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唐二春獨來慰知己 王大狗二次濟苦人

第7章 唐二春獨來慰知己 王大狗二次濟苦人

第7章唐二春獨來慰知己王大狗二次濟苦人

車站樓上掛的鐘,它不會為人稍等片刻,時針指到十一點半的時候,火車的汽笛聲,嗚的一聲叫起來了。這叫聲送到候車室的時候,把陸影由痴迷中驚醒過來,本來對怎麼處置這兩張車票,並沒有理會。現在可想起來了,立刻把車票退了,打個折頭,還可以剩下十幾塊錢。及至這一聲汽笛響過去了,告訴了他已不能退票,這就淡笑了一聲道:「總算沒有白來,還得著兩張頭等火車票呢!」他情不自禁的這樣自言自語了一聲,本不礙於這事情的秘密。可是隨了這一句話,玻璃窗子外面,有人接著哈哈大笑起來。這玻璃窗子門,是半掩著的,他想著:「莫非是露斯和自己開玩笑的。立刻奔到窗口,推開窗門向外面看去,窗子外是一片敞地,這時空蕩蕩的,哪裡有個女人的影子?再向左右兩邊看去,卻有一個穿短衣服的人,歪戴了一頂盆式呢帽子,在後腦勺子上面,可是他也出了鐵欄柵,究竟是怎麼樣一個人?也分不出來了。」那女茶房在屋裡叫道:「先生,你要是趕到站長屋子裡簽個字,你也可以坐十二點十分的平滬通車走。」陸影迴轉頭來道:「我不走了,請站長簽個字,這票子也可以退嗎?」女茶房笑道:「開車以後,不能退票,你先生還不曉得嗎?」陸影將手心裡握著的兩張頭等車票,托起來看了一看,笑道:「留著做個紀念罷,我退掉作什麼?」說畢,又打了一個哈哈,走出火車站來。進城的公共汽車,已經停開,要雇著人力車進城去吧,時候不早了,非一塊錢不能拉到鼓橋,陸影憋住一口氣,就直著腿走了回去。當他順著中山北路向南走的時候,看到一輛輛的汽車由面前迎上前來,或是由身後趕上前去,回想到剛才出城來,也是坐著這樣一輛汽車,在路上飛跑,街上走路的人,在眼睛里看來,覺得是比自己要差上幾倍的滋味;可是一小時之內,自己又回到被別個汽車裡的人所藐視的地位了!慢慢的移著兩條腿走回家去,也就到了大半夜,很不容易的叫開了寄宿舍內開門的老王,卻對他道:「陸先生,你才回來,有個姓徐的來找你呢?」陸影道:「姓徐的嗎?帶了信來沒有?」老王道:「他沒說帶信,只問陸先生到上海去沒有?」陸影聽了這話,更是添著一件心事,也沒多作聲,悄悄的上樓去睡了。這一夜是又愧又恨,又痛又悔,哪裡睡得著,及至睡著,天也就快亮了。次日到下午兩點鐘才起床,也不敢出門,只縮在家裡看書,混了兩天。這日早上,還沒有起床,同事在樓下叫上樓來道:「老陸,老陸,小春家裡出了事故了?」陸影聽到這話,心房不免撲撲亂跳,可是他還沉住了氣,坐在樓板的地鋪上笑道:「瞎造人家的謠言。」那人道:「我為什麼造謠,報上登著呢,這話還假得了嗎?」說時,把一張日報,遞到他手上來,看時,報疊得整齊,將社會新聞,托在浮面,一眼便看到新聞中間有一行題目:「唐小春夜失鑽指環。」原來是這麼一件事,心裡倒反而安定了許多。再看那新聞載道:

「秦淮名歌女唐小春,家頗富有,服飾豪華,前晚因小有不適,請假未曾登台,惟曾佩帶最心愛之鑽石戒指,赴應酬兩三處,回家后約十一時,倦極恩睡,草草更衣登床。其手佩之鑽戒,則用綢手絹包裹,塞在枕底,並有手皮包一隻,亦塞在枕下。次日起床,見窗戶洞開,卧室門閂拔去,門只半掩,心知有異,即喚起家人,檢點全室,而家中女傭,亦發現屋后河廳窗戶大開,家人知悉,更為驚異,但檢查一遍,並未曾遺失何物。最後,小春忽憶及鑽戒未收入箱,掀枕查視,已不翼飛去,在枕畔之手皮包,亦同時不見;除皮包中有鈔票數十元外,此項鑽戒,約值價七八百元,損失頗大。咸認此賊,決非生人,不然,何能知小春此晚佩有鑽戒?又何以知其在枕下?現已呈報警局,開始偵緝雲。」

