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噩耗陷神京且煩客慰 離懷傷逝水鄰有人歸
第八回噩耗陷神京且煩客慰離懷傷逝水鄰有人歸
屋子裡的空氣沉寂極了,那放在屜桌上的一架小鍾,還叱吒叱吒發出了響聲。冰如斜躺在床上,頭枕著那疊起的棉被,高高撐了上半身,眼望了這桌上正響著的小鍾。這小鍾旁邊就支起了一隻盛相片的鏡框子,裡面放了孫志堅的武裝相片,是正了面孔,將那炯炯發光的眼睛對著人。冰如向著那裡看看,也是獃獃地目不旁視。那鏡框子旁邊,有一隻花瓶,瓶子里插了一束月季花,似乎是日子久了,那花瓣散開,支在葉子上。這屋子也沒有什麼人移動,那花枝上的花瓣,卻好好地有兩片落下來,順了鏡子面,落到雪白的桌布上。白布襯著這鮮紅的兩點,頗覺醒目。冰如彷彿是吃了驚一樣,立刻由床上站了起來。
這一下子,地板受了震動,屜桌也跟著有些微微的搖撼,於是有兩朵散得太開敞的花,那花瓣就像下雨一般,落了下來,在這鏡面子上粘貼著,把人影子遮掩了好幾處。就是孫志堅的臉上,也讓兩片花瓣蓋住著。冰如走到桌子邊站住,右手緩緩地撿起了桌面上的花瓣,放在左手心裡握住,然後手一揚,待要向痰盂子里扔去,可是剛一彎腰,忽然有一種感想,這不是把鮮艷的東西向污穢的裡面葬送了去嗎?這樣凝神想了一想,手裡這一把花瓣就沒有扔下去。回頭看那屜桌上的相片,卻見志堅凝神注視了自己,對自己帶一些微笑,又似乎帶一些怒氣。便拿了相片在手,也對他注視著,然後點點頭道:「志堅!你對我有點懷疑吧?我聽說,前線的犧牲是很大的。假如你有了不幸,那我怎麼辦呢?我一個孤孤單單的女人,我就這樣在後方住下去嗎?」於是將相片握著,人倒退了幾步,挨著了床沿,便坐下去。坐下去之後,還繼續地看那相片,於是就倒下去睡了,心裡也說不出是怎樣一種悶得慌,眼睛覺得枯澀,就昏昏沉沉地睡了下去。
彷彿之間,志堅由相片上走了下來,臉上似乎生氣,又似乎發笑,因道:「冰如,你要問我將來的路徑嗎?我的意思,你最好是自己早作打算了。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了我,你要找我回來,是不可能的。前方將士,浴血抗戰,傷亡的人不能用數目去計,難道我的生命,就特別的有保障,還可以回來?」冰如待要問他的話,卻是震天震地幾陣炮響,立刻煙霧連天,自己在一個廣大的戰場上,那戰場的情形,和平常在電影裡面所看到的情形差不多,眼前所望到的,是一塊平原,除了幾根歪倒的木樁掛著鐵絲,這裡沒有樹木,也沒有青草,倒是炮彈落在地面,打了好多的干土坑。身上一陣火焰過去帶了彈片飛濺,自己就挺直地躺在這坑裡面,把面前一塊石頭抓住。也許是自己用力過猛了,那塊石頭,也隨了自己這一拉,滾將過來。猛可的一驚,看時,躺著的干土坑是被褥上面,抓著的石頭是枕頭,而志堅的相片,卻依然壓在手下。這是一個夢,可是這個夢,給予她的印象很深。
