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輾轉一封書紅絲誤系 奔波數行淚玉趾空勞
第二十回輾轉一封書紅絲誤系奔波數行淚玉趾空勞
卻說家樹見靜宜和他道喜,倒愣住了,自己避禍避到天津來,哪裡還有什麼可喜的事情,因道:「一個當學生的人,在大學預科讀完了書之後,不應該升入正科的嗎?就是這一點,有什麼可喜的呢?」靜宜將嘴一撇道:「你真把我們當小孩子騙啦!事到於今,以為我們還不知道嗎?你要是這樣,到了你做新郎的時候,不多罰你喝幾盅酒,那才怪呢!」家樹道:「你這話真說得我莫名其妙。什麼大喜?做什麼新郎?」淑宜穿的是一件長長的旗衫,那袖子齊平手腕,細得像筆管一般。兩隻手和了袖子,左右一抄,同插在兩邊脅下插袋裡,斜靠了門,將一隻腳微微提起,把那高跟鞋的後跟踏著地板,嘚嘚作響。衣服都抖起波浪紋來,眼睛看了家樹,只管微笑。家樹道:「怎麼樣,你也和我打這個啞謎嗎?」淑宜笑道:「我打什麼啞謎?你才是和我們打啞謎呢!我總不說,等到哪一天水落石出,你自然會把啞謎告訴人的,我才犯不著和你瞎猜呢!反正我心裡明白就是了。」淑宜在這裡說著,靜宜一個轉身,就不見了。
不多一會兒的時候,又聽到地板咚咚一陣響,靜宜突然跳進房來,手上拿了一張相片和家樹對照了一照,笑道:「你不瞧瞧這是誰?你能屈心,說不認得這個人嗎?」家樹一看,乃是鳳喜的四寸半身相片。這種相片,自己雖有幾張,卻不曾送人,怎樣會有一張傳到天津來了。便點點頭道:「這個人,不錯,我認識。但是你們把她當什麼人呢?」淑宜也走近前,在靜宜手裡,將相片拿了過來,在手上仔細地看了一看,微笑道:「現在呢,我們不知道要怎麼樣稱呼?若說到將來,我們叫她一聲嫂嫂,大概還不至於不承認吧!」家樹道:「好吧,將來再看吧!」靜宜道:「到現在還不承認,將來我們總要報復你的。」家樹見兩個妹妹說得這樣切實,不像是毫無根據,大概她們一定是由陶家聽到了一點什麼消息,所以附會成了這個說法。當時也只得裝傻,只管笑著,卻把在北京遊玩的事情和兩個妹妹閑談,把喜事問題牽拉開去。
過了一會兒,有個老媽子進來道:「樊太太吩咐,請侄少爺上樓。」於是家樹便跟著老媽子一直到嬸娘卧室里,只見嬸娘穿了一件黑綢旗衫,下擺有兩個紐扣不曾扣住,腳上踏了拖鞋,口裡銜著煙捲,很舒適的樣子,斜躺在沙發上。家樹站著叫了一聲「嬸娘」,在一邊坐下。樊太太道:「你早就來了,怎麼不通知我一聲呢?打牌,我也是悶得無聊,藉此消遣。若是有人陪著我談談,我倒不一定要打牌。你來了很好;你不來,我還要寫信去叫你來呢。」家樹道:「有什麼事嗎?」樊太太將臉色正了一正,人也坐正了,便道:「不就是為了陶家表兄來信,提到你的親事嗎?那孩子我曾見過的,相片大家也瞧見了,自然是上等人才。據你表嫂說,人也很聰明,門第本是不用談;就是談門第的話,也是門當戶對。這年頭兒,婚姻大事,只要當事人願意,我們做大人的,當然是順水推舟,落得做個人情。」家樹笑道:「嬸娘說的話,我倒有些摸不透了。我在北京,並沒有和表哥表嫂談到什麼婚姻問題。要說到那個相片子上的人,我雖認識,並不是朋友。若說到門當戶對,我要說明了,恐怕嬸娘要哈哈大笑吧。」樊太太道:「事情我都知道了,你還賴什麼呢?她父親做過多年的鹽務署長,她伯父又是一個代理公使,和我們正走的是一條道,怎麼說是我要哈哈大笑呢?」說了,又吸著煙捲。