陸影把這段新聞看過了兩遍,心裡也有點奇怪:賊混進了她屋子裡,什麼也不偷,就徑直會到枕頭下面去偷這兩樣東西,莫非她把這兩樣東西自己隱藏起來了,預備到上海去追我。自己為著表示到上海去了,又不便這時候在夫子廟霹面,自己很猶豫了半天,不能決定主意。不過越想到這鑽石戒指失落得奇怪,越覺得小春必另有作用。猶豫到了下午五點多鐘,實在不能忍耐了,就跑到夫子廟裡去找徐亦進。他雖然還坐在書攤子邊照常作生意,不過他的臉色卻很不好看,坐在一張矮凳子上,兩隻手抱了自己的膝蓋,把眼光向攤子上的書注意著。陸影走到攤子邊,低聲叫道:「徐老闆,聽說前天晚上,你找我去了。」亦進偶然抬頭,倒顯著有點吃驚的樣子問:「陸先生回來了?」陸影道:「我聽說小春家裡失了竊了,趕回來打聽消息。」亦進嘆了一口氣道:「唉!不要提這事了,就為了我常常和陸先生送信,惹著很大的嫌疑。」陸影道:「有什麼嫌疑?哪個家裡也有窮朋友來往。」亦進站了起來,將腳在地下頓了兩頓,皺了眉苦笑道:「可是陸先生要知道,為了替你們兩下里傳帶信的關係,那行動總是秘密的,唐家媽對於我這種行為,很不以為然,大概她認為我那樣鬼鬼祟祟,是打聽路線去了。」陸影道:「你來來去去,唐家媽是不知道的呀!」亦進道:「什麼事都有個湊巧,我在送你最後一封信的時候,來對小春說過,這件事我不能幹了,實在對你老兄說,我還勸過她,這件瞞了唐家媽的事,不能向下做。」陸影紅了臉道:「那晚上,你為什麼又去找我呢?」徐亦進道:「我也是想勸勸你老兄,假如沒有什麼不得已的原因,就不必再向小春要錢了。我是知道,那天晚上,小春曾交一筆款子給你的。」陸影道:「你這是什麼話,來不過因手頭周轉不過來,向她借用幾個錢罷了,遲早我會還她的。你那意思,以為我騙她的錢嗎?」徐亦進淡笑道:「當然不是,不過你老兄有辦法,何必又偷偷摸摸的去和一個歌女借錢?」陸影板著臉道:「准和你你哥我弟的?」亦進倒不生氣,微笑道:「你閣下雖然是個大藝術家,可是我擺書攤子,自食其力的,也不算什麼下流,有什麼攀交不上?再說,你們這種頭腦嶄新的人物,根本就不應當有什麼階級思想?現在你不用我傳書帶信了,你就是大爺了,哼!」陸影呆站了一會子,低著頭就走開了。亦進坐在書攤子邊,只把兩手抱在懷裡,呆了兩眼,望著行人路上的人來往。再過去一小時,天色已是十分的昏黑,廟裡各種攤子,都在收拾著,他還是擺成那個形式呆坐著。忽然耳邊下輕輕有人低哦了一聲徐老闆!抬頭看時,卻見唐二春手裡提了幾個紙包,彷彿是上街買東西來了,便啊喲了一聲,站起來笑道:「二小姐有工夫到廟裡來走走。」二春將身上穿的一件深藍竹布長衫,輕輕扯了兩下衣襟,笑道:「特意來和徐老闆說兩句話。今天早上,趙胖子請你到六朝居吃茶的嗎?」亦進笑道:「是的。趙老闆的意思,好像三小姐丟了東西,我有點關係在內。」二春道:「我正為這件事來的,徐老闆千萬不要多心。」亦進道:「這是我不好,三小姐叫我做的事,二小姐大概知道吧?」二春道:「據她說,你代陸影向她送過幾回信。」亦進笑道:「二小姐,你是聰明人,我怎麼會認得陸影?我又怎樣敢大著膽子把信遞到三小姐手上?」二春道:「自然是小春這孩子托你送信給陸影。」亦進笑著,沒有作聲。二春道:「徐老闆,你何不把實情告訴我們,是不是小春,讓陸影逼得沒有法,把戒指送給他了呢?」亦進道:「這一層我實在不知道。我和三小姐做事,沒有對唐家媽說,我早就料著有一天事發了,會招怪的,但想不到會是這樣一個結果。三小姐在唐家媽面前,究竟是怎樣說的?」二春道:「她也不能那樣不懂事,還說徐老闆什麼壞話,是趙胖子告訴我娘,說是常看到你在我家大門口溜來溜去,又不走進大門,其中一定有原故。我娘就問我和小春曉不曉得?小春瞞不了,才說你和陸影送過兩封信;而且你也聲明過,在她失落戒指的那一天,是最後一次送信了。」亦進笑道:「真是有這話的,這好像我知道這天晚上會出事的,以後不敢去了。」

