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欲壑空填花叢迷老吏 墜歡難拾宦境困英雄

第十六回 欲壑空填花叢迷老吏 墜歡難拾宦境困英雄

第十六回欲壑空填花叢迷老吏墜歡難拾宦境困英雄

卻說黃夢軒觸著軟綿綿一樣東西,抽出來一看,卻是一條水紅灑花綢手絹。一股子花粉香氣,撲鼻而來,黃夢軒失聲道:「咦!這塊手絹……」說到這裡,忽然省悟過來。看見胡蝶意站在這裡,便改口道:「還在袋裡嗎?」胡蝶意走過來,將手絹拿過去一看,說道:「我向來沒有看見過你這條手絹,哪裡來的?」黃夢軒道:「我早就有了,是在漢口買的,前兩天在箱子里翻了出來。我想帶到戲台上去用,不料到了化妝的時候,老找不著,誰知卻放在大衣袋裡。好幾天沒有穿大衣出去,所以就把它忘了。」胡蝶意是個無心的人,也沒有理會他的話,說了幾句就走了。這裡黃夢軒一想,這塊手絹分明是笑紅的。但是她什麼時候塞在我袋子里的呢?怪不得她敲敲我的腿呢。一個人越想越有意思,越有意思越想,鬧得這一天,都是昏天倒地的。

到了開幕的時候,他出台去,一眼便看見第一排包廂裡面,有笑紅和那個賽仙坐在那裡。她們並肩而坐,看著台上,有時候靠著頭說話,有時候對台上指指,兩個人相視而笑。黃夢軒料她們倆必定是批評自己,演戲越發賣力。到了閉幕的時候,他匆匆地卸了裝,洗了一把臉,趕忙就跑到外面煙捲攤子上去買煙捲,眼睛卻不住的向四面去探望。偏偏湊巧,笑紅和賽仙恰恰挨肩走了過來,看見黃夢軒便和他笑著點點頭。黃夢軒開口問道:「哪裡去?」笑紅道:「我們到大菜館子里去吃點東西。你來不來?」黃夢軒道:「好,你先去,回頭我就來作東。」笑紅對他眼睛一溜,說道:「你要來的呀。」便攜著賽仙的手往大餐館里來。剛剛坐下,只見她房間里的人阿金,匆匆地走了進來。說道:「哎喲,七小姐!我哪裡沒有把你找到,你卻在這裡快活。」笑紅道:「又是什麼事,要你走了來。」阿金道:「老章來了,你還不快回去嗎?」笑紅道:「是不是老頭子?」阿金道:「是的。」笑紅道:「隨他去罷。我在這裡好好地吃點東西再回去。」賽仙操著蘇白道:「老七,勿是我說你,你太大意點。我也是個喜歡白相的人,生意上我是不放空的。像章老頭子這種國務總理資格的客人,我們做得到幾個?人家望不到手,你反不好好交做,你是什麼意思?」阿金道:「五小姐這句話蠻對,遊藝園天天好來白相的,忙什麼呢?你要把章家裡這戶客人走掉了,那有什麼面子?」笑紅道:「你們看得這種空心大老官的大總理希奇煞!」阿金道:「七小姐,我求求你,你回去一轉罷。回頭再來好不好?」笑紅道:「回去罷,再不去,就要把你急死了。」說著,便在賽仙耳朵邊說了幾句話。賽仙點頭笑著說道:「曉得,你回去罷!」笑紅這才走了。

出得遊藝園來,坐上自己的包車,不一刻兒工夫,就到了聚祿院。一進房門,只見那一個常來的江野湖,含笑先迎著說:「老七,章總理他老人家早來了,叫我們好等啊。」笑紅要理不理的,對他笑笑。笑紅回過頭來,只見章學孟總理坐在軟椅上,用手捻著嘴角邊往上翹的鬍子,眯著眼睛,對笑紅嘻嘻的笑。笑紅解開斗篷上的絆扣,阿金走過來,正要接過去,替笑紅掛上衣架,章學孟腳快手快,站立起來,早把兩隻手伸了過來,在笑紅肩膀上輕輕的一提,脫了下來,順手就掛在衣架上。阿金笑道:「這還了得,怎好教章大人替七小姐掛衣服。」