家樹想想心裡好笑,原來他們也誤會了,又是把鳳喜的相片子,當了何麗娜。要想更正過自己的話來,又怕把鳳喜這件事,露出破綻來了,便道:「那些話,都不必去研究了。我實在沒有想到什麼婚姻問題,不知道陶家表兄,怎樣會寫信通知我們家裡的?」樊太太道:「當然啰,也許是你表嫂要做這一個媒,有點買空賣空。但是不能啦,像她那樣的文明人,還會做舊社會上那種說謊的媒人嗎?而且這位何小姐的父親,前幾天到天津來了一趟,專門請你叔父吃了一餐飯,又提到了你。將你的文才品行,著實誇獎了一陣子。」家樹笑道:「這話我就不知從何而起了。那位何署長我始終沒有見過面,他哪裡會知道我?而且我聽到說,何家是窮極奢華的,我去了有點自慚形穢。我就只到他家裡去了兩三回,他又從何而知我的文才品行呢?」樊太太道:「難道就不許他的小姐對父親說嗎?陶太太信上說,你和那何小姐,幾乎是天天見面,當然是無話不說的了。我倒不明白,你為了這件事來,為什麼又不肯說?」家樹笑道:「你老人家有所不知!這件事,陶太太根本就誤會了。那何小姐本是她的朋友,怎樣能夠不到陶家來?何小姐又是喜歡交際的,自然我們就常見面了。陶太太老是開玩笑,說是要做媒,我們以為她也不過開玩笑而已,不料她真這樣做起來。其實現在男女社交公開的時候,男女交朋友的很多,不能說凡是男女做了朋友,就會發生婚姻問題。」樊太太聽了他這些話,只管將煙捲抽著,抽完了一根,接著又抽一根,口裡只管噴著煙,昂了頭想家樹說的這層理由。家樹笑道:「你老人家想想看,我這話說得不是很對嗎?」
樊太太還待說時,老媽子來說:「大小姐不願替了,還是太太自己去打牌吧。」樊太太這就去打牌,將話擱下。家樹到樓下,還是和妹妹談些學校里的事。姨太太是十二點鐘回來,叔叔樊端本是晚上兩點鐘回來,這一晚晌,算是大家都不曾見面。
到了次日十二點鐘以後,樊端本方始下床,到樓下來看報,家樹也在這裡,叔侄便見著了。樊端本道:「我聽說你已經考取大學本科了,這很好。讀書總是以北京為宜,學校設備很完全,又有那些圖書館,教授的人才,也是在北京集中。」他說著話時,板了那副正經面孔,一點笑容也沒有。家樹從幼就有點怕叔叔,雖然現在分居多年,然而那先入為主的思想,總是去不掉。樊端本一板起臉子來,他就覺得有教訓的意味,不敢胡亂對答。
這時樊端本坐在長椅子上,隨手將一沓報,翻著看了一看,向著報上自言自語:「這政局恐怕是有一點變動。照潔身的歷史關係說起來,這是與他有利的。這樣一來,恐怕他真會跳上一步,去干財長;就是這個口北關,也就不用費什麼力了。」說著,他的嘴角,微微一欠。接上按著上下嘴唇,左一把,右一把,下巴上一把,輪流地抹著鬍子——這是他最得意時候的表示。家樹老早就聽過母親說,若遇到你叔叔分三把摸鬍子的時候,兩個妹妹就會來要東西,因為那個時候,是要什麼就給什麼的。家樹想到母親的話,因此心裡暗笑了起來。樊端本原戴了一副托力克的眼鏡,這鏡子的金絲腳,是很軟的,因為戴得久了,眼鏡的鏡架子,便會由鼻樑上墜了下來。樊端本也來不及用手去托鏡子了,眼光卻由鏡子上緣平射出來,看家樹何以坐不定。他這一看不要緊,家樹肚子里的陳笑,和現在的新笑,併攏一處,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樊端本用右手兩個指頭,將眼鏡向上一托,正襟坐著,問家樹道:「你笑什麼?」
家樹吃了一驚,笑早不知何處去了,便道:「今年回杭州去,在月老祠里鬧著玩,抽了一支簽,簽上說是『怪底重陽消息好,一山紅葉醉於人』。」家樹說了這話,自己心裡可就想著,這實在謅得不成詩句。說畢,就看了樊端本的臉色道:「我想這兩句話,並不像月老祠里的簽,若是說到叔叔身上,或有點像。倒好像說叔叔的差事,重陽就可發表似的。」