二春道:「徐老闆這樣輕財重義的人,我們還能不識好歹,說出徐老闆什麼壞話。我們只疑心徐老闆是個老實人,小春和陸影同你說上幾句好話,那就要求你什麼,你都會和他們辦。」亦進笑著搖搖頭道:「我也不至於那樣不懂事!有道是疏不間親,我也不便多說,反正傳信這件事,我是不當做的。」說完了,他又苦笑了一笑。二春道:「趙胖子今天早上來請徐老闆吃茶的事,事前我們娘兒倆並不知道,我倒很說了趙胖子一頓,務請徐老闆不要介意。」亦進點著頭道:「那很多謝唐家媽和二小姐的好意!」二春笑道:「我到這裡來,我娘是不知道的。下次徐老闆見著我娘,請不要提起。」她說著這話,可把頭低了下去。亦進道:「那更要多謝二小姐了!只有二小姐知道我不是一個壞人!」二春望了他噗嗤的一笑,接著又把頭低了下去。亦進不能說什麼,只是痴立著,她一般的痴立著,卻是把頭低了。旁邊有個人插嘴問道:「徐老闆,還不收拾收拾嗎?」亦進回頭看時,一個擺零碎攤子的,挑著兩隻大籮,站在面前笑道:「徐老闆,今天下午,你只管出神,好像有什麼心事?」亦進道:「豈但是今天下午,每日都有心事,我們哪一天發財呢?」那人道:「是呵,發了財,也好早日討一房家小。」說著打個哈哈走了。二春等那人去遠了,因向亦進道:「徐老闆,改天見罷!」說畢,點個頭走開去。可是不到多遠,她又迴轉身來了,笑著低聲道:「剛才這個說話的人,他認得我嗎?」亦進道:「這個人外號萬笑話,一天到晚,都是和人家說笑話的,沒得關係。」這沒得關係四個字,雖是南京人的口頭禪,可是京外人說著總透著有點滑稽的意味。二春聽著也格格的笑了起來。唯其是這一陣笑,倒讓她更難為情。不好意思再在這裡站住,低了頭徑直的走了,亦進站著向她后影子看了很久,自己也嗤嗤的笑起來,發了兩天的悶氣,經二春這麼一來,把一腔忿怒,全不知消化到哪裡去了。很高興的收拾著書攤子,整理好了籮擔。正待挑著,卻聽到有人又輕輕叫了一聲徐二哥!他以為二春又有什麼要叮囑了,沒抬頭,先就帶了三分笑容。看時,卻是一位穿西服的朋友,斜斜的站著,頭上戴了一頂鴨舌帽子,低低的向前把鴨舌子拉下來,把臉擋了大半截。情不自禁的,一腔怒火直透頂心,沉著了聲音道:「陸先生,你還來哉我嗎?這件事,我為你背了很大一個包,你還有什麼意見?你說!」那人把兩手插在西服褲袋裡,並不答覆。徐亦進向他望著,見他個兒粗矮,那西服套在身上,軟軟攤攤的,並不挺括,不是陸影那種胸脯子挺著,便沉吟著道:「這……這……這是哪一位?」那個人噗嗤一聲笑出來道:「我不是六先生,我是五先生。」亦進道:「你看,大狗,幾天不見,換上一套西裝了。」大狗把帽子取了下來,在手裡晃了兩晃笑道:「你瞧我不起,我闊不了嗎?我這還是上海買來的呢!」亦進道:「以後你這樣荒唐,我就不問你老娘的事了。你怎麼兩天不回家,也不向我們鄰居打個招砰?」大狗道:「我實在來不及打招呼了,為了對不住你二哥,所以我特意到這裡來陪罪,你說願意到哪家館子去吃都可以,兄弟作個小東。」說著,在腰包上拍了一下。亦進本已把籮擔挑在肩上,開著步子走了幾步,卻又把籮擔放了下來,站住了腳,向大狗望著道:「你實說,又在哪裡作了……」大狗搶上前一步,伸手捂住了亦進的嘴,輕聲道:「這是什麼地方?二哥你亂說。」