笑紅原是把背朝著章學孟的,轉過臉對他點頭笑道:「總理大人,對不住!」章學孟學著蘇州話道:「勿要客氣。」便握著她的手,拉她在身邊坐下。先問她哪裡來?笑紅說是從遊藝園來。接上章學孟問長問短,問個不了。阿金在旁邊插嘴道:「章大人,你老人家很喜歡七小姐的,何不把她討了回去,好天天伺候大人。」章學孟捻著鬍子道:「你七小姐不嫌我年紀大嗎?」阿金又道:「什麼話!就怕沒有這樣福氣罷了。」江野湖等了半天,沒有說話的機會,捉住這一個空子,連忙對阿金道:「你剛才的話,正和我的意思……」說時把眼睛斜了過來,一面偷看章學孟的顏色。只見章學孟依舊沒有笑容,又接著說道:「恰好和我一樣,總理是無可無不可的。但不曉得老七有什麼意思沒有?」笑紅歪在章學孟懷裡,用手摸著章學孟的鬍子道:「我有這樣的福氣嗎?」章學孟格格地笑道:「不是你沒福,就怕我沒福。」說著,忽然咳嗽起來。低頭一看,腳下是地毯,並沒有痰盂,想起來吐痰,笑紅又壓在懷裡。正在為難,江野湖一眼看見,趕忙把茶几邊的銅痰盂,雙手捧著送到章學孟面前,放在地毯上。章學孟看見江野湖把痰盂端過來,只得往裡邊吐了一口痰。對江野湖笑著點一點頭道:「對不住!」江野湖本來坐下去了,看見章學孟和他點頭,又連忙站了起來,垂著兩隻手,微微的彎著腰,滿面堆下笑來。口裡咕嚕了幾個字,也不知道他說些什麼,直等章學孟回過臉去和笑紅說話,他才坐下去。笑紅靠在章學孟懷裡,用指頭比著說道:「今朝十七,明朝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章學孟道:「你算些什麼?」笑紅坐了起來,皺著眉毛道:「二十三,不是冬至嗎?我卻一點花頭還沒有著落,你說教人著急不著急?照理呢,請總理幫點小忙,那是不算一回事。不過早說吧,總理是有公事的人,未必把這點小事放在心裡,說了也是沒用,到臨頭來求你章大人呢,恐怕又遲了,所以我也不知道怎樣說好?」章學孟笑道:「你這話,我明白了。臨時找不著我,今天就要綁我的票,是也不是?」阿金站在一邊笑道:「章大人這句話,太言重了。七小姐是小孩子脾氣,心裡怎樣想,口裡就怎樣說。其實除非大人不知道,知道還要說嗎?」章學孟捻著鬍子微笑道:「你真會說話,可惜現在女人還不能做官,要不然,我一定請你去當個秘書,專門招待議員,一定可以替我出點色呢。」說著,回過臉來問江野湖道:「她們這冬至節,還有什麼規矩嗎?」江野湖站了起來,彎著腰道:「是,照例是有點花頭的。」章學孟道:「你不要說這些專門名詞,到底是怎麼一個辦法?」江野湖道:「是!也不過吃酒打牌而已。」章學孟道:「這也算不了什麼。」回頭又對笑紅道:「二十三那天,我是不能來的。恐怕風聲鬧出去了,很不合適。」說著,在皮袍子里一摸,笑道:「看你的運氣,身上所有的,全給你,好不好?」說時,掏出一卷鈔票,順手遞給阿金道:「你算一算,有多少。」阿金拿過去,當真算了一算。答道:「共是五百二十五塊錢。」章學孟道:「零的給你買點東西吃,整的就算什麼我的花頭罷。」笑紅和阿金聽見他說了這句外行話,都笑起來了。笑紅就借著這笑的時間,對章學孟道:「謝謝總理。」阿金也眯著眼睛謝了一聲。章學孟卻只笑笑。這時外面的老媽子送進一張局票來,阿金把鈔票往身上一塞,接過局票,交給笑紅。笑紅看了一看,往著桌上一扔道:「回頭再說罷。」章學孟道:「有人叫你的條子,你是不是就要出去?」