有我就行了。」家樹見她自說行了,不便再說。
當下秀姑將東西收拾妥當,送了一床被褥到汽車上去,然後替壽峰穿好衣服。她伸開兩手,輕輕便便地將壽峰一托,橫抱在胳膊上,面不改色的,從從容容將壽峰送上汽車。家樹卻不料秀姑清清秀秀的一位姑娘,竟有這麼大的力量。壽峰雖然是個病人,但身材高大,很不容易抱起來的。據這樣看來,秀姑的力氣,也不在小處了。當時把這事擱在心裡,也不曾說什麼。
汽車的正座,讓壽峰躺了,家樹和秀姑,只好各踞了一個倒座。汽車猛然一開,家樹一個不留神,身子向前一栽,幾乎栽在壽峰身上。秀姑手快,伸了胳膊,橫著向家樹面前一攔,把他攔住了。家樹覺得自己太疏神了,微笑了一笑。秀姑也不明緣由,微笑了一笑。及至秀姑縮了手回去,他想到她手臂,溜圓玉白,很合乎現代人所謂的肌肉美。這正是燕趙佳人所有的特質,江南女子是夢想不到的。心裡如此想著,卻又不免偏了頭,向秀姑抱在胸前的雙臂看去。忽然壽峰哼了一聲,他便抬頭看著病人憔悴的顏色,把剛才一剎那的觀念給打消了。不多大一會兒,已到了醫院門口,由醫院裡的院役,將病人抬進了病房。秀姑隨著家樹後面進去,這是二等病室,又寬敞,又乾淨,自然覺得比家裡舒服多了。家樹一直讓他們安置停當,大夫來看過了,說是病還有救,然後他才安慰了幾句而去。
秀姑一打聽,這病室是五塊錢一天,有些藥品費還在外。這醫院是外國人開的,家樹何曾認識,他已經代繳醫藥費一百元了。她心裡真不能不有點疑惑,這位樊先生,不過是個學生,不見得有多少余錢,何以對我父親,是這樣慷慨?我父親是偌大年紀,他又是個青春少年,兩下里也沒有做朋友的可能性。那麼,他為什麼這樣待我們好呢?父親在床上安然地睡熟了,她坐在床下面一張短榻上沉沉地想著,只管這樣地想下去,把臉都想紅了,還是自己警戒著自己:父親剛由家裡移到醫院裡來,病還不曾有轉好的希望,自己怎樣又去想到這些不相干的事情上去!於是把這一團疑雲,又擱下去了。
自這天起,隔一天半天,家樹總要到醫院裡來看壽峰一次,一直約有一個禮拜下去,壽峰的病,果然見好許多。不過他這病體,原是十分的沉重,縱然脫離了危險期,還得在醫院裡調養。醫生說,他還得繼續住兩三個星期。秀姑聽了這話,非常為難,要住下去,哪裡有這些錢交付醫院?若是不住,豈不是前功盡棄!但是在這為難之際,院役送了一張收條進來,說是錢由那位樊先生交付了,收條請這裡關家大姑娘收下。秀姑接了那收條一看,又是交付了五十元。他為什麼要交給我這一張收條,分明是讓我知道,不要著急了。這個人做事,前前後後,真是想得周到。這樣看來,我父親的病,可以安心在這裡調治,不必憂慮了。心既定了,就離開醫院,常常回家去看看。前幾天是有了心事,只是向著病人發愁,現在心裡舒適了,就把家裡存著的幾本鼓詞,一齊帶到醫院裡來看。