樊端本聽了此言,將手不住地理著鬍子,手牽著幾根鬍子梢,點了幾點頭道:「雖然附會,倒有點像。你不知道,我剛才所說的話,原是有根據的。何潔身做這些年的闊差事,錢是掙得不少,可是他也實在花得不少,尤其是在賭上。前次在張老頭子家裡打牌,八圈之間,輸了六七萬,我看他還是神色自若,口裡銜著雪茄煙,煙灰都不落一點下來,真是鎮靜極了。不過輸完之後,也許有點心痛,就不免想法子要把錢弄回來。上次就是輸錢的第二天,專門請我吃飯,有一件鹽務上的事,若辦成功,大概他可以弄一二十萬,請我特別幫忙。報酬呢,就是口北關監督。我做了這多年的商務,本來就懶做馮婦;無奈他是再三要求,不容我不答應。我想那雖是個小職,多少也替國家辦點事;二來我也想到塞北地方去看看,賞玩賞玩關塞的風景。潔身倒也很知道你,說是你少年老成。那意思之間,倒也很贊成你們的親事。」家樹這才明白了,鬧了半天,他和何小姐的父親何廉在官場上有點合作,自己的婚事,還是陪筆。叔父早就想弄個鹽運使或關監督做做,總是沒有相當的機會,現在他正在高興頭上,且不要當面否認何麗娜的婚事。好在叔叔對於自己的婚事,又不能干涉的,就由他去瞎扯吧。因此話提到這裡,家樹就談了一些別的話,將事扯了開去。
這時,恰好姨太太打扮得花蝴蝶似的,走了進來,笑著向家樹點了點頭,並沒有說什麼。家樹因為嬸母有命令,不許稱姨太太為長輩;當了叔叔的面,又不敢照背地裡稱呼,叫她為姨太太,也就笑著站起來,含糊地叫了一聲。姨太太也不理會,走上前,將端本手上的報奪了過來,一陣亂翻。端本那一副正經面孔,維持不住了,皺了一皺眉,又笑道:「你認識幾個字,也要查報?」姨太太聽說,索性將報向端本手上一塞道:「你給我查一查,今天哪一家的戲好?」端本道:「我還有事,你不要來麻煩。」一面說時,一面給姨太太查著報了。家樹覺得坐在這裡有些不便,就避開了。
家樹只來了十幾個鐘頭,就覺得在這裡起居,有許多不適。見叔叔是不能暢談的,而且談的機會也少。嬸娘除說家常話,便是罵姨太太,只覺得嘮叨。姨太太更是不必說,未便談話的了。兩個妹妹,上午要去上學;下午回來,不是找學伴,就是出去玩去了。因此一人悶著,還是看書。天津既沒有朋友,又沒有一點可清游的地方,出了大門,便是洋房對峙的街道。第一二天,還在街上走走。到了第三天,既不買東西,就沒有在滿街車馬叢中一個人走來走去之理。加上在陶家住慣了那花木扶疏的院子,現在住這樣四面高牆的洋房子,便覺得十分的煩悶。加上鳳喜和劉將軍的事情,又不知道變化到什麼程度。雖然是避開了是非地,反是焦躁不安。
一混過了一個星期。這天下午,忽然聽差來說,北京何小姐請聽電話。家樹聽了,倒不覺一驚。有什麼要緊的事,巴巴地打了長途電話來!連忙到客廳後接著電話一問。何麗娜首先一句便道:「好哇!你到天津來了,都不給我一個信兒。」家樹道:「真對不住。我走得匆忙一點,但是我走的時候,請我表嫂轉達了。」何麗娜問:「怎麼到了天津,信也不給我一封呢?」家樹無話可答,只得笑了。她道:「我請你吃午飯,來不來?」家樹道:「你請我吃飯,要我坐飛機來嗎?」何麗娜笑道:「你猜我在哪兒,以為我還在北京嗎?我也在天津呢!我家到府上不遠,請你過來談談好不好?」家樹知道闊人們在京津兩方,向來是有兩份住宅的,麗娜說在家裡,當然可信。不過家樹因為彼此的婚姻問題,兩家都有些知道了,這樣往還交際,是更著了痕迹,便道:「天津的地方,我很生疏,你讓我到哪裡撞木鐘去?」何麗娜笑道:「我也知道你是不肯到我這裡來的。天津的地方,又沒有什麼可以會面談話的地方。這樣吧,由你挑一個知道的館子吃午飯,我來找你。不然的話,我到你府上來也可以。」家樹真怕她來了,就約著在新開的一家館子「一池春」吃飯。