笑紅道:「不要緊的。」章學孟道:「老實告訴你,我並不是特意到你這兒來的。因為要到南城一個朋友家裡去吃晚飯,是順道來看你。現在到了時候了,就是你不出去,我也要走呢。」笑紅道:「總理果然有事,我們也不敢留。」說著伏在章學孟的肩膀上,對著他的耳朵,喁喁地說了半天。章學孟聽了,笑著只點頭,口裡不住唯唯的答應,慢慢地站了起來。阿金看見,早把他的黑呢大衣,拿了過來,提著領子站在他的身後,章學孟一伸手將大衣穿上。笑紅走到他面前,又把大衣的領子,給他理一理,一眼看見章學孟皮袍子領圈上的扣子沒有扣好,便伸出一隻手給他扣鈕扣,一隻手握著他的手,又輕輕的和章學孟說了幾句話。章學孟笑著答應道:「好,好!忘不了。」這時江野湖早站在房門口,章學孟走了過來,他一閃身子,讓他走了出去,才跟著後面走了。笑紅送到房門口,只照例說了一句再會,就不送了。回過頭來對阿金道:「這騷老頭子來鬧了半天,把我一餐大菜耽誤了。你去打個電話給賽仙那裡,你問問看回來了沒有?」阿金答應著去了,一會兒來說:「賽仙五小姐沒有回去。」笑紅聽了這話,眼珠子一轉,冷笑了一聲,說道:「自然沒有回去。阿金,你去告訴車夫,點上燈,我還要到遊藝園去。」阿金道:「剛剛回來,又去做什麼?」笑紅道:「你別管,我自然有我的事。」阿金點著頭笑道:「哦!明白了。」笑紅道:「明白了什麼?你說!」阿金道:「七小姐,你當真把我當傻子嗎?」說畢,笑著去了。

笑紅打開粉缸,重新撲了一點粉,披著斗篷又走出來。坐上車子,不多一刻兒工夫,就到了遊藝園。買了票進去,一點也不用躊躇,一直就上新劇場。剛要進門,只見賽仙在水果攤子上買了一大包水果,正要往裡走。一眼看見笑紅,便道:「呵喲!老七,你來了嗎?我正要打電話給你,問你來不來呢?」說著,四圍一望,走到笑紅身邊,輕輕地說道:「他送了我們兩個人一個包廂呢。就要開幕了,我們進去坐罷。」笑紅也沒有作聲,只是微笑,便和她一路走進包廂去坐。

這時,台上的正戲剛剛開場。黃夢軒在這齣戲里,有幾幕戲情,是女扮男裝,反串小生,反而顯出他風流瀟洒的本來面目。笑紅看得出神,對著台上,眼珠也不肯轉。黃夢軒這個包廂,本來是送給賽仙的,而今看見笑紅也來了,更覺得歡喜。一進後台,便在上場門撕開一點布景,在縫裡只往外看。看得正在出神的時候,肩膀上啪的一聲,被人拍了一下,猛然間倒嚇了一跳。迴轉頭來一看,卻是楊杏園。黃夢軒道:「你冒冒失失的拍人一下,幾乎嚇掉我的魂。」楊杏園笑道:「你的魂,還在身上嗎?照我說,還不知道在哪個包廂里呢。」黃夢軒正在高興的時候,聽見楊杏園這樣說,便拉他到堆布景的地方,一五一十,笑著把昨夜今天的事,和盤托出。楊杏園道:「我勸你趁早收收心罷。這笑紅是南班子里最歡喜搭架子的一個角色,得罪的人很多,人家正要找她的岔子,和她開心,你何必去作她的導火線。要仔細別惹禍上身才好。」黃夢軒還要說時,管幕的催他上場,他沒有說完,就上場去了。楊杏園一看,已經九點半鐘,要回報館去發稿子,不能等他下場,便到黃夢軒屋子裡去,就著桌上的紙筆,寫了五個字:「珍重千金軀」,下面注了一個杏字。