這一日下午,家樹又來探病來了,恰好壽峰已是在床上睡著了。秀姑捧了一本小本子,斜坐在床面前的椅子上看,似乎很有味的樣子。她猛抬頭,看見家樹進來,連忙把那小本向她父親枕頭底下亂塞,但是家樹已經看見那書面上的題名,乃是「劉香女」三個字。家樹道:「關大叔睡得很香,不要驚醒他。」說著,向她搖了一搖手。秀姑微笑著,便彎了彎腰,請家樹坐下。家樹笑道:「大姑娘認識字嗎?」秀姑道:「不認識多少字。不過家父稍微教我讀過兩本書,平常瞧一份兒小報,一半看,還一半猜呢。」家樹道:「大姑娘看的那個書,沒有多大意思。你大概是喜歡武俠的,我明天送一部很好的書給你看看吧。」秀姑笑道:「我先要謝謝你了。」家樹道:「這也值不得謝,很小的事情。」秀姑道:「我常聽到家父說,大恩大謝。樊先生幫我這樣一個大忙,真不知道怎樣報答你才好。」說到這裡,她似乎極端不好意思,一手扶了椅子背,一手便去理那耳朵邊垂下來的鬢髮。家樹看到她這種難為情的情形,不知道怎樣和人家說話才好,走到桌子邊,拿起藥水瓶子看了看,映著光看看瓶子里的藥水去了半截,因問道:「喝了一半了,這一瓶子是喝幾次的?」其實這瓶子上貼著的紙標,已經標明了,乃是每日三次,每次兩格,原用不著再問的了。他問過之後,回頭看看床上睡著的關壽峰,依然有不斷的鼻息聲,因道:「關大叔睡著了。我不驚動他,回去了,再見吧。」他說這句再見時,當然臉上帶著一點笑容。秀姑又引為奇怪了,說再見就再見吧,為什麼還多此一笑呢?於是又想到樊家樹每回來探病,或者還含有其他的命意,也未可知。心裡就不住地暗想著,這個人用心良苦,但是他雖不表示出來,我是知道的了。
正在秀姑這樣推進一步去想的時候,恰好次日家樹來探病,帶了一部《兒女英雄傳》來了。當日秀姑接著這一部小說,還不覺得有什麼深刻的感想,經過三天三晚,把這部《兒女英雄傳》,看到安公子要娶十三妹的時候,心裡又布下疑陣了。莫非他家裡原是有個張金鳳,故意把這種書給我看嗎?這個人做事,好像是永不明說,只讓人家去猜似的,這一著棋,我大概猜得不很離經。但是這件事,是讓我很為難的。現在不是安公子的時代,我哪裡能去做十三妹呢?這樣一想,立刻將眉深鎖,就發起愁來。眉一皺,心裡也兀自不安起來。
關壽峰睡在床上,見女兒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便道:「孩子,我看你好像有些不安的樣子,你為著什麼?」秀姑笑道:「我不為什麼呀!」壽峰道:「這一陣子,你伺候我的病,我看你也有些倦了,不如你回家去歇兩天吧!」秀姑一笑道:「唉!你哪裡就會猜著人的心事了。」壽峰道:「你有什麼心事,我倒閑著無事,要猜上一猜。」秀姑笑道:「猜什麼呢?我是看到書上這事,老替他發愁。」壽峰道:「咳!傻孩子,你真是『聽評書掉淚,替古人擔憂』了。我們自己的事,都要人家替我們發愁,哪裡有工夫替書上的人發愁呢?」秀姑道:「可不是,難得樊先生幫了咱們這樣一個大忙,咱們要怎樣謝人家哩。」壽峰道:「放著後來的日子長遠,咱們總有可以報答他的時候。咱們也不必老放在嘴上說,老說著又不能辦到,怪貧的!」秀姑聽她父親如此說,也就默然。這日下午,家樹又來探病,秀姑想到父親「怪貧的」那一句話,就未曾和他說什麼。