家樹坐了人力車到飯館子里,夥計見了就問:「你是樊先生嗎?」家樹說:「是。」他道:「何小姐已經來了。」便引家樹到了一個雅座。何麗娜含笑相迎,就給他斟了一杯茶,安下座位。家樹劈頭一句,就問:「你怎麼來了?」何麗娜也笑說:「你怎麼來了?」家樹道:「我有家在這兒。」何麗娜便笑著說:「我也有家在這兒。」家樹被她說得無言可答了,就只好一口一口地喝著茶。
二人隔了一個方桌子犄角斜坐著,沉默了一會兒。何麗娜用一個指頭,鉤住了茶杯的小柄,舉著茶杯,只看茶杯上出的熱氣,眼睛望了茶上的煙,卻笑道:「我以為你很老實,可是你近來也很調皮了。」說畢,嘴唇抵住了茶杯口,向家樹微笑。家樹道:「我什麼事調皮了?以為我到天津來,事先不曾告訴你嗎?但是我有苦衷,也許將來密斯何會明白的。」何麗娜放下茶杯,兩手按住了桌子,身子向上一伸道:「幹嗎要將來?我這就明白了。我也知道,你對於我,向來是不大了解的,不過最近好一些;不然,我也不到天津來。我就不明白這件事,你和我一點表示沒有,倒讓你令叔出面呢?」她這樣說著,雖然臉上還有一點笑意,卻是很鄭重地說出來,絕不能認為是開玩笑的了。家樹因道:「密斯何,這是什麼話,我一點不懂,家叔有什麼事出面?」何麗娜道:「你令叔寫信給陶先生,你知道不知道?」答:「不知道。」又問:「那麼,你到天津來,是不是與我有點關係?」家樹道:「這可怪了,我到天津來,怎麼會和密斯何有關係呢?我因為預備考大學的時候,不能到天津來;現在學校考取了,事情告了一個段落,北京到天津這一點路,我當然要來看看叔叔嬸嬸,這絕不能還為了什麼。」
家樹原是要徹底解釋麗娜的誤會,卻沒想到話說得太決絕了。何麗娜也逆料他必有一個很委婉的答覆,不想碰了這一個大釘子,心裡一不痛快,一汪眼淚,恨不得就要滾了出來。但是她極力鎮定著,微微一笑道:「這真是我一個極大的誤會了。幸而這件事,還不曾通知到舍下去;若是這事讓下人知道了,我面子上多少有點下不去哩!我不明白令叔什麼意思,開這一個大玩笑?」說時,打開她手拿的皮包,在裡面取出一封信來,交給家樹。看時,是樊端本寫給伯和的,信上說:
伯和姻侄文鑒:
這次舍侄來津,近況均已獲悉,甚慰。所談及何府親事,彼已默認,少年人終不改兒女之態,殊可笑也。此事,請婉達潔身署長,以早成良緣。潔身與愚,本有合作之意,兩家既結秦晉之好,將來事業,愈覺成就可期矣。至於家嫂方面,愚得賢伉儷來信后,即已快函徵求同意。茲得復謂舍侄上次回杭時,曾在其行篋中發現女子照片兩張,系屬一人。據云:舍侄曾微露其意,將與此女訂婚,但未詳言身家籍貫。家嫂以相片上女子,甚為秀慧,若相片上即為何小姐,彼極贊成,並寄一相片來津,囑愚調查。按前內人來京,曾在貴寓,與何小姐會面多次。愚亦曾晤何小姐。茲觀相片,果為此女。家嫂同情,亦老眼之非花也。總之,各方面皆不成問題,有勞清神,當令家樹多備喜酒相謝月老耳。專此布達,即祝儷福。
愚樊端本頓首
家樹將信從頭看了兩遍,不料又錯上加錯,弄了這一個大錯。若要承認,本無此事;若要不承認,由北京鬧到天津,由天津鬧到杭州,雙方都認為婚姻成就,一下推翻全案,何麗娜是個講交際愛面子的人,這有多難為情!因之拿了這封信,只管是看,半晌作聲不得。