楊杏園將字條寫完,壓在墨盒底下,便走了出去,一直就向鏡報館來。走進編輯部,只見駱亦化王小山已經在那裡編稿子。他坐到本位子上去,面前已經擺了一大堆稿子,上面另外一張白紙,是舒九成留的字。寫的是:「弟有事,必十一時以後來,稿請代分代發。」但是一看桌上的稿子,已經分出來了,就是發稿簿子上,也謄了一大篇題目,大概也發出去了一批。他也不便問,便低頭理出面前的稿子,抽出幾條來編。只寫了幾行字,門房忽然送進一張片子來,說是有位老太太,要拜會經理或者總編輯。楊杏園道:「奇了,哪裡來的老太太呢?」便將片子接過來一看,那片子上印著許多官銜:第一行是「前總統府顧問」,第二行是「廣西軍政府咨議」,第三行是「世界道德會中國支會會長」,第四行是「婦女進德會會長」,第五行是「前湖南督軍署咨議」,第六行是「前廣東財政司顧問」,第七行是「華北婦女勸捐會會員」,第八行是「水災賑濟會勸捐股幹事」。在這許多頭銜底下,印了三個字:「甄佩紳」。楊杏園笑道:「原來是社長太太到了,這倒失敬,可是她這個來意,我是知道的,不是和我們來辦交涉的,我們也問不了這件事。」便對門房道:「你去說,文經理不在家。」一句話沒有說完,只見一個旗裝的老太太,約有六十來歲,一直就闖進來了。楊杏園想道:「這就是大名鼎鼎的甄佩紳嗎?」那老太大脅下夾著一大包紙卷,板著臉說道:「哪位是編輯主任?」楊杏園正要說總編輯是舒先生,出去了。王小山卻站了起來,和老太太一點頭道:「請坐,什麼事?」那老太太道:「那末,你先生是主任了。我是甄會長派過來的,有一件事和貴報打聽打聽。」王小山道:「貴會是什麼會?」那老太太道:「你們當編輯先生,講究是消息靈通,我們甄會長辦的會,不應該不知道呀!況且甄會長和文兆微還有那層關係呢?」王小山被她一頂,倒頂得沒有話說。楊杏園便接住問道:「請問,你貴姓?」那老太太道:「我姓趙。」楊杏園道:「趙太太是代表甄先生來的嗎?」老太太道:「是的。」說著,就在她那包紙卷裡面,找出一份《鏡報》。她把報鋪在桌上,用手一指道:「我就是為這段新聞來的。」楊杏園一看,原來是一段社會新聞,上面說婦女勸捐會的捐款,用途不明。楊杏園道:「照趙太太的來意而論,大概是這段新聞,不很確實,是也不是?那末,我們替貴會更正得了。」趙太太道:「更正不更正呢,那還是第二個問題。甄會長派我來的意思,就是問貴報這段消息,是哪裡探來的,有什麼用意?」楊杏園笑道:「這是笑話了。報館里登載社會新聞,哪裡能夠都有用意?至於來源呢,我們照例不能告訴人。但是這個消息,是通信社發的稿子,是很公開的,登載的也不止我們一家。趙太太就是追問出根源來,也不過是更正,這倒可以不必去問它。」趙太太道:「不是那樣說。你們貴經理文兆微,和我們甄會長的關係,原是沒有斷的。現在雖然沒有辦什麼交涉,將來總有這一日。甄會長怕你們的經理有意先和她開釁,所以派我來問問。」這時,聽差早倒上一杯茶來,楊杏園將茶杯放在她面前,笑著道:「請坐!請坐!」趙太太便坐下了。楊杏園道:「貴會的會址,現設在什麼地方?」趙太太道:「香港、上海、漢口的會址,都是五層樓高大的洋房。北京是今年才開辦,還沒有會址,不過借著甄會長家裡,和外邊接洽。」楊杏園道:「甄會長大概很忙吧?」老太太道:「可不是么。社會上因為她有點名兒,凡是公益的事,總要拉她在內。」楊杏園道:「我很想找她談談,總怕她不在家。」趙太太道:「那她是很歡迎的。我們對門的馬車行,隔壁的煤鋪子,都有電話,你只要一提甄會長,就可以代送電話。一問,就知道在家不在家了。」楊杏園道:「甄先生的才幹,我是早有所聞。可惜在這種不徹底的民主政治下,不能打破男女界限,不然,她倒是政界上一個很有用的人才。」