她覺得志堅那句話,是最可想象的,前方浴血抗戰,傷亡的人無數,難道他就可以安全地回來嗎?這一個感念放在心裡,便覺得自己坐立不安。恰好這幾天的戰事,極不順利,報上大題目登著,敵人正在猛犯南京光華門。看過這個題目之後,心裡頭就恍如用熱油煎著心窩一樣,非常的難受。終日說不出是一種什麼心情,只是要睡覺。到了晚上又做的是一宿整整的夢。早晨醒來,便聽到門外皮鞋走動響,一個翻身由床上坐起來,隔了門問道:「是江先生來了?」外面江洪答道:「嫂嫂還沒有升帳?只管睡著吧,我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事情。」冰如自不會依著他這話,已是匆匆穿衣起來,先開了房門,向江洪打了一個招呼,方才到後面洗澡間洗臉。江洪坐在樓廊的沙發上,等著王媽送茶來的時候,低聲道:「你太太這兩天心裡非常的難受吧?我看她的臉,瘦削得像害了一場病一樣。」王媽道:「沒有哇。」江洪道:「剛才,她披衣服,打開半扇門,伸出半截身子來,我見她頭髮披散了在肩上,臉色黃黃的,肩膀垂了下來,和我點個頭就進去了。我以為她是病了呢。」王媽又連說了兩聲沒有沒有。
這些話他雖是極力地低聲說出來的,可是冰如在洗澡間里,一句一句的都聽到了,這幾日洗過臉,隨便抹一點雪花膏,就算了。聽了這話,覺得一張黃臉對著人,那不大好,便在撲過一陣乾粉之後,又塗抹了兩個胭脂暈兒。身上穿的是一件青綢面子的舊羊皮袍子,既臃腫,也不幹凈。這就也脫下來,換了一件綠絨袍子,窄小而輕薄,現出這苗條的身段來。在洗臉盆上的大懸鏡里,她看著有這樣的觀念,她梳擺了一會子頭髮,又塗抹了一層油。那桌上花瓶子里,已是新換了一束月季花,她摘了一朵,插在發邊。又照了一照鏡子,這才轉著念道:「這樣子收拾過了一遍,應該不帶什麼病容了吧?」果然,她出來的時候,江洪不免吃了一驚,不多一會子,孫太太又換了一個人了。他心裡這樣想著,雖沒有說出來,可是他預備了一番安慰的話,覺得有點多餘了。
於是起身笑著點了一點頭。冰如道:「江先生怎麼這樣早就過江了。」於是隔了茶几在沙發上坐著。江洪沒開口,先皺了眉頭子,接著又抿嘴吸了一口氣。因問道:「嫂嫂看到這幾日的報了嗎?」冰如道:「正是這樣想,我覺得南京的情形,已是十分嚴重了!」江洪靠近了茶几一點,把頭伸過來,低聲道:「豈但是嚴重,昨天已經失陷了!」冰如突然聽了這話,心房倒是猛可的跳上一下。隨著也起了一起身子,向江洪臉上望了道:「這話是真的?」江洪點點頭道:「這消息大概不假。但嫂嫂也不必發急,志堅兄並沒有在城裡。這個時候,想著他繞過南京,隨著部隊,撤退到安全地帶上去了。」冰如道:「你又怎見得他已撤退到安全的地帶上去了呢?」江洪道:「那……那,我想,除非是他有特殊的任務,不然,他是個很機警的人,一定有辦法可以達到安全地點的。」冰如先是微笑了一笑,然後又嘆了一口氣道:「現在我也顧全不得許多,只好過一日是一日了。」於是把手撐在椅靠子上,將手託了自己的臉腮,身子略微歪躺在沙發上。江洪道:「現在我們所得的消息,還是一個很短的報告。究竟失陷的詳細情形怎麼樣,還不知道。」冰如也不動,也不說話,卻把手托的臉腮,微微搖撼了幾下。江洪在衣袋裡掏出表來看一看,因道:「我這時抽空來看嫂嫂,是怕你突然看到報上消息之後,心裡會難過,所以先來報告一聲,免得你摸不著頭腦。嫂嫂放心罷,再有什麼消息,我隨時會來報告的,我告辭了。」冰如聽了這個消息,頃刻之間,就像喝醉了酒的人一樣,腦子裡喪失了主宰。