亦進道:「我知道你拿的是什麼錢,吃你的。老實說,你再要不好好的作生意,我要和你絕交了。」說著,一陣風似的挑著擔子走了。大狗倒不怪他,望了他的去路,笑著搖了兩搖頭道:「我這位徐二哥,倒是一位老道學。」說畢,戴上帽子,緩步走出了夫子廟。忽聽到身後有人笑道:「嗬!這個賣草藥的郎中,也穿上西服了。」大狗回頭看時,是兩個女孩子站在電燈桿下,向自己指手劃腳。大狗笑道:「我是賣草藥的郎中嗎?」一個女孩子道:「怎麼不認得你,你到阿金家裡去診過病的,你診得好病,把人都診死了!」大狗道:「什麼?阿金的娘死了,是我去的那一天死的嗎?」女孩子道:「是今天早上死的,還沒有收屍呢!」大大狗道:「為什麼還沒有收屍呢?」女孩子道:「沒得錢買棺材。」大狗聽到這裡,也不用更聽第二句,便放開了腳步,直奔阿金家來。走到她所住的那進屋子裡,還看不到這裡有喪事的樣子。心裡想著,小孩子信口胡說的話,也不可全信,得先向屋子裡打個招呼。於是在天井裡就站住了腳,向屋子裡問道:「阿金姐在家嗎?」只聽到一聲硬咽著的嗓音,由窗子里透出,哪……哪……一個?大狗道:「我姓王,來看看老太來了。」說著話向那屋子門邊走,這就嗅到一陣紙錢灰的煙燒味,隔了門帘子,彷彿看到竹床頭邊,放了一盞油燈,正在心裡打著主意,門帘子一掀,阿金出來了,她說了聲是恩人又來了,便硬咽著道:「恩人!你來得正好,再救我……」說時,對著大狗磕下頭去。大狗攙扶她時,見她頭上扎了一塊白包頭,心知小孩子的話是對了。便道:「老太太怎麼了?」阿金靠了門站定,哇的一聲哭著。哽咽道:「老人家過……過去了,怎怎……怎麼辦呢?」說著,又向大狗磕下頭去。大狗道:「有話你只管從從容容的說,我也是聽到一點消息,特意趕了來的,我又怕消息靠不住,不敢一進門就問。」阿金站起來,把堂屋裡的方凳子攤過來,請大狗坐下。一面道:「老人家是早上就過去了的,也有幾位熱心的鄰居,看到我可憐,計議了一次,替我想法子,要籌幾十塊錢來買衣衾棺木,一直到現在,還沒有著落。」說話時,也有幾位鄰居圍了攏來,看到大狗穿了一身西服,且不問他樣子好歹,料著是阿金的恩客,都說看在阿金分上,多多幫點忙吧。大狗道:「但不知還差多少錢?」阿金坐在房門檻上,掀了一片衣襟,擦著眼淚道:「差多少錢呢?一個錢也沒有預備好呀!」大狗偏著頭想了一想,站起來向大家拱拱手道:「各位在當面,我也不是什麼有錢的人,阿金姐也知道,不過我要不打算出點力,我也不會趕著來。」大家齊說了一聲是啊!大狗道:「總算這過去的老太,還有點福氣。我在前兩天,作了一筆生意,掙了一筆錢。阿金姐,我也不管你要花多少錢,差多少錢,我幫你一百塊錢罷!」他說這話時,圍著的鄰居,哄然一聲相應著,有個年老點的鄰居,便道:「阿金姐,你還不快點兒磕頭,那太好了!」阿金果然趴在地上,大狗不等她磕下頭去,兩手用力扯住阿金的手,因道:「阿金姐,你應當知道一點我為人,我並不是家藏百萬的大財主,作什麼好事,我也不是為你……」阿金已是被他扯起來了,他也不再說為了阿金什麼,就伸手到懷裡去掏出幾個小報紙包來,包上寫著有歪倒不成樣子的字,或寫著一百元,或寫著五十元,或寫著十元二十元,挑了一個寫一百元的紙包,放到阿金手上,其餘的依然揣起來,因道:「你點點數目,看是對也不對?」