這裡何麗娜見他不說,也不追問,自要了紙筆開了一個菜單子,吩咐夥計去做菜。反是家樹不過意,皺了眉,用手搔著頭髮,口裡不住地說:「我很抱歉!我很抱歉!」何麗娜笑道:「這又並不是樊大爺錯了,抱什麼歉呢?」她說著話,抓了碟子里的花生仁,剝去外面的紅衣,吃得很香,臉色是笑嘻嘻的,一點也不介意。家樹道:「天下事情,往往是越巧越錯。其實我們的友誼,也不能說錯,只是……」說到「只是」兩個字,他也拿了一粒花生仁在嘴裡咀嚼著,眼望了何麗娜,卻不向下說了。何麗娜笑道:「只是性情不同罷了,對不對呢?樊大爺雖然也是公子哥兒,可是沒有公子哥兒的脾氣。我呢,從小就奢華慣了,改不過來;其實我也並不是不能吃苦的人!當年我在學校讀書的時候,我也是和同學一樣,穿的是制服,吃的是學校里的伙食。你說我奢華過甚,這是環境養成我的,並不是生來就如此。」家樹正苦於無詞可答,好容易得到這樣一個回話的機會,卻不願放過,因道:「這話從何而起。我在什麼地方,批評過何小姐奢華?我是向來不在朋友面前攻擊朋友的。」何麗娜道:「我自然有證據,不過我也有點小小的過失。有一天,大爺不是送了杭州帶來的東西,到舍下去嗎?我失迎得很,非常抱歉。後來你有點貴恙,我去看了。因為你不曾醒,隨手翻了一翻桌上的書,看到一張『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字條。是我好奇心重,拿回去了。回家之後,我想這行為不對,於是次日又把字條送回去,在送回桌上的時候,無意中我看到兩樣東西:第一樣是你給那關女士的信。我以為這位關女士,就是和我相貌相同的那位小姐,所以注意到她的通信地址上去。第二樣是你的日記,我又無意翻了一翻,恰恰看到你批評我買花的那一段,這不是隨便撒謊的吧!不過我對於你的批評,我很贊成,本來太浪費了。只是這裡又添了我一個疑團。」說著便笑了一笑。
這時,夥計已送上菜來了。夥計問一聲:「要什麼酒?」家樹說:「早上吃飯,不要酒吧。」麗娜道:「樊大爺能喝的,為什麼不喝?來兩壺白乾,你這裡有論杯的白蘭地沒有?有就斟上兩杯。要是論瓶買的話,我沒有那個量,那又是浪費了!」說著,向家樹一笑。家樹道:「白蘭地罷了。白乾就厲害了。」何麗娜眉毛一動,腮上兩個淺淺的小酒窩兒一閃,用手一指鼻尖道:「我喝!」家樹可沒有法子禁止她不喝酒,只得默然。夥計斟上兩杯白蘭地,放到何麗娜面前,然後才拿著兩壺白乾來。她端起小高腳玻璃杯子,向家樹請了一請,笑道:「請你自斟自飲,不要客氣。我知道你是喜歡十三妹這一路人物的。要大馬關刀,敞開來乾的。」說著,舉起杯子,一下就喝了小半杯。家樹知道她是沒有多大酒量,見她這樣放量喝起酒來,倒很有點為她擔心。她將酒喝了,笑道:「我知道這件事與私人道德方面有點不合,然而自己自首了,你總可以原諒了。我還有一個疑團,借著今天三分酒氣,蓋了面子,我要問一問樊大爺。那位關女士我是見面了,並不是我理想中相貌和我相同的那一位,不知樊大爺何以認識了她?她是一個大俠客呀!報上登的,西山案里那個女刺客,她的住址,不是和這位關女士相同嗎?難怪那晚你看戲,口口聲聲談著俠女,如今我也明白了。痛快!我居然也有這樣一個朋友,不知她住在哪裡?我要拜她為師,也做一番驚人的事業去。」說著,端起酒杯來。