江洪說了這些個話,她卻不知道找什麼話來答覆。只是知道對於江洪這麼一個人,是應該客氣些的,看見他走,也跟著後面送了下樓。只走到半截樓梯上,江洪站在樓下,迴轉頭來笑道:「嫂嫂,你又送我嗎?以後我也許隔一兩天就探望你一次。你只管這樣向我客氣,那樣我受拘束了。」冰如手扶了欄杆,向下望著,點了兩點頭,竟是真的不送了。她回到樓上,把這話告訴了隔壁屋子裡的劉太太。那劉太太倒沒有她這樣能忍耐,已是眼圈兒一紅,兩行眼淚直流。冰如見到別人這樣挂念丈夫,自己也是黯然。這日的報上,雖還沒有登著南京失陷的消息,可是字裡行間,也就表示著情形十分危急。覺得江洪送來的這段消息,決不會錯誤,當日就在屋子裡睡了一天。到次日,南京的失陷情形,報上也就大致登載出來了。這已算完全絕了希望,倒不必像昨日那樣發悶。吃過了午飯,索性出去看電影去。
晚上回來,卻見江洪手捧了一本雜誌,坐在走廊上的沙發上看。他脫去了制服,卻穿起了一件藍綢面的皮袍子,突然改裝,倒顯著格外年輕些似的。便笑道:「喲?江先生怎樣改了裝了?」江洪起身道:「今晚我在漢口有點事,無須乎過江去。穿了一身制服,有許多地方要受著限制,這樣到任何娛樂場去,都自由些。」冰如深深一點頭道:「這點兒意見,我們倒是完全相同。反正是不得了,樂一天是一天。」江洪搖搖頭道:「這種見解,倒是不怎樣妥當。」冰如道:「那麼,你為什麼說要到娛樂場去呢?」江洪笑道:「我這有點用意。」冰如便在他對面沙發坐下,望了他的臉道:「你有什麼用意,我倒願聞其詳。」江洪道:「我想著,嫂嫂心裡,一定是很難受的。我想今晚上陪嫂嫂看戲去。」冰如笑道:「你看,我是怎樣大意。不錯的,王玉這個劇團也來了,我在報上看到這廣告的。這麼一來,江先生每天多一件事可做了。」江洪笑道:「也不一定就去看她演劇。」冰如道:「好的,我陪江先生去看看,我也要看看她到底有什麼能耐。」說到這裡,王媽捧著一壺熱茶來了,向江洪面前杯子里斟著茶。一面問道:「江先生,聽說我們的南京丟了,是嗎?那怎麼辦呢?」江洪道:「你有什麼人在城裡嗎?」王媽道:「親戚朋友總是有的。那些沒有逃出來的人,還會有命嗎?」江洪站起來,接過她手上的茶壺,皺了眉向她道:「不要提南京了,你不知道你太太心裡難受嗎?」這時,隔壁屋子裡那位劉太太,站在自己房門口,手裡有一下沒一下的結著毛線手套。手掌里握著三根鐵針,眼睛雖看在手套上,卻也同沒有看到一般,針尖在手指上,倒扎了好幾下,耳朵里是作探聽江洪所說的南京消息。因為彼此不熟,又未便問話,只有站在一邊等機會。
現在聽到江洪說不必談南京的話,這就是想冒昧問兩聲,也有所不可了。聽話的人寂然,談話的人,也就寂然,王媽被江洪拿過了茶壺,沒有意思,悄悄地走了。江洪只是端起杯子來,連連的喝著茶。冰如將手撐了頭,半斜的坐在沙發上,半晌,微微地嘆一口氣。江洪看了一看手錶,因道:「嫂嫂,我陪你到大街上去走走吧?」冰如回來之後,還不曾進房,那手提包還放在茶几上呢。這就把手提包拿著站了起來,笑道:「好哇!我們一路走吧。」於是二人一路走了。那個要聽消息的劉太太還是站在那裡,一兩分鐘,打一針手套。忽聽王媽問道:「劉太太,真的,我們的南京丟了嗎?」劉太太回頭看時,見她站在茶几邊,自己斟了茶喝,也在望了杯子出神。劉太太道:「報上都登出來了,怎麼會假?這位江先生,是你們孫先生的好朋友嗎?」王媽道:「是的。孫先生托他把我們帶到漢口來的。他為人好極了,就像我們太太自己的兄弟一樣。」劉太太頓了一頓,才道:「他好像是特意來安慰你們太太的。」王媽道:「一路上他總是安慰著我們太太。」劉太太道:「他自己有太太嗎?」王媽笑道:「他還沒有太太。在九江遇到一個唱戲的王小姐,倒很有點意思。這王小姐原來也是一位太太,還有孩子呢,和我們太太是朋友。在九江遇到她,才知道她離婚了。」王媽倒不管劉太太願不願意聽,繼續著向下說。