趙太太道:「可不是么。」楊杏園說著,在身上拿出一盒炮台煙來,送了一支給趙太太,又在桌上找了一盒取燈,送了過去。趙太太把身子略微站起來一點,擦了取燈,坐著吸了一口煙,不像進來的時候,那樣板著臉了。楊杏園道:「趙太太康健得很!貴庚是?」趙太太道:「今年六十三了。」楊杏園道:「竟看不出來有這大年紀。照我看,頂多五十歲罷了。」趙太太不覺笑起來,說道:「不中了,老了,眼睛有點昏花了,牙齒也有點搖動了。」楊杏園道:「趙太太和甄先生一定是很好的了。和甄先生一塊辦事,是很忙的,不是身體康健,怎樣辦得過來。」趙太太道:「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現在政府窮極了,沒有哪個機關,不欠薪幾個月。募捐這個事,很不容易。甄會長也在打算另想法子呢。」楊杏園道:「有甄先生那樣的本領,那是很容易活動的。我想,就是丟了會務,另外找別的路子在政界上接洽接洽也好。」趙太太道:「不瞞你說,我探甄會長的口氣,卻是很願意還來和你們貴經理合作。一個是議員,一個是女界有名人物,哪怕做不出一番事業來!無奈這位文先生把婚約總是一口不認賬,倒弄得甄會長沒有辦法。」楊杏園道:「果然能夠這樣辦,倒也是珠聯璧合的一樁好事。可惜文君卻有家眷在北京,和甄先生有許多不便。」趙太太道:「那倒不要緊。中國的婚姻,原是多妻制,不妨通融的,只要算兩頭大就行了。」楊杏園見她怒氣全息,編稿子要緊,就用不著再往下說了。心裡計算著,用眼睛側過去一看,見她放在桌子上的那一卷字紙,裡面有本賬簿,有一頁卷了過去,露出一行字,上面寫道:「收到陳宅捐款三角。」趙太太看見楊杏園的眼睛射在捐簿上,老大不好意思。趕緊站起來,把那一捲紙重新包了起來。說道:「你們有事,我也不便在這裡攪亂。那一段新聞,費神更正一下。」楊杏園道:「那是自然,明天一準見報,請你放心。」這位趙太太來的時候本是一團火氣,這時見楊杏園十分客氣,不好意思與報館為難,也就只得走了。

過了一會兒,文兆微自己也到編輯部里來了。楊杏園道:「兆翁,今天有什麼特別新聞沒有?」文兆微道:「今天晚上,有兩個飯局,聽了笑話不少,正正經經的消息,倒沒有聽見。」楊杏園笑道:「你沒有聽見好消息,本館倒有好消息呢。」就把剛才的話,從頭至尾告訴了他。文兆微道:「這個東西,真是不要臉,我和她有什麼關係!我們不是外人,這一段歷史,我可以略微告訴你一點。當年我們在廣州的時候,她窮的無奈何。四處姘人,好找點旅費。她因為探得先嚴是做過總督的,料定我家裡有錢,就搬到我一個旅館來住,極力和我聯絡,指望敲我一筆錢。我明知她的來意,不能不防備她一點,就請了一個同鄉的議員,住在一個屋子裡,打斷她的念頭。偏是事有湊巧,有一天,這位同鄉有事到香港去了,又有個朋友,送了我兩瓶白蘭地。她得了這個機會,就跑到我房間里來要酒喝。喝了酒,說是頭暈,倒在我床上,就假裝睡著了。」楊杏園聽了這話,手上正學著抽捲煙玩,把手指頭將煙灰彈在煙灰缸子里,拿起來又抽上兩口,呼著煙望著文兆微只是微笑。文兆微道:「你以為我和她還有什麼關係嗎?咳!你不知道,她那一個粗腰大肚子,看見了已經教人豪興索然,加上她說話,滿口臭氣熏人,誰敢惹她。當時我看見她睡在我床上,十分著急,便打算走出去。誰知她一翻身起來,將門一攔,眯著眼睛,對我發笑。