家樹看到關壽峰的病已經好了,用不著天天來看,就有三天不曾到醫院裡來。秀姑又疑惑起來,莫不是為了我那天對他很冷淡,他惱起我來了。人家對咱們是二十四分的厚情,咱們還對人家冷冷淡淡的,當然是不對,也怪不得人家懶得來了。及至三天以後,家樹來了,遂又恢復了以前的態度,便對家樹道:「你送的那部小說,非常有趣。若是還有這樣的小說,請你還借兩本我看看。」家樹道:「很有趣嗎?別的不成,要看小說,那是很容易辦的事情,要幾大箱子都辦得到,但不知道要看哪一種的?」秀姑想了一想,笑道:「像何玉鳳這樣的人就好。」家樹笑道:「當然的,姑娘們就喜歡看姑娘的事。我明天送一部來吧,你看了之後,準會說比劉香女強,那裡頭可沒有落難公子中狀元。」秀姑笑道:「我也不一定要瞧落難公子中狀元,只要是有趣味的就得了。」
家樹在客邊,就不曾預備有多少小說,身邊就只有一部《紅樓夢》,秀姑只說借書,並沒有說一定要什麼書,不如就把這個借給她得了。當日從醫院裡回來,就把那部《紅樓夢》清理出來,到了次日親自送到醫院裡去。秀姑向來不曾看過這種長江大河的長篇小說,自從看了《兒女英雄傳》以後,覺得這個比那小本子《劉香女》《孟姜女》強得多,因此接過《紅樓夢》去,絲毫不曾加以考慮,就看起來。看了前幾回,還不過是覺得熱鬧有趣而已,看了兩本之後,心裡想著幸而父親還不曾問我書上是些什麼。因此,只將看的一本《紅樓夢》卷了放在身上,拿出來坐得離父親遠遠地看,其餘的卻用報紙包了,放在包裹里,桌子上依然擺著那部《兒女英雄傳》,「英雄傳」上面,又覆了一本父親勸看的《太上感應篇》。關壽峰雖認得字,卻捺不下性子看書,他以為秀姑看書,無非解悶,自己不要看,也不曾去過問。
秀姑看了兩天以後,便覺一刻也捨不得放下。一直到第三日,家樹又來探病來了,因問秀姑那書好看不好看,翻到什麼地方了?秀姑還不曾答覆,臉先紅了,復又背對著床上,不讓病人看見,嘴裡支吾著一陣,隨便說道:「我還沒有看幾本呢。」復又笑道,「不是沒有看幾本,不過看了幾回罷了。」家樹見她說得前後顛倒,就也笑了一笑。因壽峰躺在床上,臉望著他,便轉過身去和壽峰說話。秀姑是一種什麼情形,卻沒有理會。醫院裡本是不便久坐的,加上自己本又有事,談一會兒便走了。
秀姑見家樹是這樣來去匆匆,心想他也是不好意思的了。既然不好意思,為什麼又拿這種書給我看哩!我看他問我話的時候,有些藏頭露尾,莫非他有什麼字跡放在書裡頭?想到這裡,好像這一猜很是對勁兒,等父親睡了,連忙將包袱打開,把那些未看的書,先拿在手裡抖摟了一番,隨後又將書頁亂翻了一陣,翻到最後一本,果然有一張半截的紅色字跡八行。心裡先撲通跳了一下,將那紙拿起來看時,上寫「九月九日,溫《紅樓夢》至此,不忍卒讀矣」。秀姑揣測了一番,竟是與自己無關的,這才放心把書重新包好。不過《紅樓夢》卻是更看得有趣。晚上父親睡了,躺在床上,亮了電燈,只管一頁一頁地向下看去,後來直覺得眼皮有點澀,兩手一伸,打了一個哈欠,恰好屋外面的鐘,噹噹當敲過三下,心想糟了,怎麼看到這個時候,明天怎樣起來得了呢?再也不敢看了,便熄了電燈。