阿金還不曾答覆,鄰居們都覺著大狗的行為奇怪,都說:「就當著這位先生的面,大家見見數目罷,人家有肉,不能放在飯碗底下吃。」阿金隨著將報紙包兒透開,大家眼睜睜地望著,正是五元一張的中國銀行鈔票,共二十張,大家又哄然一聲,那個年老的鄰居,還只管說:「難得難得,這年月哪裡去找這樣雪裡送炭的人。」大狗且不理眾人,向阿金道:「我也不進屋子去了,就在房門外頭,給老太送行罷!」說著,隔了門帘子磕下頭一去,他穿了那不大稱身的西服,兩隻手全伸出袖口外來得長,叉著十指,按住地面,將頭一下一下的向前鑽。鄰居們看著,都覺這個穿西服的慈善家,太有點不登品。阿金在一邊回禮,倒沒理會鄰居在互相丟眼色。大狗磕了頭,站起身來,又同鄰居們拱拱拳頭道:「這位阿金姐,雖然是個生意人,可憐她只因為娘老了,手裡窮,不得不走那條路,倒底是個孝女!她人手少,還望大家和她出一點力,我還有點私事要辦,不能幫忙。」說著,就向天井裡走,阿金跟著送出來,叫道:「王大哥,你慢走,你府上住在哪裡?改天,我也好登門叩謝你的大恩?」大狗道:「府上,我哪裡有什麼府上?叩謝的話,你根本不要提。」越說越向前走,阿金站在天井裡,手裡捏了錢,倒站著有點發獃。手裡把握著的鈔票,又緊緊地捏了兩下。心裡想著,這不要在作夢。鄰居們也都圍上來,那個老鄰居道:「好了,現在你有錢了,可以去辦事了,還發什麼呆?」阿金將手上握著的鈔票,又托著看了一看,因道:「不瞞你說,我卻疑心這是作夢!」老鄰居道:「照說,在客人裡頭,找這樣好的人,自然難得,但也不是簡直沒有。我想他有點兒轉你的念頭吧?」阿金道:「我也不怕害羞的話,我這樣擺路攤子作零碎買賣的人,哪裡還去找恩客,而且這位王老闆,連笑話也沒有和我說過一聲,他轉我什麼念頭?是一天下雨的晚上,他在路上看到我,問我為什麼這樣夜深還淋著雨找人?我說娘病了,沒得錢吃藥。他問明了我住在哪裡,說給我薦一位醫生來。第二天醫生來了,就是他自己。並不是看病,暗下送了我三十塊錢。我也是這樣想著,他不能白給我錢,約他晚上在旅館里會,他倒重重的說了我幾句。今天是第三次會面罷了。」老鄰居兩手一拍道:「這怪了,他為什麼要一次二次的幫你忙?」阿金道:「據說,他自己也是個賣本事養娘的人,他最贊成人家孝順父母。」

阿金在天井裡一說,被王大狗這一件豪舉所驚動了的鄰居,站了一天井的人,都更加詫異。其間一位八字鬍須的,只是手摸了嘴巴,帶一點微笑,有入便道:「是呵,請我們這位賽諸葛先生,看看他的相罷,他是一種什麼人呢?」賽諸葛笑道:「我雖沒有仔細看到他的相貌,可是就單看他的舉止動靜,我也看出來了,他自己沒有什麼大前程,不過在交通或財政部當一名小公務員,但是他的祖輩積過大德,掙下幾十萬家財,誰要得了他的歡心,慢說百十塊錢,就是一萬八千,他都可以幫忙的。」又有人接嘴了,那也不見得。賽諸葛道:「我擺了二十年的命相攤子,總可說一聲經驗豐富;若是不靈,請下了我的招牌。」大家聽著,又圍攏了要問所以然?賽諸葛笑道:「諸位若把他找來,讓我細細和他看看,我再給各位報告,現在我要去作生意了。」說畢,轉身出了天井去了。阿金聽了賽諸葛的話,雖覺得全不是那回事,可是自己急於料理母親的喪事,也沒有工夫去辯白這些話。一忙前後三天,把母親的棺柩送了出去,第四天早上,自己呆坐在屋子裡想著:現在沒有老娘,不必去作那以前的事了;可是不作那事,自己又找一樁什麼事情來安身度命呢?心裡感到煩惱的時候,又流下淚來。門外邊有人叫了一聲阿金姐,來得很急促,似乎是有什麼事要商量似的。便掀著門帘子迎出來,卻看賽諸葛兩手捧了旱煙袋,滿臉帶著奇怪的笑意。阿金還不曾開口問話,賽諸葛回頭看了看身後,將旱煙袋嘴子指點看阿金道:「奇事怪事!我不能不來問你一聲了!」