家樹見何麗娜又要喝酒,連忙站起來,一伸手按住了她的酒杯,鄭重地說道:「密斯何,我看你今天的神氣,似乎特別來得興奮。你能不能安靜些,讓我把我的事情,和你解釋一下子?」何麗娜馬上放了酒杯笑道:「很好,那我是很歡迎啦,就請你說吧。」家樹見她真不喝了,於是將認識關、沈以至最近的情形,大概說了一遍,因道:「密斯何,你替我想想,我受了這兩個打擊,而且還帶點危險性,這種事,又不可以亂對人說。我這種環境,不是也很難過的嗎?」何麗娜點點頭道:「原來如此,那完全是我誤會。大概你老太太寄到天津來的那張相片,又是張冠李戴了。」家樹道:「正是這樣。可是現在十分後悔,不該讓我母親看到那相片,將來要追問起來,我將何詞以對?」何麗娜默然地坐著吃菜,不覺得又端起酒杯子來喝了兩口。家樹道:「密斯何現在可以諒解我了吧?」何麗娜笑著點了點頭道:「大爺,我完全諒解。」家樹道:「密斯何,你今天為什麼這樣的客氣?左一句大爺,右一句大爺,這不顯得我們的交情生疏得多嗎?」何麗娜道:「當然是生疏得多!若不是生疏……唉!不用說了,反正是彼此明白。」說完,又端起酒杯,接連喝上幾口。家樹也不曾留意,那兩杯白蘭地,不聲不響地,就完全喝下去了。
這時,家樹已經是吃飯了,何麗娜卻將坐的方凳向後一挪,兩手食指交叉,放在腿上,也不吃喝,也不說話。家樹道:「密斯何,你不用一點飯嗎?上午喝這些空心酒,肚子里會發燒的。」何麗娜笑道:「發燒不發,不在乎喝酒不喝酒。」家樹見她總有些憤恨不平的樣子,欲待安慰她幾句,又不知怎樣安慰才好。吃完了飯,便笑道:「天津這地方,只有熱鬧的馬路,可沒有什麼玩的。只有一樣比北京好,電影片子,是先到此地。下午我請你看電影,你有工夫嗎?」何麗娜想了一想道:「等我回去料理一點小事,若是能奉陪的話,我再打電話來奉約。」說著,叫了一聲夥計開賬來。夥計開了賬來時,何麗娜將菜單搶了過去,也不知在身上掏出了幾塊錢,就向夥計手上一塞,站起來對家樹道:「既然是看電影,也許我們回頭再會吧。」說畢,她一點也不猶豫,立刻掀開帘子就走出去了。家樹是個被請的,絕沒有反留住主人之理,只聽到一陣皮鞋響聲,何麗娜是走遠了。表面看來,她是很無禮的,不過她受了自己一個打擊,總不能沒有一點不平之念,也就不能怪她了。
家樹一個人很掃興地回家,在書房裡拿著一本書,隨便地翻了幾頁,只覺今天這件事,令人有點不大高興。由此又轉身一想,我只碰了這一個釘子,就覺得不快;她呢,由北京跑到天津來,滿心裡藏了一個水到渠成、月圓花好之夢,結果,卻完全錯了。她那樣一個慕虛榮的女子,能和我說出許多實話,連偷看日記的話都告訴我了,她是怎樣的誠懇呢!而且我那樣的批評,都能誠意接受,這人未嘗不可取。無論如何,我應當安慰她一下,好在約了她下午看電影,我就於電影散場后再回請她就得了。家樹是這樣想著,忽然聽差拿了一封信進來送給他。信封上寫著:「專呈樊大爺台啟,何緘。」連忙拆開來一看,只有一張信紙,草草地寫了幾句道:
家樹先生:別矣!我這正是高興而來,掃興而去。由此我覺得還是我以前的人生觀不錯,就是得樂且樂,凡事強求不來的。傷透了心的麗娜手上。於火車半小時前。
家樹看這張紙是鋼筆寫的,歪歪斜斜,有好幾個字都看不出,只是猜出來的。文句說得都不很透徹,但是可以看出她要變更宗旨了。末尾寫著「於火車半小時前」,大概是上火車半小時前,或者是火車開行時半小時以前了。心想:她要是回北京去,還好一點;若是坐火車到別處去,自己這個責任就大了,連忙叫了聽差來,問:「這時候,有南下的火車沒有?有出山海關的火車沒有?」聽差見他問得慌張,便笑道:「我給你向總站打個電話問問。」家樹道:「是了。火車總要由總站出發的,你給我叫輛汽車上總站,越快越好。」聽差道:「向銀行里去電話,把家裡的車叫回來,不好嗎?」家樹道:「胡說!你瞧我花不起錢?」聽差好意倒碰了釘子,也不知道他有什麼急事,便用電話向汽車行里叫車。