劉太太道:「怪不得他邀你太太去看戲,他是另有意思的。你太太和我就不同,我一點也想不開,今天你教我陪人去看戲,我就辦不到。」王媽還道:「我們太太在南京,就不是這樣,心裏面有一點事過不去,就急得不得了。」劉太太道:「急呢,本來也是無用,可是心頭總放不下來。我倒很欽慕孫太太為人了。」說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有一部分女人,是喜歡管著別人家的閑事的。劉太太和冰如住著隔壁,也就注意著她的態度。在每日早上,她看過幾份報之後,或者在走廊沙發上坐著曬太陽,或者在屋裡睡覺。但到了下午兩點鐘,她就換了一個樣子了。風雨無阻,那位江先生必定來坐上一兩個小時,用許多話來安慰她。有時也陪了冰如出去,或者看戲,或者看電影。這樣有了一個禮拜,南京失陷后的情形,由外國通訊翻譯轉載回來的消息,的確是十分凄慘,只看那死人估計的數目,都是說在二十萬以上。凡是有親人留陷在南京,沒有出來的人,都在不能保險之列,至於軍事上不利的傳說,自然是比前更甚,那劉太太隨了這些消息,另變成了一個模樣,臉上瘦削得像黃蠟塑的人,兩隻肩膀向下垂著,掛不住衣服,把衣服都要墜了下來。可是冰如倒不像她這樣難堪,依然逐日整齊地修飾著。
這一個晴天的當午,陽光由玻璃窗子里穿了進來,很是暖和,將走廊上的窗子推開,屋子裡空氣流通,倒是把連日屋子裡的鬱塞滋味,一掃而空。劉太太手裡捧了一杯茶,靠在撐開玻璃窗戶的窗欄杆上向樓底下望著。冰如也是由屋子裡出來,靠了窗欄杆站定,向劉太太笑道:「今天的天氣,倒不像冬天了。我們到江邊上去散散步好嗎?」劉太太皺了兩皺眉頭,接著微笑道:「也不懂什麼原故,這幾天幹什麼事都不感到興趣。心裡熱燙的,就像害了燒熱病一樣。」冰如道:「不要那樣想不開。我們有人在南京沒有出來,那是一重損失,把我們的身體急壞了,那更是兩重損失。我們總應當留著我們這條身子來作些沒有作完的事。」劉太太慢慢地喝著那碗茶,出了一會神,因點點頭道:「那也好,我帶著小貝貝出去走走。」小姑娘聽到母親要帶她出去走走,早是由屋裡一跳一跳地跑了出來,抓住母親的衣襟道:「我們走哇,媽媽。」劉太太本來就喜歡這個小姑娘,自從和丈夫分別以後,越是把這女兒看成寶貝一樣。小手一拖住了衣襟,她就絲毫不能勉強,順手摸了她的頭道:「好,我們到江邊上看看船去。」貝貝道:「我爸爸坐了船回來呀。」劉太太和姑娘說著,本來帶了笑容,聽了這句話,像是胸前面受了一小拳頭,微微地痛了一下,望了貝貝沒有作聲。冰如過來牽了她的手道:「好孩子,你跟了孫伯母去,不要多說話。」於是她牽了貝貝先走,劉太太跟在後面走出來。
她們所住的這地方,正是江岸後面的一條馬路。隨便走著兩步,就是眼界一空。馬路旁的草地,像是狼狗皮的毛毯,鋪在地上。夾路的樹木,落光了葉子,陽光穿過那枝丫的樹枝,照在水泥面的人行道上,越是覺得乾淨,偶然還有一兩片焦枯的落葉,鋪在路面,是表示著江邊還有一點風。江水是太淺了,落下去和江岸懸殊十幾丈,而對岸的武昌,彷彿是鄰近了好多了。輪船停泊在一條寬溝似的冬江里,那輪船上的煙囪比碼頭上的欄杆還要矮得多,這正可以向下俯視一切。掛著白布帆的木船,在江心裡順流而下,小貝貝看著很有意思。尤其是那最小的木船,掛了丈來見方的白帆,在水浪里漂蕩,貝貝看著有些像玩具。她就穿過馬路外邊的草地,伏在石岸的鐵鏈欄杆上,向江里看著,兩個大人隨在後面站定,貝貝指著問道:「媽媽,那小船是到南京去的嗎?」