阿金扶了門框,呆望了他問道:「有什麼要緊的事嗎?」賽諸葛道:「那個助你款子的人,你究竟和他有交情沒有?」阿金道:「以前我對各位鄰居說的都是實話,一向不認識他的,難道你先生聽到什麼不好的話嗎?」賽諸葛道:「並不是聽到,我還親眼得見呢!不信這個人,他竟一個字不識,今天上午,他到我算命攤子上去,要我代他寫一封信。」阿金道:「哦,他和你是朋友。」賽諸葛道:「我攤子上,本來有代人寫信一項,只要出兩角錢,什麼人也可找我寫信,何必朋友。他到我攤子上來,並不認得我;但是他那天穿了西服磕頭,那一副形相,一輩子也忘不了。我一見他就認出是助你款子那個人了。」

阿金道:「他要你寫什麼信?」賽諸葛道:「信是我寫的,我記得,我照了他的意思寫著,我念給你聽:『小春三小姐慧鑒,客套不敘,啟者:前日至府,借得鑽石戒指一枚,皮包一隻,謝謝!戒指在上海押得洋六百元,款已代作各項善舉,今將當票奉還,請為查收,並候秋福!鄙人金不換頓首。』」阿金道:「這也沒有什麼奇怪呀!他有那個大情面,就可以和人借東西。」賽諸葛笑著,連搖了兩下頭道:「不!這裡大有文章呢:第一,他寫信寄交的這個人,是鼎鼎大名的歌女唐小春,日前報上登著,她丟了一隻鑽石戒指;第二,你說那人姓王,信上卻變了姓名叫金不換,顯然有弊,第三,這當票為什麼不自己親手交還,要寫信寄去昵?我看那人賊頭賊腦,定不是個好東西。阿金!你可不要受了這一百塊錢的累。」阿金想到王大狗自己過去所說的話,有些藏頭露尾,現在把賽諸葛的話仔細的想上一想,倒呆了很久,答不出所以然來。賽諸葛道:「我們既是鄰居,我遇到了這事,不能不告訴你。」阿金道;「多謝你的好意。不過不一定是幫助我的那個人,也許是你看鍩了?」賽諸葛道:「看錯了,看錯了就挖我的眼睛!」阿金道:「不管怎麼樣罷,我的娘死了,屍首收不起來,不是人,家救我一把,到如今也許還沒有收殮起來呢!慢說那位王先生不是壞人,就算是壞人,作錯了事,我也願意受這分贓的罪。我看你的話,就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你不說你擺了幾十年的算命攤子,看出人家家財有幾十萬嗎?又看出他是財政部交通部一個小公務員嗎?你沒有得著人家的錢,紅口白牙齒亂罵人,說人家是個賊,賊也不要緊,我是個當野雞的,交這麼一個朋友,還玷辱了我嗎?你無事生非,把這話來告訴老娘作什麼?人家幫我娘的棺材錢,還剩下十塊八塊,我有我的用處,也不能白送給你,你把這些話來嚇我作什麼,想敲我的竹杠嗎?」她說了這一連串的話,可把臉子板起來了。賽諸葛被她這一陣說著,站著不是,走開也不是,呆了臉向阿金望著,總有兩三分鐘,才冷笑道:「好一張利口,我好意倒成了惡意。」阿金道:「當婊子賣身的人,不會有什麼好話,你想想你自己,又是什麼好人。」賽諸葛把臉皮氣白了,拱拱手道:「領教,領教。」說著,一扭身跑了,可是他這一扭身,可會平安無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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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間文庫:秦淮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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