當下家樹拿了帽子在手上,在樓廊下來往徘徊著,又吩咐聽差打電話催一催。聽差笑道:「我的大爺!汽車又不是電話,怎麼叫來就來,總得幾分鐘啊!」家樹也不和他們深辯,便在大門口站著。好容易汽車開到了門口,車輪子剛一停,家樹手一扶車門,就要上去;車門一開,卻出來一個花枝招展的少婦,笑著向家樹點頭道:「哎喲!侄少爺,不敢當,不敢當。」家樹看時,原來這是繆姨太太,是來赴這邊太太的牌約的。她以為家樹是出來歡迎,給她開汽車門呢!家樹忙中不知所措,胡亂地說了一句道:「家叔在家裡呢,請進吧。」說了這句話,又有一輛汽車來了,家樹便掉轉頭問道:「你們是汽車行里來的嗎?」汽車夫答應:「是。」家樹也不待細說,自開了車門,坐上車去,就叫上火車總站,弄得那繆姨太太站著發愣,空歡喜了一下子。
家樹坐在車裡,只嫌車子開得不快。到了火車站,也來不及吩咐汽車夫等不等,下了車,直奔賣月台票的地方。買了月台票,進站門,只見上車的旅客,一大半都是由天橋上繞到月台那邊去,料想這是要開的火車,也由天橋上跑了過去。到月台上一看火車,見車板上寫著京奉兩個大字,這不是南下,是東去的了。看看車上,人倒是很多,不管是與不是,且上去看看。於是先在頭等包房外轉了一轉,又在飯車上,又到二等車上,都看了看,並沒有何麗娜。明知道她不坐三等車的,也在車外,隔著窗子向里張望張望,身旁恰有一個站警,就向他打聽:「南下車現在有沒有?」站警說:「到浦口的車,開出去半個鐘頭了,這是到奉天去的車。」家樹一想,對了,用寫信的時間去計算,她一定是搭南下車到上海去了。她雖然有錢,可是上海那地方,越有錢越容易墮落,也越容易遭危險,而況她又是個孤身弱女,萬一有點疏虞,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責任是推卸不了的。於是無精打採的,由天橋上轉回這邊月台來。
剛下得天橋,家樹卻見這邊一列車,也是紛紛地上著人,車上也是寫著京奉二字。不過火車頭卻在北而不在南,好像是到北京去的,因又找著站警問了一問,果然是上北京的,馬上就要開了。家樹想著:或者她回京去也未可料。因慢慢地挨著車窗找了去。這一列車,頭等車掛在中間,由三等而二等,由二等而頭等。找了兩個窗子,只見有一間小車室中,有一個女子,披了黑色的斗篷,斜了身子坐在靠椅上,用手絹擦著淚。她的臉,是半背著車窗的,卻看不出來。家樹想著:這個女子,既是垂淚惜別,怎麼沒有人送行?何麗娜在南下車上,不是和她一樣嗎?如此一想,不由得呆住了,只管向著車子出神。
只在這時,站上幾聲鐘響,接上這邊車頭上的汽笛,嗚嗚一聲,車子一搖動,就要開了。車子這樣擺盪,卻驚醒了那個垂淚的女子。她忽然一抬頭,向外看看,似乎是偵察車開沒有開。這一抬頭之間,家樹看清楚了,正是何麗娜。只見她滿臉都是淚痕,還不住地擦著呢。家樹一見大喜,便叫了一聲:「密斯何!」但是車輪已經慢慢轉動向北,人也移過去了。何麗娜正看著前面,卻沒有注意到車外有人尋她。玻璃窗關得鐵緊,叫的聲音,她也是不曾聽見。
家樹心裡十分難過,追著車子跑了幾步,口裡依然叫著:「密斯何!密斯何!」然而火車比他跑得更快,只十幾步路的工夫,整列火車都開過去了。眼見得火車成了一條小黑點,把一個傷透了心而又是滿面淚痕的人,載回北京去了。家樹這一來,未免十分後悔,對於何麗娜,也不免有一點愛惜之念。要知他究竟能回心轉意與否,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