劉太太微微笑著搖搖頭。就在這江岸下邊,有一隻中型輪船,靠了躉船停泊著。碼頭上的搬運夫,抬著貨物,由坡子下來,向輪船上去。劉太太隨便問道:「這是到長沙去的船呢?還是到宜昌去的船呢?」冰如道:「大概是到宜昌的。到長沙去的貨物,多半是走粵漢路。」貝貝迴轉身來,牽了劉太太的衣襟道:「媽媽,我們也上船去吧。我們坐船到南京找爸爸去吧。」她這麼一句不懂事的話,卻把劉太太剛剛排解的情緒,重新鬱結起來,手扶了欄杆,望了江里的浪頭,只管發痴。
很久很久才道:「到南京去嗎?除非變一條魚,隨了這浪頭一塊兒流了去。」冰如見她低了頭,簡直抬不起來,便抱了小貝貝,把話扯開來,指著對岸道:「你知道那裡是什麼地方,你去過嗎?」她絮絮叨叨和小孩子說著,劉太太再也不說什麼話,只望了江里的浪,見那浪一峰蓋著一峰向東推了去,便想到這樣向前推去,自然有一日到了南京下關。再又看到江邊水上,浮了一層草屑,又想,假如自己是這草屑,不也就幾天到了南京嗎?草屑是沒有人注意到它的,它可以太太平平地賞鑒這時候的南京是什麼樣子。正在這樣出神呢,忽聽到有人叫道:「太太,快回去吧,先生回來了。」她始而沒理會,繼而覺得這是自己家裡女僕的聲音,回過頭來時,那女僕已經奔到了面前,笑道:「太太,我們先生回來了。」劉太太怔了一怔,問道:「真的?」那女僕道:「真的真的,快回去吧。」劉太太也忘了貝貝,扯腿就跑,貝貝由冰如懷裡掙下來,站在地上叫媽媽。劉太太已是跑過了馬路,聽到這種喊叫聲,又突然地跑了回來,抱著她笑道:「快回去吧,你天天盼望的爸爸回來了。」說著,將孩子扛在肩上,就順了碼頭邊的行人路走。路有了缺口,就是走下碼頭去的石頭坡子。劉太太走到這坡子上,未曾怎樣介意,順了向下的坡子就一層層地走去,還是那女僕在碼頭上叫道:「太太你向哪裡走,要到哪裡去?」這句話才把她提醒,才啊喲了一聲道:「我怎麼往江邊上跑?」說了這一聲之後,才抱著孩子跑上碼頭來。她大概不大好意思,頭也不抬,就回去了。這把冰如一個人留在碼頭上,站著怔怔地望了江心。
她想到劉太太所說,只有變了魚才可以隨了這江里的浪頭東去。那是實在的話,除了男子預備去衝鋒陷陣,誰能夠徑直向東去呢?她想到了這裡,不免隨了這念頭,只管向東看去。這江里的水,雖是枯淺得成了一條深溝,可是向東一直看去,正是江流的路線,兩岸平原,一點沒有阻隔。越遠就越覺得地平寬闊,船帆像白鳥毛,一片片地飄著。天腳下白雲被日光照著,略帶了金黃色,把地平圍繞了。這長江一條水翻著白浪頭,就流到這雲里去,且不問這雲是多遠,南京是在這白雲以外。志堅在這白雲以外活著呢?還是……她不敢向下想,遙遙地看到水面上天底下,冒出一縷黑煙,像一條烏龍似的在半空里盤繞著,那是一隻輪船,在地平線以下,快要升出來了,且不問這輪船大小,所帶來的人,到了漢口,又有不少像劉太太的少婦要喜歡得認不出路來,自己不知道有這麼一天沒有?這是一個可玩味的境遇。正在幻想著,身後有人笑問道:「嫂嫂看著這大江東去,又在想志堅兄了。」冰如回頭看時,是江洪站在草地的露椅邊。他今天換了一套西服,外套著花呢大衣,斜斜地戴了一頂盤式呢帽,那姿態頗有點電影明星的味兒,因笑道:「我早不做那個痴想了,那有什麼用呢?」雖然她心裡覺著自己撒謊,但她表面上卻裝著很自然,隨了這話微微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