說道:『哪有客在屋裡,主人翁逃走的?』我被她擋住,沒有法子,只好在屋子裡陪著她。她就借著三分酒遮了臉,正式和我開談判,要和我結婚。我說我家裡是有老婆的,要和你結婚,豈不犯重婚罪?她說:『外面一個家眷,家鄉一個家眷,這種辦法,現在採用的很多,要什麼緊?』說著,把衣服脫了,就睡在我床上。她說我要不照辦,她就不起來。這一來,真急得我滿頭是汗,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只得和她說了許多好話,許了許多條件,她才勉勉強強把衣服穿起。從此以後,她逢人就說我和她有婚約,一直鬧到打官司。」楊杏園道:「她既然提起訴訟,當然有婚約的證據。那末,兆翁不是很棘手嗎?」文兆微道:「說來可笑,她的證據,就是在外面拾來的一個野孩子。便說這孩子是我和她養下來的。」楊杏園道:「硬說的辦法,這並不能算證據呀?或者面貌和身體上的構造有點相同,那末,勉強附會,方說得過去。」文兆微聽了這話,把一張長滿了連鬢鬍子的臉,漲得青里泛紅,伸著手只在耳朵邊搔癢。說道:「她何嘗不是這樣說呢?她說這孩子身上有一個痣,我身上也有一個痣,長在同樣的地方。其實卻並沒有這回事。由官廳判決了,婚約不能成立。這時我和她的事,已經一刀兩斷,誰知道到了北京,她又常常來胡鬧。」楊杏園笑道:「她既然甘心當如夫人,你又何妨歸斯受之而已矣。」文兆微道:「哈哈!天下也沒有娶三四十歲的人作姨太太的道理呀?」說到這裡,舒九成回來了。說道:「誰娶三四十歲的人作姨太太?」楊杏園就把甄佩紳的事,略微說了幾句。文兆微不願再往下說,便道:「我還要到俱樂部去繞個彎兒。」說畢,便出編輯部去了。

舒九成笑道:「天下的事,真有出乎人情以外的。像文兆微這樣的人,也有婦人愛上他。」楊杏園道:「人家哪裡是愛他的人,無非是愛他的錢。」舒九成道:「文經理的錢,那是更不容易弄了。你看八百羅漢裡頭,有幾個弄得像他這樣寒酸的。」楊杏園笑道:「真是的,只看他那一件大衣,卷在身上,已經是小家子氣,偏偏他還配上那一頂獺皮帽子,兩邊兩隻遮風耳朵,活像切菜刀,真看著叫人忍俊不禁。」舒九成道:「他這頂帽子,還是特製的呢。我曾聽見他說過,是他尊大人皮外套的馬蹄袖子改的。他還誇他肚子里很有些經濟呢!」舒九成說出來了,大家一想,果然有些像,都笑起來了。駱亦化道:「甄佩紳這個人的名字,我是早已如雷貫耳。至於和文兆微這層關係,我是今天才知道。我那條新聞,發的倒有些危險性質。等著瞧罷!」舒九成道:「一個時代的人,只好說一個時代的話。我想早幾年的甄佩紳,是個大名鼎鼎的英雄,何至於這樣去俯就旁人呢?」大家正談得高興,忽聽得窗子外嘩啦啦的一聲,大家都著了一驚。欲知發生何項變故,請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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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間文庫:春明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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