秀姑閉眼睡覺,不料一夜未睡,現在要睡,反是清醒的。走廊下那掛鐘的擺聲,嘀嗒嘀嗒,一下一下,聽得清清楚楚。同時《紅樓夢》上的事情,好像在目前一幕一幕,演了過去。由《紅樓夢》又想到了送書的樊家樹,便覺得這人只是心上用事,不肯說出來的。然而不肯說出來,我也猜個正著,我父親就很喜歡他。論門第,論學問,再談到性情、模樣兒,真不能讓咱們挑眼。這樣的人兒都不要,亮著燈籠,哪兒找去?他是個維新的人兒,他一定會帶著我一路上公園去逛的。那個時候,我也只好將就點了。可是遇見了熟人,我還是睬人不睬人呢?人家問起來,我又怎樣地對答呢?……
秀姑想著想著,也不知怎樣,自己便恍恍惚惚的果然在公園裡,家樹伸過一隻手來挽了自己的胳膊,一步一步地走。公園裡人一對一對走著,也有對自己望了來的,但是心裡很得意,不料我關秀姑也有今日。正在得意,忽然有人喝道:「你這不知廉恥的丫頭,怎麼跟了人上公園來?」抬頭一看,卻是自己父親。急得無地自容,卻哭了起來。壽峰又對家樹罵道:「你這人面獸心的人,我只說你和我交朋友,是一番好意,原來你是來騙我的閨女,我非和你打官司不可!」說時,一把已揪住了家樹的衣領。秀姑急了,拉著父親,連說「去不得,去不得」,渾身汗如雨下。這一陣又急又哭,把自己鬧醒了,睜眼一看,病室的窗外,已經放進來了陽光,卻是小小的一場夢。一摸額角,兀自出著汗珠。
秀姑定了一定神,便穿衣起來,自己梳洗了一陣,壽峰方才醒來。他一見秀姑,便道:「孩子,我昨夜裡做了一個夢。」秀姑一怔,嚇得不敢作聲,只低了頭。壽峰又道:「我夢見病好了,可是和你媽在一處,不知道是吉是凶?」秀姑笑道:「你真迷信,隨便一個夢算什麼?若是夢了就有吉有凶,愛做夢的,天天晚上做夢,還管不了許多呢!」壽峰笑道:「你現在倒也維新起來了。」秀姑不敢接著說什麼,恰是看護婦進來,便將話牽扯過去了。但是在這一天,她心上總放不下這一段怪夢。心想天下事是說不定的,也許真有這樣一天。若是真有這樣一天,我父親他也會像夢裡一樣,跟他反對嗎?那可成了笑話了。
秀姑天天看小說,看得都非常有趣。今天看小說,便變了一種情形,將書拿在手上,看了幾頁,不期然而然地將書放下,只管出神。那看護婦見她右手將書卷了,左手撐住椅靠,托著腮,兩隻眼睛,望了一堵白粉牆,動也不動,先還不注意她,約莫有十分鐘的工夫,見她眼珠也不曾轉上一轉,便走到她身後,輕輕悄悄兒地蹲下身去,將她手上拿的書抽了過來翻著一看,原來是《紅樓夢》,暗中咬著嘴唇便點了點頭。
這看護婦本也只二十歲附近,雪白的臉兒,因為有點近視,加上一副眼鏡,越見其媚。她已剪了發,養著劉海兒式的短髮,又烏又亮,和她身上那件白衣一襯,真是黑白分明。院長因為她當看護以來惹了許多麻煩,現在撥她專看護老年人或婦女。壽峰這病室里,就是她管理。終日周旋,和秀姑倒很投機。她常笑問秀姑:「家樹是誰?」秀姑說是父親的朋友,那看護笑著總不肯信。這時她看了《紅樓夢》,忽然省悟,情不自禁,將書拍了秀姑肩上一下,又撲哧一笑道:「我明白了,那就是你的賈寶玉吧!」這一嚷,連秀姑和壽峰都是一驚。秀姑還不曾說話,壽峰便問:「誰的寶玉?」女看護才知失口說錯了話,和秀姑都大窘起來。可是壽峰依然是追問著,非問出來不可。要知她